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白玫瑰

第二章:白玫瑰

他今天果然沒有來學校。

回想起昨夜,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慌亂無措的樣子,先前所有的沉穩都在接到那通電話後轉瞬即逝。

「你去哪兒?」我不解地望着紀白紳匆忙行走的身影,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後。

「借我把傘。」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彷彿在刻意掩蓋自己的驚慌失色,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簡練。

他系鞋帶的手在顫抖。

我一愣,但還是把老樊沒有帶走的米色雨傘拿了過來。

「下這麼大雨你要去哪?好歹和我說一下啊!我答應我爸媽要照顧好你的……」語氣中透露的惴惴不安,落在他身上堅定不移的目光,只為得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答案。

「醫院。」他沒有看我,順走了我手中的雨傘,頭也不回地踏出家門。

前方是一望無際的黑暗。

路上風雨無阻,計程車平安抵達了市中心的醫院,頂燈亮起,換為空車。

傘下的他,早已紅了雙眼,抬眼望向那座熟悉的鐘塔。

似曾相識的老地方,曾親眼目送了他至親的離去,如今重要之人也被送往至此,生死難料。

通往手術室的每一步走的都很煎熬,似乎腳上拴著沉重的鐵鏈,砥礪前行。他顯眼的粉紅睡衣頓時吸引了醫院裏群眾的目光,不過此時的他卻早已無暇顧及,心裏所想的只有李誠安是否平安。他也不知為何,腳下走的明明是熟門熟路,此刻卻莫名變得人地兩生。

莊嚴肅穆的手術室前,坐着失魂落魄的他。

雙眼空洞,黯淡無光。

紀白紳剛走沒多久,我便聽到一陣開門聲。老樊正滿臉疲倦地站在門口,衣襟處還是沾到了雨水。

他沒有換鞋的打算,環顧左右似乎在尋找獵物:「他人呢?」

我眼裏的光逐漸黯淡,眼眸低垂:「醫院。」

老樊一愣,對他來說是個出乎意料的回復。可他一向沉穩,即使一肚子疑惑也沒有多問,只是不緊不慢地解開皮鞋。

「你回來的時候沒看見他嗎?這麼晚了他冒雨去醫院不會出事嗎?為什麼他要去醫院啊?哦對了,那邊還在堵車嗎?」一時間,內心所有的焦慮都一吐為快,或許也只是我一人的自言自語。

可說完之後我就後悔了,這些都不是我應該去擔心的事,卻一直傻傻放在心上耿耿於懷。

我甚至開始懷疑,這到底是不是因為善良。

老樊目中閃過一絲驚訝卻又迅速化為笑顏,眼角的魚尾紋顯而易見。他寵溺地摸了摸我的腦袋,完全不像往日嚴厲苛刻的他。

「睡覺去吧。」他關上燈。

手術室前的指示燈突然熄滅。

菩薩啊,求您保佑……

少年內心再次虔誠祈禱。

他以前並不相信世間有佛,甚至會去不理解身邊那些封建迷信的人。可一個身處困境的人,除了無能為力只剩祈禱。

在母親去世那天,他也這麼做過。

或許是自己內心不夠虔誠,或許是菩薩忙着眷顧他人,或許是因為他閑來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結果終究不盡人意。

可在李誠安身上,他還是想賭一把。

他說,即便餘生命途多舛,也願換取李兄相安無事。

「病人家屬?」中年醫生摘下口罩,目光落向心急火燎恨不得往自己身上撲的紀白紳。

他一時語塞,竟不知從何開口,大腦此刻一片空白,是出乎意料的畏懼。他害怕看到醫生面露悲色的搖頭,害怕對方低着頭沉默,害怕聽到那句對於他們來說司空見慣的「我們儘力了」。

好在,杞人憂天。

「病人轉危為安了,現在還在昏迷。幸好送來的及時,但凡晚一點我們都無力回天,」醫生望着長舒一口氣的紀白紳,扶了扶眼鏡,語氣突變嚴峻緩緩道出下文,「不過,車禍導致病人腿部肢體嚴重創傷還引發了感染,血管和神經組織也已經無法修復,為了不涉及到病人的生命安全我們只好採取了截肢措施,望您諒解。」

截肢……紀白紳嘴唇煞白,頓時麻木不仁。

可轉念一想,比起失去生命,截肢已經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神明終於聽到了他的求救。

雷聲響過,急猛的夜風發出一陣哀嚎並狠狠拍打着我房內的落地窗,一切似乎暗示著今夜的驟雨狂風難以平息,會是個不平凡的夜。可風越大,我內心越是惶恐不安。

他現在有沒有平安到醫院呢?他到底為什麼去醫院?看他這麼火急火燎的應該是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人吧?他明天還會來學校嗎……

粉嫩的被窩裏,躺着輾轉反側的我。

昨夜,愁多夜長,寢不安席。

經歷了風雨後的操場上四處斷港絕潢,似乎稍有不慎就會重重滑倒。我喜歡下雨天,更喜歡插著口袋一個人望着寂寥無人的操場,聽着樹葉隨風搖曳的颯颯聲,沉浸在雨後空氣中瀰漫的清香。

但現在的我怎麼也開心不起來,因為此刻面臨的正是比暴風雨更可怕的體育課。昨夜的雷雨交加還是影響不了江未大哥正常上課,可憐的我還以為千逃萬逃總算逃過一劫,完全忘記了我校體育館就是因為惡劣的天氣而存在的,所以學校的體育課上從來不會如我所願的存在什麼自修。我簡直恨透了這門課程,因為很多次我的總分都是因為這個體育害得與全校第一失之交臂,拱手讓人。

很多人都勸我放棄,都說體育這塊我真的缺乏與生俱來的天賦。甚至初中時代一些嫉妒心強的人會以開玩笑的名義,給我不痛不癢地扣上「書獃子」的頭銜。

對此我做過很多努力,老樊也利用了自己難能可貴的休息時間陪我日日夜夜勤懇練習。關於球類,排球、足球、籃球、棒球甚至橄欖球我都試着去很努力地攻破,老樊也每次手把手地教我投球技巧。他這人心浮氣躁沒有什麼耐心,但為了不讓我喪失堅持下去的勇氣很多次都克制住了自己。即便他很努力的在掩蓋心中的無奈,但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一直沒有拆穿。

他肯定很想說,我這蠢女兒真的很蠢,體育這塊是真不適合她,看來說她「書獃子」真的一點錯都沒有。

我和小清並排繞着體育館大口喘粗氣,腳下步履沉重,大部隊的「掉車尾」我倆依舊穩坐。

「跑起來跑起來!」我用餘光都能看到江未大哥手裏拿着個秒錶不留情面地指着我倆,但他怎麼可能管得住我這根千年不變的老油條?除非他過來扛着我跑。

全班已經開始做熱身運動準備跳繩練習了,我和小清才不慌不忙慢悠悠停下,默契般地裝作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顧霖柔,來,你過來。」江未大哥滿臉和藹地朝我招手,每次他笑的越燦爛就越沒有什麼好事。

這句話尤其針對我。

我悠哉悠哉跟大爺逛公園一樣走過去,絲毫沒注意到江未大哥秒變陰沉的臉,翻臉快的跟川劇變臉似的。

「快點!」他朝我怒吼一聲,把我嚇一激靈,連忙夾緊屁股朝他跟前跑去。

「怎……怎麼了江老師。」我一臉怯意地望着他,已經準備好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思考今晚的餐桌上會不會出現自己心心念念的雞腿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故作思考,意味深長地將目光落向我,「上次期中考試裏面,女生就你一個八百米測驗不合格。」

啊?就我一個?什麼?怎麼可能!

