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夕陽從蒼勁盤旋的枯枝梢頭躍下,倦鳥歸巢,晚霞初起,壽春城中萬籟闃靜,只余停戰的畫角聲漸漸地在城中蔓延起來。

才經了一場大戰,城中烽火未熄,濃烈而刺鼻的硝煙氣息無處不在。淮南刺史府中府兵環伺,後院的游廊下,兩名侍女正有氣無力地往檐上懸掛着燈籠。

「總算是停戰了,可這挨餓的日子又何時是個頭哇。」

一名侍女懷抱着燈桿,揉着飢腸轆轆的肚腹愁容滿面地嘆道。

另一名侍女亦是面黃肌瘦,卻勸她:「忍忍吧,齊寇圍困已久,城中糧草耗盡,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但咱們壽春地處要衝,朝廷總不至於坐視不管……」

燈已懸上,秋風吹木葉,將廊下瀉出的片片暈黃盪出漣漪來。二人懷抱燈桿沿階而下,迎面撞上一人,皆跪下來:「夫人!」

月洞門邊不知何時立了抹淡藍色的影子,腰腹纖纖,身量秀頎,白皙如凝脂的臉上一雙黑白分明的水目有若山水含清暉。薄妝淺黛,清肌瑩骨,一點瓊鼻之下,唇色若朱櫻不點而丹。

不是別人,卻是這府邸的女主人,南梁尚書令謝簡之女、淮南刺史陸衡之之妻,謝窈。

她手挽著一方食盒,身後只跟了一個侍女:「使君回來了嗎?」

與外貌的嫵媚鮮妍不同,她神情淡然如春波,聲音也似腰間交錯的環佩,悅耳,卻冷清。身着淡淡裙衫,立於初秋的涼風之中,實若蘭花般靜美。

圍城多日,人心惶惶,這樣的議論本是擾亂軍心之舉。二人忐忑至極,壯著膽子答了。謝窈頷首,若一縷輕煙拾階而上。兩個侍女於是行了禮退下。行至門邊時,其中一個忍不住回了頭,喃喃驚呼:「夫人生得可真好看……」

像是月下的紅葯,紅萼分離月光,一半靜婉,一半嬌艷。

又像是鐘山的梅花,清遠閑放,超凡脫俗。

小侍女眼裏帶了艷羨,另一個卻嘆息:「美又有什麼用,還不是一樣要被送給胡人,說不定連個軍妓都不如呢……」

「我可聽說了,北方那些蠻夷啊野蠻至極,燒掠奸.淫,無惡不作,落在他們手裏的女子就沒落得個好的,連件蔽體的衣服也無……」

二人的餘音被秋風送來,扶著謝窈的侍女春蕪心底一驚,下意識瞥了眼自家女郎。她姣好的臉容上卻是一貫的淡然,置若未聞一般。

事實上,近來城裏的那些流言,春蕪亦聽說了。

她家女郎是梁國高門謝氏之女,嫁的是太尉陸衍之子、淮南刺史陸衡之,本居建康。因思念夫君,於兩月之前來到淮南治所壽春,與夫團聚。

這本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誰知兩月之前,北方的偽朝齊國突然犯境,勢如破竹,於前月攻至壽春城下,大軍壓城。使君無法在這緊要關頭送妻子離去,卻派將士前去送死,她家女郎遂留了下來。

齊軍重兵攻城,城裏每日皆在死人。而這一月之間,朝廷始終未有派遣援兵,城中矢盡糧絕,危在旦夕。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那齊軍將領——出身游牧民族的斛律驍卻放出話來,言心慕她家女郎已久,若是使君獻妻投降,自然退兵。

城中遂起了些風言風語,言女郎不守婦道同那胡人有舊,才會令他南下。

可嘆女郎自幼長在深閨,若非此次探夫,是未曾出過都城建康的,怎會與胡人有舊?

這分明是胡人為了擾亂軍心而特意放出來的!

春蕪心下憤懣。

那胡人倒也有些來頭,她偶然聽過一耳朵,他是北齊已故大將斛律桓的長子,十五歲拜為侍中,十六歲為吏部尚書,可謂天縱英才。

七年前其父去世,斛律氏大廈將傾,他以一己之力撐起了家族。

後來,更是趁著偽朝皇帝駕崩、相王亂政,與皇后裴氏合謀剷除相王,另立新帝。從此大權在握,朝政獨攬,皇帝的詔令甚至不出式乾殿。

斛律氏有反心。

如今,他率兵南下,正是為了積攢軍功為日後篡位做準備。未想卻折在壽春這裏,是故才會編造流言離間使君和女郎。

思及陸衡之,春蕪心又稍定了些。陸謝交好近百年,女郎和使君琴瑟和鳴,恩愛非常。即便是流言為真,使君他……也斷然不會如此絕情……

*

繞游廊行過百餘步,便可見三間正房,廊下廊外皆有甲兵把守,屋中,淮南刺史陸衡之坐於書案前,凝視着一封書信怔然出神。

謝窈沒讓甲兵通報,提着食盒在窗邊怔怔地望了丈夫好一會兒,直到陸衡之不經意回過頭來,四目相對,才柔聲喚了一聲「郎君」,提裙走進。

「阿窈,你來了。」

陸衡之將信收起,轉目看她。

謝窈從不過問丈夫的公事,此時也作未見,她將食盒裏盛着的一小碗雞絲白粥端出:「府中還剩一點小米,我熬了粥,與將士們分食了,你也用一點吧。」

陸衡之眼神卻有些閃躲,將手底那封信往竹簡下一掃,勉強一笑。

「阿窈,辛苦你了。」

這一聲「阿窈」喚得格外輕柔誠摯,謝窈輕搖頭,纖指撫上丈夫因連日的戰事而憔悴許多的臉,眼底漸漸聚起濃重的霧氣。

壽春城的情況,實在算不得好。

連日無休止的作戰,直至今日才因兩軍皆傷亡慘重而約定停戰。壽春糧草殆盡,被攻破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何況城中正因了那些流言人心浮動……

