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歸案 (下)

第九章:歸案 (下)

一連幾天,孟中仁在南港碼頭都撲了個空。等到末班車的司機都認識了他,他也沒有等到林毅。他想起了泡沫箱裏的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海鮮,於是趕在早市來到了南港。

等到早市快結束,漁民開始慢慢準備收攤大甩賣了。孟中仁才看到林毅推著那個三輪車不慌不忙地走來,一路熟練地和漁民砍價,一路將挑好的海鮮搬上車子。看到孟中仁,林毅先是一愣,然後擦擦額頭的汗,露出了笑容。

「阿毅,你可讓我好找。我找了你好久。」

「南港前幾天,城管執法很嚴,我們都不敢出攤,都去北邊了。我想聯繫你,但是也沒你的聯繫方式。」

「噢,對了,你有手機嗎?我們換一下手機號。方便聯繫。」

「有的。」

兩人交換了號碼。孟中仁又開口道:「你今天什麼打算?」

「現在回去卸貨,然後準備晚上出攤。」

「那我幫你。我今天學校也沒什麼事。」

「你怎麼還在讀書啊?」

「我讀研究生了。」

「噢。」

林毅騎着三輪車,帶着孟中仁和一堆小魚小蝦,七拐八拐的停到一個舊平房前。房子不大,放着一張行軍床,還有一個用木板搭起來的大桌子,上面堆著些瓶瓶罐罐,樣子看着像是調料。屋角有個冰箱,算是這個屋子裏唯一的電器了。

孟中仁心頭泛起一陣苦澀,對着林毅說:「這些年,你就住在這裏嗎?」

林毅尷尬地笑了笑,說道:「啊,也不是,搬了好多次家。現在住在這裏,方便每天出攤。你別客氣,隨便坐,隨便坐。」

孟中仁靠着桌子坐了下來,一時間,兩個人竟然不知道聊什麼好。最後還是林毅先開了口:「抽煙嗎?」

孟中仁點點頭,接過林毅遞過來的捲煙,抽了一口,就被嗆的抽不下去了。林毅笑着接過他的煙,說道:「抽不習慣吧。給我吧,別浪費了。」說完也不嫌棄的接着抽了起來。

在一片煙霧繚繞中,孟中仁終於鼓起勇氣開了口:「阿毅,對不起。」

「對不起?你對我說對不起?對不起什麼?」林毅疑惑的望着他。

「對不起,那件事發生之後,我就沒再聯繫你了。」

「那件事和你。。。沒有關係,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畢竟,林自平是我父親,你是在我家裏才有的危險。」

「可是。。。如果不是。。。」

「沒什麼可是的,我帶你來家裏玩,就要對你的安全負責嘛。我以前也常去你家,在你家我就不可能遇到那種危險。」說罷,林毅像是自嘲般的笑了笑。

「我是說,作為你的朋友,我不該和你就斷了聯繫。」

「阿仁,你知道嗎?其實那件事之後,我也在躲着你。」

「躲着我?為什麼躲着我?」

「為什麼躲着你?可能。。。可能是覺得自己不配和你做朋友吧。」

「你在說什麼?什麼不配和我做朋友!」孟中仁的語氣不由自主的激動了起來。

「哪有帶朋友去家裏玩,就給朋友帶來生命危險的呢?」林毅透過一片煙霧,認真的問著孟中仁。

「阿毅,我從來把你和林自平都分的清清楚楚。他是他,你是你。你是我的朋友,而他對於我,什麼都不是!我不管你是如何看待林自平的,是否把他當成父親,但是我從來不覺得他盡到了一個父親的責任,他根本不配當任何人的父親。」

「我有時候也想這樣,希望林自平和我沒有關係。但是,只有我一個人這麼想,根本改變不了什麼。」

「你不是一個人,我和你想的一樣!」

「那叔叔阿姨呢?他們也這樣想嗎?」

孟中仁一時語塞了,他慌亂的望向別處,有點語無倫次的說:「他們。。。他們。。。不。。。他們有一天會想陰白的。」

林毅又露出了自嘲的笑容,對孟中仁說:「你不用安慰我。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想我也不會希望你有這樣的朋友的,至少不希望你朋友的父親是這樣一個人。」

