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冷雲番外

子衿——冷雲番外

夕陽漸下,暮色將傾。半竿斜照懸在天際,院裏浮起陣陣寒涼。可脆生生的女子嬌笑卻半分未減,反而越發清靈嬌甜。

泠兒邊進門邊不以為然:「鬧了半下午了,還這麼精神。這時節哪兒還有蝴蝶?」

畢竟到了夫君即將下衙的時辰,撲蝶是假,意在撲人才是真吶。我在泠兒眼中看到不屑的瞭然,卻誰也不願去戳一戳這層窗紙。

家裏這位靜姨娘,可半點兒不似她的名字,明艷熱烈,青春逼人,像是團灼灼的火苗,侵略性淬成焰心,仍不免有滾燙逸出來,燒得這院裏人心躁動。

流春和落月將茶盞奉上來。一道隨嫁過來的人年齡大了,漸漸放了出去,才調教的又數她們倆還妥帖些。

流春大概也是不忿久了:「我這就去把她遣回去!」

落月則更沉穩,扯扯流春袖子,往我這邊示意。

「罷了,何苦來呢?」

細想起來,誰不是這樣過來的?

曾經我與她,也許並沒有什麼分別。

(一)豆蔻梢頭二月初

山陽郡不大,卻總還嬌養得起一個縣主。

我幼時也攀過花逐過蝶蹴過鞦韆,金釵豆蔻的好年歲,發上簪的是東風裏招展的鮮妍桃華,心裏夢的是日暮溪亭醉,倚門嗅青梅。

可惜後來讀了詩書斂了性子,慢慢便成了現在的模樣。說好聽些是端莊,說實在些便是沉悶無趣了。

這其中,母親的影響委實太多。

我印象里很少有她真心開懷的笑顏,並不難理解,那時候父親還是經常踏入後院這方天地,只是來母親這裏,就只有初一、十五例行公事。更多更多的時候,是她一個人從晨光守到暮色,守得滿院繁華都染了蒼蒼的寂寞。

可她確實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她是嬌柔的,凄怨的,立在花前的時候,本便是一株含情凝睇的纖纖幽蘭。

含情凝睇……

從《長恨歌》讀到《梧桐雨》的時候,是我平生僅見母親失態。大約真是氣惱得狠了,一貫溫婉嫻雅的母親,直用她那雙削蔥般的指尖,將我壓在枕下的話本子,「嘶啦」一聲扯成兩片,仍不甘心一般投進火盆里。

母親的手被紙頁剌出條醒目的紅印子,怔怔看着躍動的火苗,無差別地將紙頁和墨字烘成褐赭色,然後盤聚成小小一撮灰黑的疙瘩,忽然將我埋進懷裏壓抑地抽泣。

她說,阿雲,只恨你是個女孩兒。所以你必須爭氣,你父王讓你學什麼,你就只能研習什麼,必須用功,必須專註,只有討他歡心得他喜愛,他才能抬舉你。

不是的…不該是這樣!

我想告訴母親,父親讓我同庶兄弟們一道讀書,也允我入他書房奏對,對一個女兒而言,已是出格的事兒,他從來等閑待之——在父親眼裏,我是男孩或者女孩,或許並沒有什麼分別。

可母親的哀愴那麼濃,我張了張口,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在她走之後,將藏在泠兒那兒的《西廂》《小玉》翻找出來,學着母親的樣子,付之一炬。

後來想,是我不懂得母親,也同樣沒明白父親。

那時候世道已經開始亂起來,明國出了個攻無不克的戰神,所行經處便是旌旗獵獵,各郡國或陷或降的消息紛至而來。

父親的眉心越扣越緊,嘆息越念越勤,看向我的目光也越來越意味深長。他為我辦了盛大到幾乎豪奢的及笄禮,整個山陽城華燈煊煌,煙光流彩,熙熙盛友,囂囂萬眾,像一場末世的狂歡。

而隨後父親將來往上門提親的高門貴眷一一拒絕,與母親靜靜垂淚的眼,讓我心頭惴惴的揣度,漸漸通透明晰起來:山陽郡國存在的時日,應是也不長久了。

至於我…父親的籌謀大概並不複雜,那越來越意味深長的目光,含着平靜的審慎,他嬌養著的女兒,也不過一件待價而沽的奇貨。

兵臨的那一日,攤牌的那一日。

父親書房的燭火亮了徹夜,案上狂草鬱憤又疏落。我在旁邊研着墨,心中反而忽生了落定的踏實感。

父親問:「悠悠,你可怨懟?」

我將墨碇放開,向他深施一禮。

「山陽郡彈丸之地,螢火之輝,拿雞蛋磕石頭,是損一郡百姓來全義烈名聲,而不戰而降的確於祖業有負,卻於萬民無愧。忠家國還是忠天下,您從來心有定論。」

我只覺得悲涼,如果說母親教的琴棋書畫,可以用來博人青睞,那父親授的詩書道理,便是用來在這時候,謀個名為大義的俯首順服。

「傳言那位殺神降世,淫邪狠辣…女兒好歹也明理懂事,能解民生疾苦,更享了這許多年的尊寵與榮華,如果需要女兒作為請降的誠意,女兒何怨之有。」

嘆息聲落在耳邊,我低着頭,看不見父親眼裏是欣慰還是愧疚。

「好孩子,委屈你了。」

無所謂委屈,不過是被推上了這麼一條命軌,無從選擇便坦然受了。

誰曾想,所謂機緣巧合,是冥冥天定,亦是默契萬幸,實在妙不可言。

(二)明月照妝成金屋

做了足夠的心理準備,被一方小轎送進楊門的府苑,卻三書六禮堂堂正正嫁進了趙氏的家宅。

那天奉印請降,錚亮的鎧甲滲著濃稠的鐵鏽味道,行伍的肅殺氣沉沉壓在頭上,我鄭重盛妝隨父親跪在堂下,當先那人巋如雲松,眉眼涼薄,面容淡漠,全無半點煙火氣。

我才知傳言不虛,果然是尊殺神。

他目光冷峭中帶了絲嘲諷掃過來,我惶然垂眸注目身前方寸,拈緊了裙角再不敢抬頭。

以至於消息傳來時,我想了半天,也實在沒記清那位趙指揮使的模樣。

父親則大喜過望,直道皇天保佑、柳暗花明,又喚我過去,細細用言語勾勒出那人的身影。

堆了滿院披紅挂彩的聘禮令他分外安心,也令我真切地開始意識到,我也終將離開熟悉的環境和家人,要為人妻、為人母,與另一個人相伴餘生。

恍然不過二八年華,心裏對夫婿良人的願景原來從未熄滅,自以為早早錯失期待的資格,被這人以無比珍重的姿態悉數交還,像是撥開心頭的陰霾,一縷冬日的陽光,暖暖地投射進來。

