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偏愛

第21章 偏愛

雲霓央求她再講講他們的過往。

璆鳴拗不過,緩緩講起那段殘酷的刻入她生命的過往。

璆鳴第一次見到他,只比雲霓現在的年紀大一兩歲,那時的他也只才十五歲,舞勺之年,那時璆鳴還沒有現在這個名字。

她的父母迫於一家人的飢貧和她弟弟重病的醫費,不得以將她賣給了官家做奴僕。買家卻是個騙人的惡棍,專門物色頗有姿色的月休女孩,低價收買再高價轉賣給淳越的青樓逼為雛妓,以滿足一些貴族和土官的禽獸之欲。

這一段過往璆鳴不想多說,只說她被關押著餓了多日,但任憑老鴇和打手威逼利誘也不肯從,直到她虛弱的沒有了力氣反抗。李雲霓不太清楚那究竟是怎樣的過程,但她知道那一定非常可怕,充滿絕望,是一個人被刻進心靈、難以消除的苦難。

她被捆綁着時看到凌辱她的人攜著刀刃,此後她假意屈從,在第二次抓住機會,學着村莊里人們捕殺牲畜那樣割斷對方的喉嚨,奔逃到了朝凰城的大街上。

她被許多人追捕,她拚命地邁著纖瘦的雙腿逃跑,她想如果不能逃脫,就一定不要活下去。

她向路人呼救,卻沒有人幫助她這個月休人,最終她被窮凶極惡的打手圍堵起來。

她毫不屈服地望着他們,自知不能逃脫,舉起手中匕首划向自己的頸部,手卻被瞬間抓住,難以動彈。

她回頭,看到一個氣宇不凡,雙眸猩紅的翩翩少年。

後來她知道,那是他以太子的身份為聖人接淳越王之女陳翾飛去上都城。他在閑時一個人身着素服在城裏探視風俗人情,見到這樣一個膚色偏深的瘦弱女孩被十數個惡漢圍住,卻絲毫沒有驚慌,以不甘屈服的眼神和決絕的表情自盡。

「她殺了人,我等自會處置!還請小郎君不要多管了!」打手們注意到了他的紅眸和氣度,不敢輕舉妄動。

「殺了人,自然由官府處置,我隨你們把她帶去官府吧。」

「不行!奴隸殺人犯事,自有主家處置,還找官府做什麼!」

可他盯着他們,寸步不讓。打手們見他還只是個少年且一身素服,便圍攏上來想要制服他們。

他迅猛地出手,電光石火間有人慘叫着倒地。打手們急了眼,攜著兇器不顧一切地耍起狠來。

璆鳴站在原地,毫髮無損,幾乎看不清楚怎麼回事,適才氣焰囂張的十數個惡漢已紛紛倒在地上嗷嗷慘叫。他未動兵刃,已算是留他們一命。

他帶着她去了官府,嚇得那司官趴在地上渾身顫抖,驚得淳越王從王府里跑來賠罪。

奴隸殺人犯事由主家處置,只是權勢者的私規,有太子主持公道,自然一切按國律,強暴****良為娼,是罪不可恕,而自衛殺人,按律無罪。

他帶她進了富麗堂皇的淳越王府,人們叫那裏為琉璃宮,他給她兩個選擇,回她的父母身邊,保他們無虞,留在琉璃宮內成為侍女,衣食無憂,到老還鄉。

?「請殿下帶我走。」她懇求道,她在他身上看到她唯一的光明所在。

「那樣你或許再回不了此地。」

「我不會後悔。」

他看着她,對她點了點頭。

這只是他第一次救她,第一次給她新生。

當她跟隨他來到上都不久,卻莫名地重病,滴水不進,奄奄一息。太醫說這是氣血虧損,又長途奔波,水土不服,恐怕時日不多了。

他看着虛弱不堪的她,

心中再次惻隱,他說她生在山林,索性帶她來到自己常去修練的層巒疊嶂的中山山脈,宿於洞穴,渴飲山泉,飢食野果。她竟活了下來,漸漸恢復。

他給她一把玄冰匕首,在山林懸崖上教她身手,強她體魄。她天生機敏,一學便上手,那是她此生最快樂溫暖的時光。

「以後,你就叫璆鳴吧。」他微笑猶如暖陽,「玉石之鳴。」

「這樣名貴的名字,我不配。」

「不,每個鮮活的生命,都應當可配玉石。」他看着她說。

他把她留在東宮,也帶她出入校場,後來她長成亭亭玉立的及笄少女,他已是高大雄壯的舞象之年。他提出給她許一個好人家,不至於一輩子在宮牆內做個小小女官,璆鳴知道自己應當高興地接受,卻難以偽裝自己。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對她說:「留在我身邊,成為我未來許多女人中的一個,那是不幸的。」

其實璆鳴懂得那樣的不幸,因為心中的愛慕之情,她是願意的,但她自知身份卑微,從沒有奢望什麼,也不想給他帶來一絲煩擾,她只是早已將自己的生命視為他所有,只想離她的月亮神近一些。