一瞬間瞳孔發生了地震,大概是因為突然成為了女生中唯一一個不合格而感到「受寵若驚」。之前的幾次八百米測驗我起碼不會形單影隻,會有幾個體育比較差的女生和我一起跑在隊伍的最末尾,小清就是這行人當中的其中之一。她不忍心看到我每次跑最後,於是自願和我並排當最後一名,加入了「掉車尾」的行列。但是到了這種大考,我明顯看出了她面露難色,略顯遲疑,我清楚是我們的友誼阻擋了她自由發揮的步伐。而作為她最好的朋友我並不希望她因為我的個人原因而耽誤了自己本該優異的成績。

朋友本就是個互相進步,互相救贖的存在。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向是我對朋友的信念。

平常練習個個都沒有拿出最佳姿態,一到大考又個個出類拔萃。雖然當時考試的時候我跑在全班最後一個,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除我以外的其他女生都精準入了合格線。沒有了小清的陪同,我也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所有女生中唯一的不合格。

我努力了,僅我知,足矣。

認了吧顧霖柔,你根本沒這天賦。

我將碎發捋到耳後,仰天長嘆。即使內心有萬般苦楚還是強忍着用笑容一筆帶過:「抱歉老師,下次一定!」

上天還是公平的。

他為我敞開了學業的大門,僅此。

「這周五放學過來補考。」江未大哥沒有看我,把手搭在脖子上,故作淡然,然後打了個手勢示意我倆歸隊。

他這句話說的很輕,輕的只有我才能聽見。因為在場的所有師生都明白,我們學校很注重體育,第一次的分數就直接定格了,考的不管好與壞都不存在補考這一說,甚至連請病假的都沒有這一機會,更何況這是期中考試。如果被發現有老師私自讓學生補考,重則也許會被開除,因為這嚴重違反了上級定的規矩,給予別的學生不公平對待。

江未大哥卻依然選擇了特立獨行。為了我一個體育差生,甚至不惜一切賭上了自己的職業生涯,不過這也很符合他我行我素的性格。

我一時感激涕零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果他不給予我這次機會,會導致拉掉我很多的總分,甚至可能連「萬年老二」的位置都不保。

壓力倍感而增,因為我清楚不管再來多少次,結局依舊如故。

可不想讓江未大哥失望的心情誰又能懂。

「小心球!」遠處傳來一聲吶喊,等我們回過神的時候已經有位女生成為了全場的幸運觀眾,被籃球砸到了後腦勺。她正在跳繩,身後突如其來的一擊導致身體失去了平衡,連人帶球重重前傾下去,「噗通」一聲磕在了冰冷堅硬的木質地板上。

「方婼琳!」站她身旁的兩位女生連忙丟下繩子跑過去查看情況。

這倆人平常和方婼琳走的很近。和小清一樣喜歡扎丸子頭的叫陳芳婷,我們都管她叫「陳姐」,因為家庭勢力的撐腰,沒有人敢惹怒這位千金。另一位留着齊耳短髮看着不太聰明的叫曾瑤,平時悶聲不響不愛講話,給人的感覺一直很憂鬱,猜不透。

感覺曾瑤和這倆人有些格格不入,有種被迫無奈才和她們走這麼近的感覺。

方婼琳被她們扶了起來,一手捂著磕到的額頭,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令一向重情重義的陳芳婷看了心生憤怒,握緊拳頭。

「你們怎麼打球的!」陳芳婷指著遠處的高年級學長一頓破口大罵,而那些學長看着就凶神惡煞的樣子,自然不服。

「體育館本來就不大,砸到了只能算你們倒霉咯!」一個瘦高的學長毫不客氣地回了一句,看他貌相似乎是對面一行人當中的領頭,周圍的一群人嘴角也都掛着嘲諷地笑意。

「高二的是吧?你丫的最近出門給我小心點,別被我逮到!」陳芳婷威脅道,聽語氣不像是在開玩笑。

「陳芳婷!」江未大哥怒視着她,眉間一皺,「別惹事,球還給他們。」

她噘起厚唇,看得出來很不情願,但還是乖乖把方婼琳腳邊的球撿了起來然後用力砸去,卻被對面穩穩接住了。

「大哥你幹嘛去偏袒他們啊!這些高年級的一直這麼囂張為什麼都不管管?」一直在我們心中存在的困惑,終於被勇敢的陳芳婷說了出來。

這些高年級的確實很囂張,似乎根本不存在小說裏面寫的那種溫潤如玉的學長和通情達理的知心學姐,在他們身上看到的只有以強欺弱。仗着自己是長輩,就讓低年級的跑腿買早飯或者幫忙搶佔食堂的位置,而拒絕這一切的後果就是會被暗地裏說三道四,嚴重的甚至會被拖到校外忍受苦不堪言的校園暴力。

江未大哥眼眸深邃地看着她,深吸一口氣,將雙手環抱在胸前:「無可救藥的人對他們說教就是空談,我一個沒有威嚴的體育老師是改變不了任何人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制止你們成為像他們那樣的人。

「因為你們是我的學生。」

令全班意料之外的答覆,竟是從一個不起眼的青年體育教師嘴裏說出口的。陳芳婷愣在原地,埋怨的話硬生生給憋了回去,一些附和她的女生也頓時震驚地啞口無言。

「額頭好像確實有點磕破皮了,不過貼個創可貼就不要緊了……我沒事的芳婷,謝謝你啊!」方婼琳輕輕晃了晃陳芳婷的衣袖,那甜美的笑容和生來似流水般的女聲是我一直羨慕不已的。

