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東京之戰

[六] 東京之戰

[1]

要刮大風了。

平清盛也是這樣想的。

這時候他正站在淺草雷門那個著名的大燈籠下面,抱着手臂,不知道在等待什麼。在他的身後,充滿江戶風情的道路一路延伸進去。

平常的白日裏,這一帶是深受遊客喜愛的熱門觀光區,道路兩邊都是密密排列的小攤販小店鋪,賣各種特產和紀念品。人流熙熙攘攘,不時會有大眼睛的女孩子停下來,從各個角度給自己和朋友拍照,圍着燈籠大叫「卡哇伊」。

雷門對面有一棟錯層的房子,細木條一條條豎立着裹住外立面,層與層之間交錯間疊,像將數棟平房壘起來,不經意之間又壘得天衣無縫。那是淺草遊客中心,出自著名建築師隈研吾之手,平清盛有時候會登上那座建築物的二樓,俯瞰淺草全景,體會什麼是人在繁華之外,偷得浮生半日閑。

但他今天不是來偷閑的,世上早已無閑可偷了。他在等人。

等桔梗。

桔梗在人間的家,就在雷門不遠處一條小巷子裏。巷子兩側都是相當陳舊的民居,但建築物的外觀保持了傳統的特色,因此不經意間反而構成了這一帶景色不可缺少的部分。

其中有一間房子,住的是一對盲眼的母女,母親的男朋友經營情人旅館,大部分的事務要在夜間應對,直到凌晨兩點到三點之間,他會回到這裏,第二天一早又再度出門。

必須要這樣辛勤的工作才能在物價高昂的大都市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以及為女兒籌措治療眼疾的款項。他給予最實在的供養和支持,因此即使從不陪同母女二人出外,也拒絕參加祭祀或聚會之類的社交,也無可厚非。兩個女人對男人充滿愛與感激,從未想過對他有任何懷疑。比如他到底去了哪裏,每晚又是以何種形態與方式回來。

只要他每天會回來就好。

而這也是平清盛現在的希望。

他儘力保持表面的鎮定,但內心卻在不斷地顫抖,時間正在不斷流逝,地底震動,天象變化,樹立八方的穿之黑洞正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加大吞噬的能量,如果在此刻選擇放棄一切,倒下去安眠的話,醒來不知道會面對什麼樣的世界——這聽天由命的想法有幾分鐘完全佔據了他的心靈,如同粉紅色泡泡或棉花糖一樣充滿甜美誘惑,但平清盛被激怒的自尊對此進行了劇烈的抵抗。

他辭別豬小弟之後,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桔梗的情人旅館,彎將集體抗命,一定和桔梗傳播的信息有關,而要找到所有彎將,也非他不可。

就算白條天皇召集了所有麾下行動,密探也不在應召者之列,他們是皇族手中秘藏的最後一張牌,不應暴露於公開的戰場。

這是血族的傳統。

因此平清盛想要去情人旅館碰運氣,並且一邊走,一邊深切地懷念有電話信號的日子。結果還沒到涉谷區,就在一個十字路口遭遇了大批吸血鬼,方向和他一樣,都在往歌舞伎町進發。這一帶的風俗業與餐飲業都極發達,當然也是非人們的主要聚居點之一。

他把自己藏好,想要屏息等待吸血鬼走了再前進,但他很快發現這個想法行不通:那家旅館的附近一定盤踞著不少異界巡航者和幻獸,在等待與吸血鬼會合,他這一去,只會自投羅網。於是剩下的選擇,就是在這裏等待桔梗。

他唯一和最後的希望,寄托在另一個吸血鬼對人類的愛情之上。

他的等待沒有白費。

桔梗在凌晨三點十五分,出現在了雷門,以一縷遊魂的形態墜地,而後變身那個開情人旅館的中年死胖子,變身完畢即跌倒,奄奄一息。臉頰與胸膛都塌陷了下去,不用創傷科醫生來看,也知道他的身體內部在大量出血,時日無多。

平清盛沒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桔梗看到他反而笑了:「平大人,好巧噢。」一面咳嗽著,一口一口烏血噴出。

平清盛上前攙扶他,桔梗擺擺手示意不必,爬到路邊一棵樹下靠着,深深嘆口氣。

「怎麼會搞成這樣子?」

桔梗向他笑笑,深呼吸,似乎故事很長,他還有許多時間去慢慢講述。

「那晚你走後,我知道你用言語詐我,多疑是我本性,倘若白條天皇真的想滅絕彎將,我要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然後呢,發生了什麼?」

