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原來是有真心的

(47)原來是有真心的

兩天、五天……隔了一周,他都沒再出現在醉紅樓里。媚雲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在意,本來就是來複仇的,最下策不過就是和關瑞祥這個劊子手拼個同歸於盡。

但這日子似乎無比的漫長起來,好不容易捱到天黑,豈知黑夜竟比白日更加漫長,輾轉反側無法入眠,腦海里不停地在想他,半分由不得自己控制,直到天微微泛亮,才勉強睡去。

這幾日煎熬,精神不濟,眼圈着實黑的嚇人,姐妹們都取笑說這是患了相思病的癥狀,而且是病入膏肓的那種。這時,她才知道,她對他的愛,竟不知不覺深入骨髓了。

終於熬不住了,拜託了喜相逢的陶少幫忙約了他去看戲,省城有名的戲班子來南沙鎮搭台唱戲,連平日熱鬧非凡的醉紅樓今日都少了不少客人,清凈了許多。

一個男人在眾多姑娘的簇擁下進了醉紅樓,一看這架勢,來者必是南沙鎮非富即貴之人。

鴇母笑臉如花:「哎喲,關大少爺,什麼風終於將您吹來了,您可是好久沒來了。不過你今個兒來晚了,今天省城有名的戲班子來南沙鎮搭台獻藝,陶少一早就接媚雲看戲去了,不過臨去之前留了張頂好位置的票給您。」

關昊的笑容有瞬間僵在臉上,欲擒故縱么,真無聊。攏了攏手,看都沒看那戲票一眼,只淡淡地哦了一聲,轉身出了醉紅樓。

若非最近時常想起這個名字,他是不會來的。往昔很多的畫面漸漸重疊在了一起:

「昊哥哥,再高一點,再高一點!」媚雲脫口而出,便如幼時和關昊一起在野外放風箏,揚起紅撲撲的臉,開心地追逐著遠飛的紙鳶,只是那時的雙眼是不諳世事的純真,如今卻是歷經滄桑的世故。

關昊腦海中靈光閃現,難怪第一次見她,就覺得眉目熟悉,似曾相識。

媚雲看見關昊突然呆立不動,風箏遙遙地落了下來。

「你怎麼突然像著了魔怔一樣,和個獃子一樣。」

關昊直直地看着媚雲,似要透過她的眼睛看進她的心靈深處,深沉而又緩緩道:「雲枚妹妹……」

媚雲心陡然一沉,有些慌亂,強自鎮定,嗔道:「你又將我看成你哪個相好的了?胡言亂語什麼,雲枚是誰?你不說清楚,我可不依。」

「或許是我想多了。」他竟有些失落,真的認錯了么?但第一次,關昊有了逃離這樣的生活的想法,或許,他還有追求幸福的希望。

只可惜,最後在火車站等來的不是媚雲,而是收到消息氣急敗壞趕來的關瑞祥,他要登上這班列車的信息只有他和媚雲知道。

原來口中唱着愛情的女子,心中想要的卻並不是。

有些心煩意亂地出了門口,一個機靈的小孩遞上了一張紙條……

媚雲想必是這流雲戲院的常客,戲院的老闆非但是提供了第一排頂好的位置,還專登擺了張貴妃椅在顯眼的位置。桃紅木的貴妃椅佔了四張凳的位,媚雲倚在椅上,入秋的季節,天氣微寒,她也是著著旗袍,不過圍了一條白狐的裘衣,薄施脂粉,慵懶中透出幾分貴氣。

「今個兒來的可是梅派的大師,運腔演唱凝重流暢,脆亮甜潤,寬圓兼備,具有雍容華貴的風格,故世稱『梅派』」,媚雲嗑著瓜子兒,向陶少解釋著。

進門口當兒,陶少爺曾瞥了一眼戲牌,依稀記得今晚唱的是「霸王別姬」這齣戲,歷史的東西於這紈絝子弟而言簡直是對牛彈琴,他只貪婪地欣賞著美色,敷衍地應和著。

而媚雲,真是頂喜歡看戲的,聽她說的,就像行家一般。

一陣鑼鼓聲,台上青衣老旦,文臣武將依次登場開唱了。

虞姬:「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裏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適聽得眾兵丁閑談議論,口聲聲露出了離散之情。……」

陶少看着台上那些花旦青衣的坐念唱打,毫無興緻,若不是那聲大喝,把自己震醒了,只怕這會兒自己已經睡著了。

看了下懷錶,已經過了兩個鍾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緊走人,扭頭看媚雲,卻發現,她白皙的臉頰上印着淺淺的淚痕,眸中還噙著淚珠,陶少有點無語:這女人未免也太多愁善感了吧,一部戲也值得哭么?

