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我要還你的」

第45章「我要還你的」

姑媽面色上閃過一絲笑意,辛追知道自己沒有漏看,就在姑媽三成的困惑,五成的懷疑,兩成的不悅中間,看似已經被佔滿的心情,還是留了一條縫隙的空間,讓姑媽為了失而復得的七萬塊錢舒心了短短的零點零一秒。

再掉頭去看婷婷,婷婷的神態更好理解,一半是對事情就這麼完結的結局備感乏味,就為了這麼個折騰讓她專程回來一次,好笑。另外一半就是乾乾脆脆的憤恨了,既然錢回來了,男友的事也就徹底宣告沒戲了吧,竹籃打水一場空。

可這整個看似回到原地的過程對辛追來講不是一場空,只有她自己知道從身不由己的激流中重新被救起的一瞬,她發生了怎麼樣的變化。

姑媽家很快就恢復了尋常的溫度,婷婷收拾了兩下就出了門,不知道是不是能見到她那註定要吃苦頭的男友,姑媽追着問了兩句,那你晚飯回不回來吃啊,沒有得到回復,她便臉轉向辛追,手裏還拿着崔洛川的銀行卡的辛追,姑媽沒有急吼吼地接過去,七萬的數字不小,但也沒有大到真讓她丟了篤定的儀態。

「你看這事折騰的……你以後可別被婷婷牽着鼻子走了,她懂什麼啊——唉,我得去做飯了,你晚上不出去了吧?」

「我晚飯也約了人了。」辛追扯了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借口,「而且得趕緊去一次銀行。」

「哦,那我一個人就簡單弄了。」

「嗯,姑媽那我出去了。」

辛追關上門時身體衰竭似的軟了一層,像從玻璃紙中剝落出來的蒸蛋糕,沒法再好好地站。她下到底樓,天已黑了,看不見一絲雲彩,月亮大得驚人。

辛追給崔洛川打了一個電話,沒人接,但旋即一條短訊發了過來,很簡單的五個字「抱歉,在開會」。辛追獨自和短訊對話:「嗯嗯,好的。」她輕輕地動着嘴唇。再把和崔洛川的短訊界面整個瀏覽一遍,其實他們之間的相處還不長,手指沒動多少下聊天記錄就走到了頭。可辛追知道此刻這些無關緊要,認識是長是短無關緊要,聊天是多是少無關緊要,崔洛川對她而言已經是另一個人了,沒有辦法忽略和輕視,沒有辦法忘懷——換言之,她意識到了,她眼下很想見崔洛川。辛追抬頭看一眼天,沒有雲,巨大的月亮。

可能再去掉一個字,很想崔洛川。

中間的差別她說不清,但只改一個字,就什麼都變了。她被這個修改激著了,笑出甜蜜的聽天由命,繼而又含蓄地苦澀起來,因為辛追不是不清楚,說白了,崔洛川是如何突圍的?她最急缺的東西,他給了。錢和安全感。錢,也是安全感。

於是當夜深了,辛追見到崔洛川下車走來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加速成小跑,離崔洛川一米遠,他先張開手臂,辛追吻合上去,還撞出一點疼。可她疼得也開心,她得讓崔洛川知道,在等待他的這幾個小時里,她怎麼把想見的見字去掉了,她想他,心口暖得沒有雜念。

