[壹] 弓破弦

[壹] 弓破弦

一抹金sè的晨曦斜照在一座庄墅的翡sè琉璃瓦欏上,驅散了堆砌在屋檐下的寒夜yīn影。一隻早起的鵲兒翩翩踏過房頂的一道道瓦溝,嘰喳歡叫着尋食。庭院內外的人聲漸漸大起來,為這片凝重的河朔大地添上新一天的蓬勃生機。

在依舊料峭的net寒中,一個身着補丁皂衫、頭戴破舊氈笠的庄漢哈著熱氣,站在彰耀着庄墅主人顯赫背景的高大鳥頭門階下,耐心等待宅門的開啟。

為表對主家的恭敬,庄漢一如尋常佃客般縮脖垂,但當他偶或抬頭,仰望匾額上三個熠熠生輝的金漆大字——「晝錦堂」時,透過氈笠shè出的卻是兩道毫無畏縮的目光。

坐落於相州州治安陽縣的晝錦堂,乃美傳史冊之地,所謂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晝錦堂」反其意而得名,由三朝宰相韓琦歸鄉所建。大宋律法規定,本地人不得本地為官,韓氏一族卻自韓琦起,兩代擔任相州知州,可見其煊赫顯貴。晝錦堂這一代的主人,便是現任知州韓治——韓琦的長孫。

「鵪鶉餶飿兒,賣鵪鶉餶飿兒……」一肩挑籮籩的漢子,一路喊一路行來,那籩里盛滿了狀若鵪鶉的油炸面點,亮黃黃的直冒熱氣,大老遠飄香邇來。

庄漢氈笠下的喉頭明顯地蠕動一下,不自然地轉到一邊,以減輕鵪鶉餶飿兒對飢餓腸胃的誘惑。

鳥頭門「嘎吱」一聲打開了,一個輕靈婀娜的身影小兔一般躥出,伴隨着銀鈴般的嗓音:「張大爹,來兩串。」

守在門前的庄漢忙側身迴避,俯加敬,行個見禮:「九姑娘安好!」

這是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妮子,一襲香纓飄飄的翡翠羅裙,梳着俏皮的環形髻,額前的劉海半遮住似喜還嗔的明眸,嘟嘟的朱唇點在賽雪的粉面上,翹挺的蔥鼻和淡掃的娥眉帶出天生的傲氣,端的我見猶憐。她就是萬千寵愛集一身的韓府千金——韓知州的最幼孫女,rǔ名九兒。

自小習慣了親族奴僕的呵護,韓九兒對這個踏霜請早的普通佃客並無留意,置若罔聞地越過庄漢,直奔她最喜愛的小吃去了,倒是後面跟出來的一個丫鬟跟庄漢打個招呼:「五哥,趕大早做甚?」

被喚作五哥的庄漢不好意思地手抵氈笠,囁嚅道:「家裏沒糧了,找官人借點粟米。」

「那不阻你了。」丫鬟關心小主人,徑直下了台階,「九姑娘,少吃點,當心咽著。」

「哈哈,俺張大爹的鵪鶉餶飿兒,可是出名的又脆又酥又嫩,蓮香姐要不要嘗一串?」小販一面跟丫鬟打趣,一面熟練地將用篾條穿起兩串餶飿兒,撒上雪白的鹽末,遞與韓九兒,「九姑娘請。」

韓九兒一手握一串餶飿兒,猶豫地四顧一下,見行人尚少,便不顧儀態,一口吃下兩隻,把個櫻桃小嘴浸得亮汪汪、紅艷艷的,又把注意力轉向他處,蹦蹦跳跳地跑遠了。

「小姑nainai,等等我。」蓮香匆匆自荷帕里捏起幾文錢,扔給張大爹,緊邁碎步跟在小主人的屁股后。

庄漢入得門來,跟門房知會一聲,便經邊廊往庫房找庫頭借糧。其時正當net初,萬物待蘇,卻也是農戶最難熬的青黃不接的rì子,佃戶只能向主家借糴。

但見好一座宅院,迴廊轉曲,庭宇深深,青竹對戶,雄偉中不失秀麗,古樸處透出雅緻,不愧名列大宋四大園林之一!

