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剝奪

第一百四十三章 剝奪

朱厚熜問:「怎麼?你覺得朕這樣處置不妥當嗎?」

呂芳趕緊說:「奴婢不敢非議主子的決斷,只是……只是不明白主子為何就這樣放過了那個詈罵君父的狂生……」

「既知他是個狂生,朕還跟他計較什麼?朕給你打個比方,你走在街上,一隻狗竄出來咬了你一口,你是否要咬它一口作為回敬?」

主子的比方打的如此有趣,呂芳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卻又擔心御前失儀,趕緊肅容道:「事關主子的聖名,豈能容人臣如此非議!」

「聖名?」朱厚熜苦笑一聲:「你以為你主子還有什麼聖名可言嗎?先是大禮儀之爭,滿朝文武跟你主子鬧了十多年;再有那……那宮變,這倒還是要謝你處置及時得當,總算沒讓外官百姓知道你主子那樣的醜事!這才消停了一兩年,就為着你主子要做中興之主,向那些儒生士子收了幾兩銀子幾斗米為國家所用,就鬧出了個亘古未有的舉子罷考事件,這下莫說是你,任誰也壓不住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日後無論是給你主子修《實錄》,還是修史,少不得都要給你主子記上一筆。唉,你主子如今算是明白了,自個就是一個混蛋嘉靖的命,堯舜之君的好名聲也落不到你主子頭上!好在千秋功罪,自有後人評說,你主子還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朱厚熜絮絮叨叨說了半天,這才發現呂芳早已是淚流滿面,不禁長嘆一聲:「你這人,要讓朕說多少次也能改改你那臭毛病?堂堂大明內相,動不動就哭鼻抹淚的,成什麼樣子!」

「主子……」呂芳哽咽著說:「君憂臣辱,君辱臣死,是奴婢沒有替主子看好這個家……」

見呂芳又動了真感情,朱厚熜忙開玩笑說:「越發說起昏話來了!儘管朕確是把宮裏宮外一大半的家都交給你當着,但你也不必說了出來。這種話若是記在朕的《實錄》上,後人少不得要罵朕『置內閣如虛設,以家奴治天下』,你主子優遊倦政的昏君之名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呂芳固執地說:「是奴婢的差事沒有辦好!主子將東廠和鎮撫司都交給奴婢,奴婢也沒有能盡心王事,其罪之大,已不可以昏聵名之。那陸樹德原本是翰林院的編修,去年便有借彈劾戶部馬部堂為名,行誹謗君父攻訐新政之實的言行,手本都已寫好,他的座師陳以勤攜去找夏閣老討主意,夏閣老看過之後,好說歹說勸阻了,還許了將他外放知府。後來吏部確實按著夏閣老的意思擢升他為正五品延安知府,他卻再三再四推辭,內閣准其所請,著吏部將其降了一級升任修撰。自從舉子罷考之後這十幾日裏,他也很不尋常,雖說沒有與他人串聯商議,卻將老母和妻子送回了原籍。這些情狀都明明白白記載在廠衛的仿單上,奴婢當時看了也沒有留心,更沒有想到他要做這等非人臣所敢為之事!」

「唉!你也不必過於自責。朕說過,廠衛特務也不是萬能的,你們誰也不會讀心術。你既說了他未與他人串聯商議,怕是除那陸樹德本人之外,任誰也不曉得他要做這等事情。」

「主子體諒奴婢,奴婢卻不能不想法子來彌補過失,否則奴婢就真是不中用了。」呂芳說:「無論如何,奴婢認為且不能這樣輕易饒過他!一個修撰鬧騰倒沒什麼,奴婢怕這只是一個開端,一個訊號,那些對新政素懷不滿的官員,還有那些對皇上素懷不滿的宗室勛貴,他們早就在等著這個機會要向主子發難了。主子若是稍做退讓,他們便會步步緊逼,局勢就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非但新政再也無法順利推行,怕是……怕是……」呂芳想了一會兒,才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說辭來表達自己的擔憂:「怕是更有人生出那不臣之心,窺測天位……」

