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常規

第二章 常規

德克薩斯州的人們總讓人感到不舒服。他們熱衷於大田地,大農場,大房子,摩天大樓,大會場。就連小鎮也不例外。但只有一件事情比較反常——大雨。

德克薩斯州少有的連續的大雨。艾薩克連續幾天都沒敢輕易出門。上學的時候也是提心弔膽,午飯時間也都是泡在自助餐廳裏面,要麼就是在走廊里好好獃著。他害怕把自己沾濕,理由很簡單——與生俱來的——討厭水。

艾薩克今年已經十六歲,但依舊不會游泳。小時候父母花費在教他游泳的時間遠遠超過他們自己游泳的時間。艾薩克常常聽人在耳邊說游泳是一項十分重要的技能。他很了解,但仍然不願意去那麼做。自從他十三歲起,更不會那麼做了。

他今天沒有騎車上學,他已經不在乎自己是否那麼糗了。他也換了一輛山地車,很高級的,卻是低調的黑色。他還沒來得及炫耀,就是連續幾天的大雨。他不得不改乘校車。學校里只有少數幾個人坐校車,大多數都是家裏並不寬裕或者家長很不通達的那種,導致了家裏沒有車給孩子用。當然也有那麼幾個怎麼都學不會開車的笨蛋。

艾薩克坐在顫顫悠悠的校車裏往窗外看,幾股雨水從側面的車窗劃過,形成了一片涌流,讓窗外的世界變得更加具有浪漫色彩——難得的浪漫色彩。

校車停站,上來一位被大雨淋透了的黑人學生。黑人打量了一下車裏的人,走到艾薩克的旁邊,問:「你不介意我坐你旁邊吧?」

艾薩克認真地看着黑人。那黑人並不算太黑,長的還算憨厚,個頭不算很高,五尺八多點(合177cm左右),比艾薩克要高。他的頭髮並不像黑幫里的人那樣梳成一綹一綹的小辮,當然他頭髮的長度顯然不夠,頭髮尖都快貼頭皮了——像是有個完整家庭的黑人。艾薩克覺得這個人說話的語氣也很隨和,應該能相處的不錯。

艾薩克點了點頭,說:「當然不介意,請。」

「謝謝。我還以為連亞洲人也會歧視黑人呢。」那個黑人咧開嘴開始大笑,露出一口雪白雪白的牙齒。「彼德.詹姆斯(PeterJames)。」黑人伸出了右手。

艾薩克笑了,同樣伸出手,緊緊握住彼德的手。「艾薩克.霍爾。」

汽車在雨中緩緩駛向學校。

「上帝,校車竟然那麼慢。」艾薩克剛剛進入走廊時大聲說道。

彼德一把將胳膊搭到艾薩克的脖子上,緊緊摟住,說:「你要習慣,校車有時候也會遲到。」

「這是私利學校,沒錯吧?」

黑人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話雖是這麼說沒錯,但這裏的收費與公立學校差不了太多。一家富有愛心的企業一直贊助著這所學校。」

艾薩克沒有繼續說什麼。他滿腦子想得都是那種富有的家族贊助背後的黑幕。見怪不怪了,艾薩克見過的事情太多了。

艾薩克很巧的和彼德同上第一節課。他們兩個一前一後走進了地理教室。桑德拉(AugustineSandra)老師不緊不慢地翻開課本:「請同學們翻到第十四頁,然後再往左看。」

又是避諱「十三」這個數字,艾薩克想。艾薩克再起想起那段話時,差點笑出聲來。坐在他前面的白人不懷好意地朝後瞟了一眼,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朝艾薩克豎起了中指。艾薩克裝作沒看見,繼續聽着無聊的地理課。

