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1

星期天早上,窗外晨光熹微。蘇曉彤幾乎是看着天色一點一點亮起來的,昨晚對她來說,註定是個不眠之夜。

反觀身邊的兒子,倒是睡得格外香甜,像一隻溫順的小貓。他並不知道昨天發了什麼,也沒有問爸爸為什麼不在家,當然更意識不到,也許以後都看不到爸爸了。可憐的孩子,不管是生父還是繼父,最終都離他而去。蘇曉彤充滿愛憐地輕輕摸著兒子的小腦袋。

八點過,蘇曉彤叫醒了兒子,給他準備了簡單的早餐,吃完之後,她給范琳打了個電話,問能不能把顧小亮送到她家去玩。范琳說,當然沒問題。

母子倆收拾好后,乘坐電梯上十四樓,範文婧得知顧小亮要來玩,很開心,打開門之後,就牽着顧小亮的手去房間里玩玩具了。范琳問蘇曉彤:「你這是要去哪兒?」

「去刑警支隊。有些事情,我還要找老譚溝通一下。」蘇曉彤說。

范琳點頭表示理解:「去吧,我帶着兩個孩子玩,你放心吧。」

蘇曉彤道謝,離開了范琳家。走出小區,她打了輛車,前往理市刑警支隊。

譚勇和李斌已經等候在辦公室了,蘇曉彤來了之後,李斌給她拿了瓶礦泉水。蘇曉彤坐下,譚勇說:「我們昨天把顧磊帶回來后,就展開了審訊。他對所有犯罪事實供認不諱。龔亞梅、夏琪都是他殺的,往雞湯里投毒的,自然也是他。」

蘇曉彤沒有說話,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

譚勇說:「顧磊招供之後,樊柯也沒法再死咬着不承認了。他們是在半年前認識的,當時顧磊在網上找各種兼職,還發了一個帖子,說『只要能賺錢,什麼事都可以干』,這事你知道嗎?」

蘇曉彤搖頭:「不知道。」

譚勇說:「樊柯當時已經通過夏琪得知,龔亞梅打算把遺產留給大家庭的每個人了。夏琪又是怎麼知道的呢?樊柯說,夏琪送了一個小擺件給龔亞梅,裏面藏了一個竊聽器。通過這東西,她聽到了龔亞梅給馮律師打電話交代遺囑的事。

「夏琪不是一個貪心的人,覺得能拿到九分之一的遺產,已經很好了。而且她並不知道樊柯欠下巨額賭債的事。樊柯憑着對夏琪的了解,知道夏琪肯定不會為了多得遺產而殺人,所以他必須找另一個合作者,替代夏琪。這個人,就是發帖說『只要能賺錢,什麼事都可以干』的顧磊。

「他們倆暗中接觸,分別用另一部手機聯繫,十分隱蔽,所以包括你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們認識,並且策劃了這樣一個周密的殺人計劃。」

蘇曉彤打了個冷噤:「當時他說帶我來理市散心,然後順理成章地提出要不要在這裏買房和定居,我全然沒有想到,這一切竟然都是計劃的一部分。」她長吁一口氣,「但是,樊柯和顧磊怎麼能確定,我們來到理市之後,龔亞梅一定會把我們加入遺產繼承人的名單呢?」

譚勇:「兩個原因,第一是,你們買的房子和李雪麗在同一層樓,以李雪麗的性格,是肯定會邀請你們加入『大家庭』的,就算你沒有碰到李雪麗,顧磊也肯定會製造這樣的機會。第二是,樊柯非常了解自己的母親,知道龔亞梅最喜歡顧磊這種居家好男人,而且會同情有智障的顧小亮,所以一定會把你們加入遺產繼承者的行列。她之前就是這樣,認識袁東和沈鳳霞一個月後,就把他們加進去了——這當然是夏琪通過竊聽器得知的。

「龔亞梅之所以這麼快就把大家庭的新成員加入繼承者名單,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有高血壓性心臟病,隨時有可能心源性猝死。另外,她不希望大家庭內部出現矛盾,所以一碗水端平,讓大家庭的人都有繼承權。」

蘇曉彤:「這麼說,我們來到理市一個月左右,龔亞梅出於對我們——特別是顧磊的好感,決定讓我們成為繼承者之一。她打電話給馮律師說了這事,被夏琪用竊聽器偷聽到了,告知樊柯。樊柯又告知顧磊,所以顧磊認為,目的已經達到了,可以殺死龔亞梅了,是這樣嗎?」

