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瓔璃

這是一處開闊整潔的兩進民房。門前亮着一盞溫煦的燈火。李曜刀不離手，抑住心中的急切去敲門，有僕從開了門，他在月色里大步流星直走到內院，推開透出燭光的房門。

瓔璃終於近在咫尺地站在他面前，她穿着薄藍荷花綉羅衫裙，綰著雲髻，站定在門前，柔情地望着他，她清澈的眼裏泛出光澤，嘴角牽起歡欣。

李曜沒有說話，放下手中的刀，急匆匆上前一把緊緊地將她擁入。瓔璃有些吃驚，隨後纖柔的雙手也環住了他。溫潤綿柔，清香陣陣。李曜深吸著氣，閉上眼睛，她的溫暖，她的柔軟，她的芳香，化解着他，他甘願地任自己沉入其間。

「曜郎，你來我很歡喜。可這麼晚了，你不該來的。」

「我來了，瓔璃。讓我抱着你。」李曜深深地嘆息，他果然不覺得疼了，無盡的墜落與煩亂的思緒也在這一刻戛然停住。

環着他的手也收緊了。

許久，他才慢慢鬆開她。她抬頭望着他，他看着她的眼睛。

瓔璃的美，容顏精麗妍澤，身姿婀娜絕妙，氣息溫婉卓然，但一切是從她的眼睛開始。

李曜第一次看見這雙眼睛，就被她吸引，心中為之震撼不已。

他見過無數女子，皇親貴族、宮人、平民或僕役，在他還未冊封為太子時，達官顯貴們就想盡辦法要將族中適齡的女眷推薦於他，哪怕只求他屈尊一見芳澤。

他亦見過諸地巍峨瑰麗的山川河流，親歷過壯烈激越的戰場，可他從沒有體會過由這雙眼睛帶來的如此不同的內心怦然的震撼。

這雙眼睛始終晶瑩如含淚水，就像可以化解世上一切憂慮的兩泓暖池。這雙眼睛的眼角極精巧地微微上揚，睫毛高翹修長，眼眸漆黑透徹，彷彿能看透一切，又放出清冽堅定的光，這為她在動靜行止間無以倫比的溫婉姝柔外，又賦上一種如冰如玉的清靈英氣。這英氣本不該由女子擁有，李曜也從未見過哪個女子擁有，但卻真切地存在於這雙眼睛裏。她溫柔似水，亦有星月般光輝。

以至他第一眼只是不經意地瞥見這雙眼睛，便停留難移，他的心裏有個聲音說，就是她，這是我想要的能伴我一生的女子。

那時的瓔璃清顏白衫，青絲墨染，清香徐徐，她優柔地屈膝行禮，「殿下萬福。」她的眼睛卻不避諱，微微頓首后便舉目看他。

李曜難以避免露出的一絲驚異便被身旁立着的黥斂捕捉到了，眾人紛紛現出諂媚笑意。他本勉為其難參加宴席，他本應該保持儲君的不露聲色，卻不料遇見這位被煞費心思的獻媚者從明玉閣請來的上都名伎錦瑟。

他本可能一生都無緣見她，可上天眷顧他做了這樣安排，哪怕是中了叵測人的下懷，但他並不在意，也難以抗拒，他的信條里從沒有躲閃迴避，他只想坦蕩面對自己。

「錦瑟啊，為殿下歌舞。」黥斂微笑着欠身道。

她便歌如鶯囀，聲似天籟，長袖飄揚，纖肢舒捲，若仙若靈。李曜注視着那雙眼睛，他從來披戴着皇族尊榮的光環，被教導和要求做到冷靜高尚，果毅決絕，不被凡事、利慾侵擾，他也一直為此努力，哪怕變得冷漠無趣，但那一刻他只管用視線追逐著，心中企盼著，想要從那眼裏追尋她的答案，不論我的身份，她能不能真心地青睞於我，心甘情願成為我的女人。

