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淡巴菰辣子面

第一章 淡巴菰辣子面

大明天啟六年十一月初八

一場大雪過後,肅寧城銀裝素裹一派隆冬景象。自打萬曆年間開始,天氣就一年冷似一年,今年更是冷的邪乎,立冬剛過沒有幾日就已經下過三場雪。

朔風呼嘯著捲起粉狀的雪霧刮的天昏地暗,方府管家黃胖子站在大門口幾乎睜不開眼睛。府門前鐵旗杆上成串的銅鈴在風中發出嘩愣愣的聲音,落入黃胖子的耳中,恍如是黑白無常的追魂索響。

他搓着手在門口焦躁的踱步,厚厚的皮襖擋不住呼嘯的北風,圓滾滾的臉被凍的生疼,暴露在空氣中的耳朵紅彤彤的,有一種火燎般虛假的溫暖,他不由得將灰鼠皮圍脖又緊了緊。過了許久,終於看見遠處一輛騾車艱難穿過狹窄的石板路,黃胖子一雙綠豆眼頓時放光,忙不迭的迎了過去,門檻太高險些絆個跟頭,黑色府綢面的灘羊皮襖也掛破了口子,他也顧不得許多。青石板道路凍的鐵硬,短短十多丈的道路,他硬是摔了三四跤。幾個門房、小廝跌跌撞撞的跟在他身後。

「買到了嗎?」黃胖子顧不得拍打身上沾的殘雪,焦急的問道。

一個腰板挺直面容似鐵的中年漢子點了點頭,單手撐著車轅漂亮的旋腿從騾車上跳下來,探身從轎廂子裏取出一個羊皮匣子遞了過去。黃胖子如獲至寶,急忙要打開,手指卻早已凍僵,硬是打不開匣子上的銅鎖。

中年漢子幫忙扭開銅鎖,吧咂著嘴道:「黃爺,京城廣德號的淡巴菰!聽說是紅毛番從西洋給淘換過來的,這點東西不到二斤重,就值一頭牛犢子錢,京城的商戶都黑了心肝啦!」

黃胖子緊緊摟在懷裏,喜笑顏開道:「弄到了就好,弄到了就好,甭心疼錢,西洋那是什麼地方,唐三藏去西天取經都沒走那麼老遠!千山萬水的,狗屎也盤成了黃金價錢。」

中年漢子把鞭子扔給一個滿臉酒刺的小廝,黑著臉道:「你最近沒惹什麼禍吧?」

小廝大概十六七歲年齡,穿着一身簇新的靛青色棉襖,小眼睛粗眉毛,滿臉鮮紅色的酒刺在凍的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招搖,他腦袋搖的像撥浪鼓,連聲道:「沒有,沒有,最近翔哥兒大門都沒出過幾回,我天天守着他,哪兒都沒敢去!」

中年漢子高高舉起醋缽大的拳頭作勢要打:「翔哥兒也是你能叫的?黃管家是伺候過老太爺、老爺兩代主子的人,他還要尊一聲『少爺』,你是什麼東西,口口聲聲的叫翔哥兒?」

黃胖子將中年漢子的拳頭拽了下來,笑着勸道:「府里的小子們混叫慣了,漫說是小栓這些貼身的小廝,就是二門外的粗使丫鬟都一口一個翔哥兒,少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最不講究這些。」

中年漢子余怒未消鐵青著一張臉,粗大的食指戳著小廝的額頭吼道:「少爺不計較,咱當下人的要知道本分,沒個尊卑上下這天下不大亂了?你這個小畜生給我記住,少爺是少爺,他幹什麼,咱當下人的不能管,也管不了!可是讓是讓我知道你挑唆著少爺幹些日鬼搗棒槌的事兒,小心你的狗腿!」

