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需要理由

第17章 不需要理由

第17章不需要理由

「阿淡,你疑心太重了。有的時候,有些人做有些事,是不需要理由的。」老爹道。

「可從小到大,每到一處地方,我卻從來沒有看到有人做過不需要理由的事。」

寒風吹來,風滲入骨,使我的手腕又隱隱發酸。國亡之後,那些父皇以前的舊臣,總有無數的借口拒絕我們的求助:家裏剛出生的小兒,剛成婚的女兒,生病的母親……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顧,再也沒有地方容納他們舊朝的帝姬。

直至我明白了自己的身份那一日,那些閃躲的目光、厭惡的表情才有了理由,才明白了那無休無止的逃亡原就是應該我受的。

除了老爹。

但此時,我卻不知道老爹是不是也沒有理由?

那金冊上的印章,從白問鼎手裏騙來的印章,那薄絹上隱隱的圖案……這些,到底是誰之所求?

花園裏陽光普照,我卻感覺到有寒風穿過陽光襲來,吹得錦緞製成的長裙不能保住任何溫度。

他望了望我,嘆了一口氣:「阿淡,是我不對,原以為從小讓你歷經人情涼薄,以後你會生活得好些。可我做得太過了,以至於你什麼都明白,因而少了些期望。」

這些對話使得花園裏的陽光都少了些溫暖燦爛,

我垂頭,沉默良久道:「爹,你今日很文藝啊,我們不適宜說這麼文藝的話。」

「阿淡啊,阿淡……」老爹搖頭嘆息。

在明白老爹這頭狐狸基本上不會把心中藏着的事告訴我之後,我在王府無所事事起來,基本處於每天早晨起床之後便想着中午吃什麼、晚上再吃什麼的狀態。

在此種狀態維持了一段時間,我練成了一種絕技,就是我從床上起來,朝着風口嗅一嗅鼻子,就知道了今天大概吃什麼了,時間長了,各種口味都感覺很膩味。所以,我經常去提建議廚房用新材料做些新菜式,材料從天上飛的到水裏游的都試試。到了最後,實在沒什麼材料了,於是我把目光轉向了老爹的那兩隻寵物身上,而想不到的是,王府廚房的人一聽此建議,個個都很踴躍。看來對老爹以及那兩隻寵物積怨很深。於是這一日,園子裏每個人都吃到了「龍鳳呈祥」這道菜,個個對這道菜讚不絕口,包括老爹。

人的一生總是起起伏伏、跌跌宕宕,處於人生高處的時候,低谷就等着你滑下。我嘴裏的美味還留着餘味,半夜就被老爹從床上提起。為了平息老爹的怒火,我只得答應他替他那兩隻寵物去廟裏超度一番,第二天一大早,我在老爹怒氣騰騰的目光之中走上了去祭廟的路。

夏寄和夏菡作為「龍鳳呈祥」那道菜吃得最多的人,也被老爹趕出了王府府門,陪我一起去了那定周朝最大的寺廟。

夏菡和夏寄心不甘情不願,說上一次為了那方絲帕,兩人已在寺廟裏露過面了,說不定那廟裏的人還記得他們,一不小心又讓他們識破,這就不好了。

老爹惡狠狠地說:識破了活該!

於是我們三人來到了這座金碧輝煌的廟宇之中,走進這裏,同樣的雕樑畫棟、瓊樓玉宇。如果不是這長廊中偶爾走過的幾名光頭,我還真不認為這是個寺廟,只以為這是武崇帝金屋藏嬌的某處地方。

我把我的感想對夏寄和夏菡說了,兩人對望一眼,臉上同現了鬼祟之色:「阿淡,你的眼睛可真毒,看明白那些人了沒有?現在雖然吃青菜吃得面黃肌瘦的,但以前可是用玉食錦衣養著的。」

我順着他們的手指望過去,果然,這些身着緇衣的人沒有一個不苗條的,寬大的緇衣掩蓋不住她們原來婀娜的身姿。據夏寄和夏菡介紹,這些出家人全都是前朝或前前朝遺留下來的宮妃,全都大有來頭。她向我一一指點:「看見那位正掃地的師傅沒有?別看她現在掃着地,當年可真是寵冠六宮啊,一曲掌上舞艷驚四座……看見那位挑水的小師傅沒有,她那柔若無骨的柳風舞,名聲從中朝一直傳到西夷。」