庄漢識得規矩,不敢貪戀園景,只顧低頭走,不經意轉過一處廂房,卻被人喊住:「小五,且住!」

庄漢循聲轉頭,恭身一拜:「先生安好!」

這位先生儒生打扮,白面有須,丰采飄逸,身後跟着一個黃毛書童,踱著方步來到近前:「有空兒來書樓,有幾冊書借於你。」

庄漢欣喜再拜:「多謝先生看顧!」

「不謝!」儒生目送著庄漢遠去的背影,微微頷。

「先生,你把書借於一個莊戶漢子,卻不是笑話?」書童不解。

「勿要帶眼識人,他豈是一普通的莊戶漢子?」儒生微笑搖頭,「司錄衙內自開封府回來省親,在忘機樓等我,快走。」

晝錦堂內,忘機樓與書樓南北相對,戲鷗亭和觀魚軒東西呼應,康頤園居中。忘機樓之忘機二字出自道家術語,曰忘卻人間機巧,淡泊無爭。詩仙李白亦留下名句——「我醉后復樂,陶然共忘機」。

當年韓琦以忘機名樓,可謂用心良苦,卻不想韓家後世子弟卻把忘機樓當作商議國政時事之所,倒是另一番曲解。而有資格進入忘機樓議事的外人,自是韓府的心腹幕僚,可見儒生地位。

主僕二人步入忘機樓,早有一身長面貴、四十餘歲的錦衣士人迎上前,請儒生落座,一婢奉茶伺候。儒生呼之司錄衙內,自是韓知州的大兒子韓肖胄,也就是韓九兒的父親,他以蔭補承務郎,任開封府司錄。

「先生,蒙朝廷器重,肖胄受命今秋使遼,賀契丹國主壽辰。」韓肖胄屏退童婢,神情凝重。宋人自視正統,習慣稱遼國皇帝為契丹國主。

「哦,衙內當此大任,幸事也,必將仕途坦進。」儒生手捻長須,愉悅道賀,內心卻對衙內的如臨大敵略感詫異。

「先生有所不知,朝廷已另派密使,過海遠赴北地,與那新崛起的女真韃子商談,yù夾攻遼國,奪回燕雲十六州。」即便室內已無旁人,韓肖胄還是jǐng惕地看看左右,把聲音壓低。

「哦,此事當真?消息可靠否?」儒生聞言失態,刷地自座上站起來,一連兩個反問。

「當真!可靠!」韓肖胄對這驚天消息的來源自信滿滿,卻也難怪,相州韓族經數代經營,堪稱當今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皇親貴戚遍佈朝廷內外,天下大事秘聞皆逃不出其耳目。

「呵,天下幸哉!祖宗慰哉!被那賊子石敬瑭出賣的我漢人江山,歸復可期矣!」儒生忍不住熱淚盈眶,多少年來,壓在無數大宋忠貞士子心頭的那座屈辱巨石,終於有了松卸的指望。

「我擔心的是萬一遼人獲此消息,會不會危害在下一行人的xìng命。」韓肖胄卻無儒生這般激動,把對使遼此行的擔憂說出來。

「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遼人已非以前的生蠻之族,應不會為難相公。」儒生也從短暫的失態中走出,進入更深層的思慮中,「遼人常講,女真過萬則無敵,可見女真人的厲害。朝廷這一步誠然走得不差,卻恐有與虎謀皮之虞,萬一女真人滅了遼,又對我大宋起覬覦之心,會不會引火燒身?」

「哈哈,先生多慮了。想那韃子住慣了冰天雪地,怎習慣我大宋net水秋月?」韓肖胄不以為然,「再說,我朝那數十萬邊卒豈是吃閑飯的?」

賓主正各抒己見之際,忽聞外頭一連串紛亂的人聲和腳步聲,緊接着響起急促的敲門聲,韓肖胄不悅喝問:「何事如此羅唣?」

「衙內,大事不好了!九姑娘遭賊人所劫,上百賊眾正在庄外呼嘯聚集,連相公的州衙也被圍住……」門外通報的話兒未完,已有金戈之聲隱隱傳來。

「啊?九丫頭……這可如何是好?」韓肖胄頓時臉sè大變,呆若木雞,韓知州被困州衙,此刻晝錦堂的話事人當然是這個大衙內,他卻沒了主心骨。

倒是儒生臨危不亂,當即打開門,但見哭得淚人一般的蓮香撲將上來:「衙內,都怨我,沒有看護好九姑娘。」

「賤婢,你倒回來了!」韓肖胄找到了出氣筒,不問青紅皂白,一腳將蓮香踢倒在地。

「衙內!」儒生一面阻止韓肖胄,一面望着亂成一鍋粥的家眷奴僕,沉聲道,「大家莫要慌張!管家何在?護院何在?」

「先生、先生……」眾人彷彿有了主心骨,漸趨安靜下來。

長得肥頭大耳的管家韓寒像個肉球似地滾過來,誠惶誠恐道:「大衙內、先生,俺已令護院守住大門和要害,但賊人眾多,恐堅持不久。」

「家中所有男丁,凡通武藝者皆cao兵刃,協助護院守御。所有女眷,避於內堂。我陪大衙內上望樓,與賊人交涉!」儒生乾脆利落地出命令,頗有大將之風。

失了方寸的韓肖胄在幾名持械男丁的護衛下,慌慌張張往正門望樓奔去,完全沒有平rì的氣度,一路不停向儒生懇請:「全賴先生定奪……全賴先生定奪……」

是年間,正是死後廟號為徽宗的趙佶在位,其文采之風1iu與治國之才志,呈絕對的反比,官場貪腐盛行,民間起義疊起,把一個好端端的富極帝國帶向了窮途末路。河北相州更因天災頻而致盜匪叢生。

