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槐樹下

第一章 大槐樹下

八月的午後,陽光正盛。

被高溫炙烤的大地蒸騰起一陣陣熱浪,讓不知疲倦的蟬鳴也添了幾許慵懶。

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有微風拂過,光影便在陸嘉的臉上流轉。此時恰巧一片光影灑在陸嘉的眉間,於是眼眸微閉的陸嘉便緩緩抬起手臂去遮擋那一抹光亮。

慵懶的蟬鳴仍忽遠忽近的在耳畔迴響,遠處的田邊偶爾傳來幾聲似有若無的鳥鳴。

此刻陸嘉的雙眸已經睜開,略顯稚嫩的臉上沒有夏日午睡后的睏倦,反而是一臉的迷茫。

陸嘉是在辦完妻子的葬禮后,心灰意懶下一個人開車回的老家,自從十年前母親去世后,陸嘉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陸嘉的老宅在豫州隱陽縣下面的一個小村子裏。在那個動亂的年代,身為村小學校長的父親因不堪忍受屈辱,在生產隊的牛棚里自縊身亡。一張薄席埋葬完父親,母親張秀英便一個人含辛茹苦的拉扯著兄妹三人過活。

直到後來陸嘉考上大學,這個家才迎來了一絲曙光。陸嘉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了豫州冶鍊廠,後來經過不斷學習,一步一步從車間工人成長為冶鍊廠的技術總工,並和廠書記的女兒喜結連理,傳為一時佳話。

本以為幸福的生活就要來臨,卻不料母親因多年積勞成疾,在陸嘉婚後不久便撒手人寰。

母親的去世對陸嘉打擊很大,在母親去世后不久,不顧妻子反對,陸嘉毅然從國有冶鍊廠辭職下海,經過多年拼搏,在深圳創下一番家業。

人到中年的陸嘉生活幸福事業順遂,一雙兒女學業有成,也逐步開始了自己的事業,幸福的生活卻突然被一紙體檢報告敲打的支離破碎。

自從妻子確診胃癌晚期,陸嘉便拋下所有事業專心陪在妻子身旁。雖然當年妻子反對自己辭職下海,但當自己辭職以後,妻子卻一直不離不棄的在背後默默付出,為自己撐起一個溫暖的家,也讓自己有了一個可以休憩的港灣。

沒人分享,再多的成就都不圓滿,沒人安慰,苦過了還是酸。

於是心灰意懶的陸嘉在辦完妻子的葬禮后不顧公司助理連續不斷的電話呼叫,獨自駕車回到了闊別已久的老家。

把車子停在村口,陸嘉一步一步走在正午的烈日下,往日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湧現,童年時坐在父親的肩膀捉知了,少年時看着燈光下母親忙碌的背影入睡,還有大學、工作、結婚、下海、兒女的出生和妻子的離去……

陸嘉一步一步走到家門前的大槐樹下,在斑駁的樹蔭下緩緩坐下,沒過多久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

「哥,媽讓喊你回家吃飯哩。」

不遠處家門口傳來妹妹陸華脆生生的叫喊聲。叫聲打破了陸嘉迷茫的思緒,也像是打破了無形中的一道屏障。一瞬間,蟬鳴變得清晰起來,一襲涼風拂過,遠處田邊的鳥鳴也變得歡快起來。

「好,……」

陸嘉張了張嘴,乾涸的喉頭最終也只發出了一聲略顯沙啞的好字。

走進院門,便看到弟弟陸偉提着水桶從井台走向廚房,母親放下剛從鍋里撈出來的麵條,接過陸偉手裏的水桶,把清冽的涼水倒入盛有麵條的盆內,然後用笊籬把已經變熱的水控出。

「老大回來了,快洗把臉準備吃飯。」

母親繼續往盛有麵條的盆裏面加了一些涼水,然後用半個葫蘆做成的舀子舀了一些涼水倒入盆架上面的搪瓷臉盆里。

「好,謝謝媽!」

陸嘉舔了舔略微乾澀的嘴唇,先接過舀子舀了半瓢涼水喝了幾口,然後走到盆架前,用手掬起一捧涼水重重的打在臉上,瞬間水花四濺。

「這孩子,慢一些,別把衣服弄濕了,井水太涼,容易生病。」

母親端起用井水冰過的麵條走向堂屋,不忘提醒陸嘉一句。

冰涼的井水刺激着陸嘉的皮膚,一掃之前的昏沉。

直到此刻,陸嘉才真切的確認自己回來了,回到了1978年那個烈日炎炎的午後。

記憶里母親含淚揮出那一巴掌的不忍與倔強也逐漸清晰起來。

用毛巾胡亂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然後一把搶過妹妹陸華手裏沉重的青石蒜臼,大步走向堂屋。

