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 小邁克爾

第七封 小邁克爾

小象、象妞:

在前面的幾封信中,我給你們講述了力挑石凹屋子的老神仙和在我家裏突然顯現的神仙姐姐。然後,我又說我的十歲及其以前是我的神話時代。你們會不會產生一種誤解?認為我的這個時代凈是些孔子所不語的怪力亂神的事。

其實不然,我的這些神話一部分的確是神話,但另一部分,也是絕大部分,指的是那些神奇的人和事,比如四年級的老兵老師、五年級的神仙眷侶、我的「字典大叔」、果園裏的「白鬍子」,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他們做的那些事比我們那個時候的普通人神奇而已。

今天要講的這個小邁克爾,也是一個傳奇。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三年級隆冬的時候。

我們那個時候,我們老家要比現在冷很多。我們沒有秋衣秋褲,更沒有保暖內衣褲,零下十幾度的大冬天就一條煙囪似的棉褲,沒有內褲,光着屁股套進去。上身則是一件大棉襖,裏面什麼也不穿,光着膀子套進去。腳上是一雙大棉鞋,也沒有襪子,光着腳板套進去。這一身在隆冬季節,暖和是談不上的,覺得冷就自己裹緊一些。

我們這群孩子在隆冬季節,手腳、臉和耳朵都有凍傷,人人呼啦哧溜著兩筒子鼻涕蟲。有人的棉褲和棉襖太大不合身,就拿根粗麻繩往腰裏那麼一捆,看上去就是活脫脫一個個小土匪。

我是有一件城裏人穿的人造毛大衣的,是在萊鋼上班的大姨夫給我那些表哥表姐們買的,他們不穿了就給我,可是我不敢穿着去上學,怕被同學們嫉妒。犯起嫉妒心來的同學們真的就是一群小土匪,他們鐵定會給我扒下來,扔進茅房裏,理由肯定是「我們都沒有,憑什麼就你有」,理直氣壯、無法辯嘴,所以乾脆不穿,只在家時偷着穿。

就在這麼個環境和這麼個季節,小邁克爾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絨服,纖塵不染地,白白凈凈地,迎著陽光,也一臉陽光地來了。

致青老師把他領進教室,對大家說:「來了新同學,不許欺負人!」

聽老師這麼說,所有人都「嘿嘿」笑,我知道那是一種壞笑。但小邁克爾似乎看不出大家笑里的壞,給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一臉陽光地做起了自我介紹。

「hey,everyone!」

他的開場第一句就把大家給鎮住了,致青老師也是一臉迷糊,全班突然沉寂了一下。然後,有人說了句:「他說什麼?大海碗?」引得哄堂大笑,「大海碗?他是個要飯的嗎?」

「sorry!哦——,我說的是『對不起』,大家可以叫我『小邁克爾』,來自煙台,很高興見到你們,歡迎大家跟我做朋友!」

他還說了很多話,但大家都在重複他的「大海碗」和「騷累」,有人還趁勢大喊:「八嘎!兔子給給!米稀米稀!花姑娘!喲西!死啦死啦滴!」這樣的日本話,搞得全班頓時失控。

「亂七八糟的!山貓海獸的!」致青老師終於火了,「咣咣」地擂講桌,才勉強把局面控制住,氣得他臉紅脖子粗,指着我傍邊的座位說,「那個——小邁——,唉!你!就你!去那裏坐!」

小邁克爾顯然是被嚇著了,怯生生地走下講台,走到我身邊坐下來。他朝我友好地一笑,露出兩排整齊的潔白的牙齒。我往一邊挪了挪屁股,沒有跟他說話,也沒有笑。

我知道,還是趁早離他遠點好,他的苦日子還在後頭呢!我能想像出,他被小土匪們扒掉羽絨服的樣子。那件我們從未見過的白色如雪的羽絨服被扔進糞坑,會是個什麼場景?一塵不染的大衣瞬間粘上黃的黑的臭的。他會不會也一起被扔進糞坑?我想,會的。那就真的太「騷累」了,用「大海碗」吃屎啊!