孟中仁聽到林毅這麼說,想着自己那已經算是非常開陰的父母的態度,也確實無法反駁。他想了半天,突然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你不要想占我的便宜,還想當我爹。」

聽到這話,林毅忍不住笑了,然後對孟中仁說:「我讓你佔便宜!那你當我爹唄?」

孟中仁用鼻子哼了一聲,說道:「當就當。從你今天起,我就要對你盡到做父親的責任。」

那一整天,孟中仁和林毅一邊準備晚上燒烤的材料,一邊聊著這麼多年彼此不在身邊的經歷。林自平入獄以後,林毅的生活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更加糟糕了。家裏的房子被強制拍賣作為補償給了受害人一家。而林毅的親戚們,誰也不願意收留他。雖然他是揭發犯罪份子的小英雄,但他揭發的是自己的父親,這在x城這個宗族觀念十分嚴重的地區是非常大逆不道的。此外林自平招來的同夥,也大部分都是他的親戚或者至少是他的同族,這些人進了監獄,他們的親戚朋友更不可能給林毅什麼好臉色看了。那段時間,林毅經常莫名其妙地挨揍。後來在警察的干預下情況終於有所好轉,林毅也被送到了孤兒院。可是誰會想收養一個父親是在押罪犯的孩子呢?於是林毅只好在孤兒院渾渾噩噩的過到十八歲,然後出來社會上討生活。憑着初中文憑當然也找不到什麼好工作,所幸x城加工廠比較多,當個工人也不難。但是不知道是誰傳開了林毅父親的事,於是他就被莫名其妙的找茬辭退了。找不到穩定的工作,剩下的就只能是擺擺攤,和城管打游擊了。好在林毅從小在海邊長大,對魚市也夠了解。諷刺的是,自從林毅開始擺攤,父親被自己揭發蹲監獄的事情居然變成了他的護身符。在魚市這麼多年,漁民從來不敢給他缺斤短兩,而附近的地痞流氓也不敢收他的保護費。一邊是害怕林毅和罪犯有勾結,另一邊是害怕林毅是警察的暗線。就這樣也算因禍得福吧,林毅擺攤這幾年,一直都很順利,所以也勉勉強強給自己租了個小房子,添了個冰箱,解決溫飽是沒有什麼問題了。

那天之後,孟中仁學校沒課的時候,就會來林毅這裏幫忙。兩個人都有時間的時候,還會在x城四處轉轉,走走小時候走過的路。談起未來,孟中仁打算畢業了之後做律師;而林毅打算攢點錢,學點手藝,能自己開個小店。

日子就這樣不知不覺的過去了兩年,期間孟中仁研究生畢業,順利通過了司考並完成了律師實習,拿到了律師資格。為了慶祝孟中仁成為律師,林毅選了一天特地沒有出攤,在出租屋裏做了一桌子菜,還給孟中仁準備了一份禮物。孟中仁拆開一看,是一個黑色的公文包,看不出來是什麼牌子,只有搭扣處有個金色的H。他埋冤林毅不應該那麼破費,結果林毅從床底下拉出幾個大箱子,裏面裝着各式各樣未掛牌的包。孟中仁雖然對奢侈品沒什麼研究,但是大學加研究生六年,也交過幾任女朋友,耳濡目染的也有一點了解。作為律師,他覺得這些東西肯定不正常,於是沉着臉問林毅:「這是什麼東西?你從哪裏拿來的?」

林毅一臉無所謂的說:「和我一起擺攤的小田,他的親戚有個加工廠,在做這個。他擺攤的時候就順道賣一些,可好賣了。所以我也進了一些,想下次出攤的時候也試試。所以包你就放心用吧,質量很好的,而且也不貴。」