那個白人男生死纏爛打,又趁著桑德拉轉過身時朝艾薩克豎起中指,嘴裏還念念有詞。艾薩克狠狠地瞪了那個白人一眼,白人回以一個蔑視的眼神。艾薩克的眉毛下的肌肉在不停地顫抖,並且用指甲撓起了課桌。吱——吱——的響聲讓白人有些不自在,他擰了擰脖子,頸椎里的骨頭嘩啦嘩啦地響。艾薩克想到這裏是課堂,只好忍氣吞聲。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艾薩克怒氣沖沖地走出了教師,但他臉上的表情卻像雕像一樣紋絲未動。彼德看了看白人,就追了出去,快到門口的時候朝那白人豎了豎中指,就立馬逃開了

彼德追上了艾薩克,問:「你們兩個有什麼過節嗎?」

「你指誰?」

「馬克(MarkHawk),那個白人。」

「並沒有什麼過節。別問這些無聊的問題了,準備下一節課吧!」

艾薩克一進到這個教室心裏又起了波瀾。儘管他的表情沒有任何地變化,但心中的海洋已經颳起暴風雨了。他坐到座位上時沒帶着任何的好臉色,一肚子的怨氣也是難以消去。

右邊還是克里斯汀,用沒有過肩的短髮遮擋着她自己的臉。

艾薩克又是一臉的不悅。他總感覺這裏的人在迴避亞洲人,他終於忍不住了。

「嘿,轉過來!」他小聲地厲聲說道。

克里斯汀心裏一驚,緊接着是一陣貫徹心底的冰冷。她感到了有些慚愧,或者是害怕。

「你們為什麼總是瞧不起亞洲人?」艾薩克問道,全然不顧物理課上老師重複了無數遍的公式。

「我……我沒有,沒有那個意思。」克莉斯汀說起話來開始斷斷續續,含糊不清。

「你……」艾薩克的眉頭緊鎖,但是不知怎的就突然消氣了。

此時克莉斯把頭猛地轉向前。剛才她意識到他炙熱的憤怒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自己的眼睛。

「剛才,對不起……我不應該對一個女孩兒這樣。」艾薩克道歉了,從他的口氣中能聽出那種愧疚和誠懇。

克莉斯瞪着一雙大眼睛,笑着說:「不,別這樣。是我不對,我不該那樣……」她逐漸地壓低了聲音。她轉眼看着正在**演講的馬庫斯(ShawnMarcus)先生,又嘆了一口氣。

「好吧。也許我們需要溝通一下。」克莉斯誇張地做出了口型。緊接着,她撕下筆記的最後一頁——空白的那頁,用鉛筆在上面寫上幾行字。她飛快地劃上幾筆之後便悄悄地把紙條推過去。

「介紹下自己。」

艾薩克眉頭翹了一下,飛快地寫上:「居住在美國的法籍華人。」

克莉斯一直歪著腦袋看着他的筆跡,一遍看還一遍強忍着不笑出來。艾薩克見狀感到有些奇怪,皺了皺眉,把頭稍稍歪向一邊。

「一個很長的稱呼。」克莉斯把紙條上之前的話蹭掉之後,寫上了這樣一句話。

艾薩克看見了紙條上的字,而克莉斯也看着艾薩克。她知道他已經知道上面的內容了。艾薩克面無表情的把頭一歪,目光直視着克莉斯的眼睛,好像沒有性別的差別一樣。克莉斯有些不好意思,把頭轉向另一側,只是目光稍稍移回來,斜視着艾薩克。艾薩克嘆了一口氣,把目光快速移動到紙條那裏又移回了克莉斯的眼睛。克莉斯這才發現她並沒有把紙條推過去,而是一直在自己的手上——他還有話要說。

克莉斯苦笑着吧紙條推了過去,艾薩克接過紙條時從鼻孔里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眉毛變成了八字形。