「正是如此。」

「那麼,殺死龔亞梅,是誰的主意呢?」

「是顧磊。樊柯再心狠,也沒有到主動殺死母親的程度。他知道母親身體不好,活不了太久,原本打算等母親死後,再和顧磊一起設法殺死大家庭的成員。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顧磊等不了那麼久,提前殺死了他母親。」

蘇曉彤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片刻后,她說:「顧磊殺死龔亞梅,沒有跟樊柯商量,是他自己決定這樣做的?」

「是的。」

「那樊柯沒有意見嗎?允許他擅自殺了自己母親?」

「龔亞梅死後,樊柯自然懷疑是顧磊乾的。但顧磊不承認,樊柯沒有證據,只好作罷。因為他很清楚,樊柯即便再懷疑,也拿他沒有辦法,更不可能報警。如果顧磊被抓,樊柯的計劃就失敗了,意味着他不可能得到大量遺產。而且從客觀上來說,龔亞梅提前死去,對樊柯是有利的。」

「顧磊是怎麼把龔亞梅騙到玥海邊的觀海亭去的?」蘇曉彤問。

譚勇說:「這個殺人計劃,他早就想好了。顧磊跟樊柯有過多次接觸,也打過很多次電話。他花了很多時間模仿樊柯說話的聲音和語氣。樊柯聲音低沉,是比較容易模仿的。事發當晚,你和夏琪、韓蕾等人去酒吧玩,對顧磊而言,正好是個機會。他喬裝之後,離開小區,故意找了一個相對嘈雜的地方,用另一個手機號給龔亞梅打電話,冒充樊柯,說自己到了理市,想和母親見一面。

「龔亞梅雖然之前跟樊柯脫離了母子關係,但是當媽的,哪裏會完全不想念兒子呢?所以接到電話的龔亞梅,立刻前往約定地點,環海東路的觀海亭。結果她沒見到兒子,卻被顧磊推入水中殺害了。」

蘇曉彤閉上眼睛,眉頭緊蹙。

譚勇說:「接下來的雞湯投毒事件,你已經知道了。顧磊在此之前,就買好了呋塞米片這種葯,然後混在茶水或者飲料里,讓你事先服下,以免你中毒身亡。當然,他也是吃了這種葯的。」

蘇曉彤搖頭道:「他幾乎每天都會端茶倒水給我喝,我完全沒想到,他會在水裏加入有解毒作用的葯。」

李斌一直坐在旁邊聆聽他們的對話,此刻他說道:「蘇曉彤,老譚昨天只是把和你配合,引出顧磊的計劃告訴了我們,但是並沒有說,你是怎麼知道顧磊是兇手的。這一點我很好奇,你能告訴我嗎?」

蘇曉彤說:「我其實是從沈鳳霞質疑我的那番話中,察覺到問題的。因為她說的有道理,我們來到理市后不到一個月,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而我在中毒事件中,中毒程度又較輕。但實際上,我那天喝的雞湯並不比其他人少,所以我就想,這是為什麼呢?聯繫到顧磊當初帶我到理市來旅遊和看房,我第一次對他產生了懷疑。

「以我對顧磊的了解,他是肯定不會讓我出事的,所以我懷疑,他會不會暗中買了什麼解毒的葯,讓我提前服下,於是,我趁他睡着的時候,解鎖他的手機,查看他的微信賬單和支付寶賬單,果然發現,他前段時間在某家藥店買了一百多塊錢的葯。

「他很聰明,沒有隻買呋塞米片這一種葯,而是還買了另外一些家庭常備用藥。微信賬單上只會顯示消費金額,不會顯示具體買了些什麼東西。但顧磊估計怎麼都沒想到,我會去調查這件事。」

「至於調查的方法,其實很簡單。我查看了家裏的葯櫃,記下有哪些葯,然後到這家藥店去核對價格,之後就發現,少了12元。我諮詢店員,哪些藥物具有解毒的功效,結果發現,呋塞米片這種葯,恰好就是12元,而它的功效之一,就是預防和治療中毒!