那時她聽說一雙皇子女需要細心可靠又習武的貼身侍女,璆鳴堅持向他懇請,他終於同意推薦了她。

從此後璆鳴很少見到他了,但她已很滿足,這樣她至少還能離他不遠,卻又不會煩擾他,並且可以為他守得餘生。

雲霓獃獃地正坐在銅鏡前,她並不很清楚璆鳴對太子大哥是什麼樣的情愫,但隱約知道那不只是對一個救命之人的無限感激,那是對一個人真摯的愛,是很美好的情感。

但美好為什麼總是帶着遺憾呢?就像璆鳴只能選擇離開她愛的太子大哥,卻還要遠遠地守着他。就像愛自己的人早早地就離開了,或者不知什麼時候就將這份愛偏向了別人。

「唉。」她輕輕嘆了口氣。

她再次想起她的母妃。她是淳州陳氏王族的郡主,吟遊詩人贊她的歌謠傳唱至今,歌里讚美她綺麗勝過南境羽山峽谷中百年難遇的鳳凰蘭,純凈勝過北地天山雪頂上絕難一覓的雪晶蓮,幽韻亦勝過西方穆州昆崙山巔崑崙池旁千年方開的彼岸花。可在雲霓的記憶里,她就只是那樣溫柔、細膩地愛他們的母親。

母親是歷經磨難才生下他們的,一天兩夜她生下晨曦,又隔了一天,才生出了一胎雙胞的女兒。誕下他們后,母親瀕臨死去,昏迷不醒,氣息幾近消失。父皇一度失態,大怒又悲泣,御醫們束手無策只能跪伏待罪。是天行教的玄殊、玄冥兩位聖使機緣入宮,合力用往生之術以母親從南境帶來的一片錦帛在生死兩界間將她的魂魄喚回。

幼時,母親常坐在暖陽里靜靜地將得來不易的兒女攬在懷裏,她纖細柔滑的手輕輕摩挲他們的頭髮和臉頰,用手指捏一捏他們的鼻子,觸摸他們的嘴唇,這溫柔的觸感雲霓很久以後還能依稀記得,而記憶中母親身上的芬芳更清晰些,那清雅的芳香總是讓她陶醉得想要睡去,她輕笑間含香的暖息讓她想要永遠沉浸在其中。

她說:「要是我能永遠像這樣抱着你們該有多好啊。」

母親每次這樣說,她和晨曦就越用力地用短而胖胖的雙手攬住她。

她說:「我們都很普通,都需要摯愛的人兒溫暖我們,呵護我們,珍惜我們,你們可要這樣對待你們深愛的人呀。」

她每次這樣說,雲霓就會覺得幸福得鼻子酸酸,眼裏盈出濕潤,而身旁的晨曦就越發努力地往母親懷裏鑽。

她說:「我們也不普通,我們的腳下是千千萬萬的子民。你們看這暖陽,他這樣和煦,叫人幸福安詳,你們也要像這暖陽一樣對待他們。」

她每次這樣說,雲霓就覺得心裏明亮如暖煦撫照。

他們的父親,是九州的聖人,學士們說他是推翻佞后奸臣,拯救黎民於水火的李皇承繼者,是平定四海之內諸方胡夷蠻狄,鞏固九州一統的天可汗,是開創了空前盛世,將大晟推向九州歷史璀璨巔峰的千古明君……

這些雲霓了解得並不多,她只知道她的父皇雖然遠不止擁有她母親一位妻妾,但對她的母親寵愛隆厚。他為她修建同淳州朝凰城琉璃宮內一樣景緻的南華殿,為她遣派數百宮人,從專司製作南境的膳食和錦綢,到養護宮內一花一木,無微不至,賜予她的儀仗和用度幾近皇后的規格。雖然日理萬機,父皇也不忘頻頻來南華殿陪母親。愛屋及烏,當一雙龍鳳兒女誕下,父皇親自為他們題詞取名,破例在皇子女尚在襁褓時賜封。讓人更覺珍貴的是,這些極盡恩寵之事在父皇龐大的家族中並沒有第二個人得到。

雖然雲霓極少見到她的父母親昵的樣子,可她幾乎從沒見過他們爭吵或者彼此冷漠,他們始終相敬如賓。

他的父皇曆來被認為性情沉定,處事極有智慧,時而也會展露英雄豪放的氣概,也許他面對其他人時確實是這樣,可他在雲霓的眼裏,卻很簡單。當他的父親看向母親,臉上總是牽掛着微微的笑意,眼裏也滿是溫和柔情。母親但凡表現出喜歡什麼他就給什麼,他也常常滑稽地逗他們母子三人,在意地看母親的反應,臉上甚至是討好的神情,而每每看到母親高興,他臉上的笑意便會大大地放開,哈哈地笑出聲來。

