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約時定刻何由人

第142章 約時定刻何由人

傍晚,舉着火把的肅慎勇士來回巡邏,封鎖著東門小城與外界的溝通。城中,陳翔停筆方歇,稍覺睏倦,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篤篤篤,敲門聲傳來。

「請進。」

陳翔的話音剛落,房間里瞬間擠滿了人。粗粗看去,除去當值戍守城牆的,此時在東門小城的所有屯長、曲長幾乎都到齊了。自守城以來,這些中層軍官也是好多天未曾梳洗,汗漬和血污混雜在一起,充斥着令人作嘔的氣味。

陳翔露出了瞭然的神色,從容起身,打開了窗戶,回頭望向眾人說道:「人來的挺齊啊,事兒不小吧?厲言和怎麼沒來?」

「倒也沒什麼大事,厲將軍本來也是要來的,只不過有些抹不開面子,只能讓屬下們代勞了。敢問陳先生,如今守城形式愈發危險,先生可有什麼脫身的法子,可與我等分說,我們也好早做準備。」領頭的一位大鬍子的中年屯長腆著臉問道

陳翔輕笑道:「我能有什麼法子,不是早說了,逃生的地道年久失修,之前炸城牆退敵的時候就都毀了,不堪使用。再者說,就算逃離了東門小城,眼下肅慎人四面圍定,還是無法脫身,又有什麼用呢。諸位還是專心固守待援,別分心了。」

「我們之前就聽說過,陳先生當年帶領定遠衛破敵的故事。陳先生未算勝,先算敗,總能給自己人留有一線生機,您又何必瞞着我們呢。我們自問也不是貪生怕死之人,只是時局如此,眼下人心惶惶,早點知道也能心安不是嗎?」大鬍子屯長一邊說着,一邊用粗壯的手指捋著下顎的黑須,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這是厲言和的意思?」

「厲將軍也是這樣想的。」大鬍子軍官應和道,其他軍官們也紛紛點頭。

到了這一步,厲言和是不是真的這麼想的,已經不重要了。

陳翔目光灼灼,徐徐掃視眾人,那一張張有些疲憊麻木的臉上有羞愧,有心虛,更多的卻是如釋重負的坦然。最後,自嘲地笑了笑,說:「你們來得也巧,若是早兩天,我還真的是無計可施,今天嘛,說不得就有逃生之路的消息了。」

大鬍子軍官皺起眉頭,盯着陳翔,略帶挑釁地說道:「推三阻四的,先生這是消遣我們?」

陳翔倒是不生氣,目光落回大鬍子軍官身上,問道:「你是安定楊林,對嗎?」

「不錯,正是在下,我本是一名曲長,想來也和先生沒見過幾面,先生真是好記性。」楊林慨然說道。

「有擔當的好漢子,我早該記住你的。不怪你心急,是我沒解釋清楚。你們也應該知道,此城乃絕地,所謂逃生,關鍵之處不在於離城,而在於離城之後,如何面對肅慎人的大軍。逃生之路,你們要問的不是我,而是在內城的楊統領能否接應,是否接應,如何接應。楊屯長,你說對嗎?」

楊林抹了一把下頦的黑須,瞪着陳翔,卻還是不得不點頭說道:「先生說的有理。」

陳翔繼續說道:「我之前已經派人去內城聯繫楊統領說明情況,約定突圍的時間和地點,算算時間,今夜應該也該到了。你們如果不急,不妨就在這兒等等,到時候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此言一出,緊張的局面頓時緩和了下來。眾人欣喜之餘,不由得有些羞愧,陳翔為生路早作謀划,而眼下眾人的行為形似逼迫,倒是有些枉做小人了。

此時,如坐針氈的楊林忍不住又問道:」先生怎麼能確定,今天一定會有消息?肅慎人隔絕了我們和內城的聯繫,傳信的人難免會遇上意外。「

「所以啊,我和派出去的王方定好了日子,便是今天。今日不來,要麼是他或死或俘,要麼是楊統領不會派人接應,不管哪種情況,後續的突圍計劃都必須作廢。所以,只能是今日,今日沒消息,那便是沒有逃生之路了。」陳翔從容地說道,話語中淡定地有些殘忍。

屋內鴉雀無聲,陳翔都已經把話說得這麼通透,眾人也無話可說,只是將目光射向牆角的木窗,透過窗欞,望向通往內城道路上的點點星火。那是肅慎人巡查的火把,點點紅光不再代表溫暖和光明,而是對於前途的血淋淋的威脅。

在這重新低調而壓抑的氛圍中,不知過了多久,又傳來了「篤篤篤」的敲門聲。眾軍官慌亂間打開門,又在驚慌失措中推搡起來,連連後退。范康昂首挺胸,闊步走來,腳下彷彿帶着風一般撞了進來。

「陳翔在嗎?」范康語氣不善,咄咄逼人。在他的身後,王方苦着個臉跟在後面。再後面,厲言和板著一張死人一樣的臉,面色凝重得嚇人。

陳翔正了正衣冠,不顧周圍人驚訝的眼光,徐徐行禮,說道:「陳翔在此,范將軍甘冒奇險親自前來東門小城,必有要事,陳翔謹受令。」

范康環視了一眼周圍眾人,冷笑道:「這倒是巧,人來得挺整,也省得我再召集了。楊統領有些話,要我當着城中眾將的面告訴你陳翔,給我好好聽着。」說着,范康掏出了懷中的一卷帛書。