「這個時候,我幾乎可以確定,顧磊就是兇手了。但是如果直接問他,他是肯定不會承認的。所以昨天上午,我借口帶小亮出來玩,約老譚在某家茶樓的包間見面,把自己的懷疑告訴了他。然後和老譚商量了一個配合演戲,把顧磊引出來的計劃。」

「原來是這樣啊,多虧你大義滅親,我們才能破案!」李斌豎起大拇指說道。

「我只是無法容忍自己和兒子跟殺人兇手生活在一起罷了……」

譚勇說:「其實我們商量的時候,認為情況無非是以下三種。第一,顧磊買了呋塞米片后,藏在家裏某個隱蔽的角落裏,被我們找到,從而慌了陣腳;第二,他用完這種葯的當天,就已經把葯給丟掉了。但是發現我們從他家裏找出這種葯的時候——當然這瓶葯其實是蘇曉彤昨天買的——他記憶混亂,以為自己忘了把葯丟掉;第三,他很清楚地記得,自己肯定是把葯丟掉了的,那我們根本不可能從他家找到這瓶葯。不管是哪種情況,我們都希望顧磊沉不住氣,說出某句有破綻的話。但事實上,他整個過程都很冷靜,完全沒有掉進圈套。」

「最後不是中圈套了嗎?當我們假裝以為蘇曉彤是兇手,要把她帶走的時候,顧磊終於忍不住承認,兇手其實是他!」李斌說。

「對,其實昨天所有指向蘇曉彤的罪證,我都是說給顧磊聽的,目的就是告訴他,我們已經徹底掌握兇手的作案手法了。而故意在他面前逮捕蘇曉彤,就是想看看他會不會為了自己喜歡的人,承認自己是兇手的事實。」

「結果他果然中計了!老譚,一切都在你們的預料之中呀!」李斌佩服地說。

「不,並非如此……」

「怎麼了?」

譚勇沉吟片刻:「其實仔細想起來,顧磊這麼狡猾的人,他就算死不承認,也是可以的。」

「為什麼?」

「因為我昨天說的那五條罪證,其實都不是真正的『證據』。包括在他家找到呋塞米片這件事,就算這瓶葯真的是他買的,他也可以死不認賬,堅持聲稱這葯是用來預防其他疾病的。畢竟呋塞米片的藥效中,還有『預防腎功能衰竭』這一樣……而他更是清楚,蘇曉彤不是真正的兇手,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我們是不可能強行給她定罪的。換句話說,他要是真想抵賴下去,也並不是沒有辦法。」

「那……他昨天為什麼要在最後一刻跳出來承認自己是兇手呢?是我們運氣好嗎?」李斌說。

「不,我不認為跟運氣有什麼關係,也不認為是他一時昏了頭,恰好相反,我看他當時的樣子,其實十分冷靜。」

「那我就不懂了,他為什麼要承認呢?他應該很清楚,殺了三個人的情況下,承認就是死路一條吧。」

譚勇望向蘇曉彤:「我想,只有一種可能性。」

蘇曉彤沒有說話,只是看着譚勇。

「那就是,顧磊看穿了我們設的圈套,是故意往裏面跳的。」

「什麼?他是故意承認的?」李斌感到無法理解。「但是這怎麼可能?為了達到目的居心叵測地犯下這麼多罪行,最後卻主動承認自己是兇手,這不合邏輯呀!」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按理說,他都已經認罪了,這一點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了,但我還是想知道,他內心深處真正的想法……」

「老譚,讓我跟顧磊見一面,和他聊聊吧。」蘇曉彤說。

「可以。」譚勇說,「另外,你再問一下他,做這件事的動機是什麼。」

「你們沒有問過他嗎?」

「當然問了,但他只是說『這還用問嗎,當然是為了錢』。可我總覺得,這不是他的真心話,應該有更深一層的原因。」

「我明白了,讓我來問他吧。」

「好的,我現在就安排你們見面。對了,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

「什麼?」

「往樓下撒鋼珠的人,不是顧磊。」

「是的,那天我跟他在一起,的確不可能是他,那是誰呢?」

「沈鳳霞。昨天抓捕顧磊后,她就來自首了,說這樣做是因為當時對好些人充滿恨意,就萌生了乾脆也大開殺戒的念頭。現在隨着真兇落網,她也冷靜下來了,說自己做了很愚蠢和可怕的事情,願意接受法律的制裁。」