我們一路走去,夏涵如數家珍地把各位掃地的、挑水的、抹桌子的都介紹一番。告訴我這裏每一個人都不能小瞧,以前都有顛倒眾生的本領,個個如果蓄起長頭髮又能再當一次紅顏禍水,讓我不由得想起了夏寄也曾提過我也有成為紅顏禍水的本事。想想這紅顏禍水也不是平常人能做的,不由略有些得意。夏寄和我相處時間長,在察言觀色之間知道了我的想法,他誠懇地告訴我,我的確是個禍水,可惜紅顏就差了一點,人家的紅顏是美麗的容顏,我這紅顏是讓人一看就滿面通紅的紅顏。

我心想難道我的容貌能使人產生手足無措,繼而滿面通紅的害羞效果?我再添幾分得意。

他慢吞吞地告訴我:「這滿面通紅是因為怒氣衝上腦頭,血液無法暢通造成的效果,比如說武崇帝,自從見了你之後,有好幾次就血上臉頭,紅顏滿面。」

他的話讓我很惆悵,繼而又高興起來,能讓武崇帝紅顏滿面,這也是一種本事,一般的人還沒人有那種本事呢。

夏寄站得離開我幾步遠,這才感嘆:「阿淡你那無論處於哪種狀況之下都保持樂觀開朗的陽光心態,真是值得人學習。如果邊疆打敗仗的士兵,都有你這種狀態,該多好啊。想着打敗仗了,丟失了河山,那更好,自己不用管理了,沒有了人事上的煩惱,於是拿出酒壺慶祝。上京趕考,名落孫山了,那更好,以後不用應付官場,可以採菊東南下。吃蘿蔔不吃葷腥,便沒有肥胖的煩惱……世界該是多麼和諧啊!」

他的譏諷讓我有些吃不消,在地上尋了半天,想找塊板磚把他拍了,可這皇廟修得着實嚴絲合縫,每一塊磚都在它應該在的地方。

於是我越找越遠,走上了一架懸空石橋,這座石橋很精緻,上有獅子頭形的裝飾,我思摸著是不是把那獅子頭搬一個下來。這獅子頭看起來取材趁手而又料子實誠。剛想動手,就看見橋下有幾名出家人走過,當中一人,全身上下都被人用披風矇著,幾人簇擁在她的四周成防護架勢……幾人大道不走,專走偏僻小道,此事很有些不同尋常。

此時,那中間蒙頭蒙面之人腳步有些遲緩,那幾人上前推攘,在拉扯之中,我看清了她衣襟底繡的白菊,正感覺有些眼熟。那幾人彷彿察覺了有人注意,加快步伐,推著那女人往不遠處的佛殿走去。

此時,夏寄見我久無動作,小心翼翼靠了過來。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伸長了手拍了拍我,警惕地道:「阿淡,不興這麼讓人提心弔膽的啊。以前你可沒這樣的心機,我那話說完,基本上你要拿了板磚追我九條街,少一條都不行的!」

我被那人襟底的白菊弄得心神不定,總感覺在哪見過,可一想,腦中卻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來,於是就沒理夏寄。夏寄這才反應了過來,走過來跟着我望着橋下,卻道:「沒有人啊,阿淡,你見鬼了?照道理說,這裏是寺廟,而且是皇家的,鬼神不進,沒有理由啊,阿淡,看來你人品着實差。」

我往橋下望過去,那群人走得極快,消失在了長廊盡頭。讓我懷疑剛才所見當真只是我眼花,可那朵白菊此時卻清晰地呈現在我的腦中。

我把我剛剛所見對夏寄和夏菡說了,特別提起那朵襟底的白菊,夏菡聽了,想上現了幾分嚴肅,望着我半晌道:「阿淡,要我怎麼說你呢?對於你身邊的人你關心了多少?了解多少?不要總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好嗎?」

我知道夏菡對我私自讓人將老爹的兩個寵物做成一道菜肴還是很有意見的。當然了,如果沒有殃及池魚,讓她也受了老爹的責罰,她自然沒有什麼意見。畢竟她那一大盆菜她吃到最後,連腰都彎不下來,坐在椅子上只能仰躺着,我清楚地記得她當時幸福的樣子,說如果每天都能吃上這麼一大盤,那多好啊。