長街十里鋪開紅妝如流霞艷烈,那場舊門閥和新權貴各得其所的親事,辦的緊促而不簡薄。

身處其中,便格外兵荒馬亂。如今想起,大約也只餘下幾個凌亂的片段,比如明麗蓋頭上,一搖一晃的流蘇,半遮半掩住腳下的路;比如連着花綢,一道兒遞過來的修長的手;比如高堂坐席上的兩株香草,以椿萱代指生養之恩。

聽聞他父母皆故,里裏外外都是自己操持,沒有長輩依傍,只略靠袍澤幫襯,已然將這場完整的古禮安排得妥妥噹噹,莊重熱鬧,給足了舊門閥臉面。

可能只除了我這個變數吧。

靜坐在喜床上時,才算恍恍惚惚定下一顆心,手中蘋果幾乎被掐出汁水,再深想想,彷彿交拜禮成時開口的全然不是自己。

——「主上於夫君有救命之恩,猶如再生父母。妾身今日已成趙家婦,理當叩謝主上。」

古禮之外,情理之中。心悅誠服的敬慕,是舊門閥對新權貴的尊重。

也是趙指揮使應得的尊重。

只不過,到底不是新婦應該多言的場合。隔着蓋頭都能感受到聚攏的複雜目光,一時滿堂幢幢人影皆成虛影,來往觥籌道賀儘是空鳴,只有身邊那隻手攥了攥緊,微暖掌心裏,薄薄一層細汗緩緩沁出來。

待叩拜過攝政王,趙指揮使藉著起身輕聲道的那句「多謝」,再沒有入第三人的耳。

門外驟然喧嚷起來,想是那群喝紅了眼的下屬兄弟,顯然不準備放過他。趙指揮使回過身將屋門闔上,也將眾人的笑鬧糾纏統統擋在門外,步步走近便有酒氣迎面而來。

「前頭堂上那麼大膽,這會兒倒溫婉嫻靜…」並不正經的詰責接着按捺不住的笑音,挑了蓋頭,眼前亮堂起來,咫尺間正對上一張微微怔住的臉。

我知他長我個七八歲,又行事穩重老成,卻不想,一眼看去這樣明朗英挺。

忽然就走了神,正紅喜服能將人襯得這般龍章鳳姿,那我未曾留下印象的驚鴻一瞥,玄甲朱袍,又該是何等岳峙淵渟。

微醺眼眸若琳琅之星,倒映出熠熠的燭輝,與他眼神相對的瞬間,我的目光彷彿被火焰燙傷一般縮回來。

「夫人閨名是個『雲』字?」

這聲「夫人」喚得人心頭一盪,我垂眸點頭:「倒是犯了夫君的名諱。」

他搖搖頭又問:「可有小字?」

「讀書時先生說孤『雲』意不美,如飛絮飄萍,無根無依,取字『悠悠』。」

「『悠悠』好,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可不是你我有緣分?」

許是他靠得太近,自帶醇香甘冽,醉己醉人。

父親的描述,想像的描補,終於活生生的落成了眼前人、枕邊人,或許也是意中人。

我沒那麼相信緣分,可那一刻,我想,我只是願意相信他。

山陽一郡事了,我便隨他回了長安。循着新婦對公婆的禮節,對着宗祠牌位奉過熱茶,又似模似樣洗手做過羹湯,一一料理好,便問起他奉若神明的攝政王。

說起來,是應當拜訪一下王府內眷。

夫君卻露出很微妙的神情:「主上並無內眷。他有個青梅竹馬的心上人,可惜於戰亂中失散了,主上立了重誓此生絕不二娶,只說哪一日尋到,便哪一日成親。因為無法大張旗鼓的佈告,所以每下一地,府右衛暗地裏都在四處查訪。只盼著早日尋回夫人,我跟着主上這麼多年,看他…也太苦了。」

我瞠目結舌,一時無言。

那個受降時目光如刃的殺神,那個大喜日平靜淡漠的主上,原來心上三寸處,早縈點硃砂。

實在令人好奇,權傾天下的攝政王,想要什麼樣的姑娘不是唾手可得,能令這樣一個人,念念不忘魂牽夢寄的,怕不是個降世天仙?

「單憑主上的功勛地位,只有各家貴女排著隊,往他面前送的份,」夫君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殊艷如我悠悠的不多,或明麗或嫵媚或妖嬈的各色麗人,卻也見了不少,幾乎都轉送進明王後宮——明王今年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呢。」