「好在那把鋼珠並沒有把范琳給砸死,應該不會重判吧。」

「但始終是殺人未遂,具體怎麼判我也不知道,這個得看法院怎麼量刑。」

蘇曉彤點頭:「帶我去見顧磊吧。」

2

在刑警支隊的臨時拘留室,蘇曉彤和顧磊相對而坐,中間隔着的鐵窗彷彿在宣告,他們即將成為兩個世界的人。

他們對視了足足一分鐘,蘇曉彤開口道:「對不起,顧磊。」

顧磊淡然一笑:「沒關係。」

「你果然知道,昨天是我和老譚一起設的圈套?」

「其實挺明顯的。因為你們不知道,我買的那瓶呋塞米片,根本就沒有帶回家。買了那瓶葯之後,我只是從裏面倒出來幾粒藥片,就把瓶子扔掉了。所以,警察根本不可能在我們家找到這瓶葯。我當時立刻就想到,這要麼是警察試探我的套路,要麼是你和警察一起配合演出,希望我在辯解之中,露出破綻。」

「既然你看出來了,為什麼還要承認?」

顧磊凝視着蘇曉彤:「因為,這是你希望的。」

蘇曉彤臉上的毛孔劇烈收縮了一下。

「曉彤,我早就說過,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做。但你好像一直沒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譚勇說對了,我製造的不在場證明,不是給警察看的,而是給你看的。目的是讓你覺得,我絕對不可能是兇手。警察是否懷疑我,一點都不重要,重點是你不能懷疑我。但是很遺憾,最終你還是懷疑到我頭上來了,並且和警察配合,希望把我給『套』出來。當我明白你的想法之後,便決定順從你的心意了。」

「那你跟樊柯『合作』,策劃這一系列的殺人事件,也是按照我的心意嗎?我要求你這樣做了嗎?」

「當然沒有,但我知道,我必須這樣做。或者說,我必須賭一把,才能把你永遠留在我身邊。」

「為什麼?我不是已經嫁給了你了嗎,你還要怎樣做,才算把我留在身邊?」

「曉彤,不要自欺欺人了。」

「什麼?」

「其實你心裏很清楚,嫁給我的,只是你這個人,不包括你的心。」

「你憑什麼這樣說?」

「我們認識十八年了,我也喜歡了你十八年,你覺得,我會不了解你嗎?」

蘇曉彤沉默片刻。「我懂了,在你心中,我是一個拜金的女人,對嗎?我大學時結交的那些男朋友,全是些有錢的公子哥兒。後來選擇嫁給張晟,也是因為他收入很高。所以在你看來,能把我留住的唯一方式,就是錢。你只是一個普通人,也沒有什麼背景和家底,僅僅依靠工作的話,是不可能變成有錢人的。所以你才瘋狂地想要賺錢,為此犯下殺孽,也在所不惜。你認為只有當你——或者我們——擁有足夠多的財富時,我才會死心塌地地跟你在一起,對嗎?」

「曉彤,是我誤會了嗎?」

蘇曉彤掉下淚來:「如果真的是這樣,我一年前為什麼要嫁給你呢?」

「因為那時,是你最脆弱、無助的時候,我出現在你身邊,給了你安慰和鼓勵,也給了你實質性的幫助,比如幫着你照顧小亮的飲食起居,讓你心生感激。出於感恩的心理,你不好意思拒絕我的求婚,才勉強同意嫁給我。曉彤,我是有感覺的,特別是對你的感覺,更是不可能出錯。」

「就算如此,我畢竟是嫁給你了,這還不夠嗎?」

「對我來說,當然不夠。你之後對我的態度,很明顯地說明了一件事,你並不是真正地喜歡我,更談不上愛。曉彤,沒有哪對彼此深愛的夫妻,會定下『一個月一次』的規矩。只有把這事當成任務來對待的人,才會制定這種刻板的規定。實際上,我每天都像烈火一樣燃燒,你感受不到嗎?不,你當然感受到了。遺憾的只是,我無法把你點燃而已。」

蘇曉彤張口結舌,無話可說。

「所以我每天、每夜都在思考一個問題——我欠缺的,到底是什麼呢?捫心自問,我雖然不是什麼大帥哥,但是長得也不差,至少不比你前夫張晟差吧。除此之外,我身體健碩,脾氣溫和,燒得一手好菜,沒有不良嗜好,對家庭有責任感,重點是,我深愛着你,對你體貼萬分、無微不至。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個像我這麼靠譜並且愛你的男人了。可即便如此,你還是不愛我。那我到底欠缺的是什麼呢?有一天,我終於想明白了。我缺的,是有錢人的豪邁,那種花錢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氣魄,掏出錢包刷卡時的瀟灑和帥氣。而這種氣魄和瀟灑,是沒法裝出來的,需要我真的變成有錢人才行。」

