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不遲,相逢會有時(序三)

春日不遲,相逢會有時(序三)

桌子後面的人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遲疑了半晌才說:「夜生活,才開始你就要走?」他從鼻腔里擠出一口氣,沉吟了一會兒說,「試試看再說。」

「謝謝老闆,謝謝老闆。」浩哥連連鞠躬的樣子讓桌子后的人笑了,他張著大嘴說:「行了行了,那個你來了之後找前台,她回叫人來帶你,你先學着人家怎麼干,遇事別慌,這點千萬要注意,自己處理不了的馬上喊麥,一定要快,要及時,但也別沒事就瞎叫。」

「好好,我聽話,謝謝老闆,謝謝老闆。」

「行了,沒事了,你走吧。」

「好好,謝謝老闆,謝謝老闆。」

浩哥控制着雙腿,在老闆的笑聲中走出房間,走到樓下,走出大門一段距離之後,他才放開雙腿,讓他們自行奔跑。直到踢門讓他的呼吸變得笨拙時,他才停止。此刻他漫步在一條兩邊有兩排茂密的樹的小道上,陽光淅淅瀝瀝地自上而下,微風吹過時,樹葉摩擦著掉落幾顆光斑。「規規和勤奮將會使你成功。」他深呼吸一口氣,覺得痛快極了。

自那日起,浩哥多了一個身份--保安,他穿着別人穿過的西服,腰間別着對講機,他覺得自己神氣極了。他白日裏正常上工,獲取他生活來源的工資,夜幕降臨時,他手插口袋,吹着口哨,獲取他的「夢想。」在夜店裏的頭幾天,他覺得他進入了一個魔幻的世界,他的感官被塞的滿滿的,音樂炮轟着他,鬼魅的燈光照在狂歡的人們身上,讓他的眼睛看不盡,他的耳朵、他的心臟、他的身體承受着他險些承受不住的激浪,他覺得他這輩子的瘋狂一股腦兒地都用了。當他拖着瘋狂按摩過的身軀回到家裏時,小冉不再成為他的苦惱,他像過去的小冉一樣倒頭就睡。而他當年辛勤製作的八個板凳已經許就沒有再被它們的八個主人坐時,就連兩個主人同時出現的日子也顯得特殊了。

在浩哥的身心一點點的進入新世界,他過去的世界發生地事情離他越來越遙遠,雖然他每天依舊與過去地世界重疊,雖然胖子地行蹤他原本就知之不多,但現在他看到地比原來更少了。他不知道胖子、他們正拎着一堆又一堆的禮物在城裏四處打探,也不知道小冉已經開始她的新一輪學習。

他只選擇看到內保工作給他打開的世界,對於浩哥來說城市的面貌在他來此地七年後才開始揭開面紗,他在舞池的角落窺到了城中特有的富貴與消遣,機遇與兇險,城的時間與城中人的心。對浩哥來說這一遭經歷不亞於當年「小噴泉」帶給他的震驚與餘味。

浩哥在這份工作中最常做的就是旁觀者,偶爾也扮演過俠義之士,但更多的時間他選擇迴避與沉默。浩哥心裏這樣想着時,總會自問,「我有什麼權力默許呢,壓根兒就不關我事啊」。大大小小的事件一件覆蓋在另一件上,一件抵消住另一件對浩哥心理的影響。數年後,當浩哥再次回憶時,唯有一個人的事件擺脫了所有事件的相互作用,獨立地在浩哥心裏散射著異樣的光彩。這個事件的主人公是一個姑娘,她稚嫩的臉龐向舞池裏的人透漏她是個學生,後來浩哥才知道那是她第一次來這裏,那年她正在讀高三,同學們為了抵消不如說是反抗高考的壓力一起來到夜店,一共六人,都是她寢室的成員。其中只有一個人曾來過幾次夜店,其餘的都是第一次。她們坐在這裏透露出的氣息讓浩哥感覺親切,這就像當年的他一樣。後來一個男人走過去搭訕,給幾個姑娘嚇得夠嗆,連連擺出拒絕交談的神情。又一個男人過去,結果同上,第三個男人過來時,說了一句「敬酒不吃,吃罰酒」,幾個女生嚇得一個個面色慘白,其中有個叫王一添的姑娘突然起身,說了句「我們走」時,第三個男人突然一把拽住她的手說「好好,我們走」,王一添順手拿起一杯果汁摔在地上。此時的浩哥趕緊看向另外一桌顧客,果然不出所料,幾個人剛起身準備朝這這桌姑娘們走來,浩哥一邊拿着對講機說了句:「十三桌」,一邊搶先走到姑娘這桌,對着三個男人說:「十三卓客人叫您過去。」第三個男人看到又三四個穿着火辣的姑娘圍着十三卓時,也失去了對這桌稚嫩姑娘的興趣,放開王一舔的手大步朝十三卓走去。浩哥對眼前的姑娘說:「還不快走」。姑娘們才逃出這個鬧哄哄的夜店。