我心裏咯噔一下,當時來不及仔細思量,受降時一個未嫁的姑娘家出來,意味本就是各方心照不宣的事兒。

「所以啊…你遇着我,可不就是緣分了。」

他的手掌覆在我手背上,顫抖的指尖觸到他掌心的紋路,突然湊近的呼吸溫軟得令人心安。

驟然收了笑意的嗓音,像輕柔繾綣的喟嘆,又如慎而更慎的諾言。

「過往如煙,身似浮雲不得自主的那些日子,都過去了。」

那束落在我心上的冬日暖陽,寸寸攢成遍野春光,一瞬間惠風和暢,鶯飛草長。

(三)悔教夫婿覓封侯。

既然有人都將話說的這般明白,自然犯不着去做自擾的庸人。

那小半年,大約是我這一生最圓滿的光景。

都說珍珠一般金貴的姑娘家嫁了人,便成了死魚眼睛,我卻活得比待字閨中更加自在。

經年後,我見了那位交之為金蘭奉之為夫人的姑娘,還會忍不住想,這世上被寵愛的女子大抵相似。

像個傻子。

還未意識到這點的彼時,我正攀在一張梯子上,抻著袖子去折一支插瓶的桂花,下面丫頭婆子們圍了一圈,緊張得疊聲連喊夫人小心。

繞着樹轉來轉去選定的那一束,清風中舒展開柔嫩嫩的淺黃色,裹着米粒般的小骨朵,站得高了,甜膩膩的香滲進肌膚只往四肢百骸鑽。

一聲清脆,桂花枝折在手裏,才驚覺滿院中不知何時已噤了聲。

將我縱得沒了正行的罪魁禍首,正好整以暇揣着手看過來:「爬高竄低的,哪裏還有個夫人樣子?」

「草木有本心也求美人折,理應如是。」

「歪理。」

碧空藍得明澈,夕陽將雲霞染得粲亮,他眯了眯眼,唇邊彎著道笑痕。

「下來吧,我接住你。」

那天夫君難得歸來極早,卻是準備行囊,只說有公事需外出旬日,去向與目的則避而不言。

早不是頭一遭,只是時節特殊,我由是度了個一個人的中秋節,天光朦朧地挽上青石板,萬戶門前次第掌起燈火溫熱,頭一回生了些涼涼的寂寞。

信不敢太勤,意不敢訴盡,到底不是托鴻雁或倩垂柳,他雖留了門路,卻非是由著女兒心事絆了男兒志向。

誰想,又過一日,夫君卻是被人橫著送回來的。府右衛弟兄亂七八糟叫着嫂子,細細道明原委。

我模模糊糊知道些夫君的「公事」,巡查緝捕皆是分內之責,這次便是回程中遇到報復,朋黨買了窮凶極惡的亡命徒,右衛好手不少,夫君也只是交戰之中,被刀劃了條皮外傷。

「臨郡的雨下得那麼大,對面都看不清人模樣,趙哥偏要趕着回來,這才燒起來,人都不清醒了,兄弟們看着實在不敢,便多耽擱了一日。」

我道了謝,又伸手去覆夫君額頭,灼痛了掌心的溫度一路燒進胸口:「那為何,這熱度依舊退不下去?」

「葯灌不下去。趙哥早時為了護主上,也落到過敵軍手裏。什麼刑都能熬過來,越是神智昏沉的時候便越是咬緊了牙,只怕吐了半字耽誤主上的事。」

早該想到的…他身上舊傷痕也不少,一路摸爬滾打到如今的位置,除了妥當玲瓏,必是刀尖劍刃上滾過來,證出的一顆忠心。

「那便這麼生熬著?」我強撐著不肯心亂,誰知再開口便是泣音,「怎麼受得了!」

「從前偶爾有個虛弱病痛,總是這麼硬扛過來的。大夫說,灌不進葯是心頭那根弦不肯放鬆,能寬慰著將防備卸掉,自然也就好了。趙哥緊著要趕中秋前回來…兄弟們一合計,就送回來了。」

將右衛弟兄送走,我再也忍不住,眼淚零零碎碎落在他手背上,洇開片瀅瀅水光。

才剛冒出叢嫩芽的寂寞,被巨大的憐惜,和似有似無的酸楚齊根掐滅,像有條細刺陷在心口上,一時一陣溫涼的刺痛。

冷帕子覆在額上,絞了帕子的手不由自主去貼臉頰,清淡的涼意似紓解著病理的高熱,偶爾能看出他的眉尖處漸漸熨平。

「沒關係的…還是你告訴我的呢,都過去了。沒有旁人,只有我陪着你…」

好說歹說哄勸著灌了兩劑葯下去,到天邊泛白時,燙人的熱度總算退了。

我喚了丫頭正吩咐著令廚房備上些清淡的粥菜,轉過頭,夫君已經醒了,怔忪著雙目看過來。

他開口第一句話竟先問:「你嗓子怎麼了?」

我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沉降到肚子裏,這口氣徹底松下來,鼻端卻直發酸,想答話才發現喉間澀痛,嗓音粗糲沙啞得不像樣子。

倒是泠兒反應快:「夫人沒事兒,就是同大人絮絮說了一宿的話,輕輕哼著一夜兒時的小調,累著了。」

數她話多。偏還不等說什麼,人先一告退溜去了廚房…

「不要哭,」他拍拍身側的位置示意我坐過去,指腹輕柔籠上面頰方覺察早已滿臉淚痕,「抱歉,這樣的事,不是頭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他的神情是我不曾見過的沉靜,靠坐在床頭上,又將我扯進懷裏。

「悠悠,我的手上是沾著鮮血的,陰謀構陷、刑訊逼供的腌臢事兒,主上不方便料理的陰私官司,幹了多少件,我都數不清了。這個位置看着光鮮,可恨我入骨,想我不得好死的人,怕是不比主上少多少。」

「可我相信主上,信他謀定的策與選定的路,信他必是為了千千萬萬曆過戰苦的人,莫要再承夫妻離散、骨肉分割之痛,那我便也為更多和我一樣掙扎死生的人,能抓住救命的稻草。」

「從前孤身一人時,向來無所謂此身捐在何處,便是將這條命還給主上,也只道上天垂憐,指引了與爹娘同歸的方向。」

「可是現在有你,我絕不再提『一去不回』,一去必回,且每去必回。」

「我的悠悠在等我回家。」

「我只想一直作她的春閨夢裏人,沿途無定河邊再美,也定不沉淪。」

淚痕在他才換的寢衣上暈開一大片,沒說出口的擔憂、后怕和心疼,他比我想得更加透徹。

行着陰詭事,心向光明天。胸懷家國義,不負兒女情。

這是與我白首同心的人啊。

我抬起頭來,他初醒的臉色還由於脫水而有些發白,但一雙眸子柔軟清亮,映出了我的倒影。

「你傷著嗓子,想說什麼,就寫給我吧。」

指尖落在掌心上,一筆一劃勾出三個字,了無痕迹又悄然連心。

回答我的,是唇角停了許久的一個吻。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懂了,全心的親近與信任,也許是意識比理智更早做出的決定。昏沉之中隨着葯汁撬開的不僅僅是他的齒列,還有他心頭的窗扉,一直存在於我反覆思量中、此前從未涉足的那個小世界,開始在我眼前徐徐鋪上色彩。