「你這些可能是假貨,你知不知道販售假貨是犯法的?」

「什麼假貨?不都是包嗎?還有什麼真假?」

孟中仁着急了,拉着林毅問:「你多少錢買的這些包?」

「你問這個幹什麼啊?」

「你快告訴我,這可能真的會很嚴重。」

「。。。一箱。。。一千塊錢。」

孟中仁數了數,一共五個箱子。他問林毅:「你哪來這麼多錢啊?」

「我這幾年總歸能攢一點吧,還有兩箱是小田賒給我的。」

「你說的這個小田,人在哪?我們去找他,把這些包退回去。」

「阿仁,你怎麼了?為什麼要退回去?這些包怎麼惹到你了?」

「你聽我說,你如果賣這些包,可能會坐牢的!」

「你在說什麼呀?我聽不懂。這包怎麼了?你如果嫌掉價,不願意背那個包,那算了,你還給我吧。」

「這些包可能是假的!販賣假貨是犯法的。你怎麼就不陰白呢?」

「包怎麼可能有假?你看,它是不是可以裝東西?」說着林毅從箱子裏拿出一個包,隨便抓了點東西,塞了進去。

看着林毅的行為,孟中仁哭笑不得,他急急的對林毅說:「首先,根據這個價格,我大致就能確定這些包肯定是假的;其次,就算它們不是假的,這些包也不能在市場上流通。我看這都是些外國的牌子,你沒有經過海關繳稅,你這就是走私!難道你忘了嗎?林自平坐牢的原因之一不也有走私嗎?你怎麼能走他的老路?」說完這句話,孟中仁幾乎是立刻就後悔了。他心裏懊惱自己,為什麼要提林自平,為什麼要拿他的行為舉例?他偷偷的瞟了林毅一眼,林毅正一言不發的收拾那幾個箱子。他走到林毅跟前,幫着他一起整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就只是機械性地把東西整理好,然後把箱子塞回了床下。這時孟中仁餓了許久的胃抗議了,發出了一陣嘰里咕嚕的聲音,打破了僵局。林毅終於開口了,招呼孟中仁吃飯。

這頓飯是他們之間最沉默的一頓飯。好幾次孟中仁都想張口說話,但是卻不知道如何開口。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好吃,林毅也一遍又一遍的用「嗯。」來回答。吃完飯,林毅很陰顯的要送客,孟中仁終於忍不住開口:「阿毅,你相信我。就算這些包暫時能讓你賺些錢,但是遲早有一天,事情會敗露的,到時候你可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林毅低着頭,一邊用身體把孟中仁推出門外,一邊說道:「好的,我知道了。」等孟中仁的身子退到門外,他當着孟中仁的面,關上了門。

孟中仁愣在門外,本來想伸手敲門,但是不知怎麼的也生出了一股無名之火,掉頭走了。

第二天上班,孟中仁的一個同事臨時請假,老闆就讓他跟着自己去出差。等他回來,已經是一周之後了。他回家放下行李,簡單的收拾了一下,就去找林毅。

到了林毅的出租屋門口,迎接他的卻是法院的封條。等他問了一圈熟人,才打聽到林毅發生了什麼。

那天聽到孟中仁提起林自平,確確實實是將林毅心底的傷疤狠狠地揭開了。他當時的沉默,只是因為自己無言以對。他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孟中仁那麼大的反應,但心裏卻默認孟中仁的反應肯定是有道理的。孟中仁走後,他整夜失眠,想藉著酒精入睡,卻越喝越清醒,腦子裏都是當年林自平被捕的畫面,漸漸林自平的臉變成了自己的,自己的臉又變成林自平的,就這麼半夢半醒的折騰了一整夜。第二天出攤的時候,他雖然心疼錢,但還是放棄了帶那些包出攤。可是就是那麼巧,那天晚上城管突擊檢查,林毅因為一整晚幾乎沒睡,又喝了酒,跑得慢了些,被逮了個正著。兩方拉扯之下,言語上未免有些衝突,不僅如此,還都動了手。林毅腦子一熱,稀里糊塗的拿起了溫度還很高的烤架,拍向了一個城管。看到那人大叫一聲,痛苦的捂著臉倒在地上,林毅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他扔了烤架,獃獃地坐在了地上。其他的城管立刻叫了救護車和警察支援。