我笑道:「您請說,請說。」

夏菡道:「這幾日,王府里少了一個人,你們沒有發覺?」

我迷惑:「沒有啊,老爹在啊,前晚還拿皮鞭子準備抽人。娘親在啊,在督促我姐姐念書呢,再就是你們兩個。哦,你指的是那位憤而辭職的管家?說起這位管家,我比較欣賞他的氣節……」

夏菡嘆道:「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們總跟你這種糙米養成的人混在一起,全忘了自己最終的目標是成為文雅端莊的閨秀!」

我笑道:「其實人之本性是怎麼樣就是怎麼樣,本性如此,你越按着它,它就越要跳出來和你唱反調。比如說那盤『龍鳳呈祥』,你越想着要保持身形,少吃點,就吃得越多。」

夏菡臉紅了一下,大概想起了當初吃那盤肉時自己的表現。從一開始的堅決不吃,到中間的初試一小口,到最後的大口大口搶奪,運筷如飛。邊吃還邊勸說自己,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再吃要花多長的時間才能消腩啊。

她最後揭開了謎底:「你姐姐亦玉,我們有好幾天沒看見她了,你們就從來沒感覺到少了一個人?」

她說了出來,我們此時才恍然大悟,端莊文雅的亦玉,一進王府就被王府藏書閣的書吸引了,讓娘親老懷大慰。每一次一上飯桌,就跟我們提起,未了總是用一句話來總結:「阿淡,你有你姐姐的一半就好了。」

所以,亦玉其實是在我們平日的言語之中提得最多的一個人。夏寄每次被我拿了路邊的石頭追得走投無路,總是一邊奪路狂奔一邊建議:「阿淡,學學你姐姐走路悄無聲息、妸娜多姿的樣子,沒有哪個女子提着裙子、手裏拿塊石頭狂奔算好看的。」

夏菡在每次胃口大開時總感嘆:「阿淡,我原本一看見食物就覺油膩反胃,但每次和你同桌,見你看見什麼都兩眼發光的樣子,不知不覺就被同化了。你姐姐亦玉又沒來吃飯,看來我還是和她待在一起能保持身形一些。」

綜上所述,亦玉其實實在是我們之中的名人兼偶像,經常性地出現各人的嘴裏,可當真要和她混在一處了,誰也不太願意,所以,名人的失蹤往往反而不容易被人察覺。

此時,夏寄也醒悟過來了:「對了,亦玉最喜歡綉百花,她最喜歡的……難道是白菊?」

亦玉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但往往追求完美了,愛好就沒有強烈的特點。就比如我,極愛吃玫瑰糖,連帶着對玫瑰也有了特殊的好感,愛它的芳香與高潔,所以一看見玫瑰,就想摘下,叫人做成糖。

所以,如果以後有人看見袖袋裏有玫瑰糖的痕迹,那絕對就是我。

我浮想聯翩,臉上神色很可能又陽光得讓人想痛批了,使得夏寄蹦出些聲音來:「亦玉就彷彿一塊寶玉,總想讓人收藏着不拿出來,不像阿淡,一塊又糙又厚的石頭,隨時隨地地想讓人拿起來往外扔,也難怪我們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此時,他臉上才現了些緊張,「你是說,剛剛那個人就是亦玉?不可能,亦玉在藏書閣看書呢……」

他一邊說着,一邊往那偏殿小跑步過去:「也許她被人邀請,來這裏研究佛理,如果我此時進去向她打聲招呼,扮成很緊張她行蹤的樣子,她會不會感動?」

看着夏寄和夏菡往那佛殿奔過去的急切模樣,我決定不打消他們的積極性,把那幾名出家人不正常的舉動隱瞞。因為我怎麼看,都感覺那女子如果真是亦玉,那幾名出家人擁着她的樣子怎麼都不像是邀她過門聊天,反倒像是如犯人一般地被人押著行走。

但因為是出家人,我想,應該也做不出什麼特別的舉動。我們是王府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有特務頭子為後盾,他們應該沒有危險。

最主要的原因,他們皮糙肉厚,每到將要遇險的關頭總能化險為夷。所以我想試驗一下,是不是每一次,他們都這麼幸運。

越走近這座佛堂,我越以為自己走進了武崇帝某位妃子的宮殿,殿門上用金箔和金泥畫成的仙女門神,殿角造型古典的根雕盆景,以及白玉鏤空三花耳花熏,一眼望過去,沒有一樣不是精緻貴重,價值比定周朝皇宮相差不了多少。