讓我得以循着他的視野,走進此前我來不及參與的他的事業。

(四)子規一夜啼到明。

出閣后第一個除夕,長安城落了場罕見的大雪,銀裝素裹,硯水凝冰。

合家團聚也不過他與我二人,總算點起歲火,幾進的院子燈燭曳曳,堂皇間方顯得溫暖熱鬧些。

喧囂的不眠夜,我靜靜聽他講主上,講袍澤,講那些驚心動魄的過往,點點滴滴。

忍不住懊惱不曾共他成長那些成長,未能陪他煎熬那些煎熬。轉念一想又好像沒有什麼關係,現在已能攜手體味煙火人世尋常夫妻,能同行未來全部的未來。

而我們收到最好的新年禮物是,大約連上蒼都覺得兩個人實在太過清寂,於是送來一顆生命的種子。

孩子啊。

那唇齒之間輕盈地一轉,都牽動着心潮泛濫成災的字眼,那值得託付全部的愛與責任來守護的存在,那柔軟的、溫情的、明亮而飽含希望的新生啊。

他的手一貫很穩,予我太多溫暖與甜蜜,卻在由我握著軟軟覆上我小腹的時候,僵硬著細細顫抖,雖然面上沒顯出失態的驚喜和激動,眼圈卻悄悄紅了。

我尚有父母親族,他卻失恃失怙,這世間再無血脈相牽。

而現在,他的骨肉熔鑄在我的身體里,一道同蒼茫人世重建起了最原初的聯繫與最深沉的眷戀。

他定定看着我,開了開口卻沒有說出話來。

我含羞低頭:「總算能坦然去公婆靈位前,奉一炷香…」

後面的話,便全堵在熾熱的唇齒里。

他從來溫存,強勢時候極少,這樣幾乎不顧一切的攫取,和深入骨髓的褫奪,迫得我幾乎喘不過氣,滿盈的幸福和疼惜將一顆心揉碎了化成灣碧水,浸沒開整個胸腔。

許久,他略略鬆開我,柔軟地捧着我的臉喘息著呢喃:「我真不知該如何謝你。」

「夫妻之間,再言謝未免太生分了。」

許是成了母親,忽然覺得詩書皆無用,只有作畫與刺繡,能將世上一應明秀昳麗,勾拓於嬰孩小巧的外裳。攀高折花的事兒算是從此無緣,可但凡夫君在長安,插瓶中便是應時的錦簇繁枝。

小傢伙是個心急的,滿了四個月不久便迫不及待宣示了自己的存在,掌心隔着腹部傳來的輕動,像蝴蝶震動翅膀,稍一走神便錯過了去。

他貼着我的身子半跪下去,將耳附在我小腹上,煞有介事般同更小的那個他對話。我們都漸漸更深地感受這所謂「血脈相連」——他不再是憧憬里的一個蒼白的愛稱,而是承載了無數溫柔希冀的鮮活生命。

少年夫妻耳廝鬢摩著,便偶爾惹出些尷尬事。我看着他眸色黑沉甩手逃開的背影,腦中「嗡」的一聲,反反覆復都是幾日前收到的家信,字字都是沉重叮囑。

是後盾,卻也是…負擔啊。

父親的處世哲學,同母親的閨訓教導分歧了這麼多年,唯獨在子嗣與地位的問題上不謀而合,殊途同歸。

長在個高門深宅里,明明一開始就知道吧,會有這麼一天。

委屈了誰,都是不能委屈男人的。

夫君很好,可也正是太好,反而註定了不會只屬於我一個人。

一時竟羨慕起小門小戶的平頭百姓,便是受困於生計,也算一人一心白首不離。

胡思亂想的情緒,如同擰錯了方向的麻繩,越盤越緊,不忍同不舍來回拉鋸,直到這天晨起理妝,鏡中容顏靜謐,只在頰邊綻開幾點兒芝麻大小的蝶印,是有孕女子最常見的標記。

然後本來已經漸漸平息下去的害喜洶湧地捲土重來,連清水都咽不下去,嘔到最後就是透明的酸液,從舌根漫卷著苦意。

那個決定,最終成了一團無法回首的迷霧,可也隱約明白,哪怕重來多少次,我永遠會做同樣的安排。

「不是這幾天都不吐了么…」夫君回來時滿面和煦,「可是身邊人伺候得不好?泠兒呢,往日都和黏在你身邊兒似的,怎麼如今倒見不著人?…說起來,今日正好有弟兄從松江回來,我托著帶了些三梭布,很是精軟,給你和孩子裁裏衣都合適…」

「不急,妾身有事兒同夫君商量。」

我強撐著虛偽的喜意覷他神色,在肚子裏不知滾了多少遍的話,說出來總算得體又大方。

「如今妾身身子不方便服侍,論理,是該給夫君安排屋裏人。萬姑娘是妾身親自選的,模樣好,脾氣也好,泠兒同妾身一起長大,本就是作為媵妾隨嫁過來……有她們伺候,如此妾身也放心。」