「身為為天皇盡忠的密探,我本不應該刺探陛下的,但你說得對,在這個世界上,對我來誰最重要的是我所愛之人,她們比天皇更需要我去保全這個世界。」

桔梗精疲力盡地呼出一口氣,低聲嘲笑自己:「啊,這麼可笑的台詞,真沒有想到會從我口中念出來呢。」

平清盛心急如焚,但卻死死控制了自己,沒有去催促桔梗。

即使是最遲鈍的人,也看得出他時刻無多了,如果他想要用自己最後的時間抒情,就讓他抒情吧。

桔梗咳出一口血,噴在衣服上,他用了很長的時間穩住胸膛的劇烈起伏:「這幾天我花了大量時間逗留在地宮,同時跟蹤陛下的行蹤,前天晚上,我親眼見到陛下帶着皇后出去了,異靈川卻在這個時候前來造訪地宮。」

「他長什麼樣子?」

桔梗怪好笑地看着平清盛:「真的嗎?你想知道異靈長什麼樣子?」他搖搖頭,「什麼樣子都不是,我只看到一件衣服。」

他回憶著:「一件衣服在空中飄蕩,喝着茶,在地宮後殿皇后平常禮佛的地方,和陛下說話。」

平清盛一愣:「你不是說陛下和皇后都出去了?」

桔梗胸腔中發出一陣怪笑:「平大人記性真好。」言語如夢囈,他的生命力在飛速流逝,低聲說,「我一度以為,陛下是用了幻地符之類的法術直接回到了宮殿,但我很快就知道不對了。」

「除了獨自安寢入定時,陛下從不除面具,哪怕跟皇后在一起時都是,但那天他沒有戴,而頭髮中那一縷銀色也不見了。」他對平清盛望去,「你知道陛下有多珍愛阿狄公主,那縷銀髮,是阿狄公主為陛下留下的紀念,陛下從未改變過。」

平清盛感覺到額前背後一陣冰涼,不祥之兆漫天盤旋如同腐屍上空的烏鴉,他幾乎抖起來了:「什麼意思?」

「那個天皇是假的!」桔梗幾乎要歇斯底里起來,而後劇烈的咳嗽令他被迫低沉冷靜下去,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情緒需要消耗能量,而他早就精力不濟了。

他緩慢地敘述著,言語波瀾不驚,可不管對他還是平清盛來說,不管他們經歷過什麼,他所說的都是一生之中能夠想像過的最可怕的場面。

十個白條天皇,一排排站立在狹小的佛堂中,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進入地宮的。

都穿着上朝的皇袍,與異靈川逐個交談,就像櫥窗里的模特忽然會開口說話。言語,聲調,姿態,表情,與桔梗所熟悉的白條天皇沒有一分一毫區別。

而這遠遠不是全部。

從佛堂深處,接着一個一個走出了皇后。

還有血衛。

「送過去為異靈川服務的那些血衛,不再是一個一個了,而是一群群地走出來,一群群,和天皇們站在一起。他們一言不發,不知道在等什麼,無數的嬰螢鋪天蓋地,把地宮的天花板和地面都覆蓋得密密麻麻的,它們發出尖銳的翅膀摩擦聲,就好像馬上就要爆炸開來一樣。」

平清盛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你被發現了嗎?」

這好像是唯一可以解釋桔梗落得如此下場的原因了。

「沒有。」桔梗到了這個地步,仍然有自己獨特的驕傲,「如果我不願意,沒有人能發現我,平大人。」深呼吸,慢慢側倒下去,手撐住地面,他微微閉上了眼,彷彿要昏迷過去了,但很快又振作起來,「大量天皇和血衛贗品出現之後,拜你給我的花江和富江的令牌所賜,我得以進入地宮的後宮,去到皇族寶物收藏之所。在那裏我找到了更多的東西。」

他勉強睜開的眼睛發直,全身心沉浸在了當時的情境之中,胸口卻突如其來地發出砰砰兩聲,血肉爆裂出來,出現一個大洞,他和人類不一樣的地方立刻暴露無遺——在應該有五臟六腑的地方,是一片蛛絲般的血肉粘連,僅此而已。

「什麼東西?」

「人類啊,平大人。」

桔梗的身體搖擺,有一些部分開始變得像鬼魂一樣縹緲,顏色一點點地淡:「許多人類,就是那些一天到晚出現在電視、雜誌、財經報道八卦消息上的人類,手握大權,能夠左右千萬人生死的人類。」

他咯咯咯笑起來:「全都在地宮躺着,毫無知覺,但都沒有死,至於現在在外面的那些,不管是死是活,都是冒牌貨。」他笑,但是痛心疾首,「陛下信錯了人。平大人,他千百年為血族謀划,最後卻落到了這個下場。」

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悔恨與自責:「我提醒過他,平大人,我從來都覺得異靈川不對,但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阿狄公主快要死了,他也快要死了,在死之前,他太想要給族群一個永世太平的保證了。」