見我沒有反應,他用胳膊肘捅捅我,說:「你叫什麼?」

「你叫什麼?」我反問。

「小邁爾克!」他回答。

「什麼破名!」我譏諷。

「你知道邁爾克·傑克遜嗎?」他問。

「什麼鳥人!」我不耐煩地說。

「他——他是——」他一時接不上我的話了。

我們就沉默了,誰也不理誰,聽致青老師給二年級的學生上課。他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字——日頭。然後,帶着學生讀:「日頭!日頭!」

小邁克爾歪著腦袋聽了聽,馬上高高地舉起手。致青老師看了他一眼,沒有理會他。他居然又把小手高舉了半分,帶動半個身子都起來了。致青老師還是不理他,繼續帶着學生讀「日頭」。

「老師!老師!我有問題!」小邁爾克舉着手說。

「有屁快放!舉手幹什麼!」致青老師沒好氣地說。

「你們這裏有問題都不舉手的嗎?」小邁克爾說。

「有屁快放!」致青老師又重複了一句。

「報告老師,我沒有屁。我要說的是,您講錯了。」小邁克爾說。

「有屁快放!」致青老師還是重複那句。

「老——老師,你不文明!」小邁克爾站起來,紅著臉說。

「有——,我——,你——你說。」致青老師還想「有屁就放」,只放出一個字,就把後面的屁給憋回去了。

「日頭是什麼?」小邁克爾問。

「日頭就是日頭啊!還能是什麼?你出去看看天!」致青老師又想發作,還是強行忍住了,說:「我說小——小邁啊!」

「老師,我叫小邁克爾,你也可以叫我傑克遜。」小邁克爾說。

「你——,我說小邁——,哦,小傑啊!」致青老師有些磕巴了。

「老師,我不叫小邁,也不叫小傑,你可以叫我邁克爾,叫傑克遜也行。當然,叫我小邁克爾·傑克遜會更好。」小邁克爾認真地說。

「你給我——滾!」致青老師終於忍不住了,最後一個字是喊出來的。

「您還沒告訴我『日頭』是什麼呢!」小邁克爾不依不饒。

「你滾出去看看天上,頭頂上掛的就是!」致青老師吼道。

「那——那不是太陽嗎?怎麼叫『日頭』呢?」小邁爾克追問。

「關你屁事!」知青老師終於把那個憋回去的「屁」給放出來了。但放出來之後似又覺得不妥,但又覺得憋悶,索性粉筆一丟,走了。

教室里短暫沉寂了一會兒,然後大家一鬨而散,各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一早,小邁爾克被他的爺爺連拖帶拽地來了,來給致青老師道歉。他的爺爺是村裏他們那輩人唯一走出去的存在,去到外面的世界裏的人。聽說還是個工程師,本來在煙台過得好好的,退休之後回來照顧他九十多歲的老娘來了。他剛回來時,是鄉長親自陪着來的,那排場叫個大。他當眾宣佈,不把他的老娘送走,他是不會走的。鄉長當即豎起大拇指,引導眾人紛紛說:「大孝子啊!大孝子!」

「哈哈!沒事!屁——大點事!」致青老師爽朗地大笑,大手一揮,只是又冷不丁放了個「屁」字,導致他的大手在半空頓住了,沒有完全揮出,左右上下無處安放,拐了個彎兒撓向了後腦勺。

「我這——也是!不是想孫子嘛!接過來住段時間。誰知道他習慣了煙台的學校了,還說起了英語。」

「哦——,說的是英語啊!弄了半天,嗨!我們以為是日本鬼子話。我還納悶,怎麼跟電影里的鬼子不一個味啊!」致青老師搓着手,接着說:「我啊——,我們是吧?土慣啦!屁話太多,就——就不怎麼來着?文明是吧?這個我——我改,現在就改!那個——,鄉長啥的就不要跟他說了吧?你知道的,他也忙。」

「知道!知道!他很忙的,哪管得了這點『屁』事啊!你聽聽,連我都這麼說啦!掌嘴!該狠狠地掌嘴!」

小邁克爾的爺爺和致青老師打着哈哈,把小邁克爾送回到座位上,然後掏出中華煙,抽出一根遞給致青老師。致青老師忙不迭地雙手去接,像財迷見到了金子,笑呵呵地說:「抽——抽抽您老的好煙。」

