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濃情厚意【下】
劉振華根本沒有做思想工作的經驗。
這方面他倒是從不吹牛，向來實事求是。
尤其是單獨面對着一個姑娘，他更是手足無措。腦袋瓜子裏拚命地轉，想要記起以前教導員做思想工作時說過的話。可惜他從來沒有認真聽過，這會兒臨時抱佛腳卻是一點用都沒有……
忽然他覺得背後隱隱有些不對，似是有人正在盯着他看。
猛地一扭頭，卻又什麼都沒有發現。
地窩子裏的教導員在最後千鈞一髮的關頭，身子縮了下去，沒有暴露自己，被劉振華髮現。
「這老劉……背後還長了眼睛不成！」
即便如此，劉振華卻還是不太放心。
教導員是把自己藏好了，其他戰士的眼睛和耳朵可都還支棱著呢，他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對着四周朗聲說道：
「我和趙明霞同志談話，是教導員的命令！那是公對公的事兒，你們瞎摻和啥？還想看老子的笑話？反了你們了！」
這通話說完果然是立竿見影！
起碼哪些戰士們都不敢再那麼光明正大的看了，炊事班也重新想起了洗涮鍋碗瓢盆的動靜。
劉振華審視了一圈兒，心理很是滿意。
不管他是不是營長，在沙梁子墾區，卻還能說一不二，大活兒對他又敬又怕。
正得意間，卻發現面前的趙明霞的臉色耷拉了下來。
劉振華心想「我啥都沒幹啊……這小姑娘怎麼翻臉比翻書還快！」
但思想工作還得做。
總不能就這麼乾巴巴的應付幾句吧？這樣的話自己去教導員那都不好交差，也沒能解決實際問題。
沒把飯，劉振華只得重新掛上笑臉，語氣溫和的問道：
「怎麼啦趙明霞同志，我看你好像有些不痛快！」
趙明霞緊了緊嘴角，似是下定決心：
「營長，你覺得我……我咋樣？」
劉振華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或者說他就根本沒想對地方！
還以為趙明霞是想聽他多誇獎幾句。
這樣的漂亮話劉振華還是會說的。
他自己也得到過不少嘉獎，那種官樣話雖然說起來有些繞口，但只要抓住幾個關鍵點就並不難。
比如工作方面，生活方面，以及政治覺悟方面。
把這三個方面各自總結出來一句話，那就算是個全面中肯的嘉獎了！既能起到鼓勵的作用，也不至於讓被表揚的人飄飄然，躺在功勞簿上犯懶睡大覺。
「你很好啊！工作上每次都能帶頭，能吃苦，不偷懶，還很積極！另外頭腦也很靈活，知道想辦法，肯鑽研。又是從革命老區來的，在政治覺悟上肯定沒有問題！」
趙明霞聽了還沒什麼，劉振華自己卻是已經沾沾自喜起來。覺得剛才這總結的十分到位，看來教導員這個活兒並不難。還想着一會兒去找教導員復命的時候，一定要跟他吹幾句，要是他再不進步的快一點，說不定這飯碗都要被自己搶跑了。
「還有呢？」
趙明霞冷不丁的問道。
劉振華怔在原地，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
明明已經總結的很全面了啊，這小丫頭到底是想聽什麼？難不成自己的批評她幾句才舒服？
想起自己剛和趙明霞見面的時候，她的確是很喜歡一板一眼的爭辯。別說，要不是桂香大姐說趙明霞是窮苦出身，劉振華還以為他是那個大資本家府邸里跑出來的大小姐呢，這麼愛抬杠，好似誰都沒她有理。
「營長，我不要聽什麼公對公的話，我要聽你真正的想法！」
這倒是給劉振華了一點啟發。
可剛才說的，的確也是真正的想法啊，絕對不是假話！
「趙明霞同志，我剛才說的可都是掏心窩子的話啊！要是有一個字是假的，天打雷劈！」
劉振華說道。
解放軍不對向來不興發誓，覺得這是迷信。但說着急了，他也沒了別的法子，只能來這套，聽起來得勁，還直接了當！
趙明霞白了他一眼，心想都是當營長的人了，腦袋怎麼跟榆木疙瘩似的？絲毫沒有開竅的意思……