媚雲頓首間發現了陶少注視自己的目光,趕緊用手帕擦了淚,別過頭,有些羞赧,「一時聽得入神,倒是讓你見笑了。」

「沒,沒有……」陶少忙否認著,但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好,發現自己對媚雲真是一點都不了解。不過想想,媚雲不過是青樓女子,逢場作戲而已,又哪值得花真心去了解。

「去吃點宵夜么?」

「他也是頂喜歡看戲的,有閑的時候,他會伴着我唱兩三段子,解乏。」媚雲如同自言自語般說着,眼眸里透著歡喜的神采。

他,應該是關少吧,陶少不知道媚雲和他之間究竟發生了多少的故事,但總歸有些什麼刻骨銘心的吧,才會如此的念着想著,無時無刻,即使身旁有另外的一個男人陪着。

看樣子,今晚也不會有什麼進展了,陶少覺得有些泄氣。

「我送你回去?」張少伸手截了一輛黃包車。

「哦,不了,我想一個人走走。」媚雲的視線越過陶少,落在未知的遠處,幽幽嘆了口氣,「都說戲如人生,這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戲呢?」

陶少思量着她話中的意思,抬起頭,才發現媚雲的纖纖背影已去的遠了……

究竟是怎樣的一段過去才沉澱出如今的她呢?如一段迷,帶着倦怠的嬌慵,帶着無奈的歡顏,讓人無法忘懷。

這是一條長長的街道,街的盡頭搭著一個戲台,高大的戲台在寥寂的初秋里也顯得孤單而渺小,一輪殘月斜斜地掛在深沉的天空中,沒有星子,只有發着冷冷的清輝,映着戲台上的女人。

戲台上的女人揮舞著長長的水袖,沒有束頭,長長的頭髮披散著,垂在身上,手上,尖細的嗓音,穿透厚重的黑暗,她在等一個人,那麼清晰地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等他的到來。

他,終於出現了,一個人站在街角,默默聽着她唱曲兒,他知道,這是《霸王別姬》裏的一齣戲,虞姬自刎。媚雲不知道今天的戲,他是否有來看,來了,便會知道,便會看見她,看見陶少。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媚雲有些分不清這虛幻與現實了,很苦,心裏的苦楚一絲絲蔓延開去,沒有他的話,賤妾何聊生?

他籠着手靜靜地站了會兒,終向她走來,穿過戲台下那些凳椅,那些沒人收拾,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的凳椅。然後,他,在台下站定,抬頭望着台上依舊唱着的女人,那早已淚流滿面的女人。

媚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猶自未覺,吐出最後一個音,伏在地,半晌,還是說話了:「或許我就這樣死了,你都不會為我落下一滴眼淚的。」帶着苦楚,帶着賭氣,帶着……恨不起來的恨。

他嘆了口氣,「虞姬死了,霸王也就死了,只是,我這樣一個從骨子裏腐爛透了的人,有什麼資格去比霸王?或許,我早就應該死了。」

「那你為什麼不來?明明留了票給你。」她不知道為什麼會問他這樣一個問題,只是心裏想着,就問出來了。

他又嘆氣了,他嘆的氣永遠都是那麼深沉,一如這夜,「媚雲,你不是有那陶少陪着你,我來作甚?看着你們卿卿我我嗎?徒增我的傷心。」

媚雲站起身,在他面前伏低身子,長長的水袖拂過他俊朗如月的臉龐,「你應該知道,我不過是拿他氣你,我這心裏,早已容不下其他人了,」一雙眸子柔膩地似乎要溢出水來,「……只有你,為了你,我可以放棄一切啊。」