他如願以償得到了她，她的眼神告訴他，他同樣是她的前路和歸宿，是她的光。那一刻李曜覺得這比他以往任何的榮耀都更令他感到歡欣成就，

滿懷期望。那一刻李曜深情地說，「瓔璃。從此你叫瓔璃，如玉但堅，承光予我。」

他們在榻上坐下。李曜只管貪婪地看她。

她的美，彷彿脫離塵世，肌若凝脂，冰清玉潔，不施華貴妝容，卻自縈繞着金玉難以及的氣質。她不動、不笑，卻也溫婉靜柔，一雙眼睛始終如含淚水般晶瑩，含情脈脈注視着他。

「曜郎，為什麼一直看着我？」

「瓔璃，我差一些再見不到你。」李曜簡單說了異獸的事，說了鬼先生的話。

瓔璃解開他的衣襟，伸手撫上他纏着紗布的傷處，再抬頭，眼裏的光便揉碎了。瓔璃不說話，又將雙手撫住他臉頰，不舍地望着他，爾後將他輕輕攬入。

「曜郎，一定很疼吧？如果可以，真希望疼在我的身上。你也一定很累，不要再想那麼多，休息吧。」她扶着他的頭枕到自己腿上。

龍吟刀在一旁靠牆而立，李曜移開視線，眼裏便只有瓔璃，他覺得自己堅硬的心中始終缺少的那部分柔軟正因為瓔璃而被填補。

「瓔璃，我不怕疼，我也不覺得累，只是我很害怕，我以前從來不怕什麼，現在害怕再見不到你，我的身邊又空無一人，怕無盡的黑暗把我吞沒，怕我自己把我吞沒。」李曜頭枕着瓔璃的腿，眼望着她，低落地說出從不會說的話。

「不會的，曜郎，我會一直守着你，不管你到哪裏。」

「瓔璃，我要你一直陪在我身邊，不是在這裏，到東宮，做我的女人，我的太子妃。」李曜任性地下定了決心。

瓔璃只牽着嘴角微微搖了搖頭，「曜郎，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不可以。你是大晟的儲君，未來的聖人，以我的出身不能在你的身邊，那會害了你。」

「你比任何女子都珍貴，我會做到的……」李曜還想繼續說，瓔璃卻朝他俯下身來，兩個人的唇便迫不及待地觸在一起。

他們吻了許久，不願停下，彷彿想要就此到地老天荒。

終於兩人的唇不舍地離開了對方，瓔璃輕輕撫着他的傷處，他的眉眼。

李曜想起來，伸手摸住胸前掛着的那塊護身符舉到眼前，這是一顆水滴形態通透明亮的赤玉，上面有簡單的古樸雕紋，「瓔璃，你送我的這塊護身符，從何而來的？那異獸像是見到了這個，才猶豫畏縮了。」

「這是先前黥斂掌事贈我的，他說這是半神之人為所愛的人流的眼淚，可以庇佑生者平安健康，免受災禍。這樣看，或許真的有用。」

「黥斂？他也不是善類啊……」李曜正覺得疑惑，忽聽門外有異樣聲息，「誰？」他警覺地坐起，提刀推門而出，一個黑色身影從院牆上閃過。

「曜郎！」瓔璃擔心地喊他。

「瓔璃，你不要出來，來人！」

長孫遠、長孫越兩人這才從院外跑來。

「你們在此守着！」他說完看了看花容緊張的瓔璃，在剛才黑影消失的地方攀牆而上，躍入牆外漆黑巷道。有一刻他想到自己的安全，有人正要他的性命，但轉瞬他更要確保瓔璃的周全，因與他的關聯和當下的形勢，瓔璃相比他脆弱得太多，有歹意的人很輕易就可以毀掉她，而他絕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李曜左右一看，那黑影隱約在巷口退去，他急追過去，卻見黑影在不遠處停下，像在等他。

那人一襲黑袍，頭戴兜帽，臉完全隱沒在黑暗裏。李曜近他幾步停下，怒問：「你是誰？」

「殿下不必知道我是誰，只須知道我是殿下的人。」極其沙啞的聲音傳來，像是老邁垂死的老人發出的聲音，但看對方的身形，更像是嗓子被荼毒割裂過才致如此。

「胡扯！深夜這樣打扮跟我到這裏，還道是我的人！」

「殿下應當想，我能跟殿下到這裏，其他人就不能嗎？」這詭譎的嗓音令李曜心中發毛。

「不論是誰，膽敢到這裏冒犯的，我都不會放過。」李曜平靜下來，向前輕跨一步，手中刀鞘一轉。

「所以我已經為殿下處置了。」黑袍者一動不動，「只是我能為殿下處置一次，但並不能為殿下處置每一次。殿下離災禍不遠，凡事都應當謹慎才是，這裏就不要再來了。」

「我的事你也敢妄言？摘下兜帽，說出你是誰，受誰指使，否則我就自己動手了。」

「妄言和忠諫，聖人分不清，殿下還分不清嗎？」黑袍者沙啞的聲音中夾了一記嗚咽般更難聽的冷笑，「如果分不清，去查中山腳下射向殿下的那支弩箭的出處，殿下如果還覺得我是妄言，我便自來受死。」

黑袍者話音未落，隱約中忽一抬手，袖中便有一支袖箭飛出，李曜撤步一讓，袖箭擦着他的臉頰而過，等他回頭再看，那黑影倏忽之間飛躍過一道門牆，消失在深重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