走進殿門,門內更是富麗堂皇,長毛織錦的地毯,腳一踩上去,整個腳背都陷了下去,只不過侍立兩旁的侍婢變成了身着緇衣的尼姑。

先走進殿門的夏寄和夏菡早被那幾名尼姑圍了起來,推攘著往門外送去,夏寄和夏菡並不是普通人,雖然武功不高,但一般人是無法近到他們身邊的,可卻被那幾名尼姑逼得連連後退。我從中看出了不妙。

素手如鈎,緇衣如風,那幾名尼姑看似不經意的動作,卻似含有章法,如果稍微運勁充足一點,彷彿隨時能取人性命。

夏寄和夏菡在做垂死掙扎,掙扎著不被人推出了廟門。

而同時,有另外兩名尼姑一左一右從兩邊向我包圍了過來,我看清了她們眼裏的冰涼冷酷,和佛座上坐着的慈眉善目的送子觀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此時,我心底升起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她們不像是出家人,反而神情眉梢有些像白冪的手下,冰冷淡漠,出手毫不留情。

我有一項長處,就是總能避凶趨吉,在危險沒來到之前就感覺到它的危險。所以,在她們逼上來之前,我威風凜凜,一聲大喝:「救命啊……」轉身就往殿門口跑去。

在跑出去之前,我餘光到處,看清楚殿內纏鬥的每人皆怔了怔,夏寄和夏菡兩人臉上同時出現了生命沒有什麼意義的表情──他們堅持的理念其實在別人眼裏不算什麼東西,以及這麼拚命到底是為了什麼?種種的感慨和表情啊。然後一撒手,他們也跟着我往殿門口跑。

可惜時機還是太晚了。眼看着那殿門剛剛還是大開着的,在我看來,距離實在是短,一步就能邁過那道高高的門檻,可在急速的吱呀聲中,殿內一暗,等我趕到門前,面前變成了厚實的門閂。

在鼻頭撞上門閂前我急忙剎住,卻剎不住身後兩個撞上來的身影,在衝力之下,我的鼻頭榮幸地撞上了去。那股從鼻頭直達心肝肺的酸意之中,我隱約看見慈眉善目的送子娘娘身邊出現了兩個人影。

淡漠的眼,如天上浮過的雲彩,悠然望着塵世間的爭鬥紛擾。

那是一種不同於一般出家人的冷漠,彷彿一把隱於鞘中的劍,冷冷淡然,拔出,就是為了傷人。

武崇帝眼中有這樣的冷漠,白冪和白問鼎也有。

說得好聽點那是種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的淡定,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視人命如草芥。

緇衣尼帽將她的身軀和臉襯得清麗如雨後初晴,這樣淡漠的目光,卻有一雙形狀極好的眉眼,彷彿隨時隨地都帶着笑意,一見而讓人頓生親切之感。

夏菡和廈寄看我沒有做無謂的掙扎,他們也從善如流,被我同化,老老實實被押到了她的面前。

「這裏好久都沒有客人來了,幾位今日真是趕巧,正逢後院的玉蝶灑金十幾年不開一次花了,想不到一夜之間倒開了花,不如我們一起賞賞花,喝喝茶。」

身邊傳來了鬆一口氣的聲音,我轉頭望過去,只見夏寄用手指拂了拂額前那一縷碎發,負手淡淡地道:「那多謝姑娘了。」

夏寄總有許多不可思議的想法,比如說世間雖然是充滿黑暗,但到處都有縷縷陽光。兩伙仇敵相遇,如果其中有一男一女,容顏俊俏,必會成為這黑暗中的陽光之一。不是女的背叛了她的家族,就是男的生死相許,成就一段虐緣……請注意,以上種種,容顏俊俏是第一首要的。看樣子他此時將自己代入成了其中的男主角了。