艾薩克趁著馬庫斯先生不注意,飛快地把紙條推了回去。

「你呢?」

「荷蘭父親,中國母親。」這回克莉斯沒有忘記把紙條推回去,臉上還露出了一種得意的笑容。

「美國名字?」

「你也一樣。」這回是克莉斯把紙條搶了過去。

「克莉斯汀.溫莎小姐!」馬庫斯先生站在她的課桌旁邊。「請問你這裏出了什麼事情嗎?」他低聲問到。

克莉斯有些驚慌失措,一邊說着「沒有」一遍看着紙條——不見了。

「馬庫斯先生,她只是管我借筆記罷了。她有一個地方沒有及時記錄下去。」艾薩克說。

馬庫斯往克莉斯旁邊的艾薩克那裏看去,說:「是這樣?哦,新來的艾薩克.霍爾先生。孩子,你的筆記課真不錯。確實,很好。」馬庫斯接着就走開了,回到講台上,繼續講那些艾薩克學起來一點兒都不吃力的東西。

「話說回來,」克莉斯壓低聲音說,「我真想管你借筆記看看。」接着拿出了自己的物理課筆記向艾薩克展示。

「真……糟糕。」艾薩克搖搖頭,兩根粗眉毛又變成了八字的形狀。

物理課可真漫長。真的很漫長。下課的時候,艾薩克神情恍惚地走出教室。作為一個新生,他才難想像需要去做什麼。沒有什麼社團活動或者小組什麼的,連報社都不喜歡這樣的法國佬——他確實有點口音,輕微的。

他想充分利用這十分鐘的時間,他快速地打開自己的鐵軌,拿出書來,正要走向下一節課的教室時,彼德一個箭步沖了過來。

「我想給你介紹一個人。」

「什麼人?」

「一個女孩子。」

「什麼女孩子?」

「漂亮極了的女孩子。」

「為什麼是我呢?」

「因為她是個中國人。」

「我怎麼就能知道她在我的眼裏也漂亮極了呢?」

「因為全學校的男孩子都認為她美極了,當然包括亞洲人。」

「亞洲人也有不同。」

「無論怎麼說,中午午餐的時候介紹給你,我先走一步啦!」

「嘿!這都是些什麼玩意兒?」艾薩克從喉嚨眼裏發出一陣低沉的咆哮。

熬過了上午所有的課,艾薩克走向了自助餐廳。

他一進門就被彼德抓住,生生是被拖了過去。彼德啦著艾薩克到了一個餐桌旁,離門口很遠的一個餐桌旁。那裏坐着五個女孩子,兩個亞洲人,三個白人。邊上一圈的男生圍坐在那裏。

艾薩克看到了中間的那個亞洲女孩子,一頭烏黑長發,差點就到腰間。典型的黃種人,褐色的眼睛,大得出奇。鼻樑稍稍高挺,臉也稍圓,眉毛是形容不出來的美。她能給人帶來清新的感覺,艾薩克很確定。她確實很美。

「我想你應該知道是哪個了。」

「你,和她很熟嗎?」艾薩克說話時將聲音壓得很低很低。

彼德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和他的膚色做出了鮮明的對比。「算是吧。至少出去玩不能少了我。」

彼德將艾薩克推上前去,艾薩克差點一個踉蹌摔在那裏。但他最後還是站穩了。

「嘿,夥計們!」彼德與邊上的幾個男生擊了掌,然後很跳到幾個女生面前,像紳士那樣的鞠了一躬。「看看我今天帶來了什麼?」彼德撤開,把舞台全部都留給了艾薩克,然後一隻手掌朝着艾薩克的方向,說:「我的新朋友,新來的中國血統法國佬。哇!」