小廝的額頭頓時戳紅了一片,他滿臉委屈的道:「爹,真沒有!不信您問管家老爺!」

「小栓好著呢,少爺最近像是變了個人,好久都沒闖禍了」黃胖子笑眯眯的打開盒子,聞了聞之後拍著胸脯道:「果然是廣德號的金絲醺,色澤如赤金香氣若蘭桂,少爺保管中意!莫老栓,有這寶貝送給少爺,你今年核帳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

羊皮匣子裏,一根根手指粗的捲煙碼的整整齊齊,裏面包裹着金燦燦的煙絲,飄散著淡淡的蘭花香,還帶着若隱若現的醇酒清香。

「都是按照少爺的吩咐,先是把淡巴菰切成了細細的絲,再用糅好的淡巴菰葉子裹在外面捲成手指頭粗細,您看,我記得沒錯吧?」莫老栓邊走邊道。

「沒錯,沒錯,做的好,做的好!」黃胖子伸出胖嘟嘟的食指比比煙捲的粗細,笑的小眼睛都看不見了,拉着莫老栓往裏走:「先去見一下少爺,一會兒核帳的時候,有他在旁邊替你遞上一句好話,漫天的雲彩都消散了!」

黃胖子和莫老栓在前,莫老栓的兒子莫小栓貓著腰小碎步跟在身後。

「爹,少爺不在他房裏。」看見黃胖子和莫老栓要往內院走,莫小栓怯生生的提醒道。

「哦,那少爺在哪兒?」黃胖子問道。

「少爺在大夥房呢!」莫小栓戰戰兢兢的道。

看見他那副賊眉鼠眼的樣子,莫老栓氣就不打一出來,他自己濃眉大眼黑紅色的四方臉膛,死了的媳婦細長的眼睛瓜子臉生的也還算俊俏,偏偏兒子莫小栓小鼻子小眼,五官全揀的是夫妻倆的缺點,到了十四歲之後又長了滿臉的酒刺,一個個紅艷艷的茁壯成長,平時走路哈著蝦米腰,那副小老頭般的樣子更顯得猥瑣。

如果單是這樣也就罷了,這小子表面上老實內里蔫壞,少爺乾的荒唐事兒,不少都是他出的主意。

如果不是因為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就指望着這個獨養兒子繼承香火,莫老栓幾次惱起來都想一個窩心腳踢死他。

「說,少爺在伙房裏做什麼?又是你挑唆少爺干那些不著四六的事兒,對不對?」莫老栓瞪着一雙眼睛再次舉起醋缽大的拳頭。

莫小栓嚇的躲在黃胖子身後,哆哆嗦嗦的道:「我也不知道少爺在大夥房裏要幹什麼,只知道····」

莫老栓的拳頭舉的更高:「知道什麼?」

莫老栓嘴唇哆嗦著道:「我,我,我只知道···少爺早上從管園子的人那裏弄了六兩多番椒粉。」

「番椒粉?那東西有毒啊!他弄那個做什麼?」莫老栓皺眉道。

方府的花園種了百十棵番椒,每到秋天掛着一串串紅艷艷的果實,遠遠的看起來像是禿筆頭,也煞是好看,但是味道卻很刺鼻,莫老栓聞過一次之後,噴嚏打了一晌午。

黃胖子滿不在乎的笑道:「你還不知道咱們少爺?番椒粉沾到身上,又熱又辣,去年少爺就把番椒粉混在胭脂膏子裏,府里好幾個粗心點的丫鬟都著了道,那嘴跟掛了香腸似的,還有上回,家廟裏智信那個酒肉和尚,練武的時候碰傷了手臂,少爺把番椒粉和在藥油里,頂着太太的名頭派小廝送去,結果那賊禿一條膀子腫的比金華火腿都粗了,傷口爛了一個酒杯大小的窟窿,害的太太親自去賠情又給菩薩添了二百斤燈油···甭問,少爺肯定是憋著壞要整治誰呢!」

