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前世

十二月的京城,天氣正寒,昨夜下了一夜的雪,辰時雪剛停,到了午時風裏又夾帶了鹽珠似的雪花,天色也陰沉沉的,十分晦暗。

尚不到寅時,天色已徹底黑了,外面風聲凄厲,雪打在屋外大樹上簌簌作響,彷彿蠶吃桑葉般窸窣不絕。

沈灼半夢地醒地聽着屋外的窸窣聲,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外面又下雪了?她睜開眼睛,發現屋內光線昏暗,什麼時辰了?她支起因睡久而有些疲軟的身體,伸手拉過一隻軟枕墊在身後。

花罩外碧沉聽到沈灼翻身的聲音,放下做到一半的針線活,悄聲掀簾入內,見姑娘半躺在榻上,她輕聲道:「姑娘醒了?要喝水嗎?」

碧沉是沈灼陪嫁丫鬟,沈灼五歲時就在她身邊伺候了,後來沈灼出嫁,她也隨着沈灼一起到了蕭家,這麼多年從未離開過。

她跟沈灼感情深厚,即便沈灼都已經嫁到蕭家十多年了,她私下還是稱呼沈灼為「姑娘」,而不是夫人。

沈灼「嗯」了一聲,「什麼時辰了?」

「快酉時了,姑娘睡了有兩個時辰了。」碧沉有些欣喜地說,這幾天姑娘一直睡不好,大夫說她是思慮過重,要她放寬心好好休息。

可府里三郎君要娶妻、大娘子要嫁人,他們雖只是隔房的侄子、侄女,但兩人父親早逝、生母隱匿佛堂不問世事,大娘子還是入宮當太子妃,這樁樁件件事都要姑娘操心,姑娘怎麼能寬心?

碧沉眼看着姑娘夜不能寐,都快急上火了。這會姑娘難得午休睡了兩個時辰,她比誰都高興。她上前替沈灼挽起床幔,先倒了一杯薄荷花露給她漱口,然後又換上溫熱的白水給沈灼解渴。

沈灼幼時喜歡花露,無論是早起,還是午憩後起身,都要先喝一盞花露。可自她身體不好后,就在大夫的建議下改喝白水,連平日慣常喝的清茶都不碰了。

沈灼就著碧沉的手喝了半盞水,她聽碧沉說自己居然睡了兩個時辰,不由輕笑一聲:「果然是老了,精力不濟了。」年輕時她何曾有午睡睡這麼久的時候?

碧沉反駁說:「姑娘哪裏老了?您跟娘子們站在一起,看着就跟姐妹似的,還是您是妹妹,她們是姐姐。」

她說得也是真心話,沈灼雖今年已經三十有三,快當祖母的人了,可一張臉就跟吃了不老葯一樣,十幾年未變,依然膚如凝脂、眸似秋水。

只是以前的姑娘臉上總帶着漂亮的紅暈,現在的膚色卻白得猶如冰雪凝成,彷彿輕輕一觸就要消融。碧沉都不敢對姑娘高聲說話,就怕出氣大了,將姑娘吹散了。

沈灼微微一笑:「連碧沉都會說好話哄我了,以前都是梅影……」她說話到一半,突然不說停住了,她想起梅影走了有半年了。沈灼閨閣時有六個近身丫鬟,她出嫁時都陪她來了蕭家。

她原以為她們會伺候自己一輩子,沒想才過了十來年,六個丫鬟就只剩碧沉一人了。六個人中屬梅影最活潑、碧沉最寡言的,可自梅影走後,碧沉為了哄自己開心,話越說越多了。

碧沉也一下紅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仰頭用力地眨眨眼睛,勉強將淚意壓了下去后,才對沈灼笑道:「姑娘可要起身了?六娘子剛才都來看過你了,說是要陪你挑花繩。」