夫君不答,一雙眼晦澀幽深地看過來,像是壓了團火,直看得我打好腹稿的最後一句話,下意識磕磕絆絆的:「若是夫君不喜歡…便另選了合意的收在府里,妾身也能張羅。」

他皺眉聽完:「真心話?」

一語問得我幾乎眼角泛紅,卻只能嘴硬:「怎麼不真了?」

「傻。」一聲輕嘆,「我是不捨得唐突委屈你,更不能傷了你和孩子…」

我別開臉不忍再看他:「難不成委屈你嗎?傳出去要讓人笑你,還是笑我家教呢。何況,何況日後也要有其他人…總要多子多福,才是興家之兆。」

他將那句「多子多福」噙在口中喃喃又念了幾遍,溫熱的手輕輕轉過我的臉,眼底壓着的焰光,靜靜熄滅了。

「悠悠,你是我妻,我的心裏,你總是與其他人都不同的。」

這年杜鵑鬧得早些,不過四月里,已聞哀啼聲聲。可春歸春去,人往人來,總是無計相留住。

我屋裏早早熄了燈,卻倚在床頭怔怔無法入眠,衾被溫軟,偎不暖心頭一片孤寒。

是我忘了,便是他忙碌得一月之中也不過幾日停泊家中,我卻還有泠兒作伴。

而今夜,是只剩下我一人了。

我以為我能做得足夠淡定大度,我以為我已想得足夠理智透徹。可原來橫豎都是一刀,沒落下來時,再多預先準備,都是渺茫。

寂靜里忽響起腳步陣陣,隱約傳來婆子低聲道喜,又叫送水進去。悄愴幽暗中有淚淌落,怕傷了孩子連忙伸手去抹,淚滴便砸在手心裏。

我終於懂得了母親,懂了她的靜,她的執,她的哀戚,卻是以這樣感同身受的方式,眼睜睜看月色清稀,羅裙層疊委地,皺成一川煙雨。

日色漸明后,泠兒紅著臉過來,眉眼間染著春意水色,頭上挽了婦人髮髻,像是新荷上滾動的露珠,倏然有了女子的嬌柔。她俯首遞了茶,卻抿唇喚「小姐」。

「往後該叫姐姐了,咱倆自小要好,如今真的成了姐妹,得一起好好服侍,為大人開枝散葉。」

我執着她的手看她亦喜亦悲,也知自己滿臉憔悴疲憊。

第一次,可不會是最後一次,這些不得不端的姿態,不得不拿的樣子,明日對着萬春兒,依舊得做全套。

還不及那一聲「小姐」來得真摯。

隨着攝政王拓土撻伐,長安仍是舊都,但整個明國的重心漸漸向東南輻射。

我懷着思寧到八個月上,夫君隨主上出征,玄甲束襟袍,塵霜染征衣。

他隔門同我道別,擔憂和歉意像是總也說不完。而離愁別緒、千言萬語,我能道出口卻只有一句「放心」。

時未過境已遷,我想起寫在他手心裏的那句「信你」,心境卻不僅是少女的百轉柔腸。

可無論如何,我和孩子一道兒,候他歸來。

家中一無長輩二無男子,漸至瓜熟蒂落時,我本去了信請母親前來照應,誰知路上又鬧盜匪,繞行尋路誤了幾日。而盼著早日得見天光的孩子,便迫不及待要來到這世上。

雖然產婆和乳母都是提前備下,只沒個正經主子坐鎮,滿宅子僕從下人便沒有主心骨一般團團亂轉。

生孩子實在是天下最為狼狽的事。思寧算是聽話的,可急遽的悶痛從腹底蔓延至腰側,仍將臟腑絞成一團,像一場漫長的碓磨鋸鑿,銼斫刀割,恨不能將人由內而外裂成兩半。我慌亂地抓住泠兒的手,在眼前黑一陣白一陣的痛中幾乎將牙咬碎,「我和孩子,就都託付給你了。」

可生孩子又實在是天下最為神聖的事。我看着產婆在滿手血污之中托起的生命,又覺得脫力的身體中湧入一大汩暖流。

等到小心翼翼勾勾襁褓里柔軟的掌心,被虛攏的小手攥住手指的時候只覺得,這小小的一團兒,攥住的就是我的心啊,忍不住眼眶濕潤,「她真好看……」

初為人母的巨大幸福中,唯有一絲美中不足的忐忑,我誕下的,不是夫君與父母親盼望的男孩兒。

(五)昨夜西風凋碧樹。

等那個「身為人父」的人回來,思寧已經咿咿呀呀能偶爾發出一聲半聲「迭」了。

泠兒邊逗着他邊嘴上玩笑着不忿:「明明夫人辛苦受罪,憑什麼他先會喊的還是大人呀,我不服!」

「不服什麼?」他邊說邊挑了帘子進來,「隔老遠就聽到了。」

「不服咱們思寧呀,長到八個月了,才頭一回見着父親。」

哪兒還用我說,自打着進來,他的目光就黏在我身後的搖籃上,再也沒有移開。

他在緊張,緊張到在扶上孩子搖籃的時候,連呼吸都輕輕收斂著,想碰又不敢碰。

這一走大半年,整個人黑瘦了不少,眉宇更見銳利,可眼中的疲憊與溫暖交織在一起,半曖半明像碎玉融冰。

泠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然退下去。

他偏過頭啞聲喚我小字,那繾綣的珍惜和感激都是真實,可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依舊沒有能逃出我的耳間:「我原本想好了叫思平,願主上靖平四海,天下歸心,只是太硬朗了些,還是你起的思寧好。」

「萬姨娘生的哥兒,還沒起名,不如就叫思平?」所有無法出口的酸楚,都已在心間凝結,可我臉上卻依舊是笑容。

「悠悠,都是家裏的孩子。」他握緊了我的手,「是我們的孩子。」

淮南已定,明王遷府,夫君為了這事回來,待各項事宜齊備,便扈從明王先行。等孩子再大一點兒能受旅途顛簸,又拖家帶口一道定居淮南。

思寧剛剛學走路,每天摔幾個跟頭還是不安分地到處跑,思平還抱在懷裏,小小的娃娃見了人便晃動着,小胳膊笑得見牙不見眼。

不過才一年多過去,從疏落單薄的兩個人變成「拖家帶口」,連帶着話題也繞着兩個嬰孩來來去去。後來我又懷了思南,夫君屢屢同我暢想孩子們的成長,春日裏孩子們在青碧的草野上奔跑,鬆開牽巨大紙鳶的絲綸,夏蔭中手牽着手乘輕舟撥水、展臂摘蓮蓬,深秋的楓葉林傳來噠噠馬蹄和清泠泠的笑語,寒冬飄雪時節便一個圍爐讀書,一個對窗刺繡…

若是光陰肯動人,誰不盼著這般歲歲又年年?

可惜那時我不知道,江月年年相似,不知更待何人。

轉過年不久,消息傳來,夫君終於尋到了主上的心上人,主上自徐州前線星夜趕回,將那位顧氏小姐迎進家門。

夫君很是唏噓,他們私下裏依令尋人,年復一年找下來,都不免生出絕望,可主上每每聞訊失落,又每每一口咬定,只道他的姑娘,仍在這世間的某個角落待他相救相守。

只有寥寥親信心腹知道,這二分天下,每一寸土寫遍了威耀四海的攝政王尋妻的執念。他們甚至不敢多想,等到江山靖平,若是依然沒有夫人的消息,主上未嘗不敢捨身相隨,碧落黃泉。

如今雖是耽擱十年,主上已過而立,夫人也二十有四,卻各自不肯嫁娶,遂總歸得償夙願。

也算終有迴響,不負念念。

時光不能磨洗、流離不能斬斷的感情啊,像極了話本子裏才子佳人的美好嚮往。

而沒過許多時日,終於有機會親眼見到這位「傳說中」的夫人,那時主上夫妻同車從徐州歸來,夫人剛剛診出身孕,夫君便同我商量著讓我前去陪伴照料。

一起來的另有張大人的兩個姬妾,主上換我幾人上車,自己跳下來時仍面朝著車廂內,細細叮囑著「我就在前面,有事兒叫我」,像是半刻也離不開似的。

我見主上不多,還是第一遭看到他這樣眷戀柔軟,明明周圍人往來絡繹,他眼中卻再也瞧不見旁的。

入他眼的是個清麗舒徐的和善人兒,談不上什麼光艷動天下的風姿,卻帶着些秋月朝華的韻致,沒有頤指氣使,也不曾恃寵生嬌,是值得相處的好脾性。言辭之間穩重得體,獨獨談到主上時格外狎昵自如,那一聲「劭哥」婉轉又爛漫。

直聽得人心驚肉跳的。

他在她心裏從來不是上位的新貴,甚至不是敬之畏之的夫主,而是青梅竹馬舊時光里,一起走過來的弱冠少年。

等到聽夫君細細敘完這一路的故事,驚心動魄之餘似又在意料之中。身居穹隆之上,俯覽山河顏色的人,原來也會深陷塵寰煙火,俯首低落至埃土裏。再思及這別久情長的許多年,彷彿正是理當如此的事兒。