「怎麼可能會沒事啊!走,我帶你去醫務室!」陳芳婷說完就勾起方婼琳的手臂朝體育館門口徑直走去。

「真沒事的啦,沒這麼嚴重……」方婼琳擺手微笑,但倆人還是邁著相同的步子離開了體育館。

曾瑤落寞地目送她們離去的背影,想要邁開的右腳還是收了回來,嘴唇一抿,用力拽緊裙擺。

這是她不經意間的習慣,很早以前就被我察覺。

三個人的友誼,總有一個是局外人。

小清打工的地方是在一家溫馨的咖啡店,離學校就一個拐彎的距離。她的父母都是名牌大學畢業的博士生,所以經常居住在海外搞研究,一年回國的次數也屈指可數。她的成績在班裏不算理想,年紀排名也總是遊盪在車尾,令倆位學霸父母感到大失所望。因為小清的英語下了血本還是停滯不前,口語交際也依舊漏洞百出,原本一家人一起出國的計劃只好更改,只留她一人在國內自力更生。

畢竟讀高中了,放學的時間一直會很晚。到了冬天的時候,天黑的很快,走在回家途中都能看到一輪若隱若現的彎月。小清每次打完工回家都已月明星稀,還得完成每天繁多的作業,身心極度疲憊。

班裏的女生都羨慕她瘦骨嶙峋的身材,我的內心卻五味雜陳。

在校門口道別後,我扭頭便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背對着夕陽倚在路燈旁。

他穿着寬鬆的白色襯衫,袖子微微向上捲起,昨天手上成熟的勞力士換成了一塊純黑的卡西歐插在米色長褲的褲兜里,他正低着頭,烏黑細柔的頭髮遮住了他的前額,一隻耳朵塞著黑色的藍牙耳機。

滿滿的少年感。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緩緩滑落的夕陽與地平線交匯,柔和的光輝映照着他的絕世容顏,眼神一如既往的冷冽,高冷的氣質令人望而卻步,像是一座千年不化的冰山。

夕陽拉長了他的影子,他踏着輕柔的晚風,逆着光向我走來。

漸近的他,加速的心跳,放大的瞳孔,紊亂的呼吸。

是怦然心動。

他的臉逐漸清晰,我的心跳逐漸加快。

他永遠是一個表情,冷漠且清高,似乎從不與這世俗同流合污。

紀白紳沒有說話,遞給我一個粉色的袋子,裏面放着疊放整齊的粉色睡衣,是昨晚他穿過的。

「你的校服。」我也把手中拎着的袋子遞給他,原本以為今天交不到他手裏了,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出現在校門口。

他沒有道謝,沒有說話,也沒有看我。在他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我突兀地握住了他的右手,但很快又意識到了不妥當,立刻鬆開。

我支支吾吾道:「昨晚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突然去醫院?」

紀白紳望着我擔憂的神情,很快又把頭偏去,視若無睹:「你這人怎麼這麼八卦?」

「我昨天因為這事一晚上沒睡好啊拜託!」眼神中滿滿的乞求,努力傳達給冷若冰霜的他。真是個無情的傢伙,為什麼總是把別人的好當做多管閑事呢?

他一怔,瞠目地看着我,可眼裏的驚訝也只是一閃而過。

「家裏人出車禍而已,你快回去吧。」沒有溫度的語氣,如此嚴重的事情從他口中說出來是多麼的輕佻,和昨晚心急如焚的他無法照應。

或許只是對我的不耐煩。

他轉身甩給我一個背影,不過比平常走的似乎慢了點,也不知道是不是經歷了這麼嚴重的事情令他整個人都沒有休息好。我心裏有些難過,但又找不到自己難過的點,說不上沮喪的理由。

剛才,他一步步走近的是我的心,僅用了幾秒的時間,冰徹心髓,心如刀割。

我愁眉苦臉地準備過馬路,大概是有些心不在焉,我沒有注意此時穿過的是一條沒有紅綠燈和斑馬線的單行道,忽略了右側正駕駛而來的貨車。

好想逃,但身體竟不聽從大腦的使喚僵在了原地。

快停下啊!快停下!我心中吶喊。

司機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喇叭的長鳴和急剎車刺耳的聲音劃過長空,可貨車因為較大的慣性無法立刻停下,會滑行一段距離。

誰來救救我……

千鈞一髮,我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奔我而來,一雙溫暖柔軟的大手從身後緊緊拽住了我,將我一把拉回了行人路。

原來在我轉身的那一瞬,紀白紳回了頭。他想說出那句欲言又止的道謝,如果昨晚老樊沒有發現他並收留,他會在猛烈的風雨中度過伸手不見五指且漫長的黑夜。

我們倆默默忍受着司機的譴責,目送着他離去。紀白紳是最無辜的,救了我的命還得被司機謾罵一通,我像個做錯事的小孩抿著嘴一臉求饒地看他,等待接受洗禮。

他深吸一口氣,俊臉一黑:「愣在那裏幹嘛?我現在要走遠了呢?」

平淡的語氣卻聽得出話里的憤怒,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怒形於色的樣子,因為我這個豬隊友。

我想和他解釋,當時我被嚇得魂飛魄散,動彈不得,大腦一片空白手腳也不聽使喚,如果沒有他,我現在不會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聽他指責。我有很多很多想對他說的話,但脫口而出的只有簡短的三個字……

「對不起……」我誠懇地朝他鞠躬。

說實話,他朝我飛奔而來,拽住我右手的那一刻,我甚至想過以身相許。

他低垂著濃密的睫毛,沒有再指責我,只是輕輕地拉住我纖細的手腕沉默著走到馬路的另一頭。白色襯衫散發着淡淡的古龍水香味,我又一次失了神,只不過再也不用左顧右盼擔心着來往的車輛,因為此時此刻在我的跟前,就是一盞「指明燈」,指引着我腳下走的每一步。

這一刻,我的眼裏只有紀白紳。他掌心的溫度,身上微微散發的古龍水香,以至於很多年後我都不曾忘記。他太耀眼,耀眼到我的目光不自覺地會緊緊跟隨。或許真如老樊所說,是我太多愁善感,他竟成了我心中的白月光。

我們道別在暮色蒼茫的夕暮中,東趨西步。

只是多年後我仍未知道,這天,夕陽西下,那個風度翩翩的少年再次回眸,他目送着我瘦小的身影越走越遠,直到消失在視野中才轉身離去。

可此時的我又怎會知道,多年後的自己竟滋生了一個痛苦的想法。

如果有台時光機,在看到他等在校門口的那一瞬間,我會忍住自己心間的悸動,選擇視而不見。

如果我沒有控制住自己,還是和他交換了手中的包裹。

那我寧願他頭也不回的向前走,不要救下馬路中央命懸一線的我。

人煙稀少的咖啡店裏,瀰漫着咖啡豆沁人心脾的香味。很多剛下班的白領,架著電腦端坐在桌前辦公,還有些高中妹三五成群的肆意談笑,談話內容都是些青春期避免不了的事情。而處於這一階段的女生,聊天大多離不開「喜歡」這兩個字,這種話題自然會引來一些成年人不友好的目光。