聽到六娘子,沈灼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小六都會挑花繩了?是乳母教她的嗎?今天晚了,讓她早點休息,明天讓她過來玩玩。」

六娘子是沈灼的庶女,今年不過三歲,正是似懂非懂、最可愛的年紀。沈灼向來喜歡小女孩,她膝下荒涼,閑暇無聊時常讓人把未長成的庶女抱來玩玩逗逗。

蕭毅見她喜歡女兒,也曾提議讓她挑個懂事的庶女養在身邊解悶,不過被沈灼一口拒絕了,閑時抱來玩玩可以,但親自養就算了,她沒興趣拆散人家親母女,更沒興趣養別人的孩子。

碧沉點頭應是,她也料到姑娘今天不會讓六娘陪玩了,沈灼還沒醒就讓人把六娘送回去了,她見沈灼滿臉倦色,她輕聲問:「姑娘你要再睡一會嗎?」

沈灼揉了揉額頭,許是睡久了,她這會都覺得有些頭疼了,她擺手說:「不睡了,不然晚上又要睡不着了。」

碧沉將烘在熏籠上的衣服取來,伺候沈灼起身穿衣,「姑娘餓了嗎?要不要用膳了?」

沈灼回神頷首說:「好。」她頓了頓,對碧沉說:「碧兒,是不是快初十了?」她暈沉沉地病了好幾天,連今天幾號都記不清了。

碧沉點頭說:「是的,還有三天就到初十了,王妃的祭禮我都備好了。」

十二月初十是沈灼姨母顧王妃的忌日,沈灼是顧王妃養大的,顧王妃去世后,她每年初十都會去廟中吃齋抄經三日紀念顧王妃。

這些年沈灼身體不好,每年入冬就會生病,蕭毅便不許妻子去寺廟了,給她在後院弄了一個佛堂讓她祭拜過世的親人,不過沈灼每年還是會去姨母墳上祭拜。

「今年我就不去了,你替我走一趟,順便連表哥也一起祭拜了。」沈灼猶豫了一會說,「你悄悄地去,別太打眼了。」沈灼說的表哥,是她姨母唯一的孩子,她表哥慕湛。

而她丈夫蕭毅這次領兵外出是為了鎮壓叛亂,而叛軍首領正是沈灼的姨夫鎮北王,現在朝堂上已經把鎮北王定為反賊。蕭毅在出兵前,曾有人提議要將葬在京城的鎮北王妃和世子屍骨翻出來挫骨揚灰。

這提議被蕭毅一口否決,他清楚顧王妃在妻子心目中的地位,他要是真做了這事,夭夭肯定跟自己和離,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

沈灼聽到這提議只覺得好笑,姨母和表哥雖是鎮北王的原配、嫡長子,但並不受鎮北王重視,兩人去世多年,也不見鎮北王來京城兩人墳前祭拜過一回。

表哥逝世前年僅二十五歲,他生前未婚,死後也沒有子嗣傳承香火。鎮北王膝下子嗣甚多,也不見他過繼一個庶孫給表哥,這些年兩人陰祭都是沈灼一手操辦的。

一個對妻兒如此冷漠的人,會在乎妻兒屍骨是否被挫骨揚灰?提議的人是跟鎮北王有私怨,找不到報復鎮北王的法子,就發泄在沒法反抗的死人身上吧?