聽呂芳分析的後果可能有這麼嚴重,朱厚熜也慌了神,忙說:「朕也不是貪棧皇位,與我大明江山永固、社稷安泰比起來,朕個人的進退倒也不算什麼。只是新政若是不能順利推行,我大明便中興無望,旦夕之間便有亡國之禍啊!」

呂芳一點也沒有覺得主子的表白虛偽矯情,點點頭說:「主子心中裝着九州萬方,肩上擔着江山社稷,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億兆生民都要主子呵護著。」他傷感地嘆息著說:「離九霄而應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蒼生,心為之傷……」

呂芳突然轉出了這兩句文倒讓朱厚熜聽不明白了,他也不跟自己的大伴裝假,直接問:「大伴,你這兩句話說的是什麼意思?」

「回主子,奴婢是傷感於主子的無奈?」

「無奈?」朱厚熜更不明白了:「怎麼是無奈?」

「主子本是神仙,奉上天之命降臨凡間來做萬民之仆。依奴婢一點私念,誰不願意做神仙也願意做凡人?誰不願意在天上享清福卻願意到凡間來給萬民為仆?這豈不是無奈么?」

有這樣貼心貼肝的奴婢,把奉承的話說的這樣不露痕迹,讓人聽了無比的舒坦,朱厚熜龍顏大悅,感慨地說:「好好好!這種發自肺腑的話,非是與朕同心同德的大伴也斷然說不出來!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愁,若不是念著祖宗萬世基業不能葬送在朕這不肖子孫的手裏,朕何苦要與全天下的宗室勛貴官員士林作對啊!」

呂芳在他的面前卻不敢有一絲欺瞞半點謊言,老老實實地說:「回主子,此話非是奴婢自己想的,而是嚴嵩當年給主子進獻的敬天修醮的青詞中的話,奴婢覺得說的好,就留心把它記了下來。」

「哦,是嚴嵩啊……」朱厚熜沉吟著說:「他一個翰林出身的閣老,有這等文采倒不奇怪,其實朕當時也是考慮不周,論說起來他還是有才的……算了,他在士林清流中名聲可不大好,時下士林正在跟朕鬧彆扭,也不好再生事端,還是讓他繼續抄書吧!」

「主子慮的是!」

朱厚熜說:「你方才說不能這麼縱容那陸樹德,免得被那些對新政不滿的人誤以為朕軟弱可欺,這話說的都在理,可是那些舉子那樣鬧騰,朕都不追究他們的罪過,如今卻要懲處上疏諫言的人,似乎有些不太好辦……」

「回主子,這事還不能明著處置,那陸樹德不經過通政使司,自個跑到禁門來遞奏疏,可見還算是個存了良知,謹守人臣之道的人。」

「那你為何卻說不能饒過他?」

「回主子,無論如何他詈罵君父便是犯了不赦之罪,而且能在禁門之外脫了官服上疏,可見他已鐵了心要勸諫主子廢弛新政。新政關乎我大明中興偉業,主子自然不會以他一個狂生之言就改弦更轍,奴婢擔心他還會做出更匪夷所思之事,於主子的聖名更為不利。」

「他一個小小的翰林院史官,手裏連根針都沒有,想必不會有那謀逆軾君的念頭……」朱厚熜突然緊張地說:「你是說……屍諫?」

呂芳點點頭:「主子睿智。」

朱厚熜嚇了一大跳,腦海之中立刻浮現出了這樣一個場景:莊嚴肅穆的金鑾殿上,他高高坐在御座上,滿朝文武凜然俯拜在自己的腳下,正在享受着這種君臨天下的快感之時,突然有一個年輕官員沖了出來,高喊著:「請吾皇順應民心,廢弛新政!」然後一頭撞在蟠龍柱或者御階上,鮮血、腦漿迸流……

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不敢往下想了。

只是這一幕怎麼這麼熟悉,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什麼時候發生過的?商紂王時期的比干?隋煬帝時期的那個誰誰誰?

