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我還是相信你的」

周六來了。辛追從沒有經歷過那麼長的倒計時。每一分鐘她都會產生希望，下一分鐘再眼看它破滅，這一茬茬短命的幻想快淹得她沒法呼吸。實在不行，就認了吧，七萬塊算她欠的，但轉眼她又被自己這副虛張聲勢的模樣幾乎要逗笑，吹的什麼牛皮呢，逞的哪門子能呢？她有什麼資本來拍胸口？父親一個月領六百塊低保，再交八百五十塊醫藥費，兩眼從沉睡中睜開就為了看女兒出來裝英雄好漢？那就推乾淨，她沒動過這錢，所以和她沒關係，她無能為力。然後呢，繼續天天賴在姑媽家鳩佔鵲巢？把屬於婷婷的枕頭都睡癟了，姑父從新加坡買回來的高級枕芯，落得那麼難看的一個凹陷。

辛追心裏苦不堪言。上天仁慈地給了她一個喘息，周六單位安排了臨時會議，辛追一早就趕去了。她心不在焉地看時針往前打圈，再怎麼不情願，結束的時間照樣到來。她兩腿沉甸甸地走向崔洛川的車。來時就是崔洛川送的，中間幾個小時他還自願等候着，辛追不忍心，但崔洛川強烈要求，他知道辛追的麻煩，知道今天就是攤牌的日子，直說這個情況必須多多陪伴。

回去的路上，辛追再問了一遍，錢的去向知道了嗎，崔洛川的回答沒能令她轉憂為喜。辛追緊閉雙眼倒向車窗，她覺得自己是在被車輛載向刑場。婷婷的飛機應該是中午一點到的，現在三點了，兩個小時里，姑媽和婷婷能夠說到什麼地步呢，親生母女之間的四條胳膊啊，有哪條會朝她拐呢。

辛追眼淚上來了，她用力扭著脖子，不讓崔洛川看見。爛了一肚子的話，辛追卻一句都不能拿出來對崔洛川講。每一句話都是婷婷指責過辛追的：「沒搞錯嗎，沒騙我嗎，什麼意思啊，搞什麼呢？」儘管沒有最後那個罵人的音節，但仔細想來，辛追完全可以同樣地去質詢崔洛川，用比婷婷更甚的語氣，婷婷怎麼對她生氣和不滿，她也應該怎麼對崔洛川生氣和不滿。

可她就是張不開這個口。除非她和崔洛川再認識得更深一些，更熟稔一些，關係比現在親密一大截，辛追可以更直接地表達自己的喜怒。但眼下不行，眼下崔洛川是她唯一的己方，是唯一有能力的己方。她受崔洛川的幫助已經夠多了，這個當口出來反咬的話那就不是人乾的事了，決不能讓一時的意氣破壞她和崔洛川之間的關係。

車緩緩地減了速，辛追抬眼看見通向姑媽住處的小區路徑，她的心已經冷掉一半，帶着伸頭一刀縮頭一刀的應激式麻木，她打開車門。

崔洛川的手握上來，將辛追的左手牢牢地抓緊了。

「真不是你的問題，你別害怕啊。不會的，沒那麼嚴重。」

辛追再沒有力氣擠出個應付的笑。她臉頰一直是木的。崔洛川盯着她的眼睛再看一會兒，五根手指一根根交握進來，是最大面積的接觸。

「我會想辦法的。」他說。

辛追鬆開他的手，不知道自己是點頭了還是搖頭了，但一步步走回去的兩腿依然沉重得很。有什麼辦法呢，就這點時間裏，能怎樣呢。而她一打開家門，看着沙發上坐定的姑媽和婷婷，兩人同時看向辛追，辛追就想起缺席審判這四個字。然後婷婷是用力地瞪了她一眼吧，姑媽則調整了下坐姿，后腰不再靠着沙發而是往前挪了一點懸空，姑媽挺直了腰坐好，審問的姿態一目了然。

