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治平

第二章 治平

「啪!」王管事一腳踢開下房房門。

治平揉着睡眼,迷迷糊糊地起來道:

「誰啊?大半夜的還讓不讓睡了……」

「叫那小子起來!」

「……阿圓、阿圓,快別睡了!大人叫你起來。」

阿圓被推了半晌,佯作睏倦地爬將起來。

「好你個小兔崽子,讓爺爺我硬是追了半里地,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說罷,提起一根鐵棒就向他身上招呼。

「大人,他到底怎麼了?您又要打他!」治平忙上前攔住,為他叫屈道。

其餘下人也紛紛驚醒,心道:這好惹禍的小雜種!真不虧打,這時辰了還要攪擾我們清夢……

「好,既然你問了,我就給你好好說道說道,也讓你們都明白,我在府里掌事幾十年,向來不是濫刑之人,所打的都是該打之人!府里的規矩,沒有獲許,不準外出!剛才我們五雙招子親眼所見,他不經稟報,私自跑到燈市上亂竄,鐵證如山,還有什麼好說的?」語罷,斜睨了治平一眼,「你這般不服,我看你——十之八九是他的共犯罷?」

阿圓下榻,長跽正色:「大人,小的若是做錯了什麼事,您要打便打,小的絕無半句怨言。可是我今夜並未外出,您這般無中生有,憑空構陷,小的萬萬不能服。是非曲直,我們這就去請老爺做個公斷。我相信,老爺是定會為我作主的。」王管事聽他提到老爺二字,氣焰一時頓消,也不知是什麼緣故,老爺一直頗護著這小雜種,以至於府里整日議論他和這小子老娘的風流事。這小子也學的乖,三番兩次的,老爺竟成他手中的尚方劍了!

「你、你給我老實交代,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女娃是什麼人?」

「小的實不知,您說的是那一位?」

「好哇,待我把那個面具找出來,看你還抵不抵賴。」說話間就在阿圓身上翻找。

「…面具呢!面具在哪兒呢!」

「什麼面具?大人適才說的話,小的怎麼一句也聽不明白啊?」

半晌過後,王管事掛着豬肝色的臉悻悻而出。阿圓二人已憋了良久,笑得在床上打滾。

不過,面具在哪兒呢……

運河流淌著琥珀色的華燈,映照着泮上兩個躬身氣喘的稚子。

「小姐之恩,小人銘感五衷。」

「我不叫小姐,我叫明月。」她深表不滿。

「尊卑有別,小人怎敢僭越?」

「那你不聽我的話,就不是僭越了么?」

「小姐……」

「那我命令你叫我明月。」

「是,明月……小姐…」

「罷了罷了,我怕了你了,你可真倔。」

她回想適才情形,又被逗笑了:「剛剛真有趣!下次我們還這樣玩好么,阿圓?」

男孩不知如何作答,惟有苦笑。

「你是不是該把它摘下啦?」她點了點他的臉,眼神里滿是希冀。

阿圓在鞭子下長大,育出了一顆幾乎不信任何人的心。他心道,雖說她適才多半出於好玩、救了自己,可誰知,她會否再出於好玩告發自己?

「小人——生得醜陋,恐驚嚇了小姐。」

「我長得也不好看啊,估已丑到你了。為了彌補,你就勉為其難,也丑一丑我罷!」她一本正經的模樣着實有點好笑。

「……」

「你都已看過我的臉了,好不公平。」

若不順了她的意,她恐怕更欲告發自己罷?

他作勢要解面具,心下卻在苦思脫身之策。

「阿圓——可找到你了!快走,我們得趕在總管之前回去。」遠處河干竟傳來治平的聲音。

「實在對不住,小姐,我得走了。」阿圓心如獲赦,抽身便要走。

「慢著…」明月伸手攔他,恰好拭落他半解的覆面。

長什麼樣子呢?沒看到。

少女彎身拾起風伏羲的覆面,頗感氣惱地看着他遠去的背影。

「此時此刻,要是能和家人團聚,該有多好。」下房裏,二人未眠,阿圓凝睇窗外的孤輪喃喃道。

「一轉眼,你都有兩月沒見你娘親了罷。」

「你知道的阿平,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往時,我每聊及你的家人,你均是顧左右而言他。這一次,莫要再這樣了。難道在你心裏,我們不是親兄弟一樣的關係么?」

治平心底幽幽嘆了口氣:阿圓,在我心中,你何止是兄弟。其實,你是我唯一可以牽掛的人了。因為,我父親、我母親,還有我阿姐,都已舍我而去。

我哪裏,還有甚麼家人?