蘇曉彤痛苦地閉上眼睛,良久之後,她說道:「那你為什麼非得殺人不可?來到理市,搬進玥海灣,混進『大家庭』,獲得龔亞梅的好感后,她不是已經把我們列為遺產繼承人了嗎?」

「是的,但我等不了她自然或者因病去世了。你對我不冷不熱的態度,讓我非常沒有安全感。隨着時間的流逝,你心中的傷痕漸漸被撫平,已經不像剛開始那麼依賴和需要我了。你雖然沒有明說,但我能感覺得到,特別是當你那個有錢的前男友跟你聯繫時,我更是……」

「等一下,你說什麼?我的前男友,你是說周思達?你怎麼知道他在跟我聯繫?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話說一半,蘇曉彤倏然明白了。「你一直在偷偷檢查我的手機,看我跟哪些人有聯繫?」

「對不起,曉彤,我太在乎你了。不過,你後來不是也偷看了我的手機嗎,咱們就算扯平了吧。」

「你既然看了我和周思達的聊天內容,就該知道,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他來到理市,約我出去玩,我根本就沒有答應。」

「是,你和他保持着禮貌克制的對話,但你敢說,你的內心沒有起過波瀾嗎?」

蘇曉彤彷彿被什麼東西噎住了喉嚨,說不出話來。她無法否認這一點,並立刻想到,周思達每次跟她聯繫之後,她表露出來的情緒、狀態,都在顧磊的觀察之中。但她仍然無法理解,這就是殺人的理由,說道:「我承認,我的內心起過波瀾,但只是緬懷那段逝去的愛情罷了,你把這視作是精神上的背叛嗎?顧磊,為什麼你會這麼敏感?」

顧磊平靜地說:「我知道,你不會理解的。我對你的愛,你永遠都不會理解。」

「那你就不妨告訴我吧,你對我這種超乎尋常的、近乎偏執的愛,到底來源於什麼?」

「這是一個奇怪的問題。愛上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愛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但是愛到這種程度,恐怕就需要理由了。」

顧磊深吸一口氣,望着鐵窗發了一會兒呆,說道:「好吧,那我就告訴你。本來還以為,這件事情會一直帶到墳墓里,不會講給任何人聽呢。

「我的初中,是在鄉鎮中學讀的。青春期,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班上的男生女生互生情愫、彼此喜歡,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我是個例外,和同學們比較起來,我的家庭條件尤為貧困,我常年穿着破舊的衣服、褲子,鞋子破個大洞,腳指頭都露出來。

「因為這些原因,我經常被同學們嘲笑,自然不會有女生喜歡我,我對她們也無甚好感。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個女孩,突然有了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但是這個女孩,並不是一個看得見摸得着的『真人』。

「那是一個雜誌封面上的女孩,長相甜美、笑靨如花,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就深深地迷醉了,心裏想,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呢?

「這本雜誌,是一個同學從家裏帶來的,某個知名雜誌的校園版,封面上的這個女孩並非大明星,我也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但這絲毫不妨礙我對她的喜歡。我以幫同學做一周的作業為代價,讓他把這本雜誌送給了我。從此之後,『她』就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我時不時地就會看看她,心裏感到無比滿足。

「進入初二下期之後,班主任老師明確規定,不準帶任何課外書到學校來看,雜誌也在此列。按理說,我應該把這本書放在家裏的,但那時的我,已經把她幻想成女朋友了。身邊的很多人都瞧不起我,甚至不會正眼看我,只有她不會傷害我,一直望着我,對我笑。她幾乎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慰藉,所以我必須把她帶在身邊。

「結果有一天下午,班主任展開突然襲擊,要檢查全班所有人的書包。我看到他挨着打開每個人的書包,只要看到有課外書或者別的『違禁物品』,就立刻撕掉或者沒收。我慌了,不知所措。眼看老師走到了我面前,從我的書包里翻出了這本雜誌。

「那一瞬間,我不知道從哪裏生出的勇氣,一把從老師的手裏把雜誌搶了過來,然後哀求老師不要撕掉它,我再也不會把它帶到學校來。但是這樣的行為,明顯挑釁了老師的權威,盛怒之下,他非得要從我手中搶走這本雜誌不可。我則把雜誌死死抱在胸前,說什麼都不交出來。