「嗨。」艾薩克也不知道在這種場面說什麼好,只說了兩個字母。

「啊嗯,」那個漂亮的中國女生出了一聲,「很親切的……親人。」

艾薩克這是露出的笑容讓人感到有些陰險了,絕對不是那種十分友善或打趣的笑容。「哦,是的。中國人。」

周圍一群男生都開始不停地笑,幾個女生也開始笑。這種笑也不是那麼友善的——他們正在嘲笑他的靦腆狀呢。

「也許用中文說會好點。」那個女孩兒用中文說。

艾薩克終於笑的正常了。「也許,丫頭。」

女孩兒站了起來,招手讓艾薩克過去,那是一個沒人坐的桌。旁邊的人都發出起鬨的笑聲。

「也許你需要懂一些這裏的規矩。」女孩兒說。

艾薩克聳了聳肩,說:「你先告訴我你的名字,還有手機號碼。」

「好吧。雪莉.楊(ShirleyYang)。至於其他的東西,以後再說。」女孩兒的聲音很甜美,但是那種傲慢的語調讓艾薩克感覺到頭皮發麻。

「好吧。你的話題。」

雪莉的大眼睛死死盯着艾薩克,說:「在這裏,你要學着和那些有影響力的人打成一片。不這樣,你會活得很艱難。因為你一無是處。我看到的就是這樣。你需要學會一些大家都會的東西。儘可能的,讓自己看起來很了不起。如果不是這樣,你真的會吃苦頭的。你必須做出驚人的事情才可以。我是作為你的老鄉告訴你的。你一點都不出奇。」

「那如果事實不是這樣呢?也許我有自己的想法。我去過的地方比你要多得多吧?意大利、西班牙、法國、美國。你只在這個小鎮待過,其他地方就應該是你的老家了吧?我聽得出來你英語是從哪裏學來的,就像我的口音一樣……」艾薩克這時腦袋裏想得遠遠不止這些。他需要考慮的措辭要更多,而且要將話題扯遠。

「閱歷不淺。」

艾薩克露出了自信的微笑,使勁地抻了抻肩膀,說:「我估計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應該是個內向的要死的女孩兒,同樣可愛的要死。是不是?」

雪莉笑了,這種笑與之前的所有的笑都不同——沒有什麼雜念的,一點壞心眼都沒有的那種。「你像活了好幾個個世紀一樣,能看透的東西那麼多。這也能被你看出來。」

艾薩克沒有接着她的話茬繼續下去,做好了說最後幾句話的準備:「無論怎麼樣,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決不允許被改變。做人,要有原則的。無論在哪裏,做過什麼,原則是不會變的。」

氣氛一瞬間就不同了,那種嚴肅冰冷的感覺逐漸爬上了雪莉面頰。雪莉的表情僵住,眼神里好像在閃過什麼——確實閃過某些東西。艾薩克也許太會影響別人的心情了。但是,那都不是艾薩克本身影響的。

艾薩克起身把彼德叫了過來,商量著到另一桌吃飯。同時幾個彼德的朋友也過來了,要拼到一塊去吃飯。艾薩克也答應了。午飯就吵吵鬧鬧地過去了。艾薩克吃午飯的時候不習慣不停地說話。

雪莉在角落,自己一個人喝着汽水。好似被冷落了一番似的,把幾個朋友都打發到一旁去了。導致那些女孩子是用火燙的發怒的眼神來看着艾薩克的。還有兩三個男生,在那之後也是不願意和艾薩克多說話。

兩天過後,還是老樣子。法籍亞洲男孩兒終於被孤立了。當然,還有寥寥幾個不和雪莉一夥的越南人還是願意接受艾薩克。他們感覺人多點對抗那些白皮膚的傢伙們會更有勝算。有一個馬來西亞人和那幫越南人關係不錯,教他們用多種語言罵那些黃毛綠眼的傢伙。那個馬來西亞人會許多東方語言,也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艾薩克也有幾分羨慕——他會的意大利語少的可憐,而那個馬來西亞人幾乎是精通韓語。艾薩克很遺憾自己沒去過德國,否則又能多學幾句。當馬來西亞人張口說着磕磕絆絆的中文時,艾薩克終於是笑了出來。

語言有時很有用,比如說求職。他們離求職之旅還有一段時間,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們大多會去選擇上大學,離開這個德克薩斯連名字都不好意思說的小鎮。唯一說得出口的就是這個鎮子上的罐頭廠。這個小鎮上的人幾乎都是那家罐頭公司工作。那家罐頭公司生意好的驚人,也許是因為與軍隊有合作。小鎮上的人沒有見哪個商店裏賣過這個品牌的罐頭的。聽說這個品牌的罐頭在華盛頓州和阿拉斯加州還很暢銷,大家都懷疑這是個軍工企業——只有軍隊才能源源不斷地為它提供客人。