平清盛忍住內心的震動,看他吐血越來越頻繁,於是取下自己的圍巾,試圖繞住桔梗的脖子為他帶去一點溫暖。後者抓住他的胳膊,還在笑,一面搖頭:「不必了平大人,我萬無幸理,很快就要油盡燈枯了。」

平清盛傷感地看着他,自己也知道對方不是妄言:「既然沒被發現,你何以至此?」

「我苦苦想了兩日,感覺今晚一定有大事發生,於是下定決心,要去將異靈川秘密複製天皇一事告知陛下,即使被立刻斬首,也不能保守這個會令我族走向不歸之路的秘密。但再度潛入地宮時已經來不及了,陛下和皇后已經出宮。」

「我從地宮傳出消息給了所有彎將,讓他們不要應天皇旨意出現,因為我發現異靈川所複製的血族成員里是沒有任何彎將的。」

平清盛略一思考便想通了原因:「因為彎將的原始基因是人類,要經過皇族初擁才成為吸血鬼,異靈川只要掌握了皇族的血統,要多少彎將都手到擒來,無需特意先行複製。」

桔梗頷首:「我想也是,無論如何,保存彎將,至少可以為我血族保留一部分力量。」

「而後呢?」

「我欲潛出地宮時,發現地宮外布了護衛結界,我猜異靈川想要大亂東京,同時用堅固的地宮作為保存白條天皇複製品和那些人類的基地。日後一定有用。」

他苦笑一聲:「我變化萬千,但無論如何變化,都無法衝破結界,只能硬來。出來時便被震散了元神,最後一點能量在剛剛變化成人形的時候已經用完了。」

「為何不在裏面等待救援?何必以命相拼?」儘管從來不是真正的朋友,平清盛這一刻卻為桔梗極為傷神。

桔梗微微一笑:「不會有救援的,平大人,不會有人去救我。我是密探,我知道東京今晚沒有好結果,到了最後,也許一切都會隨着這個城市一同毀滅,一同沉沒。」

他的眼神望向那條巷子,有人正盼着他:「何況,即使在結界內能活千年,又有何意義呢?如果大家都要死,我希望我和她們死在彼此比較接近的地方。」

他伸出手:「扶我到我家門口吧,平大人。」密探輕輕嘆了口氣,「吸血鬼要滅族了,這是我唯一的家。」

平清盛聽之極不忍,可是喃喃之間反駁時,連自己都找不到底氣:「滅族,何至於……」

桔梗望着他:「真正的天皇大概已經死了吧。異靈川不會長久容忍陛下的,他個性那麼堅強,又那麼有謀略,即使一時周旋,又怎麼可能長久委屈,對異靈來說,擁有可以隨意操縱於台前的複製品才是最稱心如意的吧。」喃喃自語,每一句都是創痛,「所有前驅,所有血衛,皇族,都將被異靈川帶入死地。」

一聲嘆息。

桔梗一生不定、變化無常的容貌,忽然之間完全沉靜下來了,瀕死的臉上甚至有了一絲光彩,平清盛忽然感覺到他的手指抓緊了自己的手臂,鄭重之極地說:「這一切都是我猜測,而我希望我漫長一生最後的刺探全是錯的。平大人,如果說我們還有任何一絲希望,就交給你了。」

桔梗肅然:「無論你來自哪裏,天下的血族,應當都是一脈,請不要讓族人盡死。」

他一直掩在身下的另外一隻手也張開了,伸向平清盛,掌心裏握著兩樣東西,是給平清盛的。還有最後一句話:「那晚我也去了你家裏,花江和富江,我都放走了。大家,都自求多福吧。」

五分鐘之後,了不起的血族密探桔梗,在盲女所住的門前緩緩坐下,靠着牆壁停止了呼吸,神色平靜。他手裏所抓的東西還剩下一個,是個紙袋,裏面是他以人類的身份攢下的畢生積蓄,足夠醫好一雙眼睛。

桔梗落氣的時候,他的愛人正打開了門,空洞的眼睛向平素他回去的方向張望着,兩人的身體之間,相隔不過半尺,但這半尺,就是相互錯過的永恆。

[2]

平清盛遠遠看着他們,眼眶發熱,而後慢慢握緊了掌心,那裏是桔梗之前拿着的另外一樣東西。

一包令符。

那些曾經從黑色珍珠簾幕後被丟出來,伴隨着內侍尖細的聲音跌落在地的各色令符,那是白條天皇能夠深居地宮卻號令萬千麾下的工具。

所有的吸血鬼,不管是什麼等級的,出生之初就要舉行祭祀,刺得元身之血送往地宮留存。吸血鬼們相信,它們從祖先那裏傳承下來的靈魂之一部分就在那滴血中。

天皇本人如此,皇族公主們如此,彎將們接受初擁時也是如此,所有這些血都珍而重之地積蓄在血池裏,相當於吸血鬼的基因庫,而這些令符就長年累月浸潤在血中。

血令符使用之時,天皇陛下能夠隨心所欲選擇自己需要驅使的臣下,而有一些,則不管誰用,都會對所有吸血鬼族成員產生影響力。

桔梗從地宮深處闖出來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收集了所有還留存在血池中的令符,裝在了這個袋子裏。