兩人沉默了片刻，還是趙明霞先開口。
她接着問道：
「那營長，你覺得李秀英怎麼樣？」
劉振華脫口而出回答道：
「李秀英是個好同志啊，工作上每次都能帶頭，能吃苦，不偷懶，還很積極！另外頭腦也很靈活，知道想辦法，肯……」
「肯鑽研，政治覺悟沒有問題，是嗎？」
趙明霞打斷了劉振華，接下去說道。
這下徹底把劉振華弄成了啞巴……扭頭看了看教導員的地窩子，真想大喊一聲把他叫過來救場！
「是……這個，你倆都是好同志！哈哈，都是好同志！」
趙明霞氣呼呼的說道：
「營長，你連小鬼子都不怕，反動派也不怕！怎麼連一句心裏話都不敢說？我真看不起你！」
脾氣歸脾氣。
話音剛落，趙明霞忽然臉頰一紅，抬起頭來大大方方的和劉振華對視了許久，問道：
營長，你不喜歡我嗎？」
劉振華猶如一道驚雷當頭劈下！整個人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甚至來拿呼吸都忘了該怎麼做。
不到兩分鐘，就把自己整張臉憋成了絳紫色。
「營長，就這麼說了吧。我喜歡你！又是看你這次平白無故的被冤枉，我……我心裏就難受！你是個大英雄，我聽不得別人說你一個字不好！別的不論，我的命你都救過兩次了！你要是看得上我，我這輩子就跟着你了！不關你是營長，還是普通戰士，我都心甘情願！」
初春晚上的戈壁灘還是有些寒涼，但劉振華卻覺得自己連頭髮梢都是滾燙的……
看着趙明霞的臉，他知道今晚自己這不說明白怕是沒發走了……
腦子剛這麼一轉，眼睛跟着看向了別處。趙明霞以為他想逃跑，趕緊上前死死抓住劉振華胳膊。
「趙明霞同志，你先……你先放手……這麼多人，咱這拉拉扯扯的不好看，尤其是對你影響不好！」
劉振華也不敢使勁掙脫，害怕把趙明霞弄疼了。但趙明霞卻是不依不饒，就等劉振華一句話。
「喜歡！」
這不是他本意，是不小心從嘴巴縫裏流出來的……劉振華記得當時教導員就給自己來了一通這樣的逼問，最後自己是在招架不住，只能「坦白從寬」！
剛才這讓他腦子亂七八糟。
裏面跟放電影似的過了一遍，然後竟是從嘴裏說了出來！
聲音不大，但趙明霞卻聽的真真切切。
立馬就放開了劉振華的胳膊，帶着濃濃的羞怯，就準備回地窩子裏去。走到門口，卻又站下，回頭對劉振華說：
「那你早點睡，明天我去給你洗衣服！」
劉振華不管是腦子還是腳底下，都跟飄在雲彩上一樣……根本沒聽清趙明霞在說什麼，便隨便應承了一句。
站在原地緩了緩神，這才準備挪開步子。
轉過身，就看到教導員站在地窩子門口，沖他招了招手。
「老劉，你沒事吧？」
教導員一眼就看出了他有些不對勁。
整個人跟丟了魂兒似的，走路的樣子比木偶戲還生硬，胳膊都不會動了，就身子才往前挪。
搖了搖頭，劉振華啥都沒說。
「思想工作做好了？」
教導員接着問道。
劉振華又點了點頭。
「那就好……這小姑娘來墾區以後的經歷的多，情緒上難免會失控。她又對你很崇拜，你去說一句話頂我一籮筐的！」
教導員熱熱鬧鬧說了一通，還指望劉振華能有點回應。
沒成想他坎肩自己手上夾着的煙，直接拿走狠狠地抽了起來，一口連一口，直到燙手夾不住了，這才扔掉，用鞋底碾了碾。
「我先回去了。」
教導員看他這幅樣子，也沒在說什麼。和趙明霞一樣，叮囑了他一句早點休息，便自顧自的回到了地窩子裏。
往回走的路上，劉振華越想剛才的事越不是滋味……
倒不是因為別的，就是覺得自己真是太窩囊！
堂堂五尺多高的漢子，又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這麼多年，怎麼到頭來被一個小丫頭將了一軍！
現在腦子漸漸降了溫，理智回來了些，越想越是覺得不舒服……
本來嘛，男男女女的事情，就和教導員說的那樣，再正常不過！自己在後勤部那幾天和戰友吹牛的時候，都不知道吹了多少個對象出去了……那會兒也不覺得有啥害臊，反正都是一幫老戰友，誰不知道誰的斤兩啊？說完也就都忘了。