謝窈眸光微黯。

終究是她連累了郎君。

「阿窈,你把行禮收拾收拾,我送你出城吧。」

丈夫突如其來的低語將她從沉思中拉回,謝窈微微一怔,錯愕轉目。

陸衡之握住她撫著自己的臉的那隻手,痛苦地說道:「齊軍另派了路大軍從彭城南下,上月已攻至廣陵城,建康自顧不暇,壽春城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有援兵了。我不能再留你在城中和我一同冒險。」

怕她擔心,連日來丈夫皆對此事閉口不提,如今卻將此事翻上明面來,謝窈清楚,他已是毫無辦法了。

一滴淚迅速滑下眼角,她凄凄搖頭:「我是你的妻子,是生是死都應該和你在一起。況且,敵軍就在外面,這個時候我豈能獨自逃生?若這個時候送走我,百姓會怎麼看你?你的兵會怎麼看你?」

「說什麼傻話呢。」陸衡之卻笑了,笑容嘲弄而悲涼,「連朝廷里的公卿都不顧百姓的死活,阿窈,你又何必?家國大事,讓我們男人承擔便行了,為何要牽連你一個弱質婦人!」

「妾雖是婦人,卻也知曾子所言,臨大節而不可奪……」

「阿窈,聽話。」

陸衡之面色堅韌,輕擁住她:「你是我的妻子,成婚時我便答應過泰山大人,這輩子定會護得你周全,我不能食言……也絕不能讓你和我一起在城中等死。」

「況且,朝廷多月來不肯派遣援兵,想來是有奸人在聖上耳邊挑唆。若你能回到建康,面見泰山大人和聖上,或許,壽春城會有轉機……」

他柔聲勸說了數語,話里話外卻是不容拒絕的意思,謝窈只得含淚應下,淚落簌簌:「那你怎麼辦呢?」

陸衡之抬眼看向窗外,嗓音溫和而堅定:「我要留下來,與壽春共存亡。」

*

陸衡之的態度十分堅決,連夜替妻子收拾了行裝,派遣親衛送她出城。

是夜,素月在天,雲疏星燦,壽春城的東角門下幽幽燃著幾篷火焰,一輛青帷馬車停在城門之前。

陸衡之親送她們出城。執了愛妻的手將她送至馬車上,溫柔細緻地,替她攏了攏被夜風吹拂得凌亂的髮絲,將披風的兜帽系好,再一句句囑咐:

「阿窈,我不能再送你了。」

「過幾日便是七夕了,自成婚以來,你我夫妻聚少離多,竟還從未在一處過過一個完整的節日。今年,大概亦是不能了。」

「且飲此杯,在建康安心等我,明年,郎君一定會回來,七夕乞巧,中秋望月,上元觀燈,這許多的好日子都不會再錯過了。」

他端了杯椒酒給她,俊朗的側臉在忽明忽暗的火把下晦暗不已。謝窈心中凄楚,她還能等到下一個與他團聚的日子么?

玉液飲下,她將青銅爵遞還丈夫,竭力忍住了鼻尖的酸澀,顰舒一笑:「妾會在建康等待夫君平安歸來。」

她人在火光下,這一笑有若月華流轉,粲艷無比。陸衡之有些迷失在妻子的笑顏里,恍惚間,似又見到了那年燭影搖紅夜,紅鸞帳前,他撥開團扇時,入得眼帘的那一張新月清暉面。

顧盼遺光彩,一笑傾人城,只一眼便叫他付了情衷。

那時的她,滿眼皆是初為人婦的羞澀與歡喜。可惜,經此一夜,她對他怕是再不會有半分感情了。

陸衡之眼中飛速地掠過了一點水光,扭頭下車,再無一句言語。等候已久的親衛翻身上馬,長鞭一甩,馬車飛馳而起,迅速駛出洞開一隅的城門。

兩側房檐樹木有若流星朝後疾馳,謝窈把著車壁,掀開車簾遙遙與城門下的丈夫對望,夜色里,他挺拔的身影漸同壽春城高大的城門重合在一處,只余點點燈火殘影。待水霧縈上眼眶,便連那最後的一點殘影也都看不清了。

「女郎應該高興才是。」

馬車漸漸平穩,春蕪扶著謝窈坐下,低聲勸解:「使君也是為了女郎的安危着想,得夫若此,夫復何求呢。」

謝窈默然。

她是詩書傳禮之家養出來的閨秀,自幼讀的是聖賢書,聆的是聖賢的教誨,也自然知曉以身殉國的道理。於公,她是一州父母,不能棄城中百姓於不顧;於私,她也當追隨丈夫,黃泉碧落,誓不相負。

郎君……

謝窈眼裏的水霧一點一點淡去,柔荑無意識攥緊了手中蓮開並蒂的絹帕。若壽春城真的有難,她是不會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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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c女非c,斛律[húlǜ],謝窈[yǎo]

斯德哥爾摩患者的追妻火葬場,大概是篇偏正劇向的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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