現在平清盛從其中拿出來的一個,呈現抽象畫中融化的鐘錶一般的形狀,是白條天皇在發佈族眾應周知的信息時候常用的。無需實際聚集,天皇的聲音便能跨越天涯海角,傳送到所有吸血鬼的腦海里——前提是他們的血曾經沾染過令符。

廣聽符。

不管是白條天皇的替身,還是那些死而復生的血衛,他們也許全盤接收了被複制者的記憶、法力、個性,甚至習慣,但他們是假的,假的不曾獻出生命最初的效忠,而唯有靈魂無法複製。

如果平清盛這一點的判斷是正確的,那些冒牌貨就接收不到廣聽符的訊息,這樣的話,平清盛和他的族人,就還有一絲機會。

他這樣祈禱著,割破自己的掌心,握緊廣聽符。令符沾染了他的血,泛出暗紅色的熒光,泠泠熒光展開,映照出平清盛的影像,以及無數站在他背後的影影綽綽虛無縹緲的影像,那是血族族眾的一縷縷遊魂。平清盛眼中噴火,盯着血鏡,咆哮著傳送出了他需要傳送出的信息。

信息在瞬息之間,傳遍了整個東京。

就在桔梗來到雷門之時,吸血鬼的八支隊伍剛剛突破了辟塵的風之纏繞,他們一度無計可施,直到白條天皇和皇后帶着更多的血衛,在各個位置同時從天而降。

這些血衛中,甚至還包括明明已經戰死的藤原關白與織田信長。

但只要寥寥數語,前驅們理所當然地相信了天皇的說辭:是他本人以大法力令血衛們復活。

前驅們無法知道另一處正在發生什麼,看到皇帝親自馳援本隊,帶來了死而復生的血衛,理所當然士氣大震。於是在排山倒海的山呼萬歲中,天皇帶領部下們悍然打破了風的禁錮,大幅加快了往目的地進發的步伐。

他們行經之處,不知道為什麼開始不斷出現異界巡航者的屍體,越來越多。而幻獸們在空中和地面盤旋,外形一時聚一時散,一時迅速地行動起來朝着清楚的目標而去,但下一刻卻又全然失去方向,他們背後的控制者似乎正在經受巨大的干擾。

天皇開始變得十分焦躁起來,不斷催促前驅們加速,加速。吸血鬼軍團們的行軍進度越來越快了,他們對此不明所以,但已經融入血肉的習慣讓他們選擇忠實地跟隨自己的統治者,繼續前進。

但是,突然之間。

前往歌舞伎町的一支隊伍,突然停步,新加入的血衛藤原關白不明所以,揮舞着他的手杖,厲聲呵斥,但一反常態的無人理睬他。

前往表參道的一支隊伍,突然停步,在後掠陣的天皇與皇后吃了一驚。血衛織田信長從文着火焰花紋的頭盔下抬起臉來,臉部扭曲,陰沉地望着突然陷入集體沉思的下屬。

前往惠比壽的隊伍也停步,所有前驅吸血鬼都也停步,大家面面相覷,眼神中都在冒着火花,彷彿有一道閃電剛剛同時擊中了他們所有人。

每支隊伍都不約而同地在原地站住了,任憑白條天皇與皇后怒叱與鞭打,都無動於衷。

因為此時此刻,有一個聲音在所有原生吸血鬼的腦海中轟鳴,聲嘶力竭地喊叫着:「我是平清盛,我在地宮。白條陛下已經駕崩,白條陛下已經駕崩。任何聽不到這條信息的都不是血族,不是血族。不要相信你所見到的天皇,不要相信聽不到我聲音的天皇,不要相信聽不到我聲音的血衛,不要相信他們。」

一遍又一遍,從氣壯山河到喉嚨嘶啞,一遍又一遍,而後在他確認自己的訊息已經被有效傳遞之後,平清盛高喊起來:「轉身,轉身,轉身!如果你聽到我的聲音,轉身。」

所有吸血鬼都整齊劃一地轉過了身,而那些還沒有搞清楚眼前發生了什麼事的,仍在或暴跳如雷,或瞠目結舌。

於是那些只有軀殼卻沒有靈魂的冒牌貨,就這樣露出了馬腳。

前驅們發出了怒吼。

不需要任何其他的指令,高階吸血鬼們第一時間越眾而出,前驅大軍隨之跟上,他們像潮水一般圍住了被偷梁換柱的異種。無論對方的樣子是血衛還是天皇,這一刻留下的唯一身份是整個吸血鬼族群的敵人,非我族類的弒君者與背叛者。他們抽出了刀,亮出了獠牙,抱着玉石俱焚的決心,戰鬥。