後院,也如皇家的後院一樣,小橋流水,碧草如錦,她帶着我們轉了一個彎,我倏然感覺涼風撲面而來,目光到處,居然是一個紅梅雪景圖。

園子中央,四周圍皆是青翠碧草,唯有中央十畝之地,鋪了厚厚的皚皚白雪,白雪之中,開了一株艷紅似火的梅花。

現如今,已是早春三月,草長鶯飛的季節,下雪,已是兩個月之前的事。

那株梅花虯枝勁張,花瓣有單瓣如金,重瓣如累,雖是紅色,卻是深深淺淺各不相同。遠處望過去,竟然有一種花重累累,怎麼也望不到盡頭的感覺,而且看得再仔細一些,那花瓣並非全為紅色,彷彿粉紅之上加了些斑點。

「為了讓它開花,每一年,我都讓人收集隆冬瑞雪,藏於窯中,使冬雪不得融化,使它處於最適宜的環境。可玉蝶灑金到底是玉蝶灑金,是個脾氣極倔的花。十多年了,今年,才是它第一次開花……但看到它此時的繁花累累,我知道我等得值得。」

隆冬的雪要窯藏兩個月,還要鋪滿這十畝園林,要花多少的人力物力?這是只有皇宮才有的人力物力,就算在後宮內,受盡百般榮寵的嬪妃,在時常要思考思考武崇帝後花園那個茅草屋的情況下,怕也沒有這麼大的手筆。

「香消雪減,疏影風流,就算御花園中,都難有這樣的景緻……觀主,您這個地方,的確是一個好地方。」夏寄道。

很難得聽到夏寄說出這麼有文採的話,使我不得不朝他望了過去,只見他負手而立,風拂襟擺,人如岩邊青松,身姿卓然。

只可惜這女子連望都沒朝他望,反而望着我道:「你說值不值得?」

我心想使這麼多錢,請這麼多人挖雪,為了就是這株只能看不能吃的梅花樹,要說不浪費,那就是禽獸話了,想着自己此時此地所處的環境。可要違背着良心說出欣賞稱讚等等來,又有些說不出口,於是只得道:「這雪景很恢弘。」

她眼眉彎彎一笑,彷彿人世間所有的歡樂都跳上了她的眉梢:「你也這麼認為?」

在我們說話的當口,周圍有人在梅樹下清理了一塊空地出來,將雪鏟盡,擺上了桌椅台凳,炭竹火爐升起,用荷葉鋪底的細竹蔑子將盛好的雪水放入紫砂爐里。再採摘了新鮮的梅花,混著葉尖青嫩碧綠的茶葉沖入壺內……不過一會兒工夫,那股雪中異香便撲鼻而來。

夏寄心有戚戚焉:「蛾眉淡抹、雪來香異、春情意濃,美景、美人、美茶……」

夏菡在我身邊站着,臉有異色,低聲道:「阿淡,這個女人恐怕就是當日我們混進廟內的時候,那位武功極高的守護者。」

她所憂慮的,夏寄不可能不明白,所以他站得更為玉樹臨風了,從我這邊望過去,目光多了幾分深邃。他又要開始吟詞配景了。

正在此時,那女子用兩根手指頭招了招。在我們還不明所以的時候,在旁邊為爐子添柴的女子順手拿了塊墊手的抹布,一揮手,那抹布就到了夏寄的嘴裏。

「清靜了許多,我們也好多說說話。」她言語親切,挽了我的手,彷彿是多年的老熟人,使我不得不跟隨了她的腳步往前,來到梅花底下的石凳之處。

夏菡想要跟着我們,早被其他人攔住了,至於夏寄,嘴被一塊抹片塞著,自然也被攔在了雪域之外。

四周的人都退下了,獨留我們坐在這皚皚白雪之中,紅爐綠茶,梅影雪香。

她親手拿了紫砂壺給我的杯子倒上了水,青綠的茶葉混著梅花的冷香撲鼻而來:「剛剛那些,只不過頭道茶,用來洗杯子的,這一道,才是真正喝的。」

杯子小巧玲瓏,不過比酒杯稍微大了一些,透明如紙一般被她拿在手裏,襯得那染了豆蔻的指甲彷彿紅玉一般,再襯上那無時不帶着笑意的雙眉,使人感覺如富貴玉堂瓊榭之中的貴人,全讓人忽視了她身上的灰色緇衣。就如身上披了織錦玉袍,綉金染線,錦花團玉。