小鎮的日子總是那麼無聊。畢竟這裏是小鎮,不會發生大新聞的地方。上次的大新聞是大蕭條時期,這個小鎮成為了軍隊的食品供應源,大賺一筆,在當年的報紙上有半行的描寫。這裏實在是沒什麼新聞,連個犯罪事件都沒有。

但是,學校里有。

學校里的新聞通常都和大型活動有關,比如新生入學時發現了漂亮女孩或者帥氣小伙,大型舞會上的高調錶白,萬聖節的糗事等等。學校報社裏的人最擅長收集這些信息。學校里的人都管這個報社叫中央校園情報局,叫那個報社的房間叫「四角大樓」——一個十幾平米的小辦公室。

報社裏面的人看起來都是那麼的有讀書人的樣子,其實各個心懷鬼胎。他們驚人的好奇心和洞察力都是很多人難以企及的。他們的關係都很好,成天待在一起。平時就分散在學校的各個角落——不為人注意的地方。他們總是獲得第一手資料。高像素的拍照相機、專業相機、錄音筆、DV,樣樣不能少。有些人的速寫技巧也是有如神助,而這個報紙的最大特色就是那些速寫。當他們沒帶相機的時候,只要把隨身帶着的便簽紙和圓珠筆拿出來,一張照片機會在六十秒之內出現,還省去了洗照片的時間。

今天又是報紙發行的日子,校園裏幾乎人手一份「四角報」。這個報紙的名字就是個好噱頭。半月刊的頭版頭條上,用黑體大字寫着「新生的攪局」。艾薩克當然也要跟上時代的腳步,選擇去買一份報。他對這個標題很感興趣。

「『新生的攪局』?很有噱頭的標題……」艾薩克還在嘟囔的時候,彼德一個箭步沖了過去,狠狠地排了艾薩克肩膀一下。

「小子,你惹麻煩了。」彼德的語氣很嚴肅。

艾薩克揚了揚眉毛,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問:「又是……雪莉的事情?」

「是的,」彼德一下子奪過報紙,說:「你知道嗎,如果要在這所學校里好好生存,就不要招惹那些小團體……」

「那你算什麼?」艾薩克打斷了彼得的話。

彼得雙手掐腰,眼睛看着別處,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半天沒說話。

「我,事實上……從班會到黑社會,我全都參加。不過都是小角色。你要知道,這報紙意味着什麼。他們的預言通常都十分準確。你看見上面都說了些什麼嗎?」

「我還沒看全……」

「我給你念一念:『這名新生的行為看起來會引起某些學生的不滿。他也許有麻煩了。』怎麼樣?」

艾薩克活動了脖子,說:「不在乎這些。學校里又不是沒人管。」

「有人管,沒錯。但是你就不去參加一次校外活動?」

「不。」

「你確定?」

「當然。」

「你真是個怪人。」彼德笑着說,「每天晚上都乖乖地回家吃晚飯?」

艾薩克點了兩下頭,馬上又補充到:「不全是。至少不會去跟風。」

彼德用拳頭捶了捶艾薩克的胸口,說:「那樣會缺少很多樂趣的。」

艾薩克歪了下頭,說:「比送死好。」

「比送死好……有趣的理論。難道你一開始就為了這個?」

「不是。只是,我的原則而已。」

艾薩克顯然勾起了彼德的好奇心,彼德一臉興奮地問道:「你的原則是什麼呢?」

艾薩克一笑,轉身就走了。他朝着背後揮了揮手。

「故作玄虛。」恰巧經過的雪莉說。

彼德皺着眉低頭看着她,說:「你認為他在耍我咯?」

「我認為他就是那種自以為是的人。」雪莉說。

「我不這麼認為。他是個……很特別的人。」

雪莉瞪了一眼彼德。即使她生氣時,也是那麼漂亮,令人着迷。

彼德一言不發,等待着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什麼都沒發生,雪莉直接走人了。

「要命的可愛。」彼德感嘆道。

艾薩克在校園裏成為了倍受關注的人物,最起碼兩周以內是這樣。人們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樣了,他自己也感到有種失落。不是因為他得罪了什麼,而是他被人關注了。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他來這裏的目的,就是為了避人耳目。