假的天皇與皇后立刻反擊,懷着震驚但毫無憐憫,儘管沒有靈魂,他們的力量卻與真正的天皇並無太大差距。在有原生血衛掠陣的隊伍里,他們捨生忘死地抵擋着天皇的大部分攻勢,前驅們協同戰鬥,一時間戰況呈現膠着態勢。但在血衛也是冒牌貨的另外一些軍隊中,彎將與前驅們則陷入了極慘烈的狀況,他們蜂擁上前,以有限的法術、爪牙與肉身與敵相搏。如同一波波海浪衝擊巨岩,瞬息間浪潮便被岩石擊破至粉碎,不得不退後。

但浪潮可是須臾之間又再度上前,前驅吸血鬼不斷被白條天皇發出的幻力擊中而粉身碎骨,或被藤原關白的鋒銳斗笠切得身首異處,或被織田信長洞穿軀體,呻吟著咽下最後一口氣。無數灰白的肢體不斷拋到路邊,空中;暗色的血流到地上,迅速凝固,變成一塊一塊堅硬的東西;空氣中回蕩着地獄中才會有的慘呼與呻吟。

一次次目睹同袍的死亡,從生死之間的幽谷跨過,千百年沉默而順從的前驅群體卻無一膽怯,無一猶豫,無一退後。也許在某一刻他們也曾滿心恐懼,但隨着向假的天皇頭上劈下第一刀,恐懼便已被憤怒的戰意驅離。

即使最微不足道的低階吸血鬼,也有不足與外人道的生活,在某處存在,有自己需要保護的對象。

給他們帶來安定與富足的白條天皇被殺,意味着整個族群也面臨着被他人刻意毀滅的命運,此時不戰鬥的話,就永遠不必戰鬥了。

街道上的近身戰快速而慘烈地進行了數十分鐘,這個過程中幻獸群不斷出現,又不斷消失,就像一些遠程觀看遊戲直播的觀眾,你看得到它們,聽得到它們,甚至都好像能觸摸到它們,但它們一旦靠近便煙消雲散,對戰鬥沒有施加任何影響。至於異界巡航者的群體,則完全消失了。

局勢膠着,而後突然之間,原生吸血鬼們的陣營迎來了強助。

花江與富江換上戰鬥服,頂開戰場街道上一塊下水道井蓋,殺入戰團。

井口清兵衛的刀鋒,在人未出現之時,已給前驅們帶來了更多勝利的希望。

所有的彎將,在不同的地點出現,他們都收到了平大人的召喚,並且遵循後者精確的指示,及時馳援到了最需要他們的地方。這是他們接受初擁之後第一次,全心全意投入一場沒有利益和命令驅使的死戰。

倘若吸血鬼滅族,彎將也將失去自己的歸宿——無論和純種吸血鬼之間有什麼隔閡,此刻都必須要放下。

這是他們共同的最後希望。

在彎將加入后,戰局儘管未曾逆轉,但至少呈現出了比較光明的未來。而後,平清盛的聲音再度出現在所有原生吸血鬼與彎將的腦海中。他胸有成竹,決心要為族人的命運負起責任,因此這一次他吼得更狂熱也更堅定:「彎將繼續戰鬥,掩護前驅大隊伍向地宮方向撤退。所有人聽我命令,即刻找到最近的地鐵站台進入地下,全速進入地下,全速找到地鐵站台進入地下。」

平大人的聲音里有着巨大的喜悅和難以掩飾的恐懼,他的指令也立刻得到了堅決而迅速的執行。

他一邊喊,一邊也沒有閑着。話音未落,本人就出現在了表參道上吸血鬼隊伍的附近。那是死而復生的織田信長所在之處,後者正與白條天皇和皇後站成互相掩護的三角陣型,對圍攻的前驅群體大肆屠殺。三個都還有餘力,滿臉猙獰,可不算非常遊刃有餘,他們一樣滿臉是血,主要是死去的吸血鬼們的,但也有自己的。在前驅們一往無前的人海戰術之下,再強悍的單兵也無法全身而退,何況那個假的天皇每多殺一個前驅,就引起其他吸血鬼更強烈的怒意與戰鬥意志——白條天皇威嚴難測,卻從來都不是會妄殺自己族人的暴君。