「老師叫身邊幾個身強力壯的男生幫忙,硬把我的手掰開,拿到了這本雜誌。這時老師估計也感覺到了,我對於這本書有着超乎尋常的感情——通常情況下,是不會有人不惜跟老師作對,去拚死守護一本幾毛錢的雜誌的。而這時,我的同桌火上澆油地說了一句『顧磊喜歡封面上這女孩,天天拿出來看』,引起全班哄堂大笑。

「老師當着全班的面對我說『真的是這樣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這就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說完這句話,他撕爛了這本雜誌,還假惺惺地對我說,讓我理解,他其實是為我好。但我所能理解的一切,就是他把我撕成了碎片——以及,我喜歡的女孩。

「當眾羞辱了我,這事還不算完,迎接我的,還有二次傷害。老師把我母親叫到學校來,添油加醋地說我最近成績之所以下滑,是因為『對雜誌上的女孩產生了性幻想』,讓家長必須引起重視。我母親是一個沒什麼文化的農村婦女,一貫把老師說的話當成真理。再加上聽到『性』這個字,估計把這本雜誌當成了黃色刊物。她不分青紅皂白,揚起手就抽了我兩耳光,然後說『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齷齪的東西!』

「接下來,她就當着辦公室眾多老師和同學的面打罵我,罵的話十分難聽,我不想贅述了。總之那一天,我感覺自己被脫光了衣服,綁在恥辱柱上示眾。但我至今都不明白我做錯了什麼。

「那天晚上,我在被窩裏哭了整整一夜,把枕巾都全部浸濕了。對於我來說,我最愛的女孩彷彿已經死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而我的心,也隨之死去了。

「後來我的性格變得愈發孤僻,不願跟人交流。更重要的是,我彷彿失去了愛一個人的能力。在後面幾年裏,不管是現實中的人,還是電視、書籍、雜誌上的人,我再也不會對任何女孩產生感覺了。直到——上大學之後,我見到了你。」

顧磊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盯視着蘇曉彤。蘇曉彤感覺自己像是一隻被蛇盯上的青蛙,渾身發冷,動彈不得。一句話麻木地穿過她的雙唇:「為什麼?我特殊在哪裏?」

顧磊說:「你還不明白嗎,曉彤,你跟雜誌上的那個女孩,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看到你的那一刻,我驚呆了。雖然雜誌早就被撕掉了,但那女孩的臉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我永遠都忘不掉。那一刻,彷彿有一個聲音對我說『你最喜歡的女孩,回來了』。

「但我並沒有因此而失去理智,漸漸地,我注意到你只對身邊條件優渥的男生感興趣。我這種各方面都平庸的男生對你來說,恐怕像路邊的石頭一樣不起眼。所以我很有自知之明,從來不跟你表白,把對你的感情深藏在心底,直到大學畢業。

「可能你以為,隨着畢業,我對你的感情也就畫上一個句號了。但你不知道的是,其實我一直默默守候在你身邊,等待着機會的降臨。靠近你、擁有你,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的夙願。我告訴自己,如果有朝一日能夠和你成為夫妻,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也願意為此做任何事情。」

「原來是這樣。」蘇曉彤說,「一年前你在陽台上看到我們家燒炭自殺的一幕,立刻打電話把我叫醒,根本不是因為你當時『恰好』住在我家對面,而是你一直在我身邊,窺視着我。其實我之前也這樣猜想過,只是一直沒有找你對質。因為發生這件事後,你對我,以及小亮,實在是太好了。我當時想,即便你真的是一直窺視着我,也無所謂了。客觀上,你救了我們母子倆的命,也給予了我們太多幫助,不如就把你當成守護神吧,這樣也挺好。所以,我嫁給了你。」

「那一刻,我的人生圓滿了。擁有你,我就擁有了全世界。我希望這種感覺是持久、永恆的,而不是曇花一現、好夢一場。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鞏固和升華我們的感情,讓你覺得,嫁給我是你此生最正確的決定。我擁有了我的『全世界』,我也要讓你擁有一切你想要擁有的東西。這才是我的終極目標。」

「那麼,現在呢?」蘇曉彤悲哀地說,「你就要失去我了。」

「不,並非如此。我死後,一切就不存在了,你也好,我也好,這個世界也好,都消失了。那我就不會痛苦、難受。『失去你』是指我還在,但你不在我身邊了。這是有本質區別的。」

蘇曉彤怔怔地望着顧磊,心頭湧起難以言喻的感受。

「顧磊,我們認識十八年了,從大學同學變成夫妻。但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我根本不了解你。而你,也並不是像你想像中那麼了解我的。」