無論是高年級還是低年級,他們看艾薩克的眼神都和平常不一樣。除了多一分關注,還有鄙夷、同情、困惑、好奇……他們有時還會上下打量他,這令他很不滿。在這個滿是白人和黑人的學校里,一個人只擁有五尺四(合約165cm)的身高,顯然是不怎麼完美。憑良心說,確是很矮。

上百後人輪番地盯着一個人,誰都難以忍受。艾薩克氣急敗壞地走進了生物教室。這是午餐過後的第一節課。

艾薩克在後排的座位坐下,雙手緊抓着頭皮,眼睛朝桌面上直直地看。

三秒。

艾薩克恢復了原樣,打開課本開始跟着泰勒小姐的語調聽講。課上又是許多莫名其妙的提問,泰勒小姐卻一點兒都不反感。也許她正在賣弄她的博學。艾薩克討厭這樣的人。他不是討厭博學,而是討厭肆無忌憚地賣弄。

艾薩克不喜歡這門課,但是選修欄沒有填滿。他決定走神一小會兒,反正這些內容他早已輕車熟路。他東張西望,搜尋着教室里可能隱藏着的趣事。

他朝泰勒小姐的講台望去,想看看有沒有有趣的標本或者愚蠢的玩具。他掃視着前方的時候突然看到一雙眼睛,目光極為短暫地停留了一剎那,就不見了。

坐在後排的艾薩克習慣了這種東張西望的壞毛病,見怪不怪了。但那雙眼睛卻令艾薩克感到一種奇怪的感覺——從前從未有過的,讓他心裏掛起一陣冷風,胸口十分酸痛。握著拳的左手十分僵硬,還在不停地顫抖。泰勒小姐的粉筆劃出的聲音讓艾薩克更加難以忍受胸口的不適。

艾薩克把右手放在左手的手臂上,四根手指依次快速地敲了胳膊,他長嘆一口氣——代表他已經好多了。這是他張開了左手,看起來在忍受痛苦一樣。他十分用力,並且張開手掌並再次握拳重複了好幾次,又活動了臂膀。趁著泰勒小姐不停地寫板書的時候,艾薩克做了不少事情。這些事情都被剛才那雙眼睛看到了,眼睛中流露出的,是迷惑不解的眼神。那是種嚴肅的眼神。

