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淮劍氣長 第一章 小城桃花酌酒家

離淮劍氣長 第一章 小城桃花酌酒家

離淮城是南朝版圖上為數不多,四季分明的臨水小城。

早早便有清秀姑娘挑着嫩雀舌茶葉和新蒸的杏花餅叫賣。杏花被碾在香軟糯米里,只需細細撒層白糖、芝麻,今早熱氣一蒸,香酥氣就浸透花瓣,縈繞在口,獨佔一分草木靈氣,人間煙火。更何況潤上三分淮水的南朝婉約珠玉口音,自然生意極好,銀兩叮噹。

雀舌是給老人準備的,長於雲霧繚繞的松間山陰,紋路細膩,飽滿潤口津,直生兩葉形如雀舌。上了年紀的老人就好離淮這一口,他們喜歡躺在半山腰的藤椅上曬太陽,偶爾縱橫個十九道,常端著瓷茶盞談著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也回饋一方山水,是個可愛的人間。

因此離淮盛產菖蒲、蟬鳴、美人和浪花。

很有老人會突然談及生死,修行者的世界誰會管浮萍上的螻蟻?彈指朝生暮死,白雲蒼狗,只想着大道路漫,坐問長生。

這人間發黃的舊年曆和釀過頭的苞谷酒,蘸着西風吃,眉間心頭,一樣苦澀。

二月古稱杏月,學堂正是開課的好時節,剛長肥一圈的孩童們痴迷的聽着夫子講述的故事,口中流淌出朔北鐵騎和江南煙雨,鐵血開出浪漫。

聽那一回劍仙縱酒竹枝斬大妖的青史瀟灑,憧憬著春水碧於天的西湖遊船流水,琵琶聲聲落,風落幾妖大好頭顱。甚至有膽大的孩子問溫和老儒生:「夫子,那劍仙真的有那麼灑脫嗎?那江南斷橋的……姐姐有咱離淮的好看嗎?」

估摸著問劍仙的那一句,一定是問美人做鋪墊啊,欲藏不漏,可是年輕人啊,火候還是有些未到。

但不得不說,少年時誰不想做個瀟灑把酒放歌,天下不平拔劍而鳴的劍仙,若在添上一場桃花樹下的情緣,帶上自己愛的,愛自己的姑娘,恰恰又是自己眼裏,天下也認同最好看的梨渦姑娘,兩人一馬,管它天涯何處呢?

我有三尺長劍挑日月,賒二兩風花雪月,任你天地今古人,八鬥風流,想來就已是一場最最動人的江湖。

夫子抿上一口雀舌,起座,長袍籠手,笑道:「咱離淮城南下客船是江南道,北上直行是朔北路。這南北兩岸劍氣長著呢,玉人同樣美如畫啊。想當初,我及冠攜書劍,遠遊至……」

孩子們哪想聽這些夫子早已無數遍說過的經歷。舊麥堆打不出新穀子,若從老醋罈里打上新醋來,可是要酸掉牙呢。孩子想聽的是好奇,繼續叫嚷着讓夫子回答。

夫子看着滿堂的學生和偶爾漏經的陽光,那曾看過大好河山的蒼老面孔,眉眼間已是春風盈盈,高聲笑道:「書上常說『天涼好個秋』,今個卻是天涼好個春呀。來,大聲誦我聖賢書,讀它個笑此人間!」

長袖一揮,落落如雲岫出青峰。

學堂外的老杏花樹開個爛漫,春早,柳方淺綠,細細勾勒著粉嫩,暈開未勻的胭脂色。

離淮城,酒氣長,劍氣近。

書聲琅琅,執禮,如此春風正好。

驚蟄前後多驚雷,不知敲碎離淮城老舟子多少清夢,紛紛燃起舟燈如撒豆。

若從半山腰這座不起眼小閣樓俯瞰半城,雨是漸變的大,活脫脫從未出閣的少女落淚演變成潑婦罵街,口水四濺的灑脫,打得小庭院裏桃樹急忙連連求饒,無奈未逢花時,葉葉先飄零。