市區過去了一個星期,浩哥照舊工作,這個時候的他已經不再對夜店所發生的一切感覺新鮮,他依靠着吧枱,盲目地掃蕩客人,突然有個小姑娘朝他走過來,怯生生的樣子,她什麼都沒說,遞給他一個製作精美的禮盒后就跑開了。浩哥保持依靠吧枱的姿勢,隨意地撤掉包裝,發現是一個錢包,裏面有一張字條,上面寫着這姑娘的名字,叫添一,還有感謝的文字。這份禮物連同信件傳遞給浩哥持續不到五分鐘的溫暖后,除了「舔一」這個特別的名字以外其餘的體驗就被浩哥扔到那些相互左右、相互抵消的事件中去了。

天空中慢慢飄起雪花,胖子停止了所有工作,他跟着自己的弟弟一個人抱着一箱子啤酒往家走,偶爾路過幾個淘氣的孩子拋出一個個小鞭炮,帶動着新年的齒輪。浩哥一直睡到中午,才被小冉拉起,去往胖子家。等他們到時,才湊成這半年難得的團圓。大家舉起酒杯,懷着對過去一年的唏噓。在二哥快要喝倒時,胖子發出了稍有的嘆息聲,她說:「這年有點不對頭,城裏好像開始趕人了。」

勇哥抓住話頭,好像確認地說:「最近跟幾個過去幹活地工友聯繫,他們好幾個都打算回老家了,我問他們啥時候回來,有幾個說不來了,其他地都說看情況吧,好像事你說的這個事。」

胖子喝了口悶酒說:「這年啊,總覺得一年比一年難過,咱這買賣現在倒還行,可咱也沒個營業執照,先不說會不會攆咱走,你看那小區里廣告貼的,人家都是專業裝修公司,咱跟人競爭不過啊。」

胖女人也補充說:「昨天房東還打電話過來,倒是沒說不租咱,可這房租啊,一下子漲了700,還說合同也得改了,不能像以前兩年為租期了,得改成半年的了。」

胖女人的話引起大家再一次的唏噓,平日裏在這樣的聚會上不太說話的吳嬸也說:「哎,都漲價,我那床子也要漲價,我一天賣那點小東西,能掙幾個錢?哎......明年也不知道咋過了,咱們就熬著看吧......哦,還有一個事,現在也不知道準不準,我就聽鄰居他們吵吵著說這衚衕要拆了,我也不懂,真要是拆了去哪兒過啊。」

胖女人放下小石頭,語氣很神秘的說,:「大嫂啊,問個不當問的問題,你住那房子是大哥留下的不......是他買的嗎?」

吳嬸。點點頭:「是啊,就這麼一個小房子,可要真像他們說的給拆了,我們這一家子該去哪兒啊......」

「大嫂子,你傻啊。平日裏看你那小買賣做的挺靈,這大賬咋就不懂啦?你讓他們拆,拆了就好了,得補償你,肯定不是小數目......我們兩口子還有他那傻弟弟也是腦瓜子不好使,誰也沒想着要買個房子,唉......這說來,也是話長,那時候就想啊多掙點錢,給我治病,生一男半女的就回老家了,可是現在這病沒治好,一天天忙着也沒工夫想。直到這會兒,才回過味了,現在這年頭,啥最值錢啊?還是房子,還是吳大哥眼光長遠。」

吳嬸聽着,心裏不由的活泛起來,但嘴上說:「能值個啥錢啊,那都是人嫁搞房子的人和事,跟咱有啥關係?咱這平頭老百姓能有幾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就不錯了。」

