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內相

第一百四十章 內相

「我沒想為難你,更不能置你於死地。」陸樹德冷笑一聲,說:「我懇請皇上治你死罪是按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家法鐵律!我大明開國之初,太祖高皇帝便為你等閹奴定下規矩,曰『寺人不過侍奉灑掃,不許干與政事』;還在宮門口懸掛一塊高3尺的鐵牌,上面刻有『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的戒律。《大明律》、《太祖實錄》都載有明文,你隨意拒收我的奏疏,還一再責難詰問我為何上疏,意圖阻撓我盡人臣之本分,這難道不是干預政事么?」

那個太監方寸大亂,喃喃地說:「這……這……」

陸樹德也沒有想到如此輕易地將一個著四品內官服飾的太監就給唬住了,心裏很是受用,便又加了一刀:「你不收我的本子也由你,我這就回家去,參你的本子我已經想好了,可連夜寫就,待明日一起送通政使司轉呈御覽。」

「啊!」那個太監見這個瘋子跟自己來真的了,更加驚慌失措,哀求他說:「別,別,別!陸大人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咱家給你送進去便是。只是……只是咱家也不曉得主子萬歲爺是否已經安寢了,若是已安寢,咱家也只能給你送到司禮監去。」

陸樹德知道自己那兩道奏疏涉及事體實在太大,原本擔憂通政使司害怕受到連累,看過之後偷偷送到內閣,讓內閣想辦法壓下本子不至於觸怒龍顏。而司禮監是皇上在大內的秘書機構,只要本子遞到司禮監,無論多大的事情都一定會呈送皇上,而且事情越重大,呈送的也就越快,因此他點點頭,沖着那個太監深深一揖在地,說:「有勞公公了。」

「這……這可怎麼說呢……」那個太監一邊接過他遞上來的奏本,一邊說:「你要參的人可別太大,免得搬不倒他,你自家得罪還要連累咱家也吃掛落,弄得咱家裏外也不是人了……」

他這樣愚蠢的話讓陸樹德聽了又好氣又好笑,便安慰他說:「公公請放心,我要參的人沒有品秩。」

「這就好,這就好……」那個太監說:「本子我一定給你送到,陸大人你還是回家歇著去吧。這裏是禁門,不比其他地方,若是巡查軍校看見你在此滯留,說不得就要拿你問罪。那些丘八最是粗魯不文,是那狗臉上摘毛,說翻臉就翻臉的主,你個探花郎翰林大老爺也犯不上跟他們置氣。你說對不?」說着,轉身就朝裏面走。

聽的出來這個太監雖然沒有讀過什麼書,卻很尊重讀書人,陸樹德不禁對自己剛才那樣夾槍帶棒連唬帶騙的行徑感到羞愧,忍不住叫了一聲:「公公!」

那個太監站住腳,回頭過來露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陸大人,你還有何事?」

「謝了!」陸樹德又向他深深做了一揖。

「不謝不謝。」那個太監拱手回禮,說:「咱家曉得若是沒有天大的事兒,你也不會這個時辰跑到禁門來上奏疏,還不惜將自家辛辛苦苦掙來的前程都搭上。唉,其實咱家還要勸你這探花郎翰林大老爺一句,人活百年,最大之事也不過三餐一宿,除此之外,再大的事兒該看開的也要看開些個。」

陸樹德又是一揖:「謹受教!」

這個探花郎翰林大老爺方才還厲聲怒罵,現在卻又如此多禮,讓那個太監也不好意思了,揮揮手說:「回去吧,回去吧,好好睡他娘的一覺,明天該怎麼活還是得怎麼活,咱家這就給你遞本子去。」

司禮監的值房門外,那個太監捧著兩份奏疏跪了下來:「兒子孟沖給乾爹請安了。」

原來在禁門之外被陸樹德逼着轉呈奏疏的太監是尚膳監管事牌子孟沖。論說他一個負責皇上飲食的太監也不必在禁門輪值,但呂芳存了個私心——因孟衝去年認了他做乾爹,便想抬舉他干點別的差使。雖說尚膳監管事牌子是四品內官,在宮裏幾萬內侍中也算是個頂尖的人物,但畢竟整天圍着灶台鍋沿轉,日後成就也很有限。呂芳安排他跟着司禮監、內官監以及提刑司的那些位高權重的大太監們一起輪值,既是積累聲威人望,也是歷練,學些處理宮裏宮外事務的本事。

對於呂芳這種私念,朱厚熜怎能不知?但他也深知呂芳千好萬好,只一樣不好:太袒護那些內侍。身為大明內相,宮外的事處理起來殺伐果斷,不亞於一個操持權柄幾十年的鐵面宰相;一旦事涉宮裏,心就先軟了三分,照他自己的說法就是「我們這些奴婢都是沒了家的人,宮裏就是我們的家,自家人不體惜自家人,還有誰體惜我們?」因此內侍宮女若是犯了錯,他總是能說不罵,能罵不打,能打不罰,是宮裏有名的「活菩薩」。對他這樣的「濫好人」性格,朱厚熜罵也罵了多次,呂芳總是嘿嘿一笑算是領受了主子的訓示,轉身之後還是我行我素。只要不太出格,朱厚熜也拿他沒有辦法。