不過蕭毅替自己擋了針對姨母和表哥的風雨,沈灼也不想讓蕭毅為難,就讓碧沉晚上替自己悄悄去祭拜吧。姨母和表哥向來不在乎虛禮,他們肯定能體諒自己的。

碧沉吩咐廚房傳膳,沈灼晚膳向來清簡,這段時間她身體不好,更是沒什麼胃口,不過喝了一碗粥就搖頭讓碧沉把晚膳撤下了。

碧沉伺候沈灼洗漱,「姑娘剛剛太醫令過來想給你請平安脈,您在休息,我就讓他先回去了,他不肯回去了,這會還在外頭候着,您要讓他進來嗎?」

沈灼聞言眉頭微蹙:「我又沒讓他過來,他怎麼來了?」

碧沉說:「太醫令說,君侯離京前吩咐他時常來給您請平安脈。」

沈灼也想起蕭毅離京前,跟自己提過要讓太醫令天天來給自己請脈,被她一口拒絕了,沒想蕭毅還是讓太醫令來了,沈灼輕嘆一聲:「讓他進來吧。」

現在的蕭毅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溫柔好說話的英國公府二郎了,而是位高權重的鎮國公,即便是當今聖上都要看他臉色行事,莫說是一個小小太醫令,沈灼從不為難下人。

碧沉見她願意見太醫令,不由喜上眉梢,「我這就讓他進來。」姑娘這些年越來越不願意看大夫,總說那些大夫翻來覆去就是這麼幾句話,她都聽膩味了。

碧沉也知道姑娘不樂意常年喝葯,姑娘喝得那些葯她偶爾也嘗過,苦得讓她舌頭都麻了,姑娘這日復一日的喝葯,心裏能開心嗎?可再不開心,她還是希望姑娘能看大夫,希望姑娘身體能恢復到未出嫁時那樣健康。

太醫令在偏廳等候許久了,碧沉一出來叫他,他就立刻起身跟碧沉去內房。從偏廳到屋內短短的一小段路,太醫令卻走得很沉重,等到了屋內,太醫令先低頭上前先給沈灼行禮。

沈灼見眼生的太醫令膽戰心驚給自己請安的模樣,心中暗暗嘆息,蕭毅又讓人換了太醫令?太醫署的太醫令向來都是由太醫署最德高望重的老太醫擔任。

除非是老太醫看不了病了,不然這官職不會輕易變動,可自她生病之後,太醫令之位在短短八年之內換了六位,概因沈灼的身體一直好不了,蕭毅遷怒他們。

沈灼不想讓大夫看病,也不是諱疾忌醫。她生病的這些年,蕭毅幾乎將全大梁的名醫都請來了,幾乎每個大夫說的話都大同小異。

他們都說自己是冬日落水流胎的後遺症,寒氣入骨,傷了身體,氣血兩虧,要慢慢調養。她落水都是八年前的事了,她年年驅寒,年年補氣補血,養了八年還沒養好?

顯然她這病已經不是現有醫學手段能治療的,生死有命,沈灼已經看淡了。只是這話不好對蕭毅說,他脾氣好,對自己也千依百順,唯有在她身體上脾氣格外暴躁,聽不得半句不好的話。

明知自己的病是大夫治不了的,他還是固執地尋遍名醫給自己看病,沈灼勸不過,只能隨他去了,只是不許他再遷怒無辜的大夫。

太醫令給沈灼診完脈,額頭就冒汗了,他終於知道之前那些同僚為何屢屢惹怒鎮國公了,沈夫人脈象上真只能探出她氣血兩虧導致的身體虛弱。

太醫令硬著頭皮說:「夫人您現在氣血兩虧,需要好好滋養……」

碧沉失望地聽着太醫令一成不變的話,這樣的話她不知聽多少大夫說過,姑娘也不知服用了多少補氣血的藥材,補了足足八年了,難道還沒補足嗎?碧沉心落到了谷底,難道姑娘的病真沒法子治好了嗎?

比起碧沉的失望,沈灼心態要平穩多了,橫豎這一世是自己偷來的,能活多久就多久吧。她這輩子也活夠本了,她生來富貴,雖說生母早逝,可養大她的姨母對她比自己親兒子都好,嫁給蕭毅后更是享盡了榮華富貴。

要說有什麼遺憾,就是那個還沒來及出世就流掉的孩子了,沈灼手下意識的按在小腹,那個孩子來的無聲無息,在她知道他存在的時,他已經離開自己了……

她抬眸看到碧沉忙碌的背影,眉頭微微一皺,要說她現在還有放心不下的人,就只有碧沉了。她是幾個丫頭中最死心眼的,她們要是都走了,碧沉還能活下去嗎?

