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鞠杖如刀

第二章 鞠杖如刀

大唐太和五年(西元831年)正月。

雖說上元佳節已過,幽州還是天寒地凍,幽州節度使衙署前,蹲著那對高大威猛的石獅,被瑞雪所覆,眉眼神態全無,失去了平日的威風凜凜。

陣陣如潮的喧嘩聲從衙署後院傳來,守衛大門的牙軍腰背筆挺,肅然而立,卻將耳朵豎起,小心諦聽。

「騰!」「騰!」「騰!」敲擊的鼓聲,馬球騎士大聲疾呼,圍觀將士的歡聲四起,值衛牙軍想到球場上那百馬攢蹄的場景,心兒便隨着陣陣喧嘩忽起忽沉。

一名旅帥甲胄整齊,帶着兩名牙軍慢慢地巡查過來。

「兄弟,別一幅神不守舍的樣子,今日可是朝廷賜功德碑給武威郡王,大夥兒都打起精神,讓朝廷敕使瞧瞧,累破賊軍,大敗契丹的幽州勁旅。」旅帥一眼瞧見值衛牙軍慵懶疲沓模樣,開口叱道。

值衛牙軍慵懶鬆懈的身子瞬間挺得筆直,「幽州勁旅!張旅帥說得好,今兒馬球場上還有幾位族中精銳,尤其是公子李賢齊,未到志學之年,多讓人擔心!」

「李賢齊的弓馬由武威郡王親授,既然叫他上場,錯不了。」張旅帥淡淡應到,一顆心卻懸了起來,抬頭一望,衙署屋檐下那幾串冰掛,在午後的陽光照射下晶瑩閃亮,張旅帥心想,沒準日頭一暖和,掉下去摔個粉碎。

張旅帥眉宇間有一抹憂色,馬球驚險劇烈,稍有不慎,騎士就會墮於馬下,喪身馬蹄,河朔三鎮魏博節與成德節之間還有一次因馬球引發的戰爭。

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成德節度使李寶臣,早年同為安祿山部將,后叛燕歸唐,結為姻親,李寶臣的弟弟為田承嗣的女婿,兩家同氣連枝,互為奧援,卻因為田承嗣之子田維打馬球時被馬撞死,田承嗣就將李寶臣的弟弟活活鞭死,兩家反目成仇,日後好一場廝殺混戰,可憐那些黎庶百姓,生生遭受戰火離亂之苦。

幽州節度使衙署後院,馬球場四周堆積了不少殘雪。

二十騎分為兩隊,一隊頭戴巾襆,身着窄袖袍衫,一隊身着皮甲,完全是軍中斥候裝束。胯下戰馬清一色的窄鬃短尾,駿鍵善馳。

但見馬球騎士一手抓馬韁,一手揮鞠杖,東西驅突,風回電激,飛舞的鞠杖與疾馳的馬蹄令人目不暇接,正在拼搶爭奪之際,拳頭般大小的彩色木質馬球在一桿彎月形的鞠杖擊打下,從地面倏忽飛起,如流星一般,進了斥候隊的球門。

「好——」球場邊的長廊,圍觀的將士爆出一陣如雷的呼聲。

騎士勒馬急停,戰馬長嘶一聲,前蹄高高抬起,口鼻噴出一團白霧,圍觀的將士方才看清,交腳襆頭下一張英武軒昂的臉,心中暗贊,好一位狡捷勇剽的少年騎士!

大夥兒議論起來。「好俊的身手!那不是李參軍的公子李賢齊嗎?」一個粗壯軍校嚷道

他身旁一名綠衣支使立刻反駁:「什麼李參軍,那是李燕州。去年秋天,大破契丹游騎,李參軍立有大功,剛被武威郡王擢拔為燕州刺史。」

「燕州才被收回,殘破不堪,留下一營軍士屯駐,大小不過是個軍鎮,李燕州莫非瘋了?」粗壯軍校有些吃驚。

「噓,小聲些,莫要驚擾郡王與尹敕使的興緻。」綠衣支使豎起中指輕噓。

球場上,眾馬奮蹄向前,平治追逐,時而俯身迎擊未落的彩色馬球,時而策馬回轡從旁邊追逐……

球場北邊正中的亭台上,三面圍合,獨留南面敞開,便於觀賽,朝廷尹敕使黑色襆頭,緋衣官袍,端著一杯薑絲茶湯:「杖移鬃底拂尾后,星從月下流中場,當今聖人去奢從儉,將長安東頭御馬坊球場,交給了左龍武軍。觀賽的長廊亭殿,俱已拆掉,已有好幾年未觀賞到如此精彩的馬球比賽。」

「尹敕使那裏話,聖人克己復禮,是大唐難得的賢明聖君,邊塞將士打馬球習騎術,不過是馬球戲中練兵,與長於騎射的北虜爭雄罷了。」尹敕使左首一位身軀凜凜的壯年文官,頭戴黑色展腳襆頭,身着紫色大團花綾羅官袍,腰圍玉帶鈎,懸掛金魚袋,目若朗星,髯似虎鬚,如貔貅臨座,言談間不怒自威。

明明是個力拔山河氣蓋世的武將,卻作文官打扮,他就是武威郡王,檢校太保,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幽州節度使李載義。