「誒,小良子,別數錢摳門了,要不給師父打兩壇『紅袖』來,光吃雞腿哪裏得勁。」老爺子一身素服麻衣,白髮披散,竟有些出塵,年輕時估計有些姿色,懶洋洋地倚在棋桌上,拿着雞腿,對着棋子指指點點。

門沒有關嚴,風吹得堂前燈燭影搖動,沒有閑人漫敲棋子,卻有窗微斜,燈花落。

燈下的少年,青衫白袖,木簪挽著長發,修長順滑,膚色因燈火略顯昏黃,似乎十六七歲。他正排著串串銅錢數去,一臉小財迷樣。皮相雖算不得驚艷世間,長眉卻當得起清秀二字,波眼落落勝秋水。

他本撐著小臉,滿心歡喜,聽到師父的話后,半帶着賭氣,咬着牙說:「師父,這天天好不容易說書才夠養活咱倆。剩點錢,我還想討個娘子呢!離淮米貴,居大不易呀。還有,我已經長大了,我叫謝溫良,不是小良子了!」

「徒兒呀,姑娘這東西不就靠一張好皮囊嗎?姻緣,強求不來的。想我當年玉樹臨風,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隔壁的昭君們爬牆頭看我三年吶,賣豆腐的西施們為我彈了十幾年的琴。我可是正人君子,坐懷不亂!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

似乎有些塞牙,老人索性把雞腿一攤,舔著牙,含糊不清的說:「有客人就要來了,況且他要不來,那咱爺倆就酌上兩口,那滋味,美酒向來可羞煞仙人啊,耽誤不得啊。」

說完還砸吧砸吧嘴,又接着說道:「看進個朝露境,把你得瑟的。要是不去,明天拔兩千次劍,老劍仙的故事,後天……咳咳,不,以後再說吧。」

謝溫良立馬起身,抖一抖塵土,似乎連剛剛的財迷樣也都一起抖去了,快步走向角落的竹紙傘,暗扶佩劍,高聲說道:「師父喝酒可是大事,這點小錢,不足掛齒。縱使風吹雨打,一蓑煙雨任平生。天高海闊,區區酒家,我去也!」

他以赴死的氣勢闊步走到門口,卻突然轉頭,駭人的眼神看向老爺子,突然變乖一笑,兩側露出好看的梨渦來:「得嘞,就當餵飽肚中酒蟲,您可得繼續給我講老劍仙的說書啊。」

一襲青衫執傘入雨去,長風兮風流。

老人突然嚴肅起來,挺直了腰桿,高山仰止,這是少年還未曾見過的師父。

這一刻,他就是這世上最孤傲的劍骨,撐開這天地,白髮蕭瑟,寂寞到天涯孤絕,飲酒也澆不滅的離愁。

棋盤下斜放的木長劍抖動自鳴,與劍鞘猛烈地碰撞,像是被縛住的蒼龍向著天空不平吶喊,劍氣四溢,卻沒有傷及四方,雨水永落不到院中,桃葉皆飄零、細碎。

老人只是伸出手,學着弟子,突然一笑,信手彈鞘道:「老夥計,又不是相親,春天才剛來,就都像小良子一樣多情嗎?哈哈哈……」

他當然知道那個傳言中不講理的年輕人來了,因為他這一生也不曾、也不會講理。

他相信他的劍也是這樣,倒像是場問道了。

劍客,能用劍表達的話,何必談道理。

他早聞到了一柄劍的味道,他甚至聽到了劍心的跳動,老爺子的眼裏已是劍氣縱橫,浮雲浩浩,那裏有着星河、海浪翻滾的寂寞。

某些回憶也在腦海里翻越時光,涌成海。

「人間晚秋,你看我此一劍又如何?!」

「早已寂寞人間二百年啊,磨劍、磨劍、磨劍,當真無趣。」

負劍三千,從握住劍,何曾放過手?出鞘的劍和恰逢的小娘皮,比喝過的酒還多,又是一大樂事,當真快哉!

後生而已,當如何?

當浮一大白!

是福是禍,劍下來問,不論在人間,還是天上,管他呢。

何須去想,醉翁之意,來到這個江湖,這就是酒外的酒局。

「洛城,許洛山來此拜劍!」

劍客懸劍,劍顫,月白長衫,紅傘在側,伴雨敲開木門,拱手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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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此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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