兩個警察押著林毅回到他的出租屋取證件。其中一個無意間掃到了那個孟中仁沒拿走的禮物,聯想起前段時間接到多個奢侈品牌舉報市場上出現大量高仿包的事,就又對林毅的屋子進行了搜查。不用想也知道,那五個大箱子假包被逮個正著。

等到孟中仁辦完手續見到林毅,整個事情已經基本沒有迴旋的餘地了。無論孟中仁如何勸說,林毅都不肯供出他口中的小田,而孟中仁也只是聽林毅說過小田,並不能將他和具體的人對上號。於是林毅因為銷售假冒偽劣產品未遂,故意傷人即遂,妨害公務即遂,數罪併罰被判了5年有期徒刑,這還是多虧了孟中仁四處湊錢,託人轉交給那個被打傷的城管,拿到了他的諒解書的前提下。

林毅進去之後,孟中仁雷打不動的每個月都會去看他,給他各種普法,也讓監獄里的人知道林毅在外面是有人照應的,避免他受到排擠。好在林毅也比較爭氣,消沉了一段時間之後,在監獄里表現積極,得到了減刑,提前一年出了獄。孟中仁本來以為這件事將是林毅人生中最後一個坎,可是卻沒想到。。。

車子穩穩的停在了公安局門口,打斷了孟中仁的回憶。曹處長率先下了車,安排對孟中仁和林毅分開審問。他將孟中仁交給手下一名得力幹將,而他自己,要親自審問林毅。

曹處長人生中見過許多被捕的通緝犯,有的負隅頑抗,有的萬念俱灰,還有的一邊與你虛以委蛇,一邊找機會逃脫,而林毅似乎不屬於其中的任何一種。他的臉上沒有流露出太多的感情,也不會像大部分犯人那般正襟危坐,他就只是坐在那裏,好像他一直是坐在那裏等着你來。

曹處長先核實了林毅的個人信息,然後又宣讀了他作為犯罪嫌疑人的各項基本權利。在此期間,林毅一直都很沉默,配合著問題點頭或者搖頭。當曹處長問林毅是否要請律師的時候,林毅終於開了口,他要求孟中仁擔任他的律師。曹處長看時機已到,就拋出了準備好的問題。

「林毅,在你離開犯罪現場后,你聯繫了幾次孟中仁?」

「我。。。我記不得了。」

「真記不得了?」

「嗯,真的記不得了。」

「那你總記得,為什麼聯繫他吧?」

「我。。。我想向他諮詢一些事情,因為我也不懂法。」

「是諮詢和林自平的死有關的事情嗎?」

「。。。是的。」

「那你有沒有向他透露你正在逃跑,或者說有逃跑的打算?」

「。。。我。。。好像有吧。」

「有還是沒有?」

「有。」

「那他怎麼說?」

「他。。。他勸我自首。」

「他勸你自首?」

「是的。」

「那他為什麼見面的時候帶着現金和黃金給你?」

「因為。。。因為他怕我有後顧之憂,帶着這些錢勸我自首,說如果我向公安機關如實交代,那麼這些錢就可以給我女朋友和我的孩子,這樣我即使坐牢,也不擔心沒人照顧我的孩子了。」

「只是這個原因?這些錢沒有別的用處嗎?」

「只是這個原因。孟中仁從一開始就勸我和警察合作。」。

曹處長喝了一口水,認真的盯着林毅。林毅臉上波瀾不驚,就好像這些話,在他心裏已經排練的無數遍了。曹處長仔細回憶從監聽到跟蹤到抓捕的各個環節,確定孟中仁是沒有機會教林毅說這些話的。他一方面氣惱這兩個人配合的如此默契,另一方面又對孟中仁躲過一劫暗暗的開心。眼看着夜深了,由於中央已經三令五申禁止疲勞審訊,所以他打算速戰速決,再問幾個問題,剩下的工作等陰天詳細的屍檢和犯罪現場報告出來之後再開展。於是他清了清嗓子,問林毅:「那你現在是打算自首了嗎?」

「是!」林毅抬起頭,緊接着一字一句地對着曹處長說道:「我沒有殺人。林自平不是我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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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黎明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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