莫老栓一跺腳道:「少爺轉過年都十八的人了,還是這麼胡鬧!」

黃胖子不以為然的擺手打斷道:「太太都不管,咱們當下人的瞎操什麼心?你見了少爺別說那些沒用的,黑虎嶺今年核帳的事情可全指望着他呢!」

莫老栓本想再說幾句,但是想起今年給府里的供奉比去年又少了三成,不由得英雄氣短,恨恨的跺腳之後,跟在黃胖子身後亦步亦趨。三人行至離伙房還有三五丈遠,就聽見裏面隱隱傳來歌聲。

「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人民亂吼秦腔,撈一碗穰面喜氣洋洋,沒有辣子嘟嘟囔囔!」

莫老栓先是一愣,然後豎着耳朵聽了聽,皺眉道:「是少爺的聲音,他咋學會西北老陝的口音了?」

黃胖子將手指豎在嘴邊「噓」了一聲,躡手躡腳的走過去,歪著頭從虛掩的門縫朝裏面望去。

一個十七八歲的錦衣華服少年,正哼著秦川小調忙忙活活,伙房裏瀰漫着一股奇異的香味。莫老栓頓時覺得鼻子裏奇癢,正要打噴嚏,卻看見黃胖子的手勢,硬是用手捂住鼻子強忍住,憋的胸肋生疼。

少年人身材瘦高,皮膚白皙,鼻樑挺直翠眉入鬢,長相也還算清俊,微微上挑的嘴角不笑的時候看起來也帶着一股懶懶的笑意。

莫老栓總感覺,這笑容里似乎憋着什麼壞水兒。他仔細看去,只見一個白瓷盆里裝着紅色的東西,那股香氣就是從盆里飄出來的。

油炸番椒粉?

莫老栓對番椒粉的味道並不陌生,而盤裏紅彤彤的東西散發着熱油的味道,肯定是少爺用熱油炸了番椒粉。

莫老栓不禁苦笑,這少爺都玩出花兒來了,府里不定誰要倒霉!

突然,黃胖子的臉色變得煞白,莫老栓再次湊近門縫看去,只見少年人端起一個大碗,裏面裝了半碗麵條,上面也飄着一層油亮亮的炸番椒粉。

莫老栓和黃胖子同時心臟狂跳,番椒粉抹在嘴上就能腫個十天半個月,塗在傷口上就能爛個洞,這碗番椒粉拌麵條要是給誰吃下去還不得七竅流血啊?

這也玩的太過頭了!

少年人挑起一筷子沾滿油炸番椒粉的麵條,愜意的聞了聞,陶醉的搖頭晃腦自語道:「香,真香!」

黃胖子、莫老栓、莫小栓驚恐的發現,少年人然後張開了嘴,一筷子染成紅色的麵條正被他往嘴裏送。

「不好!」

莫老栓大叫一聲,一掌推開房門,黃胖子以和身材不相襯的敏捷將懷裏抱着的羊皮匣子丟了過去。

「砰!」

一聲悶響,然後「吧嗒」一聲脆響,羊皮匣子撞到少年人的手臂,他手中的大碗落地,紅彤彤的麵條摔了滿地!羊皮匣子在地上滾了幾圈,裏面的捲煙散落的到處都是。

少年人先是一臉茫然的看着莫老栓他們,然後就聽見他嘴裏磨牙的聲音。

黃胖子也衝進伙房,一把將少年人死死摟住,帶着哭腔喊道:「少爺,您不能這樣啊,不能啊!」

少年人半天不做聲,拳頭握的緊緊,兩隻眼睛眯成刀片,扭頭和黃胖子目光一碰,寒意似乎能直透到骨頭縫裏。

心驚肉跳的黃胖子下意識的躲避他的眼神,目光向旁邊掃去卻突然看見灶台上放着的半盆油汪汪的炸番椒粉,急切的喊道:「莫老栓,你愣著幹什麼?還不把這東西給扔出去?莫小栓,快去通知太太,少爺要吃番椒粉自殺!」

莫老栓如夢初醒,抓起白瓷盆丟出了窗外。

莫小栓連滾帶爬的從伙房跑了出去,就聽見屋內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嘶吼。

「我的油潑辣子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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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府巡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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