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孤

託孤

文德十六年的春天,姍姍來遲。

榮華殿內四個牆角都熏著暖爐,熱烘烘的,溫雅壓下心中不安,端正跪坐於幾后,傾聽方太師講學。

今天講的是《論語》「為政」篇,方太師講解得分外仔細,深入淺出引經據典,恨不得把每一個字都掰開揉碎,灌進未來天子的小腦瓜里。

溫雅微低下頭,稍稍側目看向八歲的太子元昕,元昕仰頭看着太師,不時微笑或者點頭,回應太師的講解。

當太師讀到,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時,元昕身子動了一下,收緊下巴低下頭,兩隻小手捏一下拳頭朗聲說道:「太師,我要小解。」

方太師看一眼身旁漏刻,嗯了一聲:「去吧。」

「還想用些茶點,跟宜娘娘說幾句話。」元昕瞄一眼溫雅。

「那就歇一刻鐘。」方太師施施然起身向外,「我抽袋煙去。」

元昕跳起來繞過屏風出了後門,一名中官帶着十幾個小黃門呼啦啦圍攏過來,前呼後擁進內殿去了。

機靈鬼,這次竟然不是借口?是真的要小解?溫雅扶膝站起,快步走到窗邊,用力推開窗扇,仔細觀察窗外那株巨大的垂柳,柳枝依然枯黃,不見一絲綠色。

她進宮三年,每年剛入二月,這棵垂柳準會綻出報春的新綠,一派「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的美景,隔窗看出去,就像是一幅畫。

可如今已經是二月底了,為何還不吐綠?

她兩手把著窗扇,目光不甘心得在柳枝間細細搜尋,心裏突然咯噔一下。

樹冠頂上枯黃的枝幹間,竟然雜了數條發黑的枯枝。

去年臘月皇上卧病在床,眼看着病勢沉重,她一直在心中悄悄祈禱,只要宮中這棵最大的柳樹吐綠,皇上的病就會好起來。

她愣愣看着枯枝,不覺兩手微微發抖,心裏不停得說,不會的不會的,皇上是真龍天子,自然有諸神護佑,他不會有事的,他的病會好起來的。

「宜娘娘。」身後響起元昕的聲音,「早起的時候,我打發人去了趟太醫院,派去的人回說,為父皇看病的那幫太醫輪流守在福寧宮,提點和兩位副提點已經連續三日三夜沒有回家了。」

溫雅不動聲色,長長做個深呼吸,穩住心神關了窗戶,回身看向元昕,元昕緊抿著唇,一雙黑眸中水光浮動,她連忙蹲下身與他平視,聲音和緩說道:「昨夜裏我讓柳真姑姑去探聽消息,太醫說皇上的病大有起色,放心吧……」

「我查過醫書,父皇身形消瘦,顴骨赤紅,嘴唇像塗了硃砂,分明是,分明是……」元昕聲音裏帶了哭腔,恨恨咬牙,「那些太醫報喜不報憂,不說實話,都該死。」

十八年前皇上還是齊王的時候,赴邊關率兵抵抗入侵的敵軍,大勝而歸被封太子,卻因受重傷留下咳疾,這些年身體一直不好,三年前開始痰中帶血,去年臘月一病不起,太醫們早已確認是癆症。

溫雅想着窗外柳梢的枯枝,聲音依然和緩:「太醫們為了卸責自保,說話彎彎繞很多,不過他們食著皇家俸祿,診療的時候不敢不盡心。」

「我想去看看父皇。」元昕的小手挨一下溫雅的手背,「宜娘娘,帶我去。」

溫雅站直身子:「我也想去看看皇上,可你知道規矩,非召不得求見,再因此耽誤學業,皇上會對你失望的。」

元昕最怕慈愛的父皇對他失望,默然片刻穩步走到門口吩咐道:「請太師過來吧。」

方太師進來坐好剛要開口,溫雅朝他微微一笑,啟唇說道:「開講前有句話問太師,皇上這兩日可有召見?」

方太師輕咳一聲稍作沉吟。

他是當世大儒,為人刻板方正,迫於皇上壓力,勉強同意宜妃進了太子的書房,跟着太子一起讀書,三年下來,這位女學生確實聰慧多智,見解才華不輸男兒,可妃子有妃子的本分,再怎麼也不應該和未來的皇帝一起讀書,太子學習的是治國平天下,區區一介妃子,學這些做什麼?

他一直以為是皇上寵宜妃過了頭,由着她的性子胡鬧,直到昨日皇上召見,不問太子的學業,只問宜妃,病榻上的帝王殷切看着他,直到他點頭承認其才學,皇上才收回目光,微笑自語道:「朕不會看錯她。」

出宮回到家中,整夜睡不安穩,一直在琢磨皇上的話,再想到皇上的病情,天快亮的時候,突然就明白了皇上的苦心。

在元昕急切的目光中,方太師終於開口:「昨日蒙皇上召見,問起太子學業,看了太子的字,皇上說大有進步,賞了臣一方紫硯。」

溫雅點頭示意,元昕忙問道:「父皇氣色可好?」

「很好。」方太師篤定說道,「面色紅潤,精神也好,過不了幾日應該就能下床了。」

「太好了。」元昕如釋重負。

「那就接着開講。剛剛講到,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太子聽到此處,想起皇上的疾病,擔憂之情溢於言表,不過呢,我們理解這句話,要通觀全文……」方太師娓娓而談。