說純然不羨慕就是自欺了,距我懵懂夢着鶼鰈連理意,也不過僅僅兩個年頭。

可已再不是會讀著話本子移了性情的身份和年紀,亦不願在奢想與強求中徒生無謂的自苦。

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太難,要麼就牢牢站到這世界的頂端冒天下之大不韙,要麼只能淹沒在滾滾洪流芸芸眾生里。可前者如何能初心不負,後者又難免貧賤夫妻百事哀。

——況且不是誰都當得起比海更深的感情。這背後有多少慘淡多少愴然多少血光多少白骨,怕是無甚城府的夫人,根本不會清楚。

也唯願她永遠,不會清楚。

靜姨娘是上頭賜下來的,自然只能收著。

想來既已有了萬姨娘,即便沒有這一遭,慢慢也會再有錢姨娘、孫姨娘、李姨娘,並無什麼分別,總翻不出天去。

雍朝和親來的宗室貴女,卻沒什麼「貴女包袱」,反而分外靈動耀眼。兩頰淺桃熠熠,雙唇嬌如點櫻,陽光斑駁的碎影散落開,都如同飛落的花瓣在她的發間輕笑。

若不是相遇在這同一方府宅里,我該是感憐於她的。

可正妻與寵妾之間天然涇渭,而她雀躍明媚中時不時隱現的鋒芒,又令人疑竇冷熱分明的兩副面孔,是否藏了兩種心腸,為人母親就難免想得更多了。

那時我又懷了思佑,也同夫人走動漸頻——兩個孕婦之間總有格外多共鳴感。可多事之秋,她本身在個屢屢被人算計的位置上,好似什麼魑魅魍魎都輪番跳了出來,刺殺下毒一類狠毒伎倆層出不絕,連帶着我一顆心跟着七上八下。

好容易安穩幾日,聽說主上獨自帶夫人出城去賞紅梅,我抬眼看插瓶中的梅枝,花期未過卻已生了頹色。

前兩日無聊翻《漱玉詞》,正瞧著一句「梅定妒,菊應羞」,想起兩年前常開不敗的桂子。前人已然如此,又如何能…不妒呢?

這天新雪映得日光格外晃眼,我不記得如何從書房外落荒而逃的,也不記得怎麼跌跌撞撞回到主屋的,只記得撐著門框慢慢彎下腰來,又被流春扶起來靠坐在床沿上。

兩個丫頭驚得不輕,趕着絞帕子的絞帕子,勸慰的勸慰,大約是我臉色實在嚇人,甚至小聲地議著請大夫。

她們不懂,難受的不是身子,而是胸口開了個小洞,冰冷冷的風灌進來,撕扯成個張牙舞爪的窟窿。

荒唐,荒誕,荒謬!

萬姨娘安分守己,泠兒又與我同心,此前並無內闈之爭。靜姨娘來的時日短些,年輕鮮活,一口嬌嬌嗲嗲的鶯聲,便是身為女子,聽着都格外熨帖,他貪個新鮮也算不得什麼。

可我從不知,他於男女之事這麼急切孟浪,半點沒有體面體統,在書房裏都能做出白日宣縱的事情來。

——便貪個新鮮…到這份兒上?

又或者,的確是我沉悶無趣得狠了,倒是難為他將就許久了。

仔細算算,都是貴女出身,金陵還佔著正統,新人又年華正好,除了個虛無的先來後到的名分,仔細論下來還真未必及得上她了。

你當是自視清高,如何知道仍有相爭的資本吶?

不坦誠日積夜攢,不過騙過一個自己,倒是裝什麼不爭不搶不怨不妒的賢德人兒。

不過端著風淡雲輕的笑面,粉飾鏡花水月的太平。可浮於表面的「算了」,從來不是發自內心的「坦然」。

未嫁時父親身邊也少不了衣繯香影,那些爭來奪去的計較、發落妾室的手段不是沒見過的。結果是父親越發遠著母親,結髮夫妻涼薄寡淡得讓人心寒。

可哪怕不得不站在個同樣的起點,我卻仍不願同他走到那個可悲的終點。

此前不是沒有下人悄悄議過靜姨娘得他歡心,還是我親自壓下去的,既然起碼的規矩並沒什麼錯處,便從不願也不屑無端苛責。

——能盡人事所謀奪的不外乎地位,而需盡人事去謀奪時,感情卻已然走遠。

多天真啊…

自作多情是我,鬼迷心竅也是我,膽怯又懦弱是我,猶豫又多慮也是我,可這樣的我,內心隱秘、一隅偏安,無論如何仍存着些微薄的希望。

為了凡俗夫妻難得知己的幸運,為了短暫的、交頸抵額的燕好時光,為了那聲意味深長的「緣分」,也為了那句晦澀懇切的「不同」。

我原來,當他與我一心的。

「只是沙子迷了眼。」我扯了扯嘴角,不用攬鏡都知道笑得比哭更難看,「今天的事兒,誰也不許說。」

後來事態滾雪球一般越鬧越大,靜姨娘面對夫人依舊不知輕重,「有了身孕服侍不了,便見不得別人服侍,如此善妒就是七出的罪過。」幾句話說得冠冕堂皇,字字往人心窩裏戳。

一場尷尬,儘管夫人表現得渾不在意,可我的後頸,卻早已涼透。

命靜姨娘閉門思過,我思量處置卻陡然感受到難以衡算的掣肘。耳濡目染了夫人如何被主上捧在心尖上,分毫怠慢和挑釁都是給全家招禍事,越想越是冷汗涔涔。到最後只得讓落月去門房上候着他,再一同議個交代。誰料想,小蹄子掐著點兒哭哭鬧鬧先把人截了去。

久違的爭寵路子,不知該嘆聲索然無趣還是贊句精彩紛呈。落月低頭來報時,我忽然明白了心灰的滋味。

書房的響動撕下的最後一塊兒遮羞布,更被此番選擇直接扯了個七零八碎,落了滿地狼藉。

桌几旁剝了幾個瓣的橙子靜靜躺在那兒。早不是囫圇的一整個兒,少一個瓣同少兩個瓣其實也總還能下咽。可若是發現其中一個瓣兒變了質,便連整個橙子,都不想要了。

「…隨他去吧。」我閉了閉眼,手裏掐著泛緊的額角,實在受不了滿室噤然,「便是為了靜姨娘受了委屈過來問罪,也是一樣的。」

橙汁濺在指甲上,暈開一抹糜爛的薄黃。

(陸)斜暉脈脈水悠悠。

自那天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靜姨娘。大概是處置太快又太利落,傳聞衍生出很多模樣,兩個丫頭說起來都解氣地磨著牙根,神叨叨念一句「不是不報」。