天啊!原來自己會被歷史掃到他們那一堆人之中!

唉,原本還以為自己只是一個混蛋,現在看來或許「禽獸」都不足以形容自己,後世之人肯定會將「禽獸不如」四個字毫不吝嗇地送給自己!

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呂芳見主子的頭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忙擰了一塊帕子遞給主子。朱厚熜機械地接過來,胡亂在頭上抹了一把,將帕子扔在了御案上,說:「大伴,若是那樣,你主子就讓天下人罵死了!絕對不能讓那個狂生做出那種震驚天下之事!快,快令鎮撫司的人將他抓、抓起來,不要讓他跑了!」

「主子不必擔心,他跑不了也不會跑。」

「為何不會跑?」

「他既然已經遣散了家人,又將官服脫掉扔在了禁門之外,可見已抱定必死之心,奴婢這才料定他不會跑。」

「哦。」朱厚熜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有沒有備下一口棺材?」

「棺材?」呂芳疑惑地說:「奴婢愚鈍,不明白主子的意思。」

朱厚熜長出了一口氣:「朕還以為我大明又要出一個海瑞呢!」

呂芳更加疑惑不解:「海瑞?主子可說的是那海南來的舉子,如今在國子監當監生的海瑞?」

朱厚熜回過神來,自嘲地一笑:「朕如今方寸大亂,也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你就當沒聽見好了。」

見到主子被一個臣子攪成這個樣子,竟然胡言亂語起來,呂芳心裏更加難受,便忍不住將自己來東暖閣的路上想的一個主意獻給了主子。由於此計實在太過陰損,有傷陰鷙,他原本還一直在猶豫之中,但為了大明江山,更為了眼前這個宵衣旰食勤政克己卻不為臣下所理解的主子,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朱厚熜也嚇了一跳:「不必這麼狠吧?人臣以正道事君,君父也該呵護臣下,這樣做豈不要至那陸樹德於死地?著鎮撫司將他打入詔獄,關個三年五載,待新政收到成效,我大明國力強盛,百姓富庶安樂,他自然也就明白朕今日的一片苦心了。」

「回主子,他以那等非人臣所敢言之辭詈罵君父,又將官服棄之于禁門之外,如此褻瀆國家名器,已是犯下了不赦之罪。」

朱厚熜還是於心不忍:「即便要讓他死,也不必那樣做啊!這讓他在九泉之下也難以瞑目嘛!」

呂芳苦口婆心地勸主子說:「一個陸樹德死不死的也沒什麼打緊,主子仁德寬厚,要法外施恩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奴婢擔心,此事若以常法處置,還是未能平息朝臣攻訐新政的風波,必還有人再生出事端,攪了朝局;更有一些居心叵測的宗室勛貴還會亂了主子的江山。以奴婢看來,那陸樹德一人之榮辱死生,與我大明中興偉業相比,孰與輕重!」

「唉,動輒以國家的名義剝奪他人的性命,你這是要你主子當羅伯斯庀爾啊!你主子原本只想改良,可沒想着要革命……」朱厚熜見呂芳臉上又寫滿了疑惑的表情,忙解釋說:「朕還是在自說自話,你不必理會。此事……唉!此事就依你吧……」他想了想,又說:「真真可惜了,這個陸樹德既為探花,學問自是好的,一筆字也寫的風骨不俗……這樣吧,麻煩你呂大伴親自去他家一趟,能勸他收回奏疏自是最好。本該朕親自去的,再靠朕的這張臉來討個情,可宮門已經落鎖,朕要出行動靜太大,反而欲蓋彌彰了。」

「主子如天之仁,奴才自是領會的。」呂芳叩頭說:「奴婢以為,所謂芝蘭當道,不得不除,主子也不必過於傷感。」

呂芳領命走了之後,朱厚熜搖搖頭嘆息著說:「芝蘭當道,不得不除……為這個新政,朕還要除掉多少當道的芝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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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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