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問君能有幾多愁

第一百三十六章問君能有幾多愁

貢院附近的街區均已經被東廠和鎮撫司的緹騎校尉封鎖,連五城兵馬司的軍卒都被擋在了外圍佈設第二道防線——不用說這也是呂芳的部署,在這風雲激蕩變生俄頃之際,也只有東廠和鎮撫司這樣的特務機構最忠心於皇上,也最值得皇上信任。

策馬匆匆到了貢院,朱厚熜才發現情勢遠比呂芳彙報的還要惡劣得多:貢院街道的一端擠滿了舉子,個個淚流滿面,神情激憤,不時喊出陣陣「亂法禍國」、「**士林」之類的口號。街口上,主考官內閣學士、禮部尚書高儀,副主考禮部侍郎楊慎和十八位房師面對着幾千名舉子,不停地拱手作揖,用嘶啞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士子學人要遵國家法度遵君父詔命之類的話,可他們的話被淹沒在幾千名舉子激憤的聲浪之中,有人怒罵他們是「衣冠蟊賊」、「斯文禽獸」,更有人高聲喊著「國朝養士百五十年,杖節死義,用在今朝。」

聽到對面的士子喊出自己當年在左順門喊出的那句傳誦天下的話,楊慎淚流滿面,羞愧難當地跪了下來。他一帶頭,高儀和那十八位翰林出身的房師猶豫了一下,也跪了下來。

無論今科中與不中,這些考官都算是自己的老師,而且他們大都是名滿天下的理學大師、士林楷模,此刻卻給自己下跪,那三千多名舉子不禁都愣住了,喧囂的貢院街頓時又成了死寂之地。

死寂之中,突然有一位站在前排的舉子高聲喊道:「今日之事與各位大人無關,我等為天下士子仗義執言,累及各位大人也是情非得已。各位大人快快請起!」

高儀說:「你等雖是人中翹楚,卻還未曾登科入仕,安心讀書考取功名才是正經之事,莫要隨便妄議國政……」

又有一位站在前排、抱着孔子牌位的舉子高喊:「禮失求諸野,如今服蟒腰玉之人,皆為苟全性命以保祿位的衣冠蟊賊,不足為家國萬世謀。我等士子既為國朝根基,朝政有失,為何不能言之?」

剛才說話的那位舉子也說:「高大人、楊大人,你二人當年也是義氣之士,大禮儀之爭慷慨激昂,感天動地;東順門之變碧血斑斑,萬世瞻仰,載諸史冊足為國朝之旌表。卻不曾想到杖節死義的王相等十六位君子去日不遠,音容宛在,當初一同伏哭東華門的同志如今成了袞袞大員之後,卻是一意奉迎君上,任由奸佞之臣改祖宗之成法,變天下之大義,行禍國殃民之亂政,致使國朝根基動搖,禮樂崩壞!」他厲聲喝問道:「你二人既身為士林賢達、朝廷重臣,不思勸諫吾皇,還有何顏面呵斥我等?」

高儀羞得再也說不出話來,身旁跪着的一位房師接腔說:「各位後進俊傑,想你等自束髮受教便寒窗苦讀,歷經幾場文戰,走到今日也着實不易,莫要逞一時意氣,壞了一世功名……」

「士林受辱,衣冠蒙羞,家國動亂只在旦夕之間,還談什麼功名不功名!」抱着孔子牌位的那名舉子高聲罵道:「我等非是為自家爭,而是為着天下斯文,休要拿功名來誘惑我等!朝廷不尊禮教,**士子,這功名不要也罷!」

舉子們的激憤再一次被激發起來,齊聲高喊著:「朝廷不尊禮教,**士子,這功名不要也罷!」

緊緊跟隨在朱厚熜身後的呂芳見他聽的入神,悄悄湊到他耳邊說:「適才說話的是江西舉子何心隱,先前那位是湖廣舉子歸嘉樹,都是名滿江南的大才子,此前就數他們鬧騰得厲害,在舉子中影響非同尋常很大,未得主子恩准,東廠和鎮撫司也不好拿他們……」

聽他說到歸嘉樹來自湖廣,朱厚熜突然想起來張居正就出自這一科,忙問:「張居正呢?他可曾參與此事?」

當時他曾經動過將張居正接到身邊來悉心培養的念頭,最後想到拔苗助長的做法反而會對張居正的成長不利,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但他記得張居正登科就在嘉靖二十三年,應該也是參加了這次的罷考事件,他很想知道年輕時的張居正對嘉靖新政的看法。