平清盛憑空出現,藉著一陣風落在了表參道上,他雙足點地之後,一秒都沒有猶豫,雙手舉起,持着一條已經皺皺巴巴、血跡斑斑的圍巾,如拉麵一樣兩端拉開,自兩百米外開始加速奔跑,衝進了前驅們形成的包圍圈。他大叫了一聲:「讓開!」而後雙腿一蹬,全力起跳,自空中如雄鷹一般撲擊下來。

他並沒有用廣聽符,吸血鬼們仍然立刻認出了他的聲音,士兵群中響起一陣歡呼聲,應和著那歡呼之中平清盛從天而降,準確地騎在了織田信長的雙肩上。他的雙腿垂在織田胸前,向後如絞索一般夾住了織田的雙臂,令他手中劍無法舉起,脖子也無法轉動。織田信長怒吼著甩動身體,卻徒勞無功。他的掙扎沒有延續太久,平清盛一落定,手中圍巾隨即繞上敵人的脖子,迅速繞了兩圈首尾交叉,猛地一拉,一擰,打出一個完美的死結之後,手在織田的頭盔上一撐,騰身跳了下來;一隻手硬生生拉住圍巾的結,大力一扯,織田信長猝不及防,被扳得彎了一半腰。但他久經戰陣,立刻雙足用力踏地,口中咒罵,松出來的手揮動長劍,往後平刺出去,平清盛一扭,身體要害部位躲過長劍,但身體中部衣物盡數粉碎,一道血箭飆出,側腰受創。他哼都沒哼一聲,動作半點沒放緩。

同時另一隻手從身後抽出了自己的達契亞鐮刀,手起,刀落,一腳踢出正中織田信長的後背。織田向前飛出數米,頹然倒地,長劍噹啷摔在地板上崩裂出明亮的火花,過了好一陣子,他的頭顱突然從身體上裂開,慢慢滾到了幾米開外的地方,雙眼木然地正對天空,這一次他死得非常徹底。

平清盛乾脆利落解決了織田信長,挺身站在前驅們之前,大吼:「走!去找地鐵入口,回地下去。」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開始有點焦灼,不斷催促,「快!」

他的焦慮是有原因的,在離東京最近的海上,距離海岸線八十公里之外,數道風力超過十二級的超級颶風正在成型。它們不斷盤旋和壯大,耐心地等待某一個指令,一旦等到,就會從遠方的海上推動巨大浪潮向東京襲來。等在颶風後面的是海嘯,大海會突然決定要站起來直接走近城市,而後再度倒下,屆時東京甚至整個日本臨海一帶的房屋都會像玩具沙城堡一樣被成千上百地摧毀。這樣規模的巨浪必然會引起海底火山噴發,地塊從外向內擠壓,東京將迎來有史以來最大的,說不定也是最後的地震。

[3]

前驅們往後急退,假天皇和皇后並沒有追擊,他們用朝服的袖口擦乾眼下的血跡,陰沉地望着平清盛。袖口露出手指,指甲平平整整,既沒有十二種顏色也沒有鑽石貼片,平清盛想起無數次在地宮中覲見天皇時內心對人家指甲裝飾的吐槽,一時間恍如隔世。

他微微扭頭,收攝心神,眼角餘光瞥見最後一個前驅吸血鬼奔離自己視線,去向最近的地鐵站,於是舉起達契亞鐮刀,指著對方,朗聲說:「異靈川,出來見我。」

假天皇遲疑地望過來,瞳孔中映照着平清盛的樣子,定定的,眼神專註而獃滯,就像這一對眼睛只是另一個人用來窺視世界的孔道。而中宮聖子定在了原地,瞬息間失去了所有生機和行動力,如同一具不裹屍布的木乃伊。平清盛毫不退縮地與對方對視,又說了一次:「你繼續藏着的話,我也就幫不了你了。」

假天皇唇邊出現一絲古怪的微笑,忽然開口了,聲調如意大利的歌劇伶人在表演時一般矯揉造作,那絕對不是白條會有的聲音——不管是真的還是人造的。

「平清盛?血衛平清盛?聞名已久呢,我一直還在想,白條陛下奉上的血衛名單里,為什麼就偏偏缺少戰鬥力最強,頭腦最聰明的那一位呢。」異靈川顯然已經全面操縱了假天皇,首先是聲音,而後是身體姿態,總之整體畫風一下就變了,雙腳不知不覺就站成了丁字步,說話時很自然地翹著蘭花指,偶爾偏頭一笑,眼波流轉,裝13之技,端的是登峰造極。

平清盛背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他板着臉冷笑一聲:「我覺得你現在應該已經知道原因了。」

異靈川咯咯笑了兩下,柔聲說:「你剛才說什麼?你要幫我?」這個話題令他覺得很有趣的樣子,「說真的,平大人,你身處死地,自身難保,對我來說猶如螻蟻一般微不足道,你能幫我什麼?」

