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藍的天上飄着的白雲好像棉花糖一樣,軟綿綿的,如果能夠吃進嘴裏那一定能感受非常非常到香甜的味道。

藍時常趴在課桌上,也不聽課,只側着頭望向窗外。

有一回我問她:「窗外到底有什麼吸引你的地方嘛?」

她抬起趴在課桌上的臉,小小的瓜子臉面朝我,她撓了撓短髮,一臉神秘地說:「其實我能聞見天空的味道。」

「天空的味道?天空……有味道嗎?」我感到不解,歪著腦袋問她。她拿起桌上的筆敲了敲我,說:「獃子,這裏的味道並不是指氣味。那是虛無縹緲的、聽不見聞不着,唯有心能夠感受到的東西……」

藍說着,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似乎聞到了一種很好聞的味道,她誇張地吐出一口濁氣,睜開眼直愣愣地看着我。

「你是不會懂這些的。但我可以告訴你,白雲是甜的。」

我越過藍的肩膀看向窗外,天上的白雲被風吹而慢慢悠悠地往前走。一望無際的藍上掛着一抹抹白,正預示著是春天的好天氣。

我看着白雲,忽然想到了棉花糖。於是我問藍:「像棉花糖那樣的甜?」

「正解。」藍打了個響指,聲音很小。她一臉「孺子可教」的表情朝我點了點頭,而後又趴在了桌上,看向窗外。

那時是三月,春天剛剛來臨,高一也剛開學。

我記得那是早晨的某節數學課,太陽還未照射到陰面來。我看着趴在桌上的藍,窗帘微微被風吹起,盪在她的身側。輕柔的春風拂過,帶起她額上的幾縷髮絲。她側着頭、我看着她,她當真好像融入了名為春的畫布下,整個身姿看上去美極了。

我忽然想到棉花糖,無端將她想像成棉花糖來,她就那樣飄在空中,然後被風吹走。

等我回過神來,第一眼發現藍居然不知何時將頭扭了過來,抵在桌上,斜着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被她的視線弄得不知所措,臉霎時滾燙起來。

「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啊?美女?」

大概是我的反應致使藍有了捉弄我的興趣來,她忽然露出笑容,抬手想要勾我下巴,一臉愉悅地問我。我躲開她的手,自然沒有理她,倒不如說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我慌張地低下頭,說:「別鬧,老師在看我們。」但其實我並不知道老師是不是注意到了角落裏的我們,那時候根本顧不得那麼多。

「他沒往這看。」藍的嘴巴抿在一塊,看起來嚴肅至極。我悄悄瞥了一眼,便慌張地將視線移到講台上。數學老師唾沫橫飛,粉筆在黑板上飛舞,根本就沒往這看一眼。

「倒是你,怎麼,對我心動了?盯着我看。」藍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說。她果然看見了我盯着她,將她想像成棉花糖的模樣。

那是何種樣子,猥瑣的?變態的?帥氣的?我想像不出來,但大概率很猥瑣。

意識到這點,我頓時覺得羞愧難當,索性直接沒理她了。還好她沒有再說話。

我把視線從「棉花糖」上移開,再次看着黑板上戴着眼鏡的數學老師說着函數,卻怎麼也集中不起注意來。

那天也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我早忘了那時的雲是什麼模樣,倒不如說,我根本沒在意過那些東西。

高一開學的第一天,我尚未脫離初中稚氣,也遠不如現在勇敢。

那時我被人群中展露的一張張靚麗的笑臉,說話時健談的模樣震懾住了腳步。我站在公佈欄邊低着頭,眼向上翻著尋找著自己的名字。實際上,我的心已被一陣陣名為自卑的黑霧充斥着,我因此緊張到想吐。那雙手、那雙腿、那雙眼,不知該怎麼做,它們才能夠自然。我不知所措。我只想儘快逃離這裏、遠離人群。

當我找到自己的名字,再擠出人群中時,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我靠在角落裏的牆壁上,大口喘氣。

等到人群差不多散盡,我才有了力氣邁動雙腳。

我沿着長長的樹道往盡頭的教學樓走去。此刻園內已沒有多少人,我一邊舒爽地呼吸著空氣,一邊打量著四周風景。

英華高中坐落於市郊區,面積一百多公頃,作為高中來說算是很大的面積了。校園內綠化風景很好,目前我所見風景:靠近操場的一邊有一方很大的公園;中心區域建有噴水池;還有這通往教學樓的長長樹道,樹與樹間錯落分佈各種各樣的小花壇,美極了。我無端想到再深一點的秋節,葉紛紛落下,將撒得滿地金黃。再出一點光,透過枝,將陰影投下,這長長的道一定也有另一番風味。

路過一簇不知名的紅花時,我停下了腳步。因為花叢中一隻花斑貓探出頭,喵喵叫個不停。我心生愛憐,四下打量一番見沒有人,便低下身子,剛伸出手,那貓忽然對我齜牙咧嘴展現出特別深的敵意,然後轉過頭穿過紅花往著旁邊的操場跑去。