「郡王治軍有法,閑就平場學使馬,烽煙一起,將士們的騎射了得,北虜必定聞風喪膽。」旁邊的幽州監軍扯著尖細的嗓子恭維道。

李載義酒意上涌,微帶幾分醉意,點了點頭,目不轉睛地盯着球場,呼道:「好球!再取些酒菜來。」神情中頗有幾分志得意滿。

此時,天空詭異之極,陰沉沉如鉛般的雲層就要壓下來,雲層里似乎有光亮的東西滾過,卻又沒有雷聲。

球場上袍衫隊與斥候隊衝撞糾纏在一起,人喊馬嘶,把亭台上三位大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本來在外圍的少年騎士李賢齊有幾分散漫,並不上前爭搶,一瞥彩色馬球出了馬群,立刻催馬上前,側身轉臂,緊貼馬腹,正待揚起鞠杖,作雷霆一擊。

李賢齊身後,一名斥候騎士「哼」了一聲,將鞠杖懸空橫掃,直往他的後腦拂來。

李賢齊往前一伏,還是閃避不及,被鞠杖掃落馬下,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天空瞬間一亮,一個淡淡念力凝聚的人形影兒,撲進了李賢齊的身子。

奪舍重生,人形影兒的念力趕緊搶佔這具身體的控制權,少年李賢齊的魂魄就要散去,反抗的意志力不強,被燕歌的念力魂魄飛快地吞噬消融……開始接受如海潮一般的記憶……終於完成,地上的雪冰涼,手腳微微都有了感覺。

這不過是在一生滅間,佛經云: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

一眨眼等於二十四剎那。

斥候隊為首的後院都指揮使王文穎根本不勒馬韁,縱馬踐踏過去,吊稍粗眉下射出毒蛇般陰狠的目光,低哼一聲:「臭小子,廢了你。」

眼見奪舍重生的少年就要喪身於翻飛的馬蹄之下!

四周長廊,俱是屏聲靜氣,亭台之上,一位侍女緊張得忘記了續茶,呆若泥塑,另一位膽小的侍女用手蒙住了眼睛,發出一聲慘叫。

王文穎胯下的戰馬忽地把頭一偏,擦著李賢齊的腦袋揚蹄過去。

媽的,剛穿過來又得回去,果然是他們搞的惡作劇,笑聲好淫,李賢齊腦袋被馬蹄擦著踢了一下,不省人事,昏死過去。

王文穎這才發現,一根鞠杖擦著戰馬斜飛過來,勁力之大,遠遠地斜插在場外的雪地上。

馬蹄如飛,一名袍衫騎士將身體重心移至右側馬鐙,俯身勾起李賢齊,攬入懷中,隨後緊夾馬腹,戰馬長嘶一聲,驟然加速,脫離了馬球隊,遠遠地馳到場邊。

王文穎耳邊驀地一串驚雷炸響。「王文穎,你敢下黑手,賢齊若有個閃失,老子叫你血濺五步。」一個白面俊朗的袍衫騎士怒不可遏,正是前衙都指揮使張允皋。

王文穎緊閉雙唇,不敢吱聲,陰狠的目光如毒蛇吐信,冷冷地掃視着圍過來的袍衫騎士。

場上的騎士僵持起來,場邊幾騎疾馳進了馬球場,為首的是後院都兵馬使楊志誠,雙睛暴突,滿臉橫肉,皮膚粗黑,兇悍地叫囂:「馬球場上,難保有個閃失,斷腿折臂也是尋常事,命喪球場也不少見。」

張允皋一張俊面瞬時變色,青筋暴綻,面色如鐵,手中鞠杖微微往後斜拖,擺出標準的劈砍姿勢,就要策馬過去。

球場上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惡鬼似的楊志誠猛地轉身對着王文穎破口大罵:「球輸人不輸,你***給後院軍將丟臉。」

「張振威,趕緊把李賢齊送到醫館,讓郎中救治,若有三長兩短,某必將王文穎綁到前衙營中。」楊志誠換了付臉色,回過頭關切地吩咐道。

「小叔,賢齊昏迷不醒,氣息微弱,得趕快救治。」抱着少年的袍衫騎士是李賢齊的六表兄張簡至,有幾分焦慮,連聲催促。

一名牙軍旅帥飛馬傳令:「郡王有令,不得在馬場喧嘩,擾了朝廷敕使興緻,繼續比賽。」

牙軍旅帥靠近張允皋,悄聲道:「郡王很是關心李賢齊,著人備了馬車軟榻,三百貫銀錢,吩咐張振威救人要緊,若有意外,他自會拿王文穎問罪!」

張允皋將鞠杖一摔,重重砸在地上,「救人!」,輕勒右側韁繩,扭轉馬頭,輕磕馬腹,絕塵而去。

楊志誠目送著五騎離開,滿是橫肉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得意的神色。

重新開賽,馬球賽的緊張刺激,重新吸引了圍觀將士的眼球。

張允皋等人出了衙署後院,幾個幽州軍中子弟趙無鋒、秦起、段靈狐與李賢齊平日交好,也跟在後面,到了醫館,郎中掐人中,脫袍衫,敷傷葯,忙乎半天,李賢齊仍然雙目緊閉,面如金紙。

「左胸下一片青紫,只是擦傷,倒是無甚大礙,後腦受了重擊,只有待他醒了,才知道受創程度,現在氣息倒還平穩,生命已無大礙。」郎中一邊洗手凈面,一邊為張允皋解釋傷情。

「最嚴重的後果?」張簡至心中一沉,急切詢問。

「唉,腦子受損,成了獃痴。」郎中搖頭嘆息。

「郎中,某拜託你全力救治,銀錢不缺。」張允皋將一張五十兩的飛錢遞給郎中,轉身吩咐道:「簡至,你叫郎中多拿幾付傷葯,和幾個小兄弟把賢齊送回府中。」

張允皋捏緊拳頭,一股怒火焰騰騰地按捺不住,心想回營披甲取弓,召集兄弟,誓要讓王文穎非死即殘,大步邁出醫館,幾名兄弟緊跟身後,直往城北前衙軍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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