他有時間時,會陪着晨曦和她玩耍,教他們騎馬射箭,作畫下棋,他總是笑着的,用有力的手臂將他們高高抱起,用精緻的須髯刺癢他們的脖頸,逗得他們咯咯直笑。他是很好的父親,雲霓從不懷疑,每次有他在就會有許多歡笑,而每次他們的母親便在一旁滿面欣慰地望着他們。

父皇有時會定定地看着晨曦和她,好像是在審視什麼,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但還會掛在嘴角,然後他會滿意地說:「晨兒有俊姿,霓兒更是美麗,你們像你們的母親。」彷彿這是極大的慰藉。

然而一個人得到的愛總是暫時的,會偏移的。雲霓甚至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母親得到的愛和他們得到的愛都漸漸遠去,只是她從未跟人說過。但從幼時稀薄的記憶里,總有一幕時時跳出來,在她的心裏蒙上謎一般的令人不安的陰影。

那景象像夢一般模糊,但她知道這真切地發生過。夜裏她半睡半醒,模糊的視線里堂皇的寢宮中暖煦的燭火尚未熄滅,身旁有晨曦輕緩均勻的呼吸聲,榻旁的燭光照着母親纖柔的身影。起初的一切如此靜謐,讓她心安。

隨後那個熟悉的一襲玄金龍袍的身影進來了。雖然這次沒有通報,但父皇也曾很晚的時候來母親這,她以為平常,雙眼微睜,昏昏欲睡,靜靜地不作聲。

朦朧中母親起身迎上前,可隱約她覺得不尋常,雖然模糊的視線里只有他們的側面,但看得到沉默不語的父皇面色威嚴凝重,她幾乎從未見過父皇這樣。

他們對視良久,並沒有注意到她。她開始覺得緊張,也漸漸清醒起來,蜷著身屏氣凝神。爾後她見父皇舉起了手,手中似是一片錦帛,「是誰?」她聽到父皇低沉的聲音里滿是慍怒。

「聖人……」母親沒有多說。

「是誰?」父皇竟將錦帛狠狠扔向母親,「說!是誰?」他的聲音壓得顫抖,似乎馬上要爆發出來,她開始感到害怕,抑制着身體不自禁地抖動,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母親仍不作聲。

「究竟是誰?難怪我這樣待你,這麼多年你卻總是這樣冷淡!你的心究竟在哪裏?」

「聖人,孩子們睡下了……」母親轉身看他們,燭光忽然一陣晃動,父皇猛然在身後推倒她,不顧一切地撕扯她的衣袍。母親失聲叫了一聲,轉頭哀求,「聖人,不要……」

可父皇不聽,只是狠狠撕扯著母親,母親跪伏着,只是無聲地掙扎,竭力地想要爬開,卻難以掙脫憤怒的父皇。

她害怕極了,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她想大哭,想去拉住父皇,可她終究不敢出聲,有一刻她終於想要大叫出來,但母親無聲地掙扎著熄滅了燭火,黑暗中她什麼也看不見了,耳邊卻仍有撕扯的聲音,有父皇憤怒的喘息,但絲毫沒有母親的聲音。她緊緊閉上了雙眼,淚水滑滿臉龐,希望一切只是一場噩夢。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恢復寂靜,像深淵一樣幽靜。她閉着眼睛,聽到有人出了門,爾後又聽到窸窣收拾衣物的聲音,母親輕柔的呼吸靠近過來,她的手溫柔地撫上她,她心中的害怕終於漸漸平息下來。

她沒有作聲,一動不動,她想幸而沒有燭光,母親看不到自己臉上的淚痕。

在那之後,父皇還是常來南華殿,母親和父皇之間看起來也並沒有與往常有什麼差別,只是父皇與他們逗玩得少了。雲霓後來想,大概就是從那一夜后,母親得到的愛漸漸消失了。

再之後,母親病了,一病多年,直到卧床不起。他們得到的愛護也由此漸漸遠去。母親逝去的時候父皇沒有在她身旁,她已說不出話,只是留着淚拉着她和晨曦,眼裏是那樣的不舍。可最後無論他們是如何害怕失去母親,如何痛哭流涕地想要拉住她,她都永遠離開了他們。

不久父皇將他的寵愛偏向了另一個女人,儘管那是他們的嫡姨母,但這與之前已截然不同。父皇再也沒有踏足南華殿。

「公主,早膳備好了,用完便去靖王府探望,今日應該還有時間逛市集呢。」璆鳴重又進來提醒她。

雲霓聽了眼眸一亮,展顏笑起來,「市集!好久沒能去了,我要給晨曦和忠嗣挑些禮物,還有你和太子大哥的!」

這麼說的時候,雲霓心中一暖,她並不是孤單一人呀,她還有調皮可愛的晨曦,和待他們很好的忠嗣,還有璆鳴,太子大哥,她一定也要好好地待他們,定不叫他們失落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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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引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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