我心中感到惋惜,抬起頭朝着貓跑的方向望去。視線越過花壇,貓咪卻不見蹤影,倒是看到一個留着短髮的女孩正坐在長椅上,嘴角勾著一抹微笑,望着這邊。

那人就是藍。

我尷尬不已,撓了撓頭髮,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轉身朝教學樓走。

說到這,我突然覺得命運真是個奇妙的東西。

我第一次見藍,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性格,我不知道她的過去,不知道她的人生種種。相見之前是「無」。在那一刻、那一秒我想過:這個陌生人和我再不會有瓜葛,有什麼尷尬?可誰又知道,這其實是兩條即將交叉的線。我們會成為同班同學、成為同桌、成為彼此的朋友。我們就像在演一齣電視劇,一切都是那麼的合情合理、正中靶心,彷彿被一隻無形大手安排好了一切。那「無」漸漸被填滿成為「有」,我的認知里忽然多出來某個人生來,這種感覺說不上來的有趣。

……

我已忘記是幾年前的某月,只記得是一個開着窗戶,風捲起窗帘,因而身體頓時無比舒適的季節。

某個午休,藍望着窗外,我趴在桌上側着頭看着風捲起她頭頂的一小撮呆毛,白皙的側臉上顯出些許鬱悶。我不知道原因為何,更加不好意思詢問。

她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看着白雲流轉。她嘆了一口氣,忽然間轉過頭,我措不及防,連忙把看她臉頰的視線投向天空。

這天的雲真白,這天的天真藍……

我內心祈禱不要問我是不是在看她,更不要說一些令人誤解的話語。我竭力忘記腦袋中她的臉,這樣我才能夠稍微自然流露出表情,自然地和她講話。

「天好看,還是我好看?」

可是,該來的還是來了,我果然被抓了個正著。我的視線在天和她臉上來迴轉了幾圈,然後坐起了身子。

「不許說天好看,也不許我好看。」我還沒講話,藍忽然又道。

我楞在原地不知所措,那我該怎麼回答,還是索性閉眼不說話?

「那我……該說什麼?」

「你說,都好看。」

「……」

我無話可說,翻了個白眼,餘光瞥見她露出狡黠地笑容,一臉玩味地望着我。

這樣的話題早就不止一次,藍曾問過我:狗和貓你喜歡哪種?我正在思考,她忽然說:「你要說都喜歡。」我露出疑惑的表情,她又說:「因為我都喜歡,這很難選擇,我不信你能選擇出來?」

她總是問我一些問題,沒等我回答,自己給出了奇怪的答案。她不信我這、不信我那,我在她的認知里就是一個「不值得信任」的人。可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反感,反而覺得「不相信」我的藍特別特別有意思。

「可我還是覺得天好看……」藍說着,鼓著嘴巴扭過頭又看起了天。

我也看向窗外,實在不覺得這又藍又大的東西有什麼好看的。

「我好像喜歡上了a。」

正學着藍看着天時,她突然說道。我心裏猛一震顫,忽然覺得,眼前的天黑了、雲落了,世界成了黑白。可當她轉過頭望我,色彩又回歸實現,可我卻無法從她臉上移開目光。

我猜測她的真心,多希望是玩笑,可藍眼中流露出真誠。

「和你說話呢,怎麼辦?」

我咽了口唾沫,嘴角忽然抽搐了兩下。心裏面說不出來的難過。我扭過頭看着自己攤開的課本,艱難地開口:「他有什麼可喜歡的。長得又不好看,脾氣還很大。」

「哼。」藍冷哼一聲,「不了解別人還是不要胡亂猜測為妙。」

我轉過頭看着藍,她的眸子和往常無異,一副講大道理的模樣,我分析不出來她是不是憤怒了。

我不敢講話,於是裝作看課本,沒再搭理她。可她過了一會戳了戳我,「你覺得追他行不行?」

我心裏根本平靜不下來,看着課本心卻不知在哪裏。就像在一處虛空中上上下下,起伏不定。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后看着她,她一臉認真,大大的眼睛像是在可憐地說:「請給我口吃的。」

轉而看向她粉嘟嘟的小臉,我心裏又無法平靜了。

我說:「我……我隨便你。」忽然又結巴起來。

「切。」聽我這麼說藍似乎頗不開心,兩手撐在後腦勺,靠在椅背上望向窗外:「獃子,這事可不是我,也不是你說了算。」

那時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覺着她很惆悵,很難過。似乎是一個困在無垠荒漠的人,水在哪裏?生機又在哪裏?不知道,迷茫前行。

我很傻,根本不懂得替她排憂解難,更加不明白「交流」的意義。只傻傻地看着她,光看着她又看了一節午休的藍天……

……

我開始思考「心」。

前些日子我下樓崴了腳,體育課只好坐在遠處石階上看着同學們上課。我躲在人群注視不到的地方默默觀察著藍,她坐在操場上,雙手向後撐着地,看着天。她身邊的同學成群圍在一塊聊天,只有她被排除在外。