沈灼沉默了一會問碧沉,「碧兒,你年紀也不小了,有想過養個孩子嗎?」

碧沉比自己還大兩歲,這年紀即便在現代都算高齡產婦了,更別說古代了,讓她現在成親生子是逼她過鬼門關,沈灼想都沒想過,她考慮讓碧沉領養一個孩子。

孩子就跟寵物一樣,養著養著就有感情了,碧沉感情上有了依靠,萬一自己將來有什麼三長兩短,碧沉好歹有個盼頭,不至於做傻事。

沈灼的話讓碧沉心頭咯噔一聲,她眼睛一酸,差點又要哭了,她抬頭笑道:「姑娘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小孩子了,哪能養個小孩兒?」

沈灼聽到碧沉話語中帶着淚意,心中微嘆,「那你可以願意當大姑娘的傅姆?」大姑娘是沈灼的侄女,英國公府長房嫡長女,八歲時就被聖人看中,欽點為太子妃。

蕭毅跟早逝的兄長感情不錯,對兄長留下的兒女也十分照顧。蕭毅長嫂在丈夫去世后,便待在佛堂一心吃齋念佛,連兒女都不管了,蕭家長房幾個孩子都是沈灼和蕭毅養大的。

不過大姑娘到沈灼身邊時已有八歲了,已是內定的太子妃,蕭家對她傾心培養,大姑娘大半時間都在書房讀書,跟沈灼也不是太親近。

但大姑娘很尊重沈灼,這次入宮她難得開口求沈灼,想讓沈灼給她找個穩重的傅姆陪她入宮,沈灼一直在考慮這個傅姆人選。

碧沉是她最信任的人,行事穩重妥帖,要是她願意入宮陪大姑娘,將來也不用擔心她沒人養老了。沈灼不擔心碧沉入宮會受委屈,以蕭毅現在朝堂上的地位,誰敢給她的心腹臉色瞧?

碧沉用力搖頭,她忍了忍,終於沒忍住哭了,她跪在沈灼跟前,「姑娘我哪裏也不去,您在哪裏我就在那裏,哪天你要是——我就跟你一起走。」

碧沉從小跟沈灼一起長大的,跟她一起伺候姑娘的有六人,現在六姐妹中就剩她一個了,如果姑娘也走了,她活着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跟姑娘、姐妹們在地下團聚。

沈灼看着滿臉淚痕的碧沉,難得沉下臉呵斥道:「胡說!就算我哪天走了,你也要活着,還要好好地活着,代我們好好看看這世間,將來你來見我們,也好跟我們說說,我們走後發生了多少新鮮事。」

沈灼的話讓碧沉泣不成聲,但沈灼硬逼着她立誓自己,哪怕自己走了,也不許她殉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碧沉哭着答應了,沈灼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碧沉,心中一軟,彎腰扶起她:「好了,別哭了,我也就說說而已,我這身體都拖了八年了,還是好好的。說不定再十多年也還是那樣。」

碧沉聞言胡亂擦著臉說:「姑娘會長命百歲的。」姑娘這麼好的人,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沈灼讓她擦了臉,主僕兩人又說了一會話,碧沉見沈灼又有些懨懨的,忙打來熱水讓她洗漱休息。

沈灼身體感覺很累,但腦子卻很活躍,她在床上躺了好一會都沒睡着,她翻了個身,想起碧沉說的話,突然有些想笑,說來自己也兩世為人,有娘胎里的一點點記憶,卻不知道這世間到底有沒有陰曹地府。

不知道自己這次離開能不能解開這謎題?如果真有陰曹地府,也不知自己是回前世的陰曹地府,還是這輩子的陰曹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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