天下不太平,富人多自保。韓府也不例外,晝錦堂院牆高大,四角皆建望樓,十步築一垛口,配以jīng通箭術的護院,雖稱不上銅牆鐵壁,卻也是易守難攻。是以,這群包圍了晝錦堂的盜匪並不敢馬上進攻,而是吆呼造勢,試探韓府的反應。

韓肖胄戰戰兢兢地立於望樓上,藉著上山的rì頭,只瞧見黑壓壓的一片人影,遠遠停在韓府弓箭手的shè程之外,有步有騎,皆頭系紅巾。大宋百姓揭竿而起多以紅巾為標識,取替天行道之意,民間稱之紅巾兒,當然也不乏魚目混珠之輩。

「爹爹救我……」一個清脆的女音遙遙傳至,不是韓九兒是誰?她被一個悍匪攔腰抱在馬背之前,羅裙已亂,髻亦散,顯然經過一番反抗。

「九丫頭……」韓肖胄見女兒的慘狀,心疼得捶胸頓足,怎麼自己回來省親,偏偏碰上這等禍事?急急轉向儒生,「先生,快救小女!」

「好漢!你想要財貨,只管開口,休傷了九姑娘。」儒生探出頭去,扯起喉嚨,向下面喊話。

「秀才,算你識大體!要高官,受招安;yù得富,鬚鬍做!俺要的不多,只要備足十萬兩銀錢,就退兵放人。否則,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只好做俺張的壓寨夫人了。」坐在韓九兒背後挾持的悍匪顯然是匪,跟儒生喊出條件。

「呸!賊配軍,我翁翁一定不會饒了你!」韓九兒忍不住又掙紮起來,見父親束手無策,便抬出祖父的名頭。

「嘿嘿,臭丫頭,人不大,口氣不小,俺知道你翁翁是知州大人,可惜他自顧不暇了。」匪說着不客氣地在韓九兒的嫩臉上捏了一把。

「死潑皮、臭yín賊……」韓九兒一陣破口大罵,奈何被匪抱得緊緊的,再也動彈不得。

「好漢!休欺負我女兒,你所要銀錢即刻備好!帳房、帳房在哪裏?」韓肖胄連聲應承,大叫帳房上來。

儒生皺了皺眉頭,卻也覺得沒有更好的辦法,為了保證九姑娘的安全,只有先答應盜匪的條件了。

須臾,一個乾瘦的老帳房以風吹yù倒的勞累姿態爬上望樓,邊喘邊咳嗽,對韓肖胄附耳道:「衙內,年前為了給京里的相公送節禮,年後還有囤net,花費甚巨,府里的現銀只有不足五萬兩。」

「甚麼?」韓肖胄急得吹鬍子瞪眼,卻也怪不得帳房,把求援的目光轉向儒生,「先生,看你了。」

儒生硬著頭皮接過這燙手山芋,再次跟盜匪喊話:「好漢,府里現銀不多,只能湊齊五萬兩,能否通融則個?」

「偌大的韓府,怎麼會連十萬兩銀錢都沒有?限爾等半個時辰備好,否則休怪我懣等對小娘子無禮了!」匪壓根不信,出最後通牒。

「好好,答應你就是!我等即下去湊。」儒生一看沒有轉圜的餘地,沖韓肖胄使個眼sè,拉着他一起下得樓來。

「莊子都被圍起來了,上哪再湊五萬兩?」韓肖胄就像沒頭的蒼蠅一樣,渾失了方向。

「爹爹,我等帶人殺出去,拚死也要把九妹妹救回來!」兩位少年公子摩拳擦掌地衝過來,正是韓肖胄的長子韓協、次子韓彬。宋人重文輕武,兩位公子不曾習得半點武藝,但對妹妹的拳拳之心並非虛為。

「畜牲!你兩個莫不是想把自己也搭進去不成?」韓肖胄斥下手無縛雞之力的二子,「先生,有何良策?」

「而今之計,只有來個瞞天過海,把五萬兩銀錢充作十萬兩,派幾個拳棒好手押運,趁著和賊人交接之際,將九姑娘一氣兒搶回來。」儒生徐徐道出自己的想法。

「也只有如此了。」韓肖胄轉向周圍的護院、庄漢和家奴,「哪幾個願往,韓某當重謝!」

哪曉得一圈人齊刷刷退了幾步,這可是提着腦袋上陣的差事,再說外面賊人甚眾,沒個真本事,那敢攬硬活?