辛追從擁抱中先探出上身:「看來不信星座真的不行欸……」

崔洛川笑笑地看她:「星座說你什麼了?」

「說我這個禮拜會很辛苦,嚴重的話搞不好會迷失,但挺過去就好了。」

「有貴人幫忙吧?」

「倒不是說貴人……而是……」辛追臉紅起來。

「那是什麼?」崔洛川朝她逗趣地看一眼,然後率先把話題跳開,「錢你轉過去了?」

「啊,嗯。」先前在櫃員機上操作完了,「你回頭記得把密碼改了哦。」

「也不用啊。」

「那怎麼行?」辛追翻著錢包要把卡還回去。

「有什麼不行?」崔洛川阻斷辛追了動作,再度攬住她。辛追感覺到頭髮上滲入崔洛川的呼吸,「你又不是別人。」

辛追心像被揉碎的餅乾,酥甜撒了一地:「連累了你……」她臉貼著崔洛川的衣領,「後來弄明白了嗎,錢是卡在誰那裏的?誰那麼壞!」

「後來啊……」辛追看見到崔洛川的喉結上下動了動,「沒有呀。」

「沒有?那,啊?……什麼?」辛追飛快地卸下崔洛川的擁抱,為了直視之後他的每句回答,「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唄。」崔洛川朝她聳了聳肩。

但辛追立刻輕鬆不起來了:「可你不是已經把錢拿回來了,啊……」她讓忽然曝光的真相狠狠地蟄了一下,「不……」

「沒關係的。我說了我會負責的,而且我也應該負責啊。」

「不是……不要,怎麼能讓你來出?」

「還好,七萬塊,沒到把我老底刨光的地步啦。」

「那也不行。不可以。」

「你先把錢還了就好,我這邊會想辦法再去追追看的。」

「這是你的錢,我不能動你的錢。」

「為什麼不能?」崔洛川忽然問。

「……因為……」辛追知道自己打了個哆嗦,這個哆嗦的原因是從未體驗過的幸福,還是從未體驗過的不安,還是兩者兼而有之,因為什麼,因為錢啊,她一直以來,全部的幸福和全部的不安,都是由錢來發動和終結的。

「說了你不是別人。其他人我肯定不會這麼做了。」崔洛川溫柔地捧起辛追的臉,像掬起一捧映着月亮的水。

「我要還你的。」辛追的心在胸腔里複雜地融化著,她是既心疼,又感動,還是顧慮著,顧慮著自己這樣接受幸福的賜予,到底應不應該。那一刻她突兀地想起很小的時候躺在床上,看母親拿着拖把在拖地,拖把是舊棉衣扎的,母親的動作像大書法家,粗糙的水泥地回回吞沒掉她的筆鋒,而辛追繼續安安穩穩地睡在床上繼續她的午覺,五歲,或者四歲,不知道生計是什麼意思,不知道家境由什麼組成,不知道錢是什麼,毫無概念,只需要睜著惺忪的眼睛,看蚊帳角落的一隻蚊子,誰比誰活得更自在呢。辛追通過崔洛川鏡片后的眼睛回想,到底有多久遠,她離那一刻的無知,那一刻的輕鬆,那一刻的幸福到底有多久遠了。

崔洛川用拇指揉開辛追臉上心酸的追憶,他的目光漸漸地落在了辛追的嘴唇上,很快地,吻來了。在它發生前,辛追仍然是那個念頭,「一定要還的」。只不過隨着親吻的繼續,她的身體開始失控般地發抖,她不知道這層戰慄的原因,絕對不是一個詞或者一句話能夠概括,不明白,大腦徹底失去控制權,到最後連牙齒都開始打架,讓崔洛川不得不提前結束了它。

「怎麼了?」他並不氣惱,有些好笑地盯着辛追,「怎麼了呀?」

辛追沒法回答,她不知道是怎麼了。

「很冷嗎?」崔洛川繼而問道。

有多冷,她換了一身從來沒有過的顏色,在冬天的傍晚開出艷麗的花朵。水遵循物理原則,滴滴答答或是黏黏糊糊,將衣物和皮膚強行粘合完又生硬地撕開,冷感即刻被痛感取代,痛得她一動不能動,她裹着一身晶瑩的光,一動也不能動。右手垂在關停的水龍頭上,左手握著半空的拳頭。腳邊仍是盆、馬桶刷、抹布,全都濕淋淋的,毫無懸念地和她組成了同類。