「辛追回來啦。」

嗯。回來了。然後呢。

「你先換衣服唄。」

別催我，別那麼着急行不。

「婷婷跟我坦白了。」

看吧，你們都等不及我先把衣服換了。

「我好好地說了她一通。太亂來了。真的是。」

鞭子都是騰空揮的，威嚇性的揮的，哪一次是真落下去的啊。婷婷是怎麼被養育大的？被教訓過最重的話就是一個「亂來了」吧。

「其實你也是被騙的，我知道。我還是相信你的。」

辛追覺得自己嘴角忍不住揚了一下，大概是配合地苦笑？姑媽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態度，包括一如既往的「但是」吧。

「但是這筆錢，肯定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沒了。你比她清楚具體情況，所以還得你幫忙。你得跟我說具體的啊，我好弄清楚了，啊，你先坐啊，這麼站着幹嗎……」

辛追口袋裏的手機響起來，打亂姑媽剛剛醞釀好的開場，辛追掏出來看來電人是崔洛川，猶豫了一下該不該掐斷，姑媽倒很寬宏地抬抬下巴示意你先說好了。

辛追在玄關處尷尬地擰了半周身體，末了還是示意她去走廊通話。

崔洛川在聽見辛追「喂」了一聲后舒了很長一口氣。

「我真怕你不接。」

「啊？怎麼了嗎？」

「你還好嗎？她們問你了嗎？」

辛追瞬間沒了力氣：「正在……」

「錢我找回來了。」崔洛川突然說。

「啊？」辛追聽不太懂。

「我就在樓下，你來吧。」

辛追趕緊跑向走廊盡頭的小窗，四層樓下，崔洛川的人影果然在那兒站着，看見辛追了，朝她揮了揮手。

「找回來了？這麼快？欸？你不是才說……真的嗎？是真的嗎？真沒騙我嗎？」辛追一路衝下樓梯，電話她不敢掛斷，好像掛斷就會終結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她氣喘吁吁地一路向崔洛川確認，四樓，三樓，二樓，直到睜著不敢眨的眼睛站在他面前。

崔洛川手裏握着他的錢包，他從錢包里抽出一張銀行卡，遞給辛追。

「七萬塊，就打在裏面。」

「真的么？就還回來了？」

「嗯，你先拿去，先給你表妹要緊吧。」

「啊？」

「哦，還是我直接幫你轉賬過去？我是覺得拿着卡看起來更實際一些，你跟她們解釋的時候也清楚些。密碼我發你手機上？」

「那，不，不是……你的卡，我不好隨便……」

辛追把那張簇新的銀行卡翻過來倒過去看了幾遍，卡背後簽着崔洛川的名字。辛追的眼淚當即成了形，幾天來滿心的委屈高高地溢出了牆，轟隆隆地在她心裏塌出一片失控的酸軟。

「還回來就好……還回來就好了……」她就能說得清了，從窪地里爬出來，看那條紅白相間的蛇變成無害的井繩，不會再咬傷自己了，不用害怕了。起死回生原來是那麼幸福的感受，沒錯，就是幸福，她過去很少實打實嘗到幸福的滋味。不同於快樂開心愉悅，幸福只能是由精神世界在最本質層面發動的，因為它踏平的是最害怕的障礙，建立的是最需要的安全，才能帶來起死回生的局面。

崔洛川握著辛追的手，他彎了一點腰，這樣可以就着她的眼睛，久久地再看她一會兒。他眼鏡后的視線輕微地笑了笑，接着就要伸出手來攬住辛追，攬住她后或許還會朝她的額頭落個吻，兩人的關係實實在在地親密了，但崔洛川的動作半道上改成了告別手勢：「趕緊去吧。」他朝辛追抬抬下巴後轉身離開。辛追看清原來他是讓一個手機來電截走了，而她內心如釋重負的快樂還在沸騰，她深呼吸了幾次也鎮定不了它們，等一口氣跑回四樓后看走廊盡頭映出的天空，連雲層也是沸騰的，在似曾相識的夕照里，它們也是似曾相識的活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