他損起人來不帶髒字,卻能夠精準地達到一刀插中要害的結果。對平清盛這種風風雨雨活了上千年,眼高於頂的純血吸血鬼來說,被比喻為螻蟻,簡直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常規情況下必須要一鐮刀劈死對方才能平息心中的憤懣。

但這一次平大人連眼皮都沒動一下,繼續保持他的撲克臉,說:「我也說真的,異靈川,聽你的口氣,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經走到哪一地步了。」他做了一個割喉的手勢,「人類有一個成語叫去日無多,至於你的話,似乎是要用小時或者分鐘來計算呢。」

異靈川大笑起來:「去日無多?」他笑得瘋狂,被附身的假白條天皇一個冷不防,都咳嗽了,「平大人,這個笑話真好笑。」

平清盛凝視着那雙空洞卻又瘋狂的眼睛,聳聳肩,平靜地說:「是嗎?我這個人向來很有幽默感的。」

他說話的方式終於引起了異靈川的注意,而平大人也清楚地馬上了解這一點。他繼續說:「那我不妨幫你通報一下戰況。」

「你們選定的東京八個非人抓捕與會合點附近,大部分異界巡航者都已經被老鼠天師發動的法術襲擊幹掉,被控制的非人都在反抗和逃跑;由你製造出來的假天皇驅使的吸血鬼隊伍已經全數起義,我想到現在,應當大部分都再度回到了地下世界。那是我們的世界,即使是你,也無法在地下操縱吸血鬼。」

他語氣的深處,有一點隱隱的沉痛難以自制:「你想要吸血鬼為你赴死,才要白條天皇帶領所有吸血鬼來到地面,我想以陛下之英明與對族群的保護欲,不至於全盤被你操縱,因此你便造出假的來代替他。」

平清盛沉默了一下,在數百年與白條亦敵人亦君臣之後,很多他從前不以為然的天皇的做法與想法,他忽然在這一刻都理解了。為什麼要與異靈川做那麼危險的交易呢?那位發誓要成為吸血鬼歷史上第一明君的白條思考過其中的風險與回報嗎?他掙扎過嗎?在地宮裏是不是曾經整夜整夜望着黑色珍珠簾幕,試圖為族群找出一條康庄大道呢?

他努力讓自己再度冷靜下來,異靈川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一點反應,但平清盛知道自己快要拋出一個重磅炸彈了:「至於你養的那一大群幻獸寶寶,它們背後的操縱者好像都熬夜熬得有點精神不濟的樣子,所以有點失魂落魄呢。」

他語氣輕快,甚至還有一絲愉快在裏面,這些全都是大新聞,對一小時前的平清盛來說是,對現在的異靈川來說,也是。後者的震驚將是平清盛的十倍,而即將到來的狂怒程度,則與龐貝火山爆發的慘烈程度參差。

異靈川驅動着白條向平清盛走了幾步,雙臂張開,輕蔑而激烈地下了斷言:「一派胡言!」

紅色幻力從白條天皇手心中出現,凝結成圓,邊緣閃動着忽隱忽現的鋒芒,遂爾脫手,向平清盛飛來。平清盛垂下手臂,在自己身前對空揮動達契亞鐮刀,刷刷刷連續數刀劈出,刀鋒所到之處,留下刀氣所形成的屏障交疊。幻力撞上第一重屏障,後者瞬間粉碎;再撞上第二重,結果如上;到第三重,速度終於慢下來,紅色光芒也稍稍變得暗淡,但仍足以突破,直接逼近平清盛的身前。他暴起而退,幻力如影隨形,直衝而去,一追一逃在原地繞了一個大圈之後,幻力消耗殆盡,在即將擊中平清盛時頹然消失。

白條天皇站定,袍袖收斂,異靈川調出了一個「一臉嘲諷「表情包砸向平清盛,豈知從後者那裏收穫的挑釁神情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平清盛還從唇角輕輕彈出兩個字:「否定。」

異靈川一怔,平清盛將鐮刀緊握在手,以防萬一,說:「你一定在想,你身為堂堂異靈川,東京彈丸之地,對你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你無所不知,無遠弗屆,怎麼可能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區區一個血衛知道,你卻不知道。」

他完全說中了異靈川的心事,白條的眼皮快速眨動起來,這可不多見,平清盛停下來享受了一下這小小不然的成功,眨眨眼,說:「因為你的遠程控制中心不久前剛剛被突破了,負責幫你傳輸幻獸和異界巡航者控制信號的人類網絡天才,被另一個人類打敗了。讓我來猜一猜,異靈川,你的精神力根本沒有傳說的那麼強大,能夠以一己之力覆蓋四方,你是以人類的城市監控系統加上異界巡航者和嬰螢之類的生物探測工具為你耳目,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為你即刻傳送信息。你了不起的地方是能夠以你的大腦直接讀取和分析信息而已。」