小冉原本就跟胖子一家沒有太多得交集,所以每每在這種場合上比吳嬸的話還少。她起先是默默地聽着,但現在她轉着眼珠,思考着說:「王叔,王嬸,我不知道你們日後是怎麼打算的,但要是真的決定在這兒生活,就多留意一下吳嬸那衚衕,多打聽打聽,價格什麼的要是能買得起,就買一個。一來有個自己穩定的住處,二來真要是拆遷了,應該會得到不少得好處。還有就是儘快去辦,明年就是奧運會了,現在城裏已經變化不小了,以後肯定會有更大得變動,照着這個趨勢下去,明年房子應該還會猛漲。我不敢保證會漲多少,但看着這幾年得走勢,漲價應該是肯定得,就是不知道波及咱們這片時,具體會怎樣了。」

小冉說話時,全桌子的人都提起精神,就連趴在桌子上的老二也眯著雙眼聽着。浩哥對他們的談話起先是不在意的,他對小冉講話的內容實際上也是不太在意的,但她說話的語氣與態度讓浩哥感覺驚訝,他怎麼也沒想到當年那個沒鞋穿的小姑娘如今如此成熟,像個大人一樣談著大人的事情。他這樣想着時,手機上的鬧鈴突然叫喚起來,他跟屋裏的人告別,走出王家。

此時屋外的雪花繼續悠然地飄舞著,對屋內的嚴肅漠不關心。他踩着剛剛掉落下來的雪,隨着公交車穿過一片白凈的街道,踏入五光十色的夜店。或許是下雪的緣故,或許是將要過年的緣故,今天店裏顯得分外冷清,平日裏此刻應該蒸騰的舞池,只有七八個人頭。他依靠在吧枱邊上,看着滿場子只有五桌沒有空缺的雅座。

「這幫人模狗樣兒的都回家過年了。」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浩哥回頭,是他的領隊。他忽然意識到,原來平日裏他伺候的都不是這城裏的人,想到這兒,他突然覺得有些泄氣。領隊的繼續說:「年後還來干不?」他見浩哥不回答,壓低嗓子湊在浩哥耳邊說:「這店干不長久了,你看着吧。」

浩哥疑惑地看着領隊,領隊先是一副得意的神情后又語重心長地說:「我看你啊,人也真是老實,也不賴,作為過來人,哥勸你,明年別來了,也別干這活兒了,你不適合。」

浩哥原本就感覺不太順心,被他這一說更不舒服了,但他不敢發作,悶着頭問:「為什麼?」

「你還年輕,聽說你白天還有工作,就干那個得了,在這兒耗什麼,說出去也不是什麼正經行當。」

浩哥現在徹底懵了,他第一次聽到他引以為豪得工作原來排除在正經行列之外,這話還是從他得直接領導口中說出得。他忍不住問:「大哥,你年後還來嗎?」

領隊冷笑一聲,小聲說:「這家是不來了,生意不好,給得工資也不高,還不夠我抽煙喝酒的,沒勁!」

「那你幹啥啊?」

「再說吧,等過完年回來往市裏找找。」

「還干這個?」

「那還能幹啥?」領隊看出了浩哥的疑惑,繼續說,

「我跟你不是一路人,這些日子看的出,你是個正經人,我啊就這樣了,這杯子估計也正經不起來了......」手機鈴聲打斷了領隊的話,他一邊叫着寶貝兒,一邊離開了吧枱。

浩哥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繼續盯着舞池還有雅座,腦袋裏琢磨著領隊的話,他心想「我是哪路人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實際將要進入零點,這個時候那群穿着兔子服的姑娘應該在後台準備了,浩哥在心裏計算著。這是最讓他臉紅心跳的節目,這群頭戴粉紅色耳朵的姑娘掘起他們園呼呼的尾巴第一次在浩哥眼前晃動時,他的眼睛都直了,那時他總被其他的保安嘲笑,導致後來他有意避免零點過後的舞台。此刻,他知道今天來的保安不多,加上他總共就五個人。他離開了吧枱,走向對面的角落,一路上他左右張望,當他發現沒有熟悉的面孔注意他時,他鼓起跳動的心臟準備迎接零點的兔子姑娘們。他焦急地等待着,兩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那群粉紅色的耳朵沒有出現,只有一個年輕的男歌手在舞台中央一邊唱歌一邊往下扔俏皮話。他嘆了口氣,把目光從舞台上撤回,轉移到那些喝酒的人身上。他的對講機響了,是他的領隊,讓他出來。領隊跟他還有另外一個保安說:「現在開始,不放人進來了,一點清場,然後到我這兒領工資,今天都提前下班,明天都不用來了,我們放假。什麼時候在上班,等電話。」

隨着最後瘋狂的一襲音浪,浩哥揣著工資走出夜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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