有些時候,人們的行為就是那麼令人費解。

一個小時的課程讓不少人難熬。每一名學生都清楚地認識到,學分不是那麼輕易就可以得來的。

熬到了下課,艾薩克帶着略有血絲的眼睛搖搖晃晃地走出了生物教室。

「看起來你更喜歡歷史課咯?」彼德神出鬼沒,出現在艾薩克的背後。

「相比之下,是的。」

艾薩克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表情變得凝重。

「學校里不是不讓出現小團體嗎?」

「是的,沒錯。但是,誰又能阻止呢?」

「規矩就是規矩,不可違反的。不做錯誤的事情,這是原則。」

「但是沒有人規定不許違背原則。這就是一切的源頭。」

艾薩克無奈地搖搖頭,心想着在別處時的快樂時光。曾經的好時光。

「嘿!艾薩克,你還沒有參加社團吧?」彼德突然地問道。

艾薩克晃了晃腦袋。

彼德笑了,把手插進了牛仔褲的口袋裏。「參加我所在的社團,怎麼樣?」

「又是小團體?」

「哦,不不不。不要凡事都往壞處想。我們游泳隊人氣不佳,希望能有人多多參與。」

「你找了個錯誤的人,」艾薩克嘴角剛上揚就向下撇了下去,「我不會游泳。一點兒也不會。」

彼德停了半天,沒想好要說些什麼。「放學后再跟你聊聊吧。」彼德朝艾薩克揮揮手后,轉過身去,狠狠地給自己的左手掌一拳,嘴裏還念念有詞。

放學之後,彼德果然就等在了艾薩克的自行車旁邊。艾薩克大步流星地朝那個方向走去。艾薩克的腳步還沒停,彼德就搶先獲得了主動權:「霍爾先生,你確實應該學點什麼了!」

艾薩克對這種嚴肅的音調不太適應,更是因為這是從彼得嘴裏說出來的。

「說實話,我比較討厭水。」

「你知道那個故事嗎?從前有個漁夫……」彼德眼睛瞪得溜圓,神情緊張且嚴肅地講述著故事。

「不用繼續說了,我知道。但我通常都不會朝有水的方向去的。」

「即使是海濱度假?」

「是的。」

彼德大聲驚呼道:「那你該會失去多少樂趣啊!」彼德的聲音引起許多行人注視的目光。

「我知道我能失去多少樂趣。」艾薩克搖搖頭,腦袋歪向一邊。臉上原來那些豐富多彩的表情全沒了。他象是在思考什麼,但思考的內容是一片空白。

彼德並不能輕易理解人們的表情是什麼意思,他還是像剛才那樣說:「求你,加入吧。否則游泳隊會悶死人的,學校也不會允許我們參加縣裏的比賽。」

「幾個人?」

「不算你,八個。」

「不算少。」

「四個廢物。」

「但我不想成為第五個。」

「但是四個人已經足夠獲得獎項了!隊里至少要有十個人!」

「這樣啊……」艾薩克深思熟慮了一番,說:「只是名義上的就可以,對不對?」

彼德的眼睛開始放光:「騙過校長就行。」

「我不喜歡『騙』這個詞。」

「隨你,只要可以參加縣裏的比賽。我們的橄欖球隊和籃球隊都已經蓄勢待發了,只有游泳隊還一蹶不振。」

「好,我幫你們一把。但我更喜歡籃球隊……」

「得了吧你,」彼德一把攬過艾薩克的脖子,「只要你的名字出現在名單上,並且每天下午去報個到就好了。我感覺我們有實力贏下今年的比賽。我們有個好教練。」

「難怪你那麼迫不及待。」艾薩克接過自己的自行車,「明天見。」

艾薩克將肩膀搭在自行車的把手上,慢悠悠地騎着車。家並不總是那麼令人着迷——當你不認為那是家的時候。那只是座房子,裏面只有自己,沒有人管束你。每天幾乎都是固定的生活套路,起床,上學,放學,發郵件,睡覺。每天都這樣報平安也是一項艱巨的任務。這意味着你不得不犧牲下午或者晚上的一部分時間。必要的時候,就連攝像頭也需要派上用場。艾薩克想着《勇敢的心》中華萊士最後的那句「Freedom」就心生羨慕,為自由而戰,一切最終的目的都是自由。最偉大的夢想。也許不是現在就可以奢望着快速實現的。有太多的事情要去面對,棘手的事情。

他把書包扔在卧室的地板上,立刻打開他的蘋果筆記本,準備寫封千篇一律的「平安信」,向他在遙遠的紐約父母報個平安。艾薩克考慮過去那裏,但他的父母不太同意他在那麼大的一個城市裏生活,即使是新澤西也不行。他不能待在城市裏。