平清盛偏偏頭,「一旦失去了它們,你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神棍罷了。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他說的話就像往正在沸騰的油鍋里潑進去一瓢水,異靈川頓時就炸了,於是白條咽喉中發出了憤怒之極的低沉咆哮,都懶得緩衝了,接二連三的幻力向平清盛密密擊出。血衛唇邊帶着痛快淋漓的微笑,打起精神防守,達契亞鐮刀如同翻花一般舞得密不透風,一時間滿場光華繚亂,幻力與刀氣對擊之聲一時如同汽車回火或輪胎,不絕於耳。白條天皇帶着空洞的表情對平清盛步步緊逼,後者一面招架,一面喃喃說:「憤怒。」

兩人打了一段時間,不分勝負,接着幻力漸漸放緩,平清盛彷彿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刻,對方一收勢,他就撤刀後退,退到安全距離之外站好,望着白條天皇的眼睛,在那裏正閃爍著陰晴不定的光芒,象著着異靈川的心事如潮:「你很強。」

平清盛還是很樂意聽到這種話的,他聳聳肩,也沒怎麼謙虛:「還行。」

異靈川凝視着他:「你強悍如此,拋開皇家幻力加持的因素,戰鬥力幾乎可以說和白條不相上下,為什麼你卻在數百年間一直屈居在他之下?」

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不但恢復到了起初的平靜,甚至感覺還高興起來了,凸顯了一種真誠的感覺:「我喜歡強者,這個世界對強者來說沒有界限。」他操縱着白條伸出手,攤開掌心,做出一個引領與召喚的姿勢:「平大人,何不跟我合作?」

「白條天皇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既然吸血鬼族群還存在,就需要一個統治者。」異靈川的聲音里充滿濃稠甜蜜的誘惑,裹着從白條嘴裏吐出來來一字一句,翩翩飛進平清盛耳中,立刻就粘在他的腦海思緒上,閃閃發光,「你來自羅馬尼亞,對嗎?我和白條天皇談過你的身世,你以自己原生吸血鬼貴族的身份為榮,不甘被人驅使,不甘庸碌千年,他不怎麼喜歡你,對嗎?」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如果不是你夠強的話,說不定早就被白條殺死了吧。」這句話非常有殺傷力,平清盛的瞳孔收縮了一下,想起了他那片會提前失效的日行符。這一點點反應立刻被異靈川收入眼中,他的笑容留在了白條的兩頰,形成對這具肉身來說一種相當陌生的表情。

白條天皇的複製品抬高了他的手,手指微微捲起來,握了一下又張開,那些乾乾淨淨的指甲上都聚焦著一種渴望,只要平清盛伸手過去握住,那些渴望就會立刻進入他的生命,而後帶他走上另一條道路,異靈川輕而易舉地就讓那條道路成為流奶與蜜之地:「跟我合作,你就是吸血鬼的皇帝。」

「不是東京一城,日本一地,是整個世界,此界和彼界。」

異靈川低語:「難道五百年的血衛生涯之中,你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刻嗎?」

平清盛一直聽着,不知不覺間他的達契亞鐮刀垂落了,刀尖指着地面,他歪著頭,甚至還輕輕合攏了眼瞼,似乎陷入了難以取捨的思量之中。異靈產滿懷期待地望着他,過了長長的一段沉默之後,平清盛輕聲問:「我可以得到什麼?」

「一切。」

平清盛顯然沒有被說服,睜眼,炯炯有光:「你對白條天皇也說過同樣的話吧?他既然支持你,你何必把他變成傀儡呢?」

異靈川盯着他,白條天皇嘴角那絲微笑扭曲起來:「平大人,何必問無意義的問題。」聲音冷下來了,冷得就像一包兒液氮,「你繼續問下去,也問不到你想要的信息,至於什麼遠程控制中心被黑客控制,bullshit,不過是在拖延我,讓你的吸血鬼群有更多時間逃跑。」

他的本性一秒暴露,殘酷之極:「你猜得對,我要幹掉他們,所有的吸血鬼,不管逃到哪裏都沒有用。」

頓了頓,沉默中這句話的效果像加了放大器,醒目得撲面而來,而後說:「除非你代替白條,與我合作。」

殺伐與施恩雙管齊下,要在拉扯中消磨平清盛的猶疑不甘,通常的情況下,這種手段都很有用——有的人不怕死,有人不虛榮,但兩樣都能抵抗的,萬中無一。

平清盛結結實實吃了一驚,表情的成分配表是半加侖驚