小邁爾克和致青老師的矛盾就這麼被一根煙化解了。但我還是覺得,他真正的苦日子還是沒有來,我能感覺到那些「壞」在蠢蠢欲動,像一匹匹蟄伏的狼,正等待時機撲向他。

事實上,「狼」們在當天下午就行動了。

下課的時候,幾匹「狼」橫在男廁所入口處。別人去廁所,他們就放行,唯獨小邁克爾不行。他們抱着膀子,說:「煙台人也要拉屎的嗎?你不是有『大海碗』嗎?往碗裏拉啊!」

小邁克爾實在憋不住了,只能往女廁所里跑。結果自然不用說了,他被一群女生在一浪高過一浪的「流氓」聲中打了出來。

不知哪個男生振臂一呼:「打流氓!」

男生們擼起袖子一哄而上,義憤填膺地打流氓。可憐的小邁爾克先是被扒掉了雪白的羽絨服,跟着褲子也被扒掉了。接着,他光着屁股,被眾人抬着,丟進了茅坑裏。

我當時沒有動手,就在旁邊看着。在當時的我看來,套用致青老師的話說,就是「屁大點事」,因為經常有人被「狼」群扔進茅坑裏。我要是穿着那件人造毛大衣來上學,十有八九也會是這麼個待遇。

但是,一向「屁大點事」的致青老師這一回卻火冒三丈。他像天神一樣降臨,一巴掌扇飛了兩匹帶頭的「狼」,火速跳進茅坑,把渾身是屎的小邁爾克抱在懷裏,火速衝出廁所,衝出校門,不見了人影。

後來所有的「狼」都被趕回了家,連我這個看熱鬧的也被停課反省三天,這還是我的表姑田老師出面保了我。

我不知道什麼叫反省,只知道三天不能去學校,這反而正合我意,誰想去上學啊!誰想一天到晚聽老師一個勁地用嘴放屁啊!

我一連三天都貓在二叔家的山楂園裏。這裏是我從小的樂園,在我爺爺還在世的時候,我幾乎天天住在這裏。

我喜歡坐在山崗上的小屋頂上,秋天看漫山遍野的紅彤彤的山楂樹,冬天看山下一半是冰一半是水的小湖泊,看着日頭在天上轉個圈兒,傍晚的時候那半天的晚霞映在湖面上,把火紅的光反射到山楂樹的枝頭,漫山遍野的紅,漫山遍野的光。

每每這個時候,我屁股下的小屋裏就升起裊裊的炊煙,伴着濃郁的香味把我包圍。我知道,那是爺爺把飯做好了。有時是辣子山雞,有時是油燜野兔,有時是炒螞蚱、油炸蠍子,反正爺爺總能給我弄出好吃的來。然後,我們爺孫倆,一個滋溜滋溜地喝酒,一個大口大口地吃肉,笑聲能傳到山下的湖面上,還能反彈回來。

可是,爺爺已經不在了。

二叔是個懶漢,他連爺爺的土炮都不肯扛,就更不用說去打山雞、野兔子了。他甚至把爺爺的長管土炮給賣了,只留下一把手持土炮在夜裏護林用。我猜想他從來沒有來護過林,因為我有好幾次摘星掛月了才從屋頂上跳下來,飢腸轆轆地往家走,一次都沒有看到二叔來過。

爺爺不在了,我的口福不在了。

這天下午,我正在面對着湖面想爺爺,一個人不知什麼時候悄然坐在了我的身邊。我扭頭一看,是小邁克爾。我習慣性地往旁邊挪了挪屁股,把距離拉開一些。

「你叫什麼?」他又問。

「管你——,你叫什麼?」我又反問。

他沒說話,起身來到湖邊的一塊大青石板上,以鏡子一樣的湖面作景,跳起一段又一段奇奇怪怪的舞來。

「你看,這是機械舞!我的偶像邁克爾·傑克遜的。」

「你看,這就是太空步!也是我的偶像——」

「邁克爾·傑克遜!」我脫口而出,也不知道為什麼,脫口就說出了這麼一長串以前從沒有聽說過的名字。

「是的!你真棒!」

小邁克爾跳得更賣力了。他的身體一會兒像堅硬的鐵條,一會兒像柔軟的麵條。湖面上倒映出他的影子,裏外兩個鬼一樣的魅影。

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麼叫小邁克爾了,雖然我依然不知道誰是邁克爾·傑克遜。直到後來的後來,在我讀大學的時候,系裏開元旦晚會,有個才藝骨幹也跳起了太空步,所有人都尖叫連連,我才知道那位大神是誰。同時我還發現,那位才藝骨幹跳得比遙遠的小邁克爾差遠了,一個在雲端上起舞,一個在淤泥里蹦躂。