林小清從更衣室里出來,繫上店裏的圍裙,嘴角掛着一絲淡淡的笑容,充滿鬥志地準備迎客。

店裏大多都是老顧客,令林小清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奶奶,她幾乎每天都能看到這位老人。她其實很不解,為什麼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年人會天天閑着來咖啡館點上一杯最便宜的熱牛奶呢?如果她想喝熱牛奶,完全可以在家自己熱上一杯,不用次次大老遠的跑過來消費,畢竟年邁的她腿腳看着並不利索。

而此時,這位慈祥的老太就站在她的面前,弓著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七皺八褶的鈔票放在櫃枱上方,神情有些憂鬱。

老年人不會用手機,在充滿著高檔氣的咖啡店裏,她似乎是唯一一個用現金支付的。而她作為店裏的老顧客,林小清早已見慣不慣了。

老人推門離去之後,店門口清脆的鈴鐺聲再次作響,提醒店員有新的顧客進來了。

「歡迎光臨。」一旁的女店員禮貌鞠躬。

林小清正低頭寫着賬單,抬眼后頓時大吃一驚,細眉微微上揚。

來人正是陳邊樹和他的小弟們。

她慌亂地整理碎發,捋捋裙擺,然後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面對正朝自己一點點走來的陳邊樹。

背景變得虛化,她的眼裏只有他。

如果要用一句詩來形容此時的她,那便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沒有一個女生能夠拒絕的了風流倜儻的他,沒有一個女生會看到他貌若潘安的容顏不為之動容,沒有一個女生不會被他脫口而出的巧言令色所淪陷,但從來沒有一個女生會永遠擁有身為花花公子的他。

「一杯卡布奇諾,不加糖。」陳邊樹望向價目表的目光落在了林小清身上,他微微一怔,細細打量起面前這位小家碧玉的少女,桃花眼一眯,似乎在回想什麼。

視線交匯的那一瞬間,他甚至忘了,昨天剛見過面前這位絕世佳人。

很熟悉,但就是記不起來,畢竟玩世不恭的他昨晚見過的女人又不止她這一個。

一股淡淡的煙草味撲鼻而來,林小清摁屏幕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又繼續。

他抽煙啊……

「喝什麼啊王熊,」他勾起一旁王熊的脖子,然後又看向身後的幾個人,「點啊,我請客。」

王熊和另外幾個人其實感到很意外,他們第一次知道痞里痞氣的陳邊樹竟然還有喜歡喝咖啡的興緻。以前陳邊樹都是帶着他們這行人進出網吧,酒吧,ktv這類燈紅酒綠的喧鬧場所,但這種雅而不俗的咖啡店還是第一次帶他們來。

玩膩了這是?開始享受生活了?

「額……那就……那就來杯拿鐵!」王熊斬釘截鐵地揮了揮手,其實他還沒有來得及看菜單,在他對咖啡的印象里記得的只有拿鐵。隨後他看了眼身後的小弟們:「還愣著幹嘛!不給老大面子啊?」

那群人連忙揮了揮手,刻意笑得很大聲:「沒有沒有!我們哪敢呀!我們幾個在商量呢!商量~畢竟第一次來嘛!」

王熊假惺惺地跟笑着,無意間瞥了眼埋頭記單的林小清,一下就反應了過來。

「是你?」他不分場合的大喊,店裏的低聲細語頓時戛然而止,安靜的能夠聽到店內播放的音樂聲。顧客們紛紛投來異樣的眼光,目中夾雜着談話或思緒被打斷的不爽。

陳邊樹疑惑地看向眼神閃躲的林小清,打量起她來。

美的像幅油畫。

烏黑捲曲的長發高高盤起,鬢角和發梢的碎發肆意搭在她白如雪的肌膚上,她最吸引人的還是此時閃爍著的猶如天空般純潔明亮的杏眼,靈動又充滿生機。

她的眼裏有光,似有璀璨星辰。

撥人心弦。

陳邊樹心頭一顫,因為眼前這位長相甜美的女子和他身邊接觸的那些濃妝艷抹的嬌媚女性截然不同,她骨子裏由內而外散發着一股溫柔嬌羞的氣質,很自然,一點都不做作。

他終於想起了昨天在走廊里的相遇。走廊被拖得很濕,那時的他睡眼惺忪根本無暇顧及到林小清的花容月貌。

他回過神,裝作一副一開始就認出來的模樣:「怎麼也沒想到過,竟然還能看到你穿工作服努力打工的樣子。」

林小清白嫩的臉蛋微微泛起紅暈,手害羞的搭在白皙纖長的脖頸上,嘴角一抹甜美的笑容更是陳邊樹從未見過的真摯。

身邊女人各色各樣的笑容他都見過,但那都只是抱着目的而迎合,個個虛情假意。

富有感染力的微笑看的他整個人有些出神,但他陳邊樹不是那種輕易心動的人。

後來那仨「小流氓」點了兩杯焦瑪和一杯美式,林小清記下后禮貌地指引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並交代他們耐心等候。

一旁的若心凌看到陳邊樹一行人入座后,連忙停下手中的活朝着林小清八卦起來。

「誒誒,剛才那個男生好帥啊!」若心凌懟了懟林小清的手臂,泛起了花痴。

林小清抿了抿紅唇,害羞地低下頭去沒有說話,繼續打發杯里的奶泡。

她也想說,是啊,真的好帥,尤其是那雙迷離勾人的眼。

但她根本難以啟齒,因為對方是陳邊樹。

是救過她的人。

「一個班的?」若心凌漫不經心地問道,遞給林小清一杯新鮮出爐的卡布奇諾,上面飄着一隻精緻的小熊。

不得不說,若心凌咖啡拉花的技術實在是好得出神入化,店裏也因此獲得了不少女顧客的好評,她的傑作普遍都被存入了她們的手機相冊里。

她的學習能力很強人也勤奮,所以店長很喜歡她,經常會受到重用,也讓她帶帶剛來不久的林小清。

所以林小清不止是給客人端茶倒水,閑暇之餘也會幫忙打下手,尤其是周末人多忙的不可開交的時候。

「啊不是,」林小清立馬揮手否決,整個人看着有些緊張,「他在我……隔壁班。」

說完,她小心翼翼地把剛做好的卡布奇諾和焦瑪放在托盤上,朝一群有說有笑的男生端去,想要逃離眼前這個關於陳邊樹的話題。

陳邊樹翹著二郎腿有規律地抖著,一隻手搭在皮質沙發上,坐姿像個不三不四的富家公子,衣領肆意敞開。他正沖着兄弟們痞痞地笑着,露出兩邊鋒利的小虎牙。

落日的餘暉打在他臉上,勾勒出無可挑剔的側顏,此時的他被光照耀。

他收起笑容晃了晃煙盒,一根煙乖乖露頭,隨後身子往前一傾,側着頭含上,遞給王熊一個眼神。

對面的王熊心領神會,熟練地從腰間掏出一個油棉打火機,手一伸,屁股離座準備點煙。

「啪」,打火機被一雙纖細的玉手合上。

正是端著托盤的林小清。

「抱歉……店裏禁止吸煙,您如果需要可以到外面解決……」林小清低頭放咖啡,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怕對上這些人不爽的眼神變得語無倫次。