要是自己剛才有喝酒吹牛時的心態和氣勢，還會弄的這麼被動？
不過劉振華還是隱隱有些擔心……自己這犯了大錯誤，不僅被停了職，還要接受調查。這個時候，若是跟趙明霞再弄出來男女感情，恐怕不合適……萬一對趙明霞有什麼影響，那不是耽誤了一名好戰士的前途？
這樣的事情，他除了找教導員商量以外，也沒人好說。
但這會兒還在興奮勁兒上，估計自己這張笨嘴八成是說不清楚。還不如回去好好好睡一覺，等明天徹底冷靜了，再去找老搭檔商量商量，好歹讓他給自己出個靠譜的主意！
「這麼這麼熱鬧！」
劉振華差點沒能找到一班的地窩子在哪。
結果聽到有個地窩子裏，似是好多人都在「呱啦呱啦」的說話，尤其是二營長那個公鴨嗓子……像是鋼鋸鋸床腿一樣，滋啦滋啦的，又難聽、又大聲！
走近一瞧，正是一班的地窩子。
「鬧哄啥呢！」
劉振華一進去，發現不大的地窩子裏已經沾滿了人。
在大營地的兩個連長，以及所有的排長，還有朱有福，以及炊事班班長，都聚在這裏。
外面涼風嗖嗖的吹，裏面擠著這麼多人，卻是連外套都穿不住了，襯衣都得解開幾個扣子。
「營長！」
眾人看到劉振華，全都立正敬禮，一聲聲「營長」叫的讓劉振華不住地擺手。
「行啦行啦，少給我戴高帽子！現在我就是一個普通戰士，是那個一班長的兵！」
劉振華說着卻是找了個最舒服的位置坐下。
這位置本來也就是給他留着的，他不做，沒人敢做。
「喲，你們這是要過年？」
桌上擺着一小籃瓜子，還有兩瓶酒。
二連長說道：
「營長，大家想跟你喝點酒，也是為了讓你好好放鬆一下！」
劉振華笑着問道：
「放鬆？你看我還不夠放鬆嗎，咱現在這是無官一身輕！」
說罷抓起桌上的瓜子就嗑了起來，瓜子皮弄的一身都是也不理會。
眾人一看迎戰沒有反對，趕緊拿來缸子倒酒。
「哎哎哎！幹嘛這是！你二連長帶頭違反紀律？」
劉振華攥著酒瓶子不撒手。
關鍵時候還是炊事班的老班長反應利索：
「營長，既然你都說了你現在就是個普通的戰士，那你可管不了連長了！你們說是吧，哪有戰士管連長的道理？」
邊說還邊給旁人使眼色，大傢伙兒看到后紛紛附和。
「這麼說……我還真管不了你們喝酒了！因為我現在不是營長了！」
劉振華意味深長的說道。
二連長趕忙接着說道：
「是啊是啊，所以現在要管也是教導員來管。而且違反紀律的肯定就是我，還有三連長！和別人，尤其是一班的這位普通戰士，沒有任何關係！」
他把「普通戰士」這四個字咬的很重，聽起來有種特別的喜感，引的劉振華「哈哈」大笑。
「咱們也就不到半個月沒見面吧？我看你們一個一個都沒好好乾活兒！是不是都找那個犄角旮旯的地方蹲著練嘴皮子去了？」
外面吹來一陣涼風，倒灌進了地窩子。
劉振華歪著腦袋往外看了看，隨即打開酒瓶，往一個缸子裏到了點，遞給一班長：
「注意點門口的動靜！別被教導員發現了，把咱們來個一鍋端！」
這頓酒劉振華喝的那叫一個酣暢！
要不是明天眾人都還有生產任務，他們喝着鬧着能折騰到天亮去。
最後一缸子酒，劉振華自己分了一半，讓其他人選出個代表來，和自己干一杯。
他們選來選去，最後竟是把炊事班長推到了最前面。
劉振華知道他的酒量。
這半缸子下肚，跟沒感覺一樣，讓他也沒什麼成就感。
但已經有言在先，劉振華也不好自己打臉，只能硬著頭皮喝了下去。
可能是這最後一下喝的太急。
還不等和眾人打個招呼，劉振華一頭倒在床上就開始扯起了呼嚕。
大傢伙兒看到劉振華睡的踏實，輕手輕腳的把瓜子皮收拾了收拾就各自回了地窩子休息。
劉振華這一覺睡的很是紮實！
就連起床號都沒能把他叫醒。
一睜眼，都臨近大中午了。
隱約看到地窩子裏有個人影在里裏外外的忙活。
揉了揉眼，仔細一瞧，竟是趙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