其實他第二日又來找過我,難得躊躇著不知如何解釋,最後只簡略說了主上的意思和料理的方式。

事後想來,我不願同他討論處置愛妾,又愧於面對自己治家不嚴的鴕鳥心態,正正撞上他負疚於全然不知靜姨娘嬌狂,也唯恐我視他涼薄的複雜心思,竟是誰也無心多言。

直到旬日後的又一個別離,這個話題都成了我們無法觸碰的禁區,小心翼翼得彷彿這個家裏從未有過靜姨娘這個人。

而很快,誰也沒有多餘的心思放在她的身上。這一年的除夕籠著凄然的血色,令人格外心驚膽寒。

初一甫過子時,難得晚睡的孩子們才吃過更歲的餃子,被底下人帶着在中庭裏邊消食邊看燃放的煙火。此起彼伏傳來城中歡渡新歲的喧嚷,一片盈然的年節喜色里,跟着他出門的小廝慘白著一張臉進來報訊。

「…說是前去宮宴的路上遇了刺,受驚早產。除夕時攝政王和大人都趕回來了,王妃眼看是不好了,小世子的情況還不清楚。攝政王痛極昏厥,大人忙着尋機勸慰和料理後續事,讓我先來報個信,夫人身子沉,心裏要先有個底。」

手中的青花盞噹啷一聲跌在地上,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甚至沒人顧得上收拾,連身邊人都各自沉浸在那人難產辭世的駭人消息里。

我腦中紛紛亂亂,一會兒是初識歲月眉眼低垂的芙蓉面目,一會兒是她為我出頭申斥靜姨娘,雖然不喜以勢相欺卻仍擺出的凜肅儀態,一會兒又是她年前和我約著上元時再小聚,還說孩子們年歲彷彿,正該多親近些的和婉音容…明明,明明是個值得幸福的人。

是誰,斷送了?

漫漫生離與念念情深,到頭來強求了一載合歡。堅信的苦盡甘來雲破日出,只是時間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此後只得黃土一抔。

死別容易,山盟空負相思地。天道無常如斯,一眼萬年未必換得一人百年。

我打了個寒噤,而淚比言語來得更迅捷真實。

這一夜在紛亂與驚惶中過得極快。天光破曉時,府里上下披掛的紅色被撤得乾淨,丫頭們齊備了祭品,我換了素衣,撐著梨木扶椅站起來,兩條腿像是堆了軟泥,步步虛浮。

他同僚內眷,相熟太多而知己寥寥。我自問侍她之心含了謙恭的距離,可她待我之意卻體貼拳拳更甚。

哪怕私祭不怎麼合規矩,也必不能負這一份心。

臨時搭出的小案台低調而素簡,品階封謚未定,便乾脆空置無字,反正一場相交,若她有知,也是明白我的。

我鬆開丫頭們的手,在靈位前端正跪下拈香為禱。紙錢畢畢剝剝在銅盆里竄起火苗,我眼前蒙蒙然儘是灼目的亮,再也忍不住慟哭不已。

哭到恍惚時忽有人挽住我的肩膀,水色朦朧中洇開熟悉的面容,他手忙腳亂抹着我的眼淚,疊聲道:「我回來了,悠悠,不怕。」

不怕——與悲痛攪纏在一起的另一種情緒,我在孩子和下人面前都小心藏着的另一種情緒,是怕啊!

誰也不知道她的亡訊之後,會是雷霆一怒伏屍百萬,還是死生相隨換日改天。我不忍也不願將她想作紅顏禍水,我的家卻切切實實承著這場未至山雨前的滿堂疾風。

如何能不怕呢?

這怕不能不想,又不敢示人,只好藉著凄清祭堂點成那星子搖曳的火苗,在空無一人時迸發成哀慟的嚎啕。

而他回來了,他說,不怕。

咫尺之間,他的雙目亦熬得枯紅,眉宇間的皺印深得即使放鬆下來,依然留了淡淡的刻痕,臉頰上還淤著塊兒明顯的青。顯而易見是勞心勞力的結果,沒準兒還承了不能宣之於口的遷怒。

我知道我在顫抖,而他也是。從嘴唇到眼睫,渾身都在微微顫抖。可他的手臂緩緩用力,直到用一個不會箍痛我卻是最大的力量將我抱緊。

他知道我在害怕,而他也是。我沒能立即懂得的他的害怕,思及這幾個日夜裏他經受的事也不難有個定論——這害怕多半是關乎我的,或許還有孩子。

我的手指痙攣地抓緊了他的衣服,布料上沾著冬季的霜露,更深處卻透出他熾熱的體溫。

哪怕什麼都不曾改變,哪怕未來依然無序,哪怕我們之間還沒有完全擺正,哪怕需要面對的仍是數不盡的死結,可那個瞬間,我像是夢幻一般,不再感受到埋藏在巨大哀慟之下的恐懼與惶惑。

他是我同心一命的依傍。

後來才知道夫人和孩子都被鄔夫人聖手搶了回來,龍鳳雙生湊了一個「好」字,過程雖然格外險,結果總是圓滿。至於這場烏龍…

「怪我。當時簡家內院傳出來的消息,在場所有穩婆醫師都束手,主上進產房的時候幾乎萬念俱灰,我就當了真。又怕你乍聽了外邊亂傳反而更憂心,早知道虛驚一場,也不至於嚇着你了。」

他動作輕柔地掖緊我的被角,側臉傾身下來,有呼吸纏綿落在耳畔:「你從沒說過,孕育孩子是這麼驚險的一件事。」

「我都忘了——而且思寧心疼我…」我無意識地搖搖頭,除夕本來就忙亂,守歲熬了大半宿,又驚怕了這許久,驟然舒了那口氣,整個人都籠在巨大的不真實里,渾渾噩噩的。

「可我不知道。」

——怎麼辦呢?在我幾乎不願再一個人虛無地固守那點微薄願景的時候,他竟然說,「可我不知道。」

這話一落下,我像是醒了,又像是沉浸入一層更深的似夢非夢裏。

「我好像習慣了你妥帖照料家裏的上上下下,卻不知道你還有多少苦楚和難處,是我不知道的。」

那雙眼中交織了遺憾與疼惜,話里平靜又溫柔。

我扯了扯唇角,若是以往,大約會笑笑再娓娓道一句諸如「理當如此」或者「都是分內事」,可心裏像是鋪了層細沙,寸寸向下塌陷著。一個聲音如蠱惑一般浮現出來,瘋狂的叫囂著,那就讓他知道吧。

那些未肯隨時間消逝的,違逆身份和教養沉沒於心底罅隙的心事,都…讓他知道吧?