呂芳曾經聽主子不止一次提起過那名動湖廣的「神童」張居正,因此對張居正也很關注,曾專門派東廠和鎮撫司的人查探過他,便說:「回主子,他也有份參與,不過多是與那歸嘉樹一道,想必兩人私交甚篤,受其影響也未盡可知。」

「他啊!」朱厚熜突然笑了:「一個毛孩子,懂得什麼?」他想了想,又問:「那海瑞呢?他可曾參與?」

「回主子的話,海瑞倒無甚鬧騰行徑,但今次廣東報來的應試舉子名單中有他,想必也在那裏……」

呂芳一直不明白主子為什麼會對瓊崖蠻荒海島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舉人感興趣,但主子的話他總是很留心,專門派人去禮部查閱了浩如煙海的檔案,得知海瑞七年前考中舉人之後便一直科場不順,前兩科都落榜了,今年已經是他第三次試圖魚躍龍門,也不曉得有沒有那麼運數。

朱厚熜笑得更厲害了,已經笑出了眼淚:真是太可笑了,嘉靖新政的京察、考成法、一條鞭法完全剽竊自張居正的萬曆新政,子粒田徵稅的思想也是出自萬曆新政,只不過更激進了一步,將宗室勛貴繳稅比例由抽取三分提高為抽取五分,唯一的創新只是官紳一體納糧,此刻的張居正也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反對新政;而自己用於說服朝臣推行一條鞭法的那一大段話「母誕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給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豈有一二人奪百人千人萬人之田地使之饑寒而天道不淪人道不喪者!天道淪、人道喪,則大亂之源起。民失其田,國必失其民,國失其民則未見有不大亂而尚能存焉!是故失田則無民,無民則亡國!」根本就是出自海瑞抑制豪強土地兼并的文章,海瑞此刻也跟着全國各地的舉子一起反對自己,這是多麼可笑而又多麼荒謬的事情啊!難道我這樣做,錯了么?我真的錯了么?

連張居正和海瑞都這樣,更遑論其他那些深受封建禮教毒害的舉子,朱厚熜的心中原本有千言萬語想與那些朝廷未來的棟樑之材說一說,此刻卻一句話也不想說了。

呂芳見主子沒來由地傻笑起來,忙提醒說:「主子,高學士楊大人他們給舉子跪下了都無濟於事,看來那些舉子是鐵了心要和主子對着干,是不是……」

朱厚熜猛地回過神來,看看高儀楊慎他們背後站着的那一排排手按刀柄的鎮撫司校尉軍卒,搖搖頭說:「今日若有一人流血,事態便不可收拾,朕的惡名千秋萬代也洗刷不了了,還是朕出去與他們對話吧!」

「主子……」

「想不做混蛋嘉靖,難啊!」朱厚熜沒頭沒腦地感慨了一句,翻身下馬。

呂芳也趕緊跳下馬,招招手,身後八個黑衣勁裝校尉俏無聲息地跟了上來:「主子,除了老三、老五、老八、老十二和老十三,錦衣衛十三太保都在這裏,他們個個都有萬夫不擋之勇……」

朱厚熜慘然一笑:「縱有萬夫不擋之勇也難敵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翻遍史冊,鋼刀何曾能戰得過筆墨?如今也只有靠朕的這張臉來擋百萬士子了!」他走了幾步,突然轉過頭來說:「呂芳,待會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插手。若是……若是那些舉子有所異動,你即刻帶着十三太保殺回皇宮,接了惠妃娘娘遠走高飛,她已懷有朕的骨血,朕就將她們母子託付給你了!日後無論太子是否能入繼大統,你都不要回來,定要讓她們母子過上平凡人的生活!不幸生於帝王家,朕能為她們母子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主子!」呂芳咬咬牙說:「發令吧主子!不消一時三刻,奴婢就能為主子平了這場禍事。」

「你這給朕出的什麼餿主意?眼前之亂能平,我大明天下之亂卻要因此而起了!你也能為朕平了么?」

「主子即刻由十三太保護送回宮,就當今日不曾來過這裏。待奴婢平亂之後,主子便明發詔諭剮了奴婢以謝天下……」

「主意越發餿得厲害了,朕寧可舍了江山,也舍不了你呂大伴啊!」朱厚熜嘆了口氣:「你休要多言,只需記得朕與你說的話就行了。你們眼裏若還有朕這個主子,就不許跟上來。違命者,斬!」

呂芳和八個黑衣勁裝的太保都跪了下來,聲音哽咽著叫了一聲:「主子!」

迎著那三千多名群情激憤的舉子,朱厚熜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步伐是那麼的沉重……

看着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呂芳與鎮撫司的幾個太保都將頭深深地埋在了地上,發出了無聲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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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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