「陳翔洗耳恭聽。」

「陳翔,我讓你去東門小城,是去守城的,不是讓你寫信告訴我,東門小城怎麼怎麼難守的!突圍?接應?虧你想的出來。東門小城的重要性,你不知道?現在要突圍了,現在要接應了?早幹什麼去了?」

「怎麼,不想守了?怕了,慫了?慫的是你陳翔一人,還是城中所有人?不敢守,不想守,那行,我還不稀罕。我告訴你,我部下看的東門處日日連戰不休,羨慕得眼睛都紅了,我歇了這麼多天也是手癢了。行啊,你要撤是吧,沒問題,七日後,我帶三千虎賁親自來守東門小城,就讓你給我滾回內城來縮著吧。」

「但是有一句話我得告訴你,在我來之前,東門小城你得給我釘死了。別給我想什麼突圍接應之類的玩意,我告訴你,七日內,不管是你陳翔,還是厲言和,還是那怕一個普通的小兵,無論是誰,衝到我內城外來叫門的。我不管他說的是突圍,逃亡還是凱旋,我通通一律射殺,以逃兵論處。七日,我要你再守七日,七日後,東門小城裏面,活着的人,論功行賞,加官進爵;死了的,鄭國公府負責撫恤家人,我楊玄羽親自給你填土。可但凡是逃了的,降了的,那便是叛逆,什麼罪,不用我再說了吧。」

「以後少傳這種娘們話,記住了,給我再守七日!七日後,我親自來。」

范康扯著嗓子大聲吼著,陳翔默默地聽着,臉色不變,最後,長鞠一躬,說道:「陳翔受教了。」

「楊統領是真的生氣了,他對你很失望,這是他親筆寫的,上面還有冠軍侯的私印,你若不信,可以檢查一下。」范康將手中的帛書砸給了陳翔,說道。

陳翔拾起帛書,攤開來順手放在一旁,說道:「勞煩范將軍親自前來,豈能有假。陳翔知錯了。」

楊林和眾軍官面面相覷,又扭頭看向厲言和。很顯然,楊玄羽所謂的這一番對陳翔的訓誡,十分里也就有一二分是沖着陳翔,更多的是將矛頭指向了城中已經浮動的軍心,多少也有些指責厲言和治軍不力的潛台詞。而厲言和依舊板著個臉,一言不發。

楊林嘆了口氣,罵罵咧咧道:「七日,那就七日吧,統領大人不讓逃,那也沒其他法子了,最多左右不過是一個死,還能怎麼辦。玩命唄。」眾人沒辦法,也只能怏怏而歸。最終,屋內還剩下陳翔、范康、厲言和與王方。

厲言和掃了一眼王方,說道:「你,去門外守着,不許任何人來偷聽。」

陳翔點了點頭,王方才有些不情願地出門。

厲言和的雙眼好像一下子活了起來,盯着范康問道:「再守七日?之前我聽陳翔的說法,總共只要守十日就行了。怎麼,這麼多天過去了,還要守七日?統領大人心裏到底有沒有譜,我到底是應該聽你的,還是陳翔的?」

「戰局形式萬變,豈能拘泥。怎麼,你厲言和當初信誓旦旦,如今守不了了嗎?」

厲言和慘然一笑,轉頭看向陳翔:「陳季雲,城中的物資儲備和城牆的破損程度,你比我了解,你說說看,城中還能再守七日嗎?」

陳翔不語。

「還是說,統領大人的意思是,讓我們守到死?」厲言和回首盯着范康,雙眼中充斥着疲憊的血絲。

「我不也來了嗎?還是說,厲言和,你怕死?」范康冷笑道。

厲言和自嘲地笑道:「我只是對統領失望了。冠軍侯不再是當年那個縱馬大漠橫行無忌的冠軍侯了,楊玄羽也不再是那個袍澤兄弟生死與共的楊玄羽了。他果然還是鄭國公的兒子。」

范康神色不變,沉聲說道:「厲言和,要知道,統領對你也很失望。有句話,我本來不想轉達,可如今,卻也不得不說了。統領托我問你一句,東征戰敗之後,應該是知恥而後勇。可是你呢,厲言和,你打算敗到什麼時候?你以勇武立名,被陳昂一擊而敗;你統帥一部,卻無法凝聚守城人心。你甚至還比不上你爹,他至少用死來為自己的愚蠢贖罪,而你呢?」

厲言和一楞,面色泛紅,猛然間咳嗽了起來,好像要把心肝脾胃都咳出來一樣。范康心中一慌,不自覺朝陳翔這兒靠了兩步。

厲言和取出水袋,喝了兩口水,好不容易停歇了咳嗽,轉頭向西,喃喃自語:「左右不過一死,左右不過一死。」然後仰天大笑,推門而出,笑聲陰森滲人得如同烏鴉哭墳,讓門外侍立的王方訥訥無言。

陳翔拍了拍范康的肩膀,扶他坐下。范康取出水袋喝了一口,徐徐吐出一句話來:「這種事兒再也不做了,太損陰德了。」

「一人哭何如一軍哭?一軍哭何如一國哭?沒辦法,我們要時間,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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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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