弟弟陸偉正在把盆子裏面的麵條分到幾個碗裏,陸嘉便拿起蒜臼裏面的小勺子一勺一勺的分蒜汁。

分完以後便端起自己的碗,胡亂的攪拌幾下麵條,開始大口大口的往嘴裏扒拉起來。

用井水冰過的麵條清冽爽口,配着蒜汁的清香,瞬間便打開了味蕾。

「老大,你別怪媽……」

母親張秀英端起面前的碗,然後又放了下來,有些語重心長的對陸嘉說道。

「媽,對不起,是我不對!我不該說那樣的話!」

陸嘉沒有讓母親繼續說下去,這句道歉幾乎是脫口而出,記憶里的那個午後陸嘉根本沒有吃午飯,在大槐樹下哭了一陣,然後回到家關上房門,便沉沉的睡了過去。後來母親和他都沒有再次提起這個午後,但那一巴掌卻成了陸嘉揮之不去的心結,直到母親去世,陸嘉都沒能把那句對不起說出口。

因為父親的緣故,人們背地裏都叫陸嘉兄妹幾個「臭小九」,有些孩子為了表明立場,就故意欺負陸嘉兄妹以顯示自己的根正苗紅。為此,天性活潑好動的陸嘉經常和其他孩子打架。

後來隨着年齡的增長,在母親經常以淚洗面的諄諄勸導下,陸嘉逐漸收起了男孩子在那個年紀該有的野性,學習成績突飛猛進,老師們也越發喜歡這個老校長留下的崽兒。

去年八月份,要恢復高考的消息像春風一樣傳遍了全國,許多地方根據招生政策早早的便開始組織學生高考複習。

當陸嘉興沖沖的拿着以前的成績單和報名表找到公社蓋章時,卻被公社革命委員會的劉主任把單子扔到了垃圾桶。

這個劉主任就是當年迫害自己父親的那一幫小將的頭頭兒,由於當年父親自縊身亡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劉主任還因此受到了處分,現在他仗着手中的權利,怎麼可能讓陸嘉有參加高考的機會?!

從公社回來以後,陸嘉就大病了一場,病好以後就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身為長兄,眼看着弟弟妹妹連飯都快吃不飽了,為了生計,陸嘉主動請求老支書安排任務,老支書可憐他們一家,便安排陸嘉和幾位城裏插隊的老頭兒一起照料生產隊的牲口。於是陸嘉就帶着課本搬到了生產隊的牛棚。

由於放牛的時間比較自由,陸嘉大部分時間可以安排學習。牛棚里的幾個老頭兒見這孩子勤奮好學,在空閑之餘也會指點陸嘉複習,從交談中得知,這幾位老人都是大學的教授,來到這裏插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國慶以後,老師們見成績一向不錯的陸嘉仍然沒有參加複習小組,便尋到了陸嘉家中。在了解了陸嘉的情況后,老師們就一起商量着想辦法,後來一個老師說新來的縣長好像是北京人,應該對國家的政策比較了解,於是幾位老師聯袂趕到縣委大院求見縣長,並從縣長那裏得到了「凡是…只要符合條件都可以報考…自願報名,統一考試…不唯成分…政審,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現…招生主要抓兩條:第一是本人表現好,第二是擇優錄取」的確切答覆,於是老師們又聯袂到公社找劉主任。經過一番唇槍舌戰,總算把陸嘉的報名問題給解決了。

眼見冬季的高考實在趕不上了,陸嘉就發誓再苦讀一冬一春,趕明年夏季的考試。

1978年7月20日,陸嘉參加了恢復高考後的第二次全國統一考試。考試在緊張的氛圍中度過,數學和物理試卷除了最後一道大題沒能做出來,其他的題目陸嘉感覺做的都還不錯,化學試題相對簡單一些,陸嘉是很有把握的。