那些有點門路的太監都拜在呂芳門下當乾兒子,朱厚熜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暗地裏還很同情呂芳——他們這號人自幼就被處以宮刑送入禁宮,隔絕了親情人慾,最缺的就是這個,最羨的也是這個。呂芳守規矩,從不與宮女搞對食結菜戶(注),也只能收幾個乾兒子承歡膝下,雖是虛情假意,卻也聊以**。若是連這個都不允,非但有失人道,更對不起這個一直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大伴。

還在俯案處理公務的呂芳頭也不抬地隨口應道:「是沖兒啊,進來吧。也只你孝順,能想着你乾爹夜來辛苦,又給你乾爹送宵夜來了吧?這大晚上也不歇著,真是難為你了。」

孟衝進了司禮監的值房,尷尬地說:「回乾爹,兒子今日遵著乾爹的吩咐在禁門外當值,未能親自給乾爹送來宵夜。不過兒子早就吩咐了下去,可能稍緩些時候,那些奴婢就給乾爹送來了。也是遵著乾爹的吩咐,不敢鋪排,只一碗蔥姜面片,不過兒子倒覺得那樣也太儉省了些個,怎麼着也該給乾爹弄個小菜佐餐的……」

呂芳不由分說地打斷了他的話:「胡說!主子萬歲爺的宵夜也不過如此,我們這些奴婢還敢嫌儉省么?打量著宮裏有花不完的錢是么?」他仍看着手裏的奏摺,說:「你既在禁門當值,卻又為何要跑到我這裏來?我告訴過你多少次,這是內宮二十四衙門排頭的司禮監,宮裏宮外幾萬雙眼睛都在盯着呢!你沒有要緊之事就不要老往我這裏跑,孝順不孝順也不在這上頭,老實辦好了主子派給你的差使,讓你乾爹我在主子面前能直著腰桿替你說話,這便是對你乾爹最大的孝順!」

孟沖偷偷抹去了頭上的汗:「是是是,兒子曉得了。」

「曉得了還不滾回去當值?值守禁門也敢擅離,被旁人曉得了鬧將起來,乾爹在主子面前也不好為你說話。」

「回乾爹的話,兒子……兒子方才接了個本子……」

「這個時辰還有人遞本子?」呂芳疑惑地問道:「是什麼地方的人遞進來的?可是有天大的冤情?」

「回乾爹,兒子也不曉得,不過他可不是平頭百姓,是個五品的官兒。」

「不是民本你也敢接?懂不懂規矩?」呂芳更加疑惑了,但手頭上那份鎮撫司派往南京的密探關於江南諸多藩王宗親異常舉動的密報實在太要緊,他騰不出手來處理這份莫名其妙的奏疏,就問孟沖:「哪個衙門的?為何不讓他明日送通政使司去?」

「那人自報家門說是翰林院的修撰,叫……叫……」孟沖好不容易想了起來:「哦,叫陸樹德!還說自己是個探花郎。」

儘管聽到「陸樹德」這個名字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只要不是兵部的急報,呂芳覺得總不比手頭上那份關乎主子皇位安穩的密報重要,便吩咐孟沖說:「好生把剛才事情的經過說給我聽。」

當了二十多年的內相,每天要幫着主子處理的政務奏摺不知凡幾,呂芳早就練就了一心多用的本事,一邊目不轉睛地看着手頭的密報,一邊聽孟沖絮絮叨叨地講述剛才發生在禁門口的事情,嘴裏還打趣他說:「也就你孟沖這個窩囊廢能讓那個書獃子給唬住,還真接了他的本子巴巴地給我送了來!換了提刑司的人當值,不把他拿下問個『有違宮禁』之罪,也早用鞭子將他趕走了!唉,你倒叫你乾爹說你什麼才好?你人老實,在尚膳監的差使辦得也好,主子經常誇獎你,乾爹便想抬舉抬舉你,讓你干點別的差使長點本事,誰曾想終歸還是爛泥糊不上牆!」

等聽到孟沖說到那個名叫「陸樹德」的翰林院修撰脫了官服要以百姓的身份遞進奏疏,呂芳頓時緊張了起來,扔掉手上的密報:「說個話都不利索,更不分事體輕重大小,我真是白教你這麼多年了!把本子拿來我看!」

孟沖趕緊將一直捏在手裏的兩份奏疏雙手呈上。

一份奏疏上面赫然寫着「參奏翰林院掌院陳以勤辜恩背主媚上壓下及職分有失疏」。呂芳心裏說,原來這個陸樹德參奏的是本衙門的堂官,難怪如此激憤難平,要捨棄官身職位來上疏,正要打開來看,卻發現手中另一份奏疏的封面空無一字,不由得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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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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