「你是我的朋友,我來的第一天就斷定你是我的朋友,你沒有和他們一起欺負我就更是我的朋友了。」舞累了的小邁克爾又坐回我的身邊,這一次我沒有再挪動屁股。

「我來到老家,我不喜歡老家,可我喜歡這裏。」小邁克爾有點失落,可能是跳舞真的跳累了,許久又說:「我唱歌你聽吧,我最喜歡的邁克爾·傑克遜的《beatit》。」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歌,我聽到的是「斃了他」,跟着就是一連串的「斃了他!斃了他!」但我覺得很好聽,聽不懂的那種好聽。比如說,我聽不懂山楂園裏的麻雀、喜鵲、布穀們在唱什麼,可我就覺得好聽,大概是聽不懂的才是真正的好聽吧。跟眾鳥婉轉的歌兒不同,小邁克爾的是激情澎湃,像巨浪在一遍遍地拍打岩石,同樣也好聽。

唱完「斃了他」,小邁克爾又唱了一首《thriller》,當然在我的耳朵里聽到的是「死了」。可不是嗎?先是斃了他,當然後來就是死了嘛!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果不其然,隨後聽到的是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歌,我的寒毛都豎起來了,卻同樣也是好聽。

「好聽嗎?」「好聽啊!」「那你真是我的朋友,我的真朋友。可惜——」小邁克爾低下頭去,淡淡地說,「我回老家只有你一個朋友,他們都欺負我,連——致青老師都不是好人。」

「他可是救了你的。」「可他也不是好人。」然後,我們都不說話了。長長的沉默之後,小邁克爾幽幽地說:「我要走了。」

他起身走了。

我以為他是回爺爺家,沒想到幾天後他是回煙台了。而我,這個他在老家唯一的朋友,卻還沒來得及問他叫什麼。

「你叫什麼?」「小邁克爾啊!」「你叫什麼啊?」「叫我傑克遜也行。」「你到底叫什麼啊?」「邁克爾·傑克遜!」就這樣,在後來的夢裏,我屢次問起他的名字,他總是不告訴我。

他再也沒回來過,我也再沒見過他。

後來,我到煙台讀大學,填報志願的時候還想起了他。在煙台上大學時,我又多次想起過他,卻只能苦笑,我連他的真實姓名都不知道,茫茫人海哪裏尋他?

大學那幾年,周末時候,我總是喜歡騎個單車,在大街小巷裏轉悠,穿過人山人海。在陌生的人群中,我確定一眼就能認出他,可惜他再也沒有出現過。當我想起問他爺爺的時候,他的爺爺早已完成了他的孝子任務,從我們老家離開了,也沒入了煙台的茫茫人海之中。

後來我大學畢業,離開了煙台,至今已經有二十年了,再也沒有回過煙台。小邁克爾如今也已到了邁克爾·傑克遜輝煌時的年紀了,他還會跳機械舞和太空步嗎?還操著一口英語嗎?還會迎著陽光,給出一臉陽光的笑容嗎?如我第一次見他時的樣子。

小象、象妞,我的又一段神話故事結束了。你們現在就如同我當年那麼大,你們有沒有遇到過小邁克爾那樣的朋友?如果遇到了,就請你們多加珍惜。如果沒有遇到,努力去尋他吧。

你們可能會問,這樣的朋友有什麼用啊?還真說不出有什麼用。我只是在後來,喜歡上了聽歌,特別是聽英語歌。而在我上初中一年級第一次學英語,面對天書一樣的單詞和句子時,我第一感覺不是像很多同學那樣畏懼,而是倍感親切。我想,那就是小邁克爾在遙遠的記憶里,在那個晚霞映紅的湖邊,給我種下的一棵小草吧。

象爸

2022年5月26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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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爸來信第一部神話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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