中了咒語了啊,黑魔法將她凝固起來,動畫片里常有這樣的情節吧,旁邊的盆啊布啊原本都是夥伴。可她是惹出了什麼禍,她撒的謊有那麼嚴重么,從一開始就再漏洞百出不過么:找上母親的工作沒人願意做,當然沒人願意了,一個禮拜就紛紛辭職,不是因為對老人們沒有愛心,而是願意接受這份工作的人多半也不是出於獻愛心的高尚目的,僅僅是它能彌補自己在生活中看似小實則大的一個窟窿,恰恰鑒於這點,從九轉八回的漆黑樓梯中,提着三四天累計下的排泄物,一桶兩桶十幾桶,開始讓人被掐著脖子般直面自己過於潦倒的人生真相,只有到了此刻,才恍然大悟般,原來自己已經悲慘至此,所以一個個才倉皇地,從這份「工作」中脫逃了吧。

很大的一個謊言啊——辛追在心裏默念。她過的是和許多人截然不同的人生,這「許多人」里,隨便走了一個出來,就讓她招架不住。

辛追眨了眨眼睛,眼皮掀起時弄堂盡頭來了一個人。

完全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站這個地方的人。

所以她才突然之間動了一下,右腳朝後退了一步,咒語被破解的剎那,她身體上游過一陣咯啦咯啦的響聲。

班霆的自行車騎得很慢,他偶爾仰起臉來,往不規則的天空投去輕微的一瞥。他還在心無旁騖地辨認著方向,並不是第一時間發現了遠處那個不同尋常的人影。自行車再蹬兩下,過了牛奶箱,過了死去的爬山虎,再蹬兩下,路面上的水漬重起來,把跳房子圖案也染糊了,生成一條斑駁的新箭頭。

箭頭指向的女生,輪廓小了兩圈,她的眼睛亮在一種完全異樣的艷紅色里。

班霆是先在她的眼神里失了方向,隨後才認出她來,認出來后的下一秒卻再度把她丟了——女生綴著一身透明的錦,日光在上面完成了最後的刺繡,每一針都炫目得刺眼。判若兩人。

等很多年後班霆坐在法庭上,他想起那個冬日,那個扭轉了一切的日子。它恍若前世了。那區分前世和今生的又是什麼呢,從來都是死亡啊。必須隔着生死的河,才有了那麼乾淨而寂然的回望。總得有什麼死過一次才行,肉體上的,精神上的。死過了,就再不必談割捨,更不會牽掛了。沒有事物可以跨越「生」和「死」的界限,這是生物課上最先學到的一個定理。由它劃出的分界那麼平和,沒人質疑,也吞噬了所有試圖逾越的愚蠢衝動。站在第三者視角上,穿過弄堂狹窄而迂迴的天空,班霆看見自己就這麼停了下來,停在辛追鑄就的不規則水塘前,他朝辛追不解地看去,單純地不解地看着。他確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麼也猜不出前因後果,弄堂里有井嗎,還是有河,她在哪裏失足了嗎?濕得那麼完整……必須等時間迢迢地過去了許久,把他們倆都改造成另一個人,他活在新的一個自己里,看舊的自己,才知道哪裏不對。哪裏都不對。

「……怎麼啦?」班霆下了自行車,他把女生再看一遍,把她身邊的水盆、水桶、長長的刷子、搭在水池沿的抹布加在一起看一遍,看它們和她怎麼化作一個意識上的整體。

女生好像動了動,手臂,或者腳,或者動作僅僅是腦海中一個意圖,在實現的過程中還是夭折了。班霆盯着她的眼睛,她眼睛的視線卻繞開他,去看他頭頂的天空,什麼時候擠來了一層雲。

「水管裂了么?」他真的只能猜到這裏。

他真的只能猜到這裏欸。辛追心裏掠過一陣淡淡的笑。她知道自己是被男生無知無覺的眼睛活生生地逮住了。這副樣子再也掩藏不住。落湯雞似的自己,落水狗似的自己,沒一個好詞。從來都沒有好詞。只有殘留在身上的污濁趁她不備開始了烈烈地重生,它們以水為媒介,纏上她的腿、她的腰和雙臂,要把她完全包裹成陷落在沼澤里的一個空罐頭或一片枯葉。