「阿圓,你還記得,我是什麼時候來到這裏的么?」

「呃…從我記事起,你就在這裏了呀……」他搔首道。

「也難怪,那時你還太小。」治平呵然。

「兩年前。我是兩年前的除日來到這裏的,換句話講,我家破人亡已經兩年了。」

「我之所以如此,並非因我不願與你推心置腹,是因為——

唉……我情願付出一切,只要讓我將過去忘記。」

「我父親姓戴,名希文,官至太僕寺卿。我的家,很大,也很堂皇。不是我吹噓啊,我們老爺的宅子相形,也要見絀。我家在居賢坊的糖水衚衕,只不知如今是何形貌了。

那天,錦衣衛奉旨來籍沒,我爹進了詔獄。幾天後,他們告訴我們,他死了。接着我就被送來陳府充作罪奴。我阿姐被送進了教坊司,聽說也病死了,也許這是好事罷,她可免遭了許多罪。我娘的屍首我倒是見到了,她是懸樑自絕的。」

「怎、怎會如此?!」阿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實我爹,他並沒有犯法。

你可曾聽聞過瓜蔓抄?

前兵部侍郎戴綸,是我的族兄,雖我家和他的關係,屬五服中最遠的緦麻。今上還是太孫時,他任侍讀,時勸其勉學問而遠遊畋,並多有剛諫,被上所忌恨。到了今上登極的那一年,即是宣德元年,他伏了誅。後來,瓜蔓抄抄到了我家。

家嚴賜我治平之名,語出《大學》,冀我克能修身齊家,而後治國平天下。可身已為奴,何以修?家既為塋,何以齊?而我卻叫治平。」

他笑得慘然:「你說,荒不荒唐?」

「我擅記朱子四書,這是他夙來引以為傲的事。可今時,我只想把它們統統忘掉,因為我發覺,裏面的每一頁都是謊言、每一字皆是笑話。

而那個殺了我全家的人,想來現在正升座在禁城上,接受着萬民的擁戴。他是好聖孫,他是賢君父。而我死去的家人們,不過幾隻螻蟻而已。

阿圓,皇權……真是這個世上最可怕的東西。」

阿圓原為今晚未能一睹聖駕而抱有微憾,可聽着治平低緩而浸透了痛苦的話語,現在的他,只覺這個想法就令自己心生戰慄。

而年方七歲的戴治平還不知道,那個殺掉了自己父親的人,正是自己唯一可以牽掛的人的父親。而自己唯一可以牽掛的人,註定一生要受皇權的詛咒,至死方休。

治平哀痛的思緒漸漸緩抑:

「對了阿圓,河邊的那個女孩兒,是什麼人啊?」

阿圓將燈會上發生的事一一道來。

「你可造化了,阿圓!」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了精神,「看她穿飾,家中一定很是富有啊。你跟我說老實話,她……是不是看上你了?」

「你胡說什麼啊阿平。她只是出於好心,才救了我。」

「哼,我才不信呢!那你說,臨走時,你給她的是什麼東西?」他一拍腦瓜,「噢,肯定是——定情信物。」

「……誰會把面具當作定情信物啊?白!痴!」他老大一個白眼。

「哎哎,她生得好不好看?」

他明知這是治平挖的坑,可到底不願詆毀明月,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吐出來一句:「夜裏太暗,我沒看清楚。」

他竊笑:「誒我說,你害羞什麼啊?你才六歲啊,我又沒讓你現在就娶她。」

阿圓沒跟他嬉皮笑臉,正經道:「我和她一個是奴僕,一個是小姐,不說現在,永遠也不可能的。」

「那倒不一定嗷。你生得又俊俏,她又像你說的、心腸那般那般好,說不定啊,她心一軟,就幫你贖了身。你有所不知啊,京城的很多大戶頗疼女兒的,嫁女不求男方富貴顯達,只求千金真心喜歡。待你成年了,她家也可招你入贅。到時候,你要記得把我也帶去啊。放心,我會像服侍陳老爺一樣服侍您的!成不成啊,阿圓——老爺?」他覥著個臉笑,往阿圓懷裏湊。

阿圓心道:這傢伙的一張嘴可真會損人啊……要是自己真當了老爺,做的第一件事必是把他逐出府去。

「聽到了沒啊阿圓。咱倆能否脫離腳下這片苦海,可全要靠你啦!你可要好好把握機會啊。」

「哎,那丫頭真的不喜歡你么?」他又悄悄問道。

「真的不喜歡。」

「那你呢。喜不喜歡她?」

「也不喜歡!」

「得了罷,我都看出來了……你現今呀,定是在,單,相,思!」他口型誇張地將這幾個字兒個挨個傾吐進阿圓的耳朵眼兒里,一臉的奸笑。

「我才沒有!」阿圓漲紅了臉。

「算了,懶得理你。」阿圓拉過自己的鋪蓋,扭身便睡。

「今夕何夕,與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戴治平搖頭晃腦,詩興大發。

阿圓拿被子嚴嚴實實地蒙住頭。

治平對着他耳朵大聲喊道:

「喂!你不是說拜我為師么?

治學,要懂得勤學好問,知道么?

你,為何不問我這首詩是什麼意思啊?!

我這人啊,有教無類,我教你啊。

今夕究竟是何夕?

見這好人真歡欣。

要問你啊要問你,

將這好人怎樣相親?

學會了嘛阿圓?哈哈哈哈!」

「阿平,你夠啦!!!」一聲怒吼衝破房間,直達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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