高考結束後過了一段時間,成績便公佈了,是在大街上發榜公佈的,陸嘉上了分數線,雖然331分不算高,不過也高出分數線很多,特別是化學,居然考了滿分。

由於陸嘉志願填的是汴州師範學院化學系,所以自認為是十拿九穩的。可是直到分數比自己差的人錄取通知書都已經下來了,他的還一直沒有收到。

上午陸嘉去公社詢問情況,拿着搪瓷茶缸優哉游哉喝着茶水的劉主任見他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挑了挑眉毛,連正眼都沒有看他一下。在吐了一口茶葉沫子后,悠悠的說了一句,通知書已經下來了,就在我辦公桌的抽屜里,不過呢,你這娃娃的政審我是不可能給你通過的,我已經給汴州師範學院去信讓撤銷你的錄取通知,所以你就死了上大學這個心吧。

陸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家的,只記得口乾舌燥腦袋昏沉,進門後母親忙拉住陸嘉問情況,陸嘉甩開母親的手不說話,母親急了攔著就說,這孩子,問你話呢,通知書下來沒有啊?

陸嘉被母親攔著,心裏的無名火也瞬間升騰,驀的推開母親攔在身前的手,大聲的吼道:「要不是因為我爸,那個劉主任也不會扣下我的通知書,還給學校去信要取消我的錄取資格,臭老九,都是他害的!」

母親聽了先是一愣,接着眼睛瞬間就紅了,抬手一巴掌就打在陸嘉臉上。這一巴掌也讓陸嘉清醒下來,張了張嘴,卻始終沒有說出什麼,失魂落魄的轉身走出家門。

來到大槐樹下,聽着慵懶的蟬鳴,心裏的委屈和著汗水淚水一涌而出,緩緩蹲下身子,沒多久便倚著樹榦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我下午去趟公社,你放心,你的通知書媽一定給你拿回來!」

母親望着陸嘉堅定的說道。

記憶里的那個午後母親去公社直到晚上快九點才回來,自己是被母親的敲門聲驚醒的,那時自己聽到母親說把自己的通知書帶回來了,拉開房門一把奪過通知書便看了起來,根本沒注意到母親散亂的頭髮,紅紅的眼睛還有那腫的像饅頭似的腳踝。

直到後來才從妹妹陸華嘴裏聽說,那天下午母親在劉主任的辦公室撒潑打滾大吵大鬧,甚至還給劉主任下跪磕頭,劉主任被逼無奈,眼看辦公室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而自己扣留陸嘉的通知書又沒有合規的理由,無奈只好把通知書給了張秀英。張秀英興沖沖帶着通知書往家趕,因為天黑不慎扭傷了腳踝,忍着劇痛走了十幾里路就是為了早一點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陸嘉。

知道事情的經過後,陸嘉心中一直非常懊悔。一想到平時一向溫順嫻靜的母親為了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開臉面撒潑打滾又哭又鬧,心中就湧現無盡的自責和後悔。

「媽,你不用管了,我已經想到辦法了,那個劉主任扣留我的通知書是沒有道理的!我下午去找老師們幫忙,一定能把通知書帶回來!」

陸嘉放下碗筷,接着說道:「剛才是我不對,我不該那樣對你,也不該那樣說俺爸,我一時心急,真的對不起!」

「你這孩子,媽知道你心急,媽心裏也急,但你記住,你爸沒有錯!現在國家重新舉辦高考了,以後學問人不會再被叫做臭老九了,也不會再被拉出來批鬥了!下午我去趟公社把通知書給你要過來,你安安心心上大學!」

張秀英放下碗筷抹了把眼淚,語重心長的說道。

「媽,你放心吧!我真的已經想到辦法了,我下午就去找老師,讓老師幫我想辦法!」

陸嘉擔心母親再次像記憶里那樣去公社討要通知書,連忙保證說道。說完便放下碗筷準備出發。

「喝些麵湯再走,撈麵條太涼了,免得鬧肚子。」

張秀英見兒子慌慌張張就要出門,連忙把提前涼在桌上的麵湯遞到兒子手裏,陸嘉一口氣喝了半碗麵湯,抹了把嘴便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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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華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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