她只是例行公事,畢竟這份工作對她來說真的很重要,不得有任何閃失。

她實在太缺錢。

霸氣側漏的舉措,唯唯諾諾的交談。

陳邊樹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這一舉動令他有些意外。

這隻小綿羊有點特別。

「哪來這麼多規矩?規矩就是用來打破的!」王熊沒再看她,大拇指用力摁下,捂着火苗就往陳邊樹嘴邊送。

陳邊樹抬手一拒。

他帶上煙盒,兩指輕輕夾過王熊手裏的打火機,開關閉合,火苗頓時熄滅,一言不發朝門口走去。

小弟們愣住了,王熊還保持着原來的姿勢。

陳邊樹雖然浪,但在公共場合還是會循規蹈矩,他最討厭沒事找事,能動動嘴皮子的事情絕不動手,是個有氣量幾乎沒什麼脾氣的小痞子。

但做人都是有底線的,有江湖傳言,陳邊樹初三的時候有個人觸碰了他的底線被打的頭破血流鼻青臉腫最後給120抬走了,據說差點把人家打成植物人,事後靠錢才勉強擺平一切。班裏的同學都說當時現場打得非常激烈,他恨不得往死里打,如果沒有老師來制止,120還沒到,那同學估計被打斷氣了。

這就是陳邊樹,一旦暴怒便會走向極端。

他的底線一直是個謎。

林小清的目光一直跟隨他走到店門口,直到看見一群抄著傢伙面露凶光的地痞流氓湧入……

她的瞳孔逐漸放大,驚恐地看着面前這幫氣勢洶洶的人,她倒吸一口涼氣,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以為這群人是來找陳邊樹麻煩的,結果並不是。

「王熊給爺爬出來!」領頭的一個壯漢大吼一聲,環顧四周尋找目標。

這人看着就不好惹,兩隻手都紋了花臂,眼角還有一道沿向太陽穴的疤痕,林小清站在大老遠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店內瞬間鴉雀無聲,沒有人敢發出聲音只能靜靜地觀察這些人,沒有逃竄沒有尖叫也沒有報警,而是紛紛舉起手機點開錄像。

這就是當今社會。

王熊是個爺們,所以他沒有選擇逃避而是直面這群人,他的小弟也跟着他一塊轉身,想要給他打掩護,也做好了死磕到底的準備。

他剛要開口承認,一個冰冷的聲音擋在他前面。

「找他幹嘛?」陳邊樹眼冒寒光,態度冰冷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的感覺,嘴裏還叼著根未點着的煙。

就單憑這咄咄逼人的氣質,便嚇退了這群人幾分,警告他們眼前的人不容輕視。

「你你你你哪位呀?找找找找的王熊!」一旁瘦瘦的長得跟猴似的小結巴搶著說話。

花臂大哥頓時不爽了,狠狠踩了他一腳:「這有你說話的份嗎!」

陳邊樹咧嘴一笑,帶着嘲諷。他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打量着他們,剛準備開口卻被搶先,循聲望去。

「那個……」林小清鼓足了萬分的勇氣,內心不斷給自己加油打氣,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請你們不要打架,這裏是公共場所!再這樣我就……我就……我就報警了!」

真不容易。

那群人卻哄然大笑。

「報報報報警?哈哈哈!」小結巴笑得最大聲,笑得前仰後合的。

像他們這種幫派和圈子,從來不會談什麼110,如果被打的沒點勢力,就連警察都拿他們沒轍。他們想欺負的想教訓的想羞辱的,也大多都是和他們一樣流里流氣的小流氓,說白了就是想爭龍頭,當皇帝,所有人都得聽自己的。

可一個如此單純的小姑娘又怎會懂這些複雜的黑惡勢力呢?她一直以為警察叔叔是萬能的,壞人就該受到相應的懲罰。

可這個骯髒的世界就是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

「勸你一個小店員少多管閑事!」花臂大哥手裏的棍棒指向林小清,邁開步子就往她方向沖,她害怕的往後退。

陳邊樹一個箭步,一隻手搭在花臂大哥的肩上:「有什麼事我們出去解決,別打擾人家做生意。」

「找你解決啥呀?哥幾個找的是王熊!」說完,他打量了一下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個頭的陳邊樹,「剛才和你校服一樣的人看到那×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往這家店裏走了,你丫不會……就是其中之一吧?」

陳邊樹的餘光捕捉到了王熊蠢蠢欲動想要發聲的動作,他暗地裏立馬打了個手勢,示意他不要講話,和他交情多年的王熊自然看得懂。

他緩緩湊到混混耳邊,壓低嗓音。

「爺就是王熊。」

看着一群人離開后,咖啡店又恢復了原樣,舉起手機拍的人滿臉掃興。

五個人一臉懵。

林小清回過神,手忙腳亂地摸出手機,二話不說就想報警,卻被一旁的王熊阻攔。

「別,報警只會惹麻煩,相信老大。」王熊雖然這麼說,但擔憂寫滿了一臉。

「老大說了什麼啊?怎麼那幫人把他給帶走了?誒誒熊哥,我們要不要去幫幫老大啊!」坐在王熊旁邊的小弟輕輕推了推他,看得出來這些人都坐立難安,臉色也很難看。

林小清心急如焚卻欲言又止,好在不敢問的都被人問了出來。

「老大多半是替我背了鍋……」王熊把頭埋在衣襟里,整個人看着有些頹廢。

「什麼!」小弟們異口同聲,滿臉不可置信地看向王熊又面面相覷。

林小清更是大吃一驚,托盤「啪嗒」一聲在她腳邊畫了一個圓圈后落地,她看着已經輸入的110,撥通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她不想給他增添負擔。

可那是條人命啊!他一個人怎麼打得過一群手裏抄著傢伙的惡霸?