「誰能救出我女兒,韓某應承他的任何要求!」韓肖胄的眼睛都綠了,病急亂投醫,不留餘地地懸賞。

「小人試試!」一人越眾而出,四周的所有視線都投在了他的身上,一片嗡嗡之聲。

「你……」韓肖胄陌生而懷疑地盯着此人,沒有任何印象,看其穿着,應是個佃客。

「小五!」儒生面露喜sè,頗有因果應在此人身上的意思。

這個大清早來借糧的庄漢沒有過多的言語,默默地摘下氈笠,露出一顆青嫩碩大的頭顱,長著一張河朔人典型的國字臉,耳大眉短嘴薄,貌不驚人,看其年齡甚輕,至多十六、七歲,惟獨一雙不大的眼睛於平淡中偶現錚芒,那一直萎縮的身體也瞬間挺得筆直偉岸。

歷史的長河,按著誰也無法阻擋的軌跡向前流淌著,但總有一些命中注定的人會因為某個偶然激起的浪花,被打上洶湧澎湃的時代chao頭,從而中流砥柱乃至力挽狂瀾!

在一片充滿懷疑的注視中,庄漢小五大踏步登上望樓,觀察半晌,又蹬蹬蹬下來,自信地對韓肖胄道:「給我弓,府中最好的弓!」

「最好的弓?快取來!」韓肖胄對只有粗人所事的武藝向來鄙薄,壓根沒有好弓差弓的概念。一個護院應聲而去,不多時,舉著一張沉重的雕花硬弓跑回,卻沒有配箭。

「考教我嗎?」小五輕哼一聲,伸手接過,將右手大拇指套上護院遞來的鹿角扳指,扣住弓弦,左手握住弓臂,無箭空挽,只一拉,便開若滿月。

「嚇!」眾人中的識貨者齊齊驚呼,原來這張弓力達三石的硬弓滿府無人能開,而大宋士卒挽弓的最高記錄亦只有三石,原本覺得被折了顏面、有意難為庄漢的諸護院皆服了。

小五有心鎮住眾人,再一用力,「嘣」一聲,弓弦應聲而斷。四下鴉雀無聲,諸護院張口結舌,這一估摸,庄漢挽弓鬥力已三石,按大宋公制,一石為九十二斤半,竟接近三百斤了。

即便是門外漢的韓肖胄也看出庄漢武藝非凡,沒想到自己府中還藏着這樣的人物,不由面露喜sè:「好漢,快救我女兒!」

小五把雕花硬弓扔掉,躬身回道:「衙內,這是考力之弓,小人要的是shè親之弓。」

「甚麼?」shè親即shè靶,韓肖胄反應過來,對着諸護院大怒道,「都火燒眉毛了,還存私心爭風鬥勝,取弓來,要最好的shè親之弓!」

「爹爹,我知道哪裏有,這就去取!」二公子韓彬見妹妹獲救有望,自告奮勇,小跑而去。

一直沒有吭聲的儒生此時才開口:「小五,你打算如何救九姑娘!」

「先生,擒賊先擒王,樹倒猢猻散!小人打算一箭shè死挾持九姑娘的賊人。」庄漢對儒生頗為敬重,言簡意賅闡述了自己的計劃。

「啊也!好漢,賊人甚遠,萬一你一箭不中,不是反而害了小女?」韓肖胄聞言大驚,說出眾人一般所想的話。

「小五,賊人停於二百步外,最好的弓手也沒了準頭,你能否?」連儒生也覺得不太可能。須知大宋弓手正常shè遠皆在一百五十步之內,頂尖兒好手也不過一百七十步。

「所以我才要最好的弓!」小五表現出的沉穩遠遠出了他的年齡,不再多說話,像跟樹樁似地立在那兒,居然閉目養神起來。

時間緊迫,韓肖胄好不容易抓到這根救命稻草,又見儒生對少年庄漢有所了解,也只有用人不疑了。

眾人皆將信將疑,互相打聽着這個小五到底是何方神聖。卻是年初剛投靠過來的一個佃客,來自毗鄰安陽縣的湯yīn縣,平rì披星而作,戴月而息,很是勤勞本分,木訥寡言,倒沒看出竟是深藏不露的一條好漢。

「良弓來了!」二公子韓彬人未到聲已至,正焦急等待的眾人皆轉頭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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