我將那杯子拿起,那杯子輕盈得如蛋殼一樣,茶水橙黃,梅花的香氣鑽鼻而來。我實在怕將它碾碎,感覺到如果一口飲下,將它碾碎的機會就會少了很多,為了不讓茶水外滴,我略張大了一些嘴,一口飲下。幸好沒有失禮,杯子也沒有破,茶水也沒把身上的衣服染濕,我很慶幸。

觀主於是又給我斟上了一杯茶水,笑道:「王府雖然富貴,怕是你也沒有飲過這樣的茶,若是喜歡,多飲幾杯也是好的。」

我感覺到自己在她含笑的目光之下,沒有辦法拒絕,所以,只得又一口飲下了。如此幾杯之後,我覺得自己已經到了極限,又感覺她含笑的目光實在親切,於是道:「觀主今日請的客人,怕是不止我們吧?遠方來到,都是客,觀主何不把那一位也請了出來?」

我原以為她會找借口否認,又或百般推託,哪知她仿如忽然醒悟般地拍手道:「不是你提起,我倒是忘了,她來了多時了,一來就被我這裏大藏經給吸引住了,說起來,她倒真是知情知趣的人呢。」

她的表情讓我都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剛剛橋下發生的推攘實際是盛情邀請,只不過動作太大了?

亦玉被三兩人簇擁著,從小路盡頭走了過來,蒙住全身的帶帽披風已經取了下來。她今日穿了一件杏黃的齊腰長裙,有風拂過,把襟底的卷葉紋白菊揭了開來,讓我終於可以認定,她的確就是那位在橋底被推攘的人。

「你來這裏做什麼?」亦玉見過我,表情冷冷。

那觀主笑了笑,也請亦玉入座。

亦玉向觀主道謝之後,便坐在了我的對面,她的行為舉止着實正常得很,沒有任何不妥,看來她真的是出門散心了?

「姐姐,有好幾日沒見着你了,卻想不到在這裏遇到了你?」

「你還記得我嗎?」亦玉喝了一口茶,把茶杯在手裏緩緩地轉着,「你整天和他們混在一處,怕是連有沒有我這個人都忘記了吧?」

我剛想辯解,那觀主笑道:「玉姑娘真會喝茶。這雪裏紅梅倒入青花瓷的杯子裏,因紅梅是初摘,總有些生澀而使得這茶口感不夠圓潤,但如果使杯子旋轉,方會使得這茶水圓潤飽滿,入口不澀。」

她的話讓我轉移了注意力,想起剛剛我喝茶時的種種行為,心中忽地憂慮起來。這觀主剛剛在一邊熱情地勸我再飲幾杯,一邊在旁欣賞這難得一見的粗豪?為了使這難得一見的粗豪再多出現幾次,所以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勸我飲多幾杯?

「玉姑娘的手勢一看便是懂茶道的,用力均勻,使得茶水撞於杯壁,回復往落,是出自大周朝的八面埋伏?可有許多年沒有見過了。」

亦玉轉着茶杯,那橙黃的茶水在杯子裏盤旋,具體杯里是怎麼樣的,我看不清楚,但她的手勢實在是優美。轉動的手腕帶動杯子,手指環轉之間,彷彿有音樂般的節奏,吸引著人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上。

一杯茶有這麼多的學問,我自是從來沒有聽過的。但俗話說得好,學而時習之,不恥下問,是通行天下的道理,到了哪裏都不會錯的。

於是我沉思道:「觀主和姐姐都是精通茶道之人,今日聽了你們一席話,真是心竅大開……其實喝茶的方法也有講究的,就比如說我剛才那種喝茶之法。因為這茶是雪裏紅梅,紅梅是剛剛採摘下來,入嘴有些生澀,為了去除這茶的生澀,就只能讓這茶直接進入喉嚨。而直接進入喉嚨的方法,就只能最大限度地張大了嘴……此種情形看上去不雅,實則大有講究,是大周朝失傳了多年的茶道絕技,叫潛龍入水……」

亦玉轉着茶杯的手停住了,那茶止不住轉勢,一下子濺了許多出來……今日陽光很好,把觀主臉上的茫然照得很明顯,她頭一次那眉眼沒有笑得和藹如蜜了。

夏寄和夏菡站得雖遠,但我的一番話兩人大概都聽見了,夏寄嘴裏有抹布,激動的「咦哦」連聲,眼裏崇拜之色盡顯。他嘴裏未發出的聲音我很理解:阿淡,此時我對你的崇拜如滔滔江水般連綿不絕。