「開路。」王熊猛地起身,身邊的小弟沒有任何猶豫,緊跟其後。

「王熊!王熊!」林小清在他們身後喊,可一群人帶着怒火頭也不回地衝出了店門,沒空搭理。

她猶豫了半晌,急匆匆地把托盤放回前台朝門口飛速奔去,站着的若心凌看起來也有些驚魂未定,拉花的手有些顫抖。

她看到林小清健步如飛的往外趕,立馬叫住她:「誒小清!」

林小清回頭。

「追到了記得讓他們付錢。」

……

晚風輕拂,揚起了少年的衣領,凌亂了他的髮絲,掠走了他眼裏最後的溫度。

街頭的一處暗巷裏,陳邊樹側着頭一手捂火,一手點煙,一團濃霧從他線條分明的薄唇中緩緩吐出。

暗巷裏沒有一點燈光,周圍漆黑一片,薄暮冥冥,混子們看不清陳邊樹的面部表情,卻能清楚感受到一種貫徹全身的冰冷。

「王熊,」花臂大哥揮了揮手中的棍棒,「你曾經泡了我的妞,現在又打了我的人,我那兄弟躺在icu昏迷了兩天,這筆賬怎麼算?」

陳邊樹面色平靜,嘴裏的煙穩穩叼著,雙手插兜:「要多少?報價。」

混子們不留情面的笑了。

「哥沒記錯的話,你家現在窮的叮噹響吧?當我傻啊?我告訴你,哥幾個對你的背景可是了如指掌!還想用錢來跟哥幾個談判?就你家那小破屋送給我都不要!」

又是一陣無情的嘲笑,一群人齜牙咧嘴袒露著醜陋的嘴臉。

虛偽、假意、噁心且欠揍。

陳邊樹冷笑,隔着煙霧淡淡地看着這群小丑,問:「想怎麼解決?」

「兩個選擇,我只給你一次機會,」花臂大哥嘲諷地朝他比了個反v,「要麼給我磕頭,要麼等著挨揍。」

身後的人全都齜著大牙一副看好戲的表情,有的連手機都掏出來了。

「我不喜歡用暴力解決問題,」陳邊樹兩眼一眯,吐了口煙,「更不可能下跪。」

男兒膝下有黃金,陳邊樹是個很有尊嚴的人,沒有去過寺廟拜佛也就算了,甚至連自己的老祖宗都沒有跪拜過。

他的字典里沒有低頭,更不存在下跪,男女老少一視同仁,就是這麼唯我獨尊。

「兄弟給我錄上!」花臂大哥回頭指了指排在最後的瘦高個,扭了扭脖子,抄起棍棒朝陳邊樹狂奔而去,腳下播土揚塵。

所有混子蜂擁而上,只留下一個瘦高個蹲在後面錄視頻。

陳邊樹嘆氣,失望地搖頭,煙頭隨意一拋。

又是個不聽勸的傻子,偏偏選擇來送死。

棍棒重重落下,陳邊樹淡定地雙手插兜輕鬆躲過,他甚至讓出兩隻手,僅靠腰部力量和過人的反應力。

「我說最後一遍,我不喜歡打架。」他眼疾手快地躲過所有攻擊,甚至還有功夫說話。

混子們置之不理,聽而不聞,下手的力氣反而比剛才大了些,陳邊樹高高在上一臉淡然的樣子似乎徹底激怒到了他們。

陳邊樹劍眉一捻,長舒一口氣,快速活絡了下脛骨,只好迎戰。

既然好言相勸你不領情,那就休怪我無義。

夜闌人靜,暗巷裏充斥着拳打腳踢,滿腔熱血的叫罵和棍棒落地的金屬聲。

微風四起,吹來陣陣涼意,捲走了幾片乾枯的落葉卻帶不走少年早已註定的悲命。

一旦入了黑道,再無回頭之路。

他騰空而起,在空中旋身劃出一道弧度,一隻腳重重打在痞子的臉上。小結巴準備從後面偷襲,被陳邊樹一個低頭靈活躲過,隨之而來的就是一隻狠狠落在自己小腹上的手,身體直直飛出……

陳邊樹即使大汗淋漓,身受皮肉之傷也依舊面無表情,維持優雅。

他孤軍奮戰,單槍匹馬,鎮守一方。

流氓們都給打趴下了,武器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這場戰役結束的很快,但兩邊都受了傷。

「你也來?」一滴汗流入他冰冷的唇,他高傲地仰起下巴,看着不遠處的瘦高個。

瘦高個的手顫顫巍巍地抖著,手機差點沒拿穩,看到眼前這般情景他不顧兄弟死活直接連滾帶爬的落荒而逃。

陳邊樹笑出了聲,是一種輕蔑。

他低頭點了根煙,煙霧環繞四周,流里流氣地走向牆角被打的頭破血流已經再起不能的花臂哥。

他猛吸一口煙,呼在花臂哥的臉上。

「這就是你所謂的了如指掌?」他狠狠捏住花臂哥的下巴,眼神銳利,「就連他身後有個臭名昭著的老大你都沒有調查清楚。」

「你……你……你到底是誰……」花臂哥滿臉憔悴,捂著肚子上的傷口,這麼強壯的一個人竟被打的虛弱不堪。

陳邊樹譏笑,笑得很燦爛。此時的自己是一個高高在上的winner,站在制高點俯視敵人。

他緩緩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暗巷。

「在下陳邊樹。」

華燈初上,夜未央。

他脫離了背後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擁抱眼前正迎面而來的光亮。

他置身一處光線柔和的路燈下,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流。不遠處的湖邊飄來陣陣夜風,他的劉海隨風飄揚,被吹的凌亂不堪。

他很注重自己的形象,但此時的他早已心力交瘁無暇顧及,雙眼皮的褶皺比以往醒目沉重了些,只能依靠煙里的尼古丁來支撐自己。

王熊一行人行色匆匆的趕來,發現了蹲在巷口抽煙的陳邊樹。

「老大。」王熊停下腳步,抹了把額頭上的汗。

他心裏的巨石落地,陳邊樹相安無事,只是臉上看上去受了點輕傷。

陳邊樹沒有理他,若無其事地抽著煙,眼睛平視前方若有所思,空洞的眼眸中透露著一種徹骨的寒意,比這吹來的晚風更要寒氣逼人。

「你們幾個,」他淡淡瞥了王熊旁邊的幾個人一眼,眼眸烏黑幽邃沒有半點溫情,「先回去,我和王熊有話要說。」

面對眼前至高無上的老大,那幾個人不敢多說多問,話語只好硬生生的卡在喉嚨里,應聲散去。

王熊知道,陳邊樹的內心早已怒不可遏。

交情了整整四年,一句「老大」,他就義無反顧地幫了自己無數次。

是無法屈指可數的,也是根本無力償還的。

那些人走遠后,陳邊樹踩滅赤紅的煙頭,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王熊跟前,快得王熊甚至沒有反應過來衣領就已經被一隻手狠狠扯住了,窒息感瞬間蔓延。

「我他*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去西街惹事,你把我說話當放屁?」陳邊樹努力剋制着內心深處隨時都會引發的怒火,可眼裏的血絲和手上暴起的青筋騙不了人,語氣卻還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寡淡。

他第一次對王熊動手。

王熊沒有任何怨言,沒有還手也沒有反駁,他是個好面子的人卻心甘情願地任由領子被人這麼拉扯。

西街的這群領頭不好惹,今天如果陳邊樹沒有替他出面解決,他和那群小弟現在多半已經被救護車拉走了,事情也不可能就這麼算了。

人流密集,路人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尤其是下一秒即將在他們身邊摩肩擦踵的人看到后都做出了刻意繞開的舉動。