我在她的身上讀到了寂寞與孤獨。

我是不是應該走過去,大方的和她說話?我考慮這件事,歪歪扭扭的站起身。可當看見藍身邊的人群時,心中名為自卑的「黑霧」又搗起亂。

它說:「不怕注視?不怕他們忽然安靜,奇怪地看着你?不怕暴露出你的腳、你的手、你的臉,是如此彆扭不安?」

我怕,我當然怕,我怕得要死。我很早之前就畏懼人群,人群外還好,但在人群里我總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找不到屬於自己輕鬆的方法。我總是彆扭,我害怕他們看我,怕他們對我指指點點,怕他們說:看看懦弱的s啊,多麼搞笑,你不該來這,這屬於「陽光」,而你是「黑暗」。

於是我坐了下來,我的腳不能走,沒有辦法。我這樣告訴我自己,理所當然地留在了台階上。

坐下后我沒再看藍,我想着自己的「心」。

我的心裏滿是黑泥,行走在其中它會牢牢地將雙腳黏在裏面,使我動彈不得。

有時我想着該如何將那些黑泥從心裏挪走,拿鏟子鏟嗎?那必然不能。我想不到合適的辦法,只得任由那黑泥越來越多,直至將我整個身體佔滿。

彆扭的我自己就是「心」,那黑泥就是我醜陋的人格。我討厭這樣的我,厭煩到想要立刻、馬上,消失不見。可我什麼也做不了,我沒辦法消失,更對於這樣的我生出了很多負面情緒。

就這樣吧,就這樣活着,總有一天我會變得勇敢、變得灑脫、變得不再畏懼。我告訴我自己,抬起頭,藍卻不知道哪裏去了。

我嘆了口氣,心裏面再次鄙視自己的懦弱。

我拿起剛才放在地面的書本,隨意掃了兩眼,卻怎麼也看不進去。於是我靠在石階上,抬着頭,感受着令人微醺的風。

陽光燦爛,天藍藍的、雲白白的,是一個平靜、祥和的某天下午。我不由想到自己在一片青草叢中躺下,愜意地望着天,吹着風,白雲是小羊,忽然又變成了一隻狗。我感到好笑,總算體會到藍喜歡看天的一些緣由。我閉着眼睛,操場上傳來各種活力的聲音,我忽然厭煩不已,腦袋裏的天消失不見了。

遂站起身,拿起書本,一瘸一拐地下了「觀眾席」。然後順着紅色跑道走出操場,剛拐了個彎,就看見了藍,不止藍,在她身邊還站着a。

看到這樣一幅畫面,我一頓兩秒鐘后反應過來,忙躲到一旁,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躲。我靠着牆,心裏面有一道變態的聲音在叫喊:「聽一下!聽一下!」呼吸急促,心裏說不上來的苦澀。很想聽,但轉而想到前不久藍和我說她喜歡a,我又像卸了氣的皮球,走開了。我沒有勇氣去接受我所不願接受的事,我一向懦弱,自始至終從未改變。小時候如此,我以為有所改變的現在,也依舊如此,結果還是一成不變。

我靠着牆壁深深嘆了口氣,繞回操場,從另一邊鐵絲網繞回了班裏。

後來下了課,藍回到班級里。我抑制住想要詢問的衝動,我知道我自己什麼也算不上,沒有資格去問。可內心還是期待她能和我主動說起這件事。可到底她什麼也沒說,過了幾天我慢慢淡忘了這件事,藍和a也再沒講過話。

有時我會忽然想到這件事,心裏有一種想要問出口的衝動,就好像要衝破牢籠的動物。當我下定決心轉過頭時,看見藍和往日一樣,趴在桌上,望着窗外。窗戶大開,她的短髮迎風飛舞,陽光大肆照射着她的臉,她嘴角盪著似有似無的笑意。

「看上我了?」我好像聽見藍眯着眼,笑着問我。那剎那我的臉滾燙起來,連忙將頭轉了回去。其實她什麼也沒說,奇怪的是,我也沒想過再問了。

……

和藍的結局怎麼樣,我今年年過三旬,那上學時候的事已是十幾年前了,結局早已記不清楚。但我始終忘不了這記憶里最純凈的短髮女孩,好像稍微有點抑鬱;她喜歡看天、看雲,成績差;喜歡捉弄我。

我最最最忘不了的是那珍貴的青春里的某一天午間,她歪著頭睡著了,天藍色窗帘迎風飛舞,最後落在她的頭上。我撐著下巴看着這樣的她,隨手捻起窗帘,而她剛好醒來。

她痴痴地望着我,隨後痴痴的笑了起來,而後又倒在了桌上,似乎做了場美夢。噢,我說我自己,認識藍,似乎是我做的最美的夢……

寫完這寥寥幾頁文字,我忽然想到藍說的那句話:這事可不是我,也不是你說了算。

的確,那得心說了才算。

202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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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名為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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