他將臉貼近她的縴手,感受着她的溫熱,聞着那熟悉的脂粉味道,「難怪都說,女人心,海底針,我這愚笨的人,怎能體會到你那良苦的用心?」

她不要再等了,今晚,現在,她一定要個確切的答覆了:「你上來,陪我唱完這齣戲,好不好?我一個人唱,悶得慌。」

他順從地上來了,和她一起排戲兒,唱曲兒……他的聲音很好聽,只是有些渺茫,一如他的人,渺茫地彷佛我永遠也抓不住……

冷不丁,媚雲素手一翻,雪白的劍刃從水袖下現了出來,頂着他的脖頸,她知道,饒是隔着一層襖子,他仍可以感受到這利劍的寒氣,「昊郎,你若負了我,我寧願你現在就死了。」

他臉上卻毫無驚懼之色,反將脖子向劍刃靠近了些:「這會兒,不知道這熱血噴出來是怎樣一副場景。明明是你把真心拿着玩。」

她抬眼瞧着他,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自己這樣的決定,究竟值不值得。

「旖筠死了。」關昊想起了那口被封住的井,那裏埋着曾經也如同花兒一般的女子,曾幾何時,倚著門欄,端著紅酒杯,看滿院杜鵑花開。

他利用了她,也徹底地毀了她。

關昊看着媚雲,卻是無比認真的表情,一字一頓:「你是雲枚妹妹,當年蘇城柳家的二小姐柳雲枚。」

媚雲覺得自己可以依舊抵死不認,他雖懷疑,但終沒有任何證據。可這簡簡單單四個字輕易讓她破防了,無辜的生命成為了復仇的祭品。

望着他的雙眸,媚雲的淚流了下來:「你會不會恨我?」當你和我說離開的時候,我卻利用了這個機會,為的只是給關瑞祥難堪。

關昊嘆了口氣,抱住媚雲,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你去哪了?不曾想,也不敢想。父親是什麼樣的人,他最清楚了,「這些天我想了很久,難怪你叫媚雲。」

我從未怪過你,你永遠都是我心中那個拿着風車,傻傻笑的小姑娘,回頭和我說:昊哥哥,真好看!

淚水慢慢湧上眼眶:「昊哥哥,謝謝你還記得當年的雲枚,對不起。」「鐺——」的一聲,長劍跌落在地,媚雲身子一軟,倚在他的懷中。

「那你便殺了我,用我的命還你。我這樣一個從骨子裏就腐爛的人,真的應該為我那腐爛的家族陪葬,為這個黑暗的沒有盡頭的世道陪葬。」關昊的頭又開始痛起來,不知道是酒喝的太多,還是不堪的往事一幕幕地湧上心頭,自己為什麼還不死去呢,在等什麼呢?

媚雲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你若真心要還我,便好好地活着,別再說什麼死呀死的。」

媚雲那時起,便想着放下這天大的仇恨,關瑞祥膝下再無所出,或許就是報應吧。但很多的夜晚,依然是一閉上眼,便看見她的雙親站在荒涼的墳頭,不停喊着她的名字,讓她記得報仇。周圍是一片黑暗,他們的公道誰來給?

媚雲糾結著,煎熬著,一直到有人來找她。

***

媚雲將思緒從遙遠的記憶中拉回,端起身旁溫熱的米粥,舀了一湯匙,送入關昊口中:「這還有幾天就是新年了,年後吧,也不差這幾天了。反倒是你,如今身子骨這麼差,怎讓我放心。」

關昊用手巾捂住咳嗽了幾聲,已經開始咳血了,但他不想媚雲知道。只溫柔地瞧着她,乖乖地將一碗米粥吃了下去。

「我就是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

「你可別反反覆復只拿了西廂記這一齣戲來哄我說是行家,我可是打小就學了不少戲。」

「看樣子還遇到行家了。」

媚雲只是哧的淺淺一笑:「我如果不會些討喜的功夫,客人怎麼會喜歡我?」這會兒,她雖然說的雲淡風輕,但話語后藏着的酸楚卻細細綿綿。

關昊用下顎摩挲着她的髮絲,只是擁着她的手加了幾分力道。

媚雲只裝着不覺,依偎在關昊的懷裏,道:「我這幾日寫了些戲文,你且猜猜戲名有哪些出處。」

「我看看,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孔雀東南飛,我雖猜出來了,但這出不吉利。」

媚雲卻似渾然不在意,這好呀壞呀都在人為,和戲文又有何關係。

關昊心裏有着隱約的不安,你根本不了解父親是怎樣心狠手辣的一個人,你可知道我如今這幅不人不鬼的模樣也都是拜親生父親所賜。「雲,別猶豫了,早點離開吧,不要再讓過去羈絆着你了,即使你不為你自己,不為你的雙親,你也應該想想你的孩子啊,她日日夜夜期盼着她的母親能回去。」

「嗯。」媚雲淡淡地應道,描摹了一下關昊的眉眼,繾綣萬千:「你總說這個世道腐爛沒落了,那我便一直陪着你一路走下去。」

時局如此動蕩,逃也逃不開,不如就一起死去吧,生能同衾,死能同穴,也是有所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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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血玉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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