趕來的林小清看到這一幕想要阻止,但此時的她整個人靠在牆邊上氣不接下氣,說話呼吸都很困難。

陳邊樹看到了她,側過頭去緩緩垂下眼帘,目光籠罩在睫毛的一片陰影里。他用力甩開王熊的衣領,好在王熊身材強壯,往旁邊踉蹌了幾步就站穩了腳跟,如果是個瘦子現在已經被這蠻力推倒在地了。

他擔心林小清被他這幅樣子嚇到。

於是他背過身去,緩解了下情緒,聲若細絲地對王熊說:「回家去。」

王熊心裏一百個不情願,他不想就這麼不歡而散卻又無可奈何,因為他清楚現在不走的話陳邊樹的脾氣下一秒就會立刻爆發。

他心裏堵了很多話。他很想說,昨天去西街的遊戲廳,偶然聽到了有兩個人在議論大名鼎鼎的陳邊樹,說他是個雜種,是母親外遇生下來的孩子,聽說他爸還去現場捉姦了。自從倆人離了婚,他媽的本性就暴露出來了,一天到晚浪跡在外夜不歸宿,把他一個人丟家裏面,靠睡來的髒錢過日子。王熊和陳邊樹關係好,雖然陳邊樹一直閉口不談他的家事,但王熊也去過幾次他家,人家母親看到他都是倒屣相迎解衣推食的招待,這麼熱情大度的人自己肯定不會相信別人嘴裏的閑言碎語,這種侮辱自己兄弟的話聽了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氣,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拳頭已經揮出去了……

「對不起老大……」他落寞地離去,帶着後悔與彷徨。

他後悔的是自己失了策,不計後果,沒有想到西街的領頭會找上門來,最後又是兄弟幫自己收拾完爛攤子。但他絕對不會後悔昨晚因為自己的一時衝動重重揮落在那倆人身上的每一拳。

他很憤怒,甚至想過應該把那倆人打進殯儀館,而不是icu……

「那……那個……」林小清凝視着陳邊樹偉岸的背影,一點點縮短倆人的距離。

林小清以為他會滿眼戾氣地轉過身,但隨之而來的竟是他溫情脈脈地注視,帶傷的嘴角掛着一抹痞笑,跟沒事人似的。

看着林小清欲言又止的樣子,陳邊樹秒懂。

他摸出褲兜里的手機,卻發現開不了機。

細細回想一下,人在咖啡店裏的時候還是滿格電,多半是打架的時候被那群人給踢壞了。

他沒有表現出常人此時應有的慌亂無措,反倒慢條斯理地說:「手機壞了,錢今天是付不了了,」他面不改色地又思考了一下,「這樣,你要不相信我的話跟我回家取現金,我家離這一個紅綠燈。」

林小清猛地搖頭,瞪着兩隻烏黑水靈靈的大眼睛仰視着陳邊樹。

「嘶,怕我把你拐了?」陳邊樹調侃道,把臉一點點湊近她,俊美的面龐綻放着一絲放蕩不羈的壞笑。

近距離觀察后,林小清不得不為這立體清秀的五官狂舉白旗。

她下意識的縮下巴,刻意避開他熱情的目光,耳根隱約開始發燙:「不是的……錢我可以先幫你墊上……我只是……我只是想問你……」

陳邊樹故作不解地看她,歪歪頭。

他很快預感到自己的魚塘馬上就會多出一條魚,大老遠跟着王熊過來不是因為錢那就是為了要一串聯繫方式,不得不佩服這小姑娘為愛窮追不捨的態度。

「你還好嗎,傷口需不需要做些處理……」林小清抿住紅唇,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臉霎時紅得像朵小紅花。

他為之一顫,有那麼一瞬間,這位風流倜儻的陳公子竟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太自戀了。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收斂起笑容:「不用了,打架也不是第一次了,這點傷讓它自愈吧。」他移開視線,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錢的事情我……我先幫你墊上吧!」林小清見狀,連忙屁顛屁顛地跟上去。

「我不喜歡欠別人,尤其是錢。」陳邊樹雙手插兜,自顧自地邁著兩條大長腿向前走,速度快得林小清根本追不上。

從小到大,他最忌諱的一個字就是「幫」,他認為這是對方的一種鄙夷,會顯得自己弱小可憐又無助。

這已經成為他內心深處的一個敏感詞,每次只要聽到這個字眼他的心裏就會感到特別不舒服,不管對方是否真心實意,他都會本能地帶着曲解的意思去理解。

借了就得還,拖欠就得贖命。

這是陳邊樹通過他那十惡不赦的生父悟出的道理。

世上沒有人會平白無故真心實意地向你伸出援手,如果有,那一定另有所圖。

伴隨着一陣風吹過,烏雲悄然散去,輕輕揭開彎月的面紗。

一路走來,人煙逐漸削薄,高樓也逐漸變成一幢幢小區單元,對比剛才步行街上的熙熙攘攘這片區域反倒怪冷清的。

他們整整一路保持着前後五米左右的距離,沒有並肩也沒有言語,彼此卻都不覺得尷尬。

眼前不是威嚴聳立的高樓大廈也不是富麗堂皇的大別墅,沒有維護治安的保安更沒有在門口迎接主子的管家和保姆,只有一棟門前標註著61,牆皮已經嚴重脫落且到處銹跡斑斑的破爛居民樓,時不時還會聽到空調滴水的聲音。

「在樓下等我,我很快下來。」陳邊樹將鑰匙插進鑰匙孔,往右輕鬆一擰推開了一樓的大鐵門,然後用腳踢了塊小石頭把門卡住。

林小清點點頭,環顧起周圍的環境。

她作為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大家閨秀,對這裏骯髒簡陋的一切並不感到嫌棄,反倒覺得新鮮。

一樓的不遠處傳來顛勺的聲音,她循聲望去,那戶人家的窗戶被防盜欄牢牢框住,屋內的團團濃煙飄出窗外,空氣中瀰漫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飯菜香。

這是她嚮往了十六年的人間煙火。

自小學起,一張桌子再也湊不齊一家三口,年幼的她一直堅信父母的離開只是階段性,只要再等個幾年父母就會回到她的身邊,一家人終於可以幸福團圓地圍坐在一起吃晚飯。可事與願違,日子在一天天的過,她在一天天長大,父母卻越來越忙,三個人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不知何時起,一家人再也無法復舊如初。

正當她出神之際,樓梯間傳來了東西滾落的聲音。

亦或許,是人。

林小清嚇了一跳,強烈的好奇心促使她向前查看,但隱隱透露出的不祥預感讓她心跳莫名加速。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她的直覺又中了。

