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3

帝台春-3

春末了,留晴殿苑子裏仍是花色妖嬈、斗妍爭春,在這春風漸熱的時節里傾盡最後的錦繡與綺麗,似要留住那迷霞般的瀲灧春光。

暮色漸濃,薄寒透衣,素白羅袖下微風拂過,撩起一抹風情。

門扇虛掩著,彷彿經久無人來過。我輕輕的推開,吱呀一聲,熟悉的大殿驀然映入眼帘,一股刺鼻的陳舊氣味撲面而來,令我幾近窒息。雕窗外射進來幾許鮮艷的落霞,打在宮磚上,映射出凄艷的華彩,大殿上卻仍是昏昏然如黑夜籠罩。

正要跨步進殿,卻突然有一抹軒昂的白影卷了出來,自那厚重的羅帷轉出來,靜靜的站立,靜靜的望着我。

剎那,我揪緊的心鬆懈下來,亦是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流澈瀟。他的臉孔恰好隱於殿內的黑影之中,看不清此時的神色,只見一團模糊的昏影。

「為何不進來?」流澈瀟的嗓音溫涼相間。

我深深吸氣,重重推開門扇,步入大殿:「王爺突然出現,嚇着我了!」

流澈瀟幽幽一笑:「我在等你。」

後背絲絲的涼,我鎮定道:「王爺在此等我?若我不會來此呢?」

他徐步走出昏影,站於落霞的光亮處,紅艷的霞光灑照在他的臉上,似是浮光掠影的不真實,又覺濃烈的艷麗。他一臉淡定:「我相信你一定會來。」

我走向長窗,轉身站定,窗外的落霞織錦漸趨黯淡了,天地間騰起青灰的流霧。我緩緩開口:「許久未見,王爺可好?王妃可好?」

神康二年七月,蘭陵王大婚,迎娶都察院顧御史之女顧湘為王妃。流澈瀟神色淡漠:「娘娘掛心,內人很好!」

我不知他為何在此等我,卻是無語對他,須臾,我靜聲道:「天色已晚,我回宮了,王爺自便。」

正要邁步,他搶先上前,擋在我跟前,冷霜似的臉孔映在窗外透進來的天光里,浮起一層層的惶急之色。他灼灼的看着我:「先別走……」

眼見他如此眼色,心下有些慌亂,卻只能面不改色道:「王爺有話與我說?」

流澈瀟逼視着我,俊眸中漾開縷縷的憂傷:「離開洛都,為何不跟我告別?為何不跟我說……」

我平靜的望他,狠下心道:「我只想一人靜悄悄的離開……從未與任何人告別,更不會與你告別!」

流澈瀟陡然抓住我的手腕,高高舉著:「若你告訴我,我會陪着你……知道嗎?我找你……找了大半年,終究沒能找到你……你在哪裏?」

找了大半年?呵,我該感動嗎?竟是毫不感動——你死了,又起死回生,明明說好不再糾葛,卻又綿綿不絕的傾訴一腔濃情,還在我冊后大典前一日告訴我真相……我不怪你,然而,我再也無法將你當作知己相酬,酬你以義。

我淡然笑着:「我在哪裏並不重要,如今我回來了,帶着我的兒子回來了。」

流澈瀟沮喪的放開我的手,眸中的灼熱漸漸冷卻:「不會再離開了,是嗎?」

我冷冷道:「王爺該思慮的是蘭陵王妃,而非旁人。」

流澈瀟看向幽幽沉沉的羅帷,眉宇間刻滿無窮無盡的感傷:「或許,是我錯了……是我將你逼走的……」

心中驀然一緊,此話何解?

「我不該告訴你真相,不該告訴你陛下冊妃,甚至不該回來……」他清苦的笑了笑。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我淡淡而語,「真相?什麼才是真相?你認為那就是真相,其實並非如此,真正的真相,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流澈瀟驚異的看着我,語聲略有唏噓:「你變了……此番回京,你跟以往大不一樣了,今日立政殿上,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你。」

我靜靜道:「在我心目中,只有一人了解我。」

流澈瀟的臉色稍稍平靜,眸色復又灼熱:「在我心中,我也想擁有這樣一位皇后。」

心神一震,皇后?帝王?莫非,他覬覦皇帝寶座?或而只是我的一己無稽猜想?後背冒出細細冷汗,我仍是和煦笑着:「聽聞蘭陵王妃尚待蘭閨之時,擅書法,精音律,尤工琵琶,當與王爺琴瑟合鳴、舉案齊眉。一生短暫,王爺須珍惜眼前人,不然,待失去時方才後悔,已是無法彌補。」

流澈瀟久久的注視着我,濃濃的無助,深深的悲婉。許久,他的目光漂浮如萍:「怪不得陛下不肯賜婚你我。你們早已相識,彼此相知,我只是一個旁人。」

心中一驚,有澎湃的血氣衝上腦門——若真是如此,流澈凈定會疑我!我竭力壓下心底的翻騰道:「賜婚?何時之事?」

他微微一笑:「自金斕寺那日後,我向陛下請求將你賜予我,成為我的王妃。」

怪不得!怪不得回宮后,流澈凈便送予我龍吟鳳翔簫,要我答應當他的皇后,且對我說:朕沒有後宮!朕只有皇后!原來……他是要我定心的當他的皇后!原來他也是惶恐不安的。

宮磚上的霞光黯淡下去了,整個大殿愈發昏暗。此時此刻,你在哪裏?是否安然無虞?或是北風凜冽?或是承受着巨大的恥辱與煎熬?