顧磊看着蘇曉彤。

「以前的我,的確是一個有點物質和現實的女孩,喜歡高消費帶來的滿足和虛榮,欣賞男人一擲千金時的瀟灑帥氣。但是經歷張晟的事情之後,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都發生了改變,我開始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嫁給你,確實是有感恩的成分,甚至有一定的依賴心理。但你誤解了一件事,我對你的感情和態度不夠熱烈,跟你是否有錢,沒有絲毫關係。我只是不像你那樣,對愛人有種執念和痴迷,我需要時間來慢慢接受你、愛上你。我跟張晟畢竟是有感情的,他才死不久,而且是自殺,你覺得我能這麼快就愛上另一個人嗎?我能立刻把他忘得乾乾淨淨,然後跟你墜入愛河、如膠似漆嗎——抱歉,我做不到。

「但你卻把我的慢熱和冷淡,理解為嫌你不夠富有,從而沒有安全感。我承認,剛嫁給你那段時間,對你態度不冷不熱,是我的問題。可是你後來沒有感受到嗎,我對你的態度是有轉變的,我對你的愛和依戀也在逐漸加深。你根本就不用去做這麼可怕的事情,我也會如你所願,永遠跟你生活在一起……」

蘇曉彤的聲音更咽了,再也說不下去。而她對面的顧磊,早已淚流滿面。隨即,他發出一聲足以劃破長空的哀嚎,痛苦地抱着腦袋,身體滑下椅子,蹲坐地上,淹沒在悔恨的海洋之中。

許久之後,顧磊才抬起頭來,淚眼模糊地望向對面。但他看到的,只是一張空椅子了。

3

辦公室里,譚勇遞給蘇曉彤一張紙巾,並讓李斌給她泡了一杯熱茶,說道:「喝點水吧。」

「謝謝。」

靜默一刻后,蘇曉彤說:「剛才我們的對話,你們都聽到了嗎?」

「是的。」譚勇嘆了口氣,「這起案件雖然已經結案了。但是給我帶來了很大感觸。你有沒有覺得,樊柯和顧磊的悲劇,都跟他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個人有關?」

「你是說,他們的母親?」蘇曉彤說。

「是的,龔亞梅的對兒子的溺愛和縱容,讓樊柯變成了一個冷漠無情、唯利是圖的紈絝子弟。你知道嗎,樊柯後來交代,他之所以一定要弄到母親的遺產,除了要還賭債保命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他小時候,母親全副心思都在生意上,對他缺少陪伴,為了從心理上彌補兒子,龔亞梅經常對樊柯說一句話『媽媽的錢以後都是你的』。正是這句話,讓樊柯覺得,他不但要拿到這筆遺產,而且要儘可能多地拿到手。因為『這本來就是他的錢』,他只是『拿回本來就屬於自己的錢而已。』」譚勇說。

「你沒有看到,樊柯說這句話時理直氣壯的樣子,似乎直到現在,他都不認為自己有錯。」李斌搖頭道,「一個母親錯誤的教育,真的會徹底毀了孩子。」

「是……馮律師之前就這樣說過,龔亞梅對兒子的教育,是有問題的。」蘇曉彤說。

「再說顧磊,剛才聽了他初中的那段往事,我不禁想,如果他母親被老師叫到學校后,能夠了解清楚事情的原委,對老師說一句『我相信我的兒子』,然後對顧磊進行正面的引導和教育,我想僅憑老師一個人,不會對他造成這麼大的傷害。他會成長成一個更加自信、自強的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敏感、偏執、狹隘、不自信。」譚勇嘆息道。「如果這兩個母親能用正確的方式來教育兒子,也許就可以避免幾十年後的這場悲劇了。」

蘇曉彤沉默良久,說道:「你說的對。老譚,我有點累,先回去了。」

「好的。」譚勇送蘇曉彤走出辦公室。

從刑警大隊到玥海灣小區,只有十幾分鐘的車程。走路的話,則要幾十分鐘。蘇曉彤踽踽獨行,這段回家的路,似乎變得無限漫長。

一路上,她的腦海中一直回蕩著譚勇說的那句話。

回到玥海灣小區,蘇曉彤先乘坐電梯到14樓,從范琳家接回兒子,之後回到12樓的家中。蘇曉彤把顧小亮牽到卧室,問道:「小亮,一會兒想吃什麼?」

「雞腿,漢堡。」顧小亮說。

「好,媽媽一會兒帶你去吃。在此之前,你先回答媽媽一個問題,好嗎?要說實話哦。」

顧小亮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其實你看到了吧,對吧?」

顧小亮的眼中掠過一絲驚惶的神色,然後垂下腦袋,搖了搖頭。

這一瞬間,蘇曉彤什麼都明白了,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你果然是裝傻的……不然的話,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哪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顧小亮又是一怔,臉上的表情變得焦灼起來。蘇曉彤用不着再求證了,一把將兒子擁在懷中,聲淚俱下:

「對不起,對不起,小亮!媽媽其實早就猜到了,我也早就想問你這句話,但我一直不敢……我不敢面對事實,所以選擇一直逃避下去。我甚至想,其實就算你真的傻了,也沒什麼不好,你就不用去讀書,不用接受心理輔導,也不會跟太多人交流。這樣的話,我就永遠不用擔心你會把這件事說出去……小亮,媽媽太自私了,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寧肯相信你真的變成了傻子!但現在,我知道錯了……我不能讓悲劇再次上演。從今天起,我們都面對現實吧!媽媽帶你去治療,讓你像其他小朋友一樣,過正常的生活,希望還來得及……只求你能原諒我,小亮……」

顧小亮的表情開始是恐懼、迷茫、不安,終於,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抱着媽媽,放聲大哭。

這天下午,蘇曉彤做了兩件事情。她先帶兒子去理市最好的醫院,掛了心理科,面對心理醫生,她把一年前發生的事情和盤托出,然後請醫生對顧小亮進行智商和心理的測試。測試之前,蘇曉彤對兒子說,讓他一定要打開心扉,用最真實的狀況面對測試,不能再像一年前那樣,故意裝傻了。顧小亮重重地點了點頭。

測試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醫生告訴蘇曉彤,顧小亮的智商完全沒有問題,其實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他剛才把自己一年前經歷和看到的事情告訴了醫生:

他那天晚上吃完晚飯後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媽媽抱到了陽台,爸爸仍然睡在客廳的地板上,屋子裏有火盆。然後,隔着玻璃窗,他看到媽媽走到爸爸面前,本來是想把爸爸也拖到陽台上的,但媽媽似乎想到了什麼,改變了主意,拿起沙發上的抱枕,把爸爸捂死了。

當時顧小亮的神志是清醒的,但是身體無法動彈。看到這一幕後,他意識到了這是怎麼回事,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爸爸打算拉着他們一起自殺,而媽媽當着他的面殺死了爸爸。

這件事情給他造成了巨大的打擊和心理陰影,顧小亮因此產生了創傷后應激障礙,自閉起來。京州市的醫生以為是他吃了安眠藥和吸入一氧化碳中毒導致的,甚至懷疑他大腦受損,造成智力障礙。

但實際上,顧小亮是遭受這樣的刺激后,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才將自己的內心封閉起來,聽到醫生說他有可能變傻了,他乾脆裝瘋賣傻,用這樣的方式逃避現實。這些都是心理問題,並非智力問題。

蘇曉彤問心理醫生,這樣的狀況能得到矯正嗎?醫生說,還好你沒有拖太久,孩子現在正好處於心智成長的重要時期,假如長期裝傻,他的自我認知會逐漸發生改變,最後認為自己真的是一個傻子。換句話說,這樣的狀況如果再持續下去,「裝傻」的顧小亮,可能就會變成「真傻」了。

蘇曉彤感到后怕,也感到幸運——幸好現在還不算晚。她請求醫生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對顧小亮進行心理治療,希望他能恢復正常。

之後,蘇曉彤帶着兒子來到刑警支隊,找到譚勇,主動自首。

兩個多月後,理市第一人民法院公開審理了此案,最後判決結果如下:

顧磊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

樊柯策劃和協同犯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沈鳳霞殺人未遂,考慮其有自首情節,認罪態度良好,處罰從輕,判處有期徒刑四年;

蘇曉彤犯故意殺人罪,但考慮事出有因,前夫張晟兩次想要帶上一家人自殺(燒炭自殺之前,張晟還策劃過另一起車禍事件,所幸一家人只是受了輕傷),蘇曉彤出於保護兒子和自己的考慮,被迫將其殺死。考慮其有自首情節,認罪態度良好,並且有一個七歲大的兒子需要撫養,處罰從輕,判處有期徒刑五年。

四人均無異議,服從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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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樓謎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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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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