陳邊樹整個人癱倒在樓梯上,一隻手用力地撐在地上還在不停顫抖,看得出他從樓梯滾下來的時候想法設法利用自己的手部力量保護自己的頭部。

「天!怎麼會這樣……怎麼會……你沒事吧!」林小清的大腦在剎那間一片空白,緊張到無法組織好語言,兩步並作一步地爬上樓梯,急得自己都沒站穩腳跟差點摔下去。

陳邊樹疼的說不出話,這次他的表情不再隱忍,緊緊咬着牙關,額頭上的汗一直順着他光滑的皮膚流至下顎,他感受到自己濕漉漉的褲腳被人一點點掀開。

「天哪!一下流了這麼多血!」林小清眉頭一緊,眼裏的擔憂都快溢出來了,語氣都在明顯顫抖,指尖瞬間變得冰涼。

其實這是陳邊樹剛剛打完架留下的傷口,只是他吃痛,隱忍了一路,最終卻還是在爬樓梯時破了防。

林小清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脖子上,苗條的身體一下感覺到了壓力,整個人往前傾:「你……你家住幾零幾?」

陳邊樹猶豫了一下,慢慢張開沒有血色的嘴唇:「304。」

他冰冷的身體完全依靠在她柔軟嬌小的身軀上,粗重的鼻息時不時呼在少女裸露的後頸,林小清頓時感到忸怩不安,耳根徹底紅透,爬樓梯都無法全神貫注。

髮絲間散發的梔子花香,令他不自覺閉上雙眼,控制不住地想要湊近。

鼻息愈發的加快加重,林小清白嫩的後頸能清楚感受到陣陣暖風襲來,她不敢吱聲,她早已全身麻木,心臟猛烈地跳動,恨不得隨時跳出體外。

是從未有過的兵荒馬亂。

好在一通電話鈴打破了這微妙的氣氛。

林小清鬆了一口氣,看了眼屏幕迅速摁下撥通鍵:「怎麼了心凌?」

「喂,你在哪呢?人追到沒有啊?錢給了嗎?」若心凌一口氣問出好多問題,不過最在乎的還是最後一個。

陳邊樹不慌不忙地打開大門,兩人一同向後退去給門讓出空間,隨後他被一瘸一拐地攙扶著進了家門。

「啊……這個……他手機壞了我陪他去家裏面取現金。」說完,她將身後的門輕輕關上。

「我去,你討債討到人家家裏面去了啊!犧牲重大啊!」電話另一頭突然興奮地提高了嗓門,音量大到一旁的陳邊樹都聽得一清二楚。

陳邊樹咧嘴一笑,抽出手故作不懷好意地看了眼林小清,換上拖鞋回房。

「你……說什麼呢……」她有些惱羞成怒,氣呼呼地鼓起紅撲撲的小臉蛋,「誒對了,店裏現在忙嗎?」

「冷清的很,門口的鈴鐺就沒響過,我一個人能應付得來。」若心凌無聊地擺弄起前台的花草,時不時朝門口張望。

「辛苦你了,」林小清看了眼窗外早已漆黑一片的天空,「我拿完錢就回來,店裏就先麻煩你看一下啦~」掛斷電話后,她無意間瞥到了電視機下面的玻璃柜子裏躺着一盒鐵皮包裝的家用醫藥箱。

她把碎發捋到耳後,彎下腰把它拿了出來,這一幕正好被手裏拿着一沓鈔票的陳邊樹看到。

他沒有作聲,背靠着牆,雙手抱在胸前就這麼瞧着她,眉目間皆是溫和。

還是被她發現了。

兩人相視一笑。

「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想翻你東西的,我只是看你受了這麼重的傷需要好好處理一下……」語氣越來越輕,音量越來越低,到後面基本已經聽不清說話的內容。

就是這幅雲嬌雨怯的樣子,像一隻溫順的小貓把他的心房撓的痒痒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雖然他陳邊樹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既然覺得對不起我,那就幫我上藥作為補償?」他一跛一拐地走到她跟前,嬉皮笑臉地慢慢貼近她,近的能夠感受到彼此急促慌亂的呼吸。

身後就是一張飯桌,林小清已經沒有後退的餘地,椅子發出了和地面的摩擦聲。

「嗯?」他又着急地向她確認一遍,嘴角一直掛着一絲不正經的笑容,雙手直接撐在她身後的桌上。

林小清整個人被包圍在他結實的身軀下動彈不得,紅著發燙的臉眼神閃躲。

「那……那……你先坐下,我給你塗藥。」她眼神鎖定在身旁的椅子上,始終不敢正視離自己只有一尺距離的他。

陳邊樹見好就收,他不會為難對自己親密行為產生抗拒的姑娘,把椅子用腳一勾乖乖坐下。

消毒水的冰涼和刺痛感迅速滲透進他的皮膚內,這是一種貫徹全身的疼痛,但他默默咬牙忍耐。

作為一個臭名昭著的混蛋,他早已習慣這一切,甚至曾經受到過更嚴重的創傷。

「很疼吧。」林小清抬眼望他,細眉緊蹙。

陳邊樹搖搖頭,看到林小清擔心自己的這幅樣子他的嘴角就會情不自禁地向上勾起,他真的很享受這種被人在乎的感覺。

「你父母呢?」林小清用嘴咬開一卷繃帶,給他包紮上。

「他們離婚了,我媽現在在廠里上夜班。」陳邊樹漫不經心地解釋,沒有注意到林小清眼裏閃過的一絲同情和無意冒犯的歉意。

「我叫陳邊樹,你呢?」他現在才猛地想起來,倆人相處了這麼久都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哦,我叫林小清,雙木林的林,瘦小的小,清水的清。」她給繃帶打了個結,又用鑷子夾起一顆棉球沾上消毒水。

真是人如其名。

正當陳邊樹心裏不斷默念這三個字的時候,一張冰肌玉骨的瓜子臉突然靠近,他心猛地一緊,深吸一口氣。

月色溶溶,柔和的月光透過玻璃窗戶照在她白璧無瑕的肌膚上,她低垂著雙眼,細卷的長睫毛根根分明,形成一道漆黑的陰影。她輕柔的擦藥手法伴隨着身上的梔子花香就這麼如歌如泣地深深烙印在少年堅硬的內心。

陳邊樹知道,自己一向作惡多端,如今上天終於對他進行了審判。

內心開始蕩漾,琴弦被人撥動。

悄無聲息,念念不忘。

他細細端詳着眼前國色天香的少女,完全忽略了嘴角的疼痛。

甚至疼的毫無感觸。

在她身上,他看到了一個花季少女本該擁有的善良和單純,她的一字一句一舉一動都發自內心從不夾帶着任何偽裝。

可他深知,自己骯髒的魚塘是裝不下沉魚落雁的。

浪子只會常年遊盪在自己一手打造的花海。

然而在這一大片芬芳馥郁的烈焰玫瑰中,卻插著一朵與眾不同且引人注目的白花。

牌子上立着一句話:

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這朵寓意著天真無邪,浪漫美好的花朵。

他將其稱之為——

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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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你成了我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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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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