她舉起手潦草地揮了兩下,明知什麼也掩飾不了,或許她只想趕男生走。這個場面,他多待一秒都讓她受不住。她看班霆,依舊很好的站姿,頭髮深過影子,眼睛裏撒的網還沒收,一心一意要將她逼進真相的空氣,離了隱瞞的濁水她怎麼活。

辛追匆忙地轉過身,利索地收拾起東西。但班霆又上前了一步,臉離她更近。辛追往外躲,卻躲得不成功,她的身體早就一大半脫離了大腦控制,目前它們由外界隨意打發,颳了風,她就哆嗦,雲遮了太陽,她也哆嗦。除了她自己,什麼都能控制她。她拿起馬桶刷時,輪到班霆的聲音控制了她——

「你這樣怎麼行?」

辛追手一松,馬桶刷漏掉到地上,她才站直了,朝班霆看:「還好啦。」

「會凍出病的。」

「還好。」辛追挪着腳步去摘掛在旁邊的大衣。

「去哪兒?」

「我……」辛追回頭看見班霆已經替她把雜物收拾進塑料桶里,「回家吧。」

「嗯。你趕緊回家。」

「好啊。」辛追走向班霆,朝他伸手。

「幹嗎?」

「這個得還掉。」

「還去哪裏?」班霆看她每次翕動嘴唇,就送出大團的白煙,「我去。」

「那邊——那扇綠色的門,進去后,右手是工具房。」辛追沒有跟他再客氣。

「好。」班霆跨上自行車,騎了兩下又回過頭,看見辛追抱着紅色大衣,以極慢的速度朝路的那一頭走去。

辛追沒有哭,她什麼表情也沒有。早就冷成了木頭,毫無知覺。她用手背去蹭了蹭臉頰,手背和臉頰都交了知覺的白卷。也是,半斤對八兩。她都不知上哪兒找一塊稍微熱乎的自己,可以勻給其他的部分相濡以沫。手裏的大衣呢,大衣是新年時母親給買的,所以比平日裏的衣服都貴一些,辛追不清楚具體的布料成分,但直接穿在濕答答的毛衣上,壞了怎麼辦,掉了色怎麼辦。

身後響起一陣動靜,那個人又回來了。

班霆捏住剎車:「你回家?」

「嗯。」辛追不太想說話,說話都是在耗費熱量。

班霆看一眼她的雙手:「你不會就這麼走回去吧?」

「不遠。」

「開什麼玩笑。」男生嚴肅地皺了皺眉頭,同時一條腿支向地面,把自行車朝辛追傾斜了過去,「我送你。」

「噢,不用。」

「上來吧。」並不是商量的口吻。

「不用了。」但辛追也不是。

班霆下了車,他的表情比方才凶了一點,一副不再同辛追討論的決心。而後他手搭上自己的外套,拉鏈拉到底后,一個帶着點野蠻的掙脫,動作很快,彷彿還能看見捂在他身上的熱度,來不及散。

因此那份熱度好像是從他身上扯過去的,來不及察覺換了主人,把辛追一視同仁地包圍起來。

頃刻間,被他的氣息握住了。就是這個動作,握住。辛追縮小了。在它的掌心裏,在掌握中。既有控制,又有包容,握得有點不講理,握得又有點小心翼翼。飛行員外套的絨質內里,經歷了男生今天的全部,或許還不止,冬天的話誰都會把衣服再多穿幾回吧,那也許是前天,或者大前天,穿的次數多一點,留下的味道也深一點。辛追想,這大概是那麼久以來,自己離班霆最近的一次。

她終於沒有謝絕。只是看着瞬間單薄起來的男生,她抬抬右手。

「可你也會感冒吧。」

班霆仍舊拒絕與她做耗時的溝通,三兩下將辛追手裏她的紅大衣疊進自行車框,他看着女生,語氣隱隱地煩躁起來:「你家在哪兒?快點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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