恍然回神,流澈瀟已然握住我雙手,深切看我:「燕國狂妄至極,陛下兄多吉少,怕是無法回到中原了。我可以幫你……你的孩子登基為帝,而我成為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攝政王,你我攜手、並肩作戰,成為龍城真正的主宰,誰也無法阻擾我們,好不好?只要你一句話……」

我愣愣的盯着他,臉色默默,彷彿不明白他此話何意一般。

流澈瀟暗影籠罩的臉龐射出從未見過的豪邁與戾氣:「從此,皇圖權柄握在你我的掌心,帝王霸業由你我開創,這個天下,你我一起分享!」

話音方落,他輕輕的擁我入懷,素白羅衣抵擋不住他堅實的胸膛,陌生的溫暖縈繞着我、萬分灼熱,陌生的沉香兜頭兜臉的將我籠罩,幾乎將我窒息。

心中是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光景,風起雲湧,雷聲轟鳴。

究竟何時,他竟有此等想法?自我回京后?或是許久之前?他與一幫老臣冊議二皇子即位,而凌璇意欲以他為輔政大臣,莫不是巧合?抑或是兩人有所合謀?……我恍惚記得,凌璇幫他傳遞書函給我,當時就有所懷疑,竟沒有深想——他一直都曉得我與凌璇明爭暗鬥,卻讓凌璇轉交,有違常理。此時想來,一切似乎有跡可循。

真相隱隱浮出水面,卻又混濁不清,我深深吸氣,定下心來,一動不動的任憑他擁著,緩緩道:「茲事體大,容我思量幾日。」

流澈瀟開心的笑了,臉上興起一抹奮然。

然而,根本無需多想。當即回宮,召來冷一笑,直接問他:「當年是你派黑衣人追殺蘭陵王的?」

冷一笑一陣悚然,不防我如此直接的提起這事兒,臉上有些不自然,嚴謹道:「回娘娘,是卑職親自指派二十四位黑衣人。」

我肅然道:「既是追殺,為何蘭陵王沒有死、而且一年後回京?」

冷一笑稍稍抬眸,看我一眼,臉上的慌色略微隱下:「當時,蘭陵王只是重傷昏迷,若不是及時診治,必死無疑。陛下見娘娘暈倒,似是傷心過度,便命令卑職將蘭陵王送往華山一針神醫那裏,讓一針神醫儘力診治。原本半載就可痊癒,陛下讓一針神醫暗中拖延,因此……」

原來如此!流澈凈殺他、救他、讓他遠離洛都,皆是為了我,為了清除他與我之間的旁人。他是那麼不自信,亦不相信我——若流澈瀟真在洛都,而我又誤以為是流澈瀟幫我化解冰火情蔻之毒,很有可能會隨他離開……

思及此,竟是一陣悚然。

「娘娘,當時陛下追殺蘭陵王,亦是迫不得已!」冷一笑低眉道,「當時蘭陵王乃英王手下大將,甚有威望,握有九城守軍的虎符。陛下念他同父異母的兄弟,招他歸降,可惜蘭陵王誓死不降,決意死守。後來,我軍攻陷龍城,蘭陵王意欲帶娘娘一起離開,陛下大怒,就……」

既是兄長,為何不降?真是對英王誓死效忠?或是其他?兄長御極,他便是尊貴無比的親王貴胄,他還不滿足?莫非,他亦是權欲熏心之徒?覬覦皇權?

呵,在他溫雅瀟灑的表面之下,竟然深藏着如此隱秘的權欲之心。而流澈凈下定決心殺他,或許也是基於此吧!

我凝眸道:「派人嚴密監視蘭陵王,切忌,不要讓他發覺。若他與淑妃秘密來往,速來稟報。」

冷一笑眼應下,卻不退下,欲言又止的樣子甚為可笑。我淡淡看他一眼,他低聲道:「卑職斗膽,此番回京,陛下一定很開心……很欣慰,娘娘該體諒陛下相思之苦。」

我何嘗不是想着他、念着他。他生死未卜,我唯有極力鎮定、壓下那啃噬著全身的思念之情,如履薄冰的應對明裏暗裏的風霜雨雪。

冷一笑沉聲道:「娘娘從密道離開之時,陛下默默的跟在後面,眼睜睜看着娘娘一步步的走出密道……若娘娘回頭一下,便可看見陛下,可惜娘娘始終沒有回頭。」

我重重的怔住,心痛如刀刃劃過……他竟然看着我一步步離開,竟然願意放手、給予我時日撫平創傷、忘記那撕心裂肺的驚痛……那時那地,他一定很無奈、很心痛的吧!

我義無反顧的離開,因為已經絕望,因為只想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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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闕絕歌―兩朝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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