我又聽到了嘆息聲,才發現輾轉反覆的糾結在恍惚間說了出口。他將額頭湊過來對着我的額頭,無著無落地垂下眼:「我曾經多麼感激上蒼,是你與我一同走這半途人世。可我也會覺得難過,我都不記得你有多久沒有純粹的笑了。」

那個蠱惑一般的聲音轟然炸開,看吧,其實愛重從來都在,只是彼此之間的坦誠並沒有愛重那麼多。

至於後面的事兒,我其實不太能記清,或者潛意識裏也不願記太清。哭哭笑笑間反而混沌得很,很快沉進黑甜的夢境裏。

一晌好眠。

再醒來時胸口麻木郁燥的濁氣清明了大半,窗外天光大亮,過午的日頭順着妝鏡折散在床前,透過簾帳曬得人心上又酥又癢。

我驚了一跳,來往拜年的初一,居然就這麼睡過去大半…又怪丫頭們沒有早些叫我。一掀被子起來,手心還攥着他一幅袖角,割開的緞面齊整又平順。

這算什麼,想不到我還有作董賢的這一天?

「大人說夫人乏了,都不許我們吵夫人,還說外面年節走動留了靠譜的人,夫人不用操心。」流春上來打帘子,雖然竭力壓着,面上仍帶出不少外溢的喜色,「大人巳時走的,還有旁的事情要料理。」

想想也對。之前話里話外的意思,夫人這次遇險的內情未清,影響太大,同前線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而金陵已下,大芫的氣數算是盡了,主上這個位置,從來只聞更進一步,斷沒有急流勇退的道理。需要善後與佈置的,就更多了。

外面的事兒由不得女人操心,可這內院亦有不該瞞他的消息。

靜姨娘年前悄悄傳了信過來,說是診出身孕,字字愧悔求懇,意切情真得墨漬都被淚暈花了。那時他還在金陵前線,底下人不敢欺瞞,連同信帶收買人的釵環一併呈在我的面前。我無心插手,只吩咐了人「就按她的意思辦」。想來那邊切切求着讓人尋他心情好的時候再報,如今多半還沒找到合適的時機。

我支棱著眉尾吩咐人將年節的紅色再掛回來,末了淡淡補上一句:「等到大人忙完回來,便將靜姨娘的信遞上去吧。」

泠兒正帶着孩子們在旁邊玩,聞言轉頭看過來,擔憂地握了握我的手,欲言又止。

「總要知道的,畢竟還是他的骨血。」

泠兒不在局中,從來守分寸又拎得清。令人備着私祭的同時,我只囑了她整理細軟,若是真有大廈傾覆這一日,幾個孩子便交託給她了。

我從不知道,離於愛而無憂怖是否會成為回首時的惆悵遺憾,而只能愈發感念她同我的情分。

再見他已經第二個晚上,那會兒我剛剛歇下,畢竟六個月的身孕,精力開始跟不太上。屋裏燈還留着——差不多也成了習慣,但凡他沒有外差,除非明確傳了話,不管多晚,總要燃著盞燈的。

我聽到些窸窸窣窣的響動,然後便被人隔着被子擁住。門吱丫一聲響,想來是值宿的丫頭自覺退了出去。

翻過身來還沒說話,他先皺起眉來:「吵醒你了?」

「本來也沒睡沉。」我眨眨眼,覷他神色該是知道了,「可要怪妾身沒有早恭喜夫君?」

「何喜之有呢…若非主上仁心,我早不願留她。」

「又關孩子什麼?出生之後接回來也就是了,算著日子,比我肚子裏這個只小几個月,養一個兩個都一樣。」

我頓了頓繼續道:「本來沒多大事,我該處置利索了不讓你費心,可她畢竟曾是合你心意的人。」

他一時啞然,半晌方懊惱:「總歸我又讓你受委屈了。」

「對不起呀,」我微微抬頭,發頂蹭在他下巴上,「可我不願說什麼『實在喜歡她那樣的,日後再慢慢尋會服侍又懂事的』這樣的話了。」

他漆黑的眼珠里盛着獨留的那盞燈跳躍的燭芯,像是貼了金錯:「我也不捨得聽你違心地說這話了。」

他翻身鑽進被子裏,此後一夜無言。上一次身子不便時這樣單純的相擁睡去,還是未納側室之前的事。

一年新歲至,好像有棵花苞在泥沼中掙扎而出,徐徐展開了第一片花瓣。

春暖花開時,後來成為家中霸主的小姑娘出生了。

有所不同的是,他頭一次守在門外迎來自己的血脈。煎熬疼痛之後幾乎虛脫的我還沒覺得怎麼,一家之主的男人先紅了眼。

可能是受了主上和夫人啟發,小姑娘取名思佑,個中意思沒人攤開明說,卻成了交匯的眼波里溫柔而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又經過些許日子,滔天風波終於漸漸歸於平靜,連同這段綿延已久的亂世烽火,一併合進新朝歌功頌德的史筆中。

有些遺憾,因為尚未出月,我是無緣得見新朝帝后並肩登上丹陛的英姿,聞說那場大典巍然莊重,描金飛紅。

我倒覺得,尊榮富貴、地位權勢,在那兩位心裏,怕是既不及共伊長遠、清曉畫眉的相見歡,也不及小庭春老、白髮翁媼的清平樂。

至於我和我們?

主上既掌至位,將四衛合為錦衣衛,司直駕侍衛、巡查緝捕,他依從龍之功進指揮使,執掌詔獄,上達天聽。

家裏陸續又添了幾個孩子,誰人都好,只思佑活脫脫長成個混世魔王。兄姐弟妹都依著也就罷了,偏她父親都寵得毫無原則,倒反過來勸我孩子還小,本該天真活潑,何必拘束了她。

我拘束了她?

本來就生了副飛揚跳脫性子,自在起來越發無法無天,不過四五歲,就能在宮裏同長樂公主搶糖人,還把人惹得哭天抹淚的。

…好吧,確實是二殿下先捉了他姊姊的手不假。

不過這好像是另一個故事了?

人生沒有辦法提前習得,每個人都只好在磕絆里,不斷積累下更多經驗與智慧,在磨合中不斷同彼此和命運都握手言和。

說到底,紫陌紅塵里的人,便總要被世俗念桎梏,被柴米鹽侵蝕,被貪嗔痴捆綁,而最後將一切交予光陰,年少時曲折的情思,灰過的心與流過的淚,終能稀釋在漫長歲月里。

所謂萬幸是,哪怕我們都活成了自己都無法提前預想的樣子,我將無數個朝暮和你擁入懷中時,依然不願也無需鬆手。

而你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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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妃她說一不二番外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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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衿——冷雲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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