「我今天過得很好。我打算學習游泳。放心吧,不會出什麼差錯的。請信任我。我不太喜歡這裏的人。

「我很平安。繼續你們的事情吧,不要把心思全放在我身上。一切都是常規進行。

「你的兒子艾薩克。」

他要滑鼠重重地點擊了「發送郵件」,然後就開始下載電影。他把電腦擱置在一邊,開始了今天的作業。

小兒科的作業,用不了太久。艾薩克在這裏爭取學分的水準是一流的,他可不認為這樣會很累。遠沒有他現在一直在做的事累。

這段時間是最難熬的,每天都是。寫完了作業之後無事可做,要等著電影下載完成還需要一些時間。平常這會兒艾薩克會躺在床上小憩一會兒。可今天他沒這麼做。他走向寬大的陽台,朝小鎮中心的方向望去。那裏的住戶很多,還有大農場。巨大的穀倉里舉行派對一定是件有趣的事情——可惜艾薩克難以挨上這種好事。

陽台上面有一盆仙人掌,不怎麼需要照顧。它適合在德克薩斯活着。

他不知道這段時間到底想些什麼好。他眯起眼睛,但不自主地合上了眼皮——彎曲的長睫毛很漂亮。表情安詳,代表着他即將步入夢鄉。

艾薩克猛然睜開眼睛,穿着噓氣,渾身顫抖。他若有所思地待了一會兒,停下了所有的動作。

是那眼神,讓艾薩克感覺撕心裂肺的眼神,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就那麼一剎那,艾薩克就變得不能自己。情緒似乎要失控一般。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使自己平靜下來,四肢發麻,胸口竟然有被穿過的感覺。一陣辛酸之感從左胸口滋生出來,蔓延到了整個前胸和脖頸,眼睛也有一陣酸楚,只不過他讓自己的淚腺暫時失靈,不會擠出淚水來。

他想不通,究竟是什麼在作怪。能將人折磨死的眼神。艾薩克不願意再去探究這個問題,他終究還是選擇了小憩一下,等待着電影下載完畢。

他生活的節奏又步入了正軌,恢復了常規。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的時候,電影剛好還差兩分半下載完畢。

艾薩克從床上爬起來,準備做看電影的準備——拉上窗帘,關掉枱燈,打開播放器,就準備着電影下載完畢。

他又是閑到極致,再次打開郵箱查看郵件。甚至連他自己都為這種類似強迫症的行為感到可笑,但他還是這樣做了。他迅速地敲入了賬戶信息,「啪」一聲按下回車,聲音清脆響亮。真的有未讀郵件,真的很神奇。

艾薩克點擊未讀郵件,只有一封,剛到來不久。

「嗯……」艾薩克猶豫了一秒鐘。那是來自他的媽媽的郵件。顯然他的媽媽早就等不及了。艾薩克點擊進去了那封郵件,裏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不要去學游泳。你知道你的狀態。還是離水遠一點。我們下周五會去見你,把家裏打掃乾淨一些。詳細的事情以後再說。

「你會碰見亨利。

「你的母親。」

「哪個亨利?」艾薩克集中精神,但是仍舊無法在記憶里重現這個人的面孔。「亨利……踢球的嗎?還有哪個亨利?」艾薩克再看了一遍郵件,把內容熟記了下來。

他打開電影文件,又是一部懸疑片。他喜歡這種懸疑片,讓人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心神不寧,一個接一個全是騙局。一個無限接近於真實的世界。劇情越是波折,才越接近真實。什麼才是真實?楚門的世界?

真實的世界就是一個謊言打着另一個謊言的旗號招搖撞騙,以此循環。而人們的任務就是通過唯一的線索戳穿它,就像多米諾骨牌那樣,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最終獲得想要得到或者不願聽到的答案。

艾薩克的常規生活與電影也是相似的,如同電影一樣具有藝術氣息,同樣波瀾起伏的劇情,還有不為人知的秘密。活生生的電影。不過是一個少了攝像頭的楚門,值得可悲。

電影結束時,艾薩克去洗漱。

一切就緒,他關上電腦,準備睡覺。只能說是準備睡覺,他還睡不着。

他把屋子裏的燈都關掉,儘力地區睡覺。

這樣,常規的一天結束了。

「我希望以後的幾天,都是常規的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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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磁感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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