夏菡則望了地下,嘴裏默默地念著:我就知道,任何事,任何人想要不動聲色地打擊阿淡的時候,到了最後,反而被阿淡反打擊了。

「嘿嘿。」隔了良久,觀主咳了一聲才道,「想不到郡主對茶道精通如此。」

「過獎,過獎,觀主對茶道才精通呢!我不過借了觀主的光,這雪裏紅梅,味道真的不錯。」

「既不錯,那麼再飲幾杯?本觀別的東西沒有王府的多,但這窯藏的雪水可不少。」觀主再滿上了我面前的茶杯,笑微微地望了我,「在下倒真是孤陋寡聞,大周朝的飲茶絕技,潛龍入水?我倒真是從來沒有聽說過。」

她殷切盼望的目光讓我有些臉紅:「觀主,原本我想着多飲幾杯讓您印象更深刻的,但這潛龍入水之所以是潛龍,就是因為龍乃潛行於水,神龍見首不見尾之物,龍潛多了,就變成群蛇亂舞了……」

我身體一向很好,此時也感覺到了腹中微脹。

亦玉哼了一聲,把手裏的杯子一傾而盡倒入嘴裏。我回頭望去,在梅影枝搖當中,她有些悶悶不樂,我正思索着她是了為什麼,卻見她就著杯子的遮掩,朝我使了個眼色。

果然有古怪?

待我想再看清楚一些,她臉上又恢復了正常,自己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慢慢地轉着。讓我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可正在此時,我桌子底下的衣袖被人拉了一下,她的手指滑入我的掌心,在我手掌心寫着字。

亦玉從小便被老爹逼着學琴棋書畫,所學詩詞樂曲無一不是特別至極的古風古曲。一般人聽了都心生高潔顧遠之心,個個都說好,雖說沒幾個人能聽明白……所以她學的字也是極為少見的狂草。我揣摩了良久,以沒弄明白她寫給我的兩個字是「快走」還是「再喝」。

還沒等我想明白,她手裏拿着的茶壺忽然間傾倒,濃濃的茶水從壺裏面傾瀉了出來,那倒出來的角度非常好,全倒在了我這身粉紅色的長裙裙擺上。

瞬息之間,我的下擺從燦爛的粉紅色染成了寂寞的茶灰色。

茶水滲進衣服里,這裏原本氣溫就低,如此一來,我只覺得身上有結成冰凌的跡象,覺得那股寒意從下而上,直達嘴唇。

「觀主,是我不好,見到妹妹太喜歡了,想給她倒茶,沒曾想倒翻了。」還沒等我怒火騰騰的責備,亦玉站起身來,向那觀主道。

我一看,責備的話便沒辦法說出口了。她總能使我愧疚,那壺茶撒的範圍非常廣,亦玉身上濺到的比我還多。

「來人啊,帶兩位去換件衣服。」觀主淡淡地道,「可惜了這雪裏紅梅,只不過我這裏的寺廟,怕是沒有你們合適穿的,只有委屈兩位穿我們的緇衣了。」

換衣的地方其實離得很近,但因為這雪場極大,待走到那裏,我身上幾乎凍僵了,亦玉和我的情景也差不了多少,凍得面青唇紫,使得我更不好意思罵她了。

觀主很貼心,叫人飛快地升了火爐子,等我們走進這房間,便感覺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凍僵的身子一下子暖和了。

衣架子上早掛好了觀主準備的衣服,顏色雖然極為暗淡,款式是觀內常見的。但伸手一摸,卻發現這衣服內襯是細軟的白裘皮,柔滑溫暖,一披上,便感覺身上凍僵的地方全都暖和了。

我快手快腳地換上衣服,走近了火爐旁烤火,這才對亦玉道:「姐姐,你剛才在我手心寫的,到底是『快走』還是『再喝』?你的字可大有長進,我都認不出來了。」

亦玉無論何時都保持優雅,連換衣服也不例外,所以她的行動比我慢得多,她一邊慢慢地換上衣服,照鏡子仔細地理著頭飾,一邊道:「你讀書都不知道讀到哪裏去了,明明叫你別躲,你卻猜到了一邊。」

我一怔,道:「你是故意把茶弄倒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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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朵朵笑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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