溫雅和太子正專註傾聽,就聽窗外一陣小跑步的聲音由遠而近,宮中上下人等坐卧起居規矩嚴明,溫雅入宮三年,還沒聽到過這樣慌亂雜沓的腳步聲。

門被推開,在皇上身旁侍奉的中官崇福捧著聖旨走了進來,喊了一聲:「宜妃接旨。」

柳真捧著跪墊進來的時候,溫雅已經直接跪在了青磚地上,就聽崇福大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宜妃溫氏,聰穎敏慧,知書識禮,明德多智,為天所授,深得朕心,冊為宜貴妃。」

溫雅叩頭謝恩,崇福又道:「皇上另有口諭,宜貴妃冊封后即刻覲見。」

溫雅起身雙手接過寶冊寶印交在柳真手中,有小黃門捧了禮服過來,溫雅搖一下手:「皇上既說即刻覲見,就不用換衣裳了。」

崇福點點頭,躬身說賀喜宜貴妃,溫雅嗯了一聲,回頭朝元昕點一下頭,出榮華殿上了肩輿,行進中從袖筒中取出一小袋碎銀子遞給崇福,微笑說道:「今日匆忙,先給中貴人和底下中官們些茶水錢,回頭再重謝。」

「娘娘太客氣了,小的謝娘娘賞賜。」崇福笑着接過,一手虛扶了轎桿。

皇上這麼急着冊封,又命她立即覲見,她心中十分擔憂,壓低聲音問道:「皇上好些了吧?」

崇福的聲音更低,只有她能聽到:「皇上今日精神頭異樣的好,早起吃一碗燕窩粥,冊封聖旨乃是親筆所寫,從去年臘月至今,皇上可是好些日子沒有動筆了。」

什麼叫異樣的好?她更加憂心,兩手緊緊交握著,胸口若竄起一簇火苗,火燒火燎得難受,大聲吩咐道:「再快些。」

抬肩輿的幾個小黃門小步跑了起來。

肩輿在福寧宮外夾道停下,溫雅等不及柳真過來扶她,自己扶著轎桿跳了下去,疾步跑上丹陛階,踏上丹樨腳步慢了下來,生怕驚擾了病中的皇上。

來到殿門外,未等通報,裏面傳一個溫和的聲音:「是宜貴妃嗎?進來吧。」

她應了一聲,放輕腳步走了進去。

近午時的陽光透進窗欞灑在殿中,溫暖而明亮,皇上一身常服,靠坐在窗下的榻上,腿上蓋一層薄毯。

溫雅走近幾步,顧不得避諱,目光直直看向皇上,鼻頭不由一酸。

皇上臉色黃中帶赤,雙唇血紅,臉頰塌陷下去顴骨高聳,瘦得已經脫形。

「皇上……」她喚了一聲,喉間哽著發不出聲來。

皇上拍一拍身旁:「過來坐。」

她忙過去依言坐下,皇上看着她,眸色亮得讓人心驚。

溫雅避開他的目光,忍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啜泣,皇上伸手拍拍她的手背:「莫哭,朕有些話要交待。」

她連續幾次深呼吸,忍住心頭酸楚,抬眸含淚看向皇上,用力點了點頭。

「昕兒才八歲,他登基后需要朝中重臣輔佐,朕定了四名輔國大臣,遺詔已寫成,你收好了。」皇上指一指案頭的木匣,「宜貴妃覺得,會是哪四個人?」

「皇上又考我。」溫雅躍躍欲試,「相國孫智周,衛國公徐泰,長公主駙馬馮茂,太師方貽直。皇上,妾說的可對?」

皇上嘉許得點頭,指指几上溫著的參湯,溫雅忙起身過去兩手捧到皇上面前,皇上喝幾口下去,又問道:「那,宜貴妃再說說,為何是這四個人?」

「孫智周乃是文臣之首,徐泰統轄武將,這二人素來不和,馮茂可以在中間和稀泥,方太師乃是當世大儒,需要的時候可以振臂一呼。」溫雅壓下心中疑問,盡量說得簡短,不想讓皇上消耗太多精神,

皇上饒有興味看着她:「還有呢?宜貴妃似乎還有疑問?」

「還有,人數為何是雙數?」溫雅疑惑看着皇上,「不是應該單數嗎?這樣決斷的時候以多對少。」

「幼主與輔政大臣的恩怨,宜貴妃應該知道很多,朕剛剛說過前朝,現在就說後宮。」皇上更加精神了幾分,「後宮需要一個人,給昕兒母愛,幫着他守住江山,當輔政大臣以二對二的時候,這個人就是最後的決策者。朕知道自己壽命有限,昕兒一降生,朕就開始尋找這樣一個人,朕找了五年,三年前在江寧總督府上,見到了溫大人的千金,聰穎敏慧知書識禮明德多智,正是朕想要的人。」

溫雅赧然低下頭去:「這些話寫在聖旨上不覺得什麼,皇上親口說出,妾聽着臊得慌。」

「都是朕的真心話,這樣的話,你當得起。」皇上笑看着她:「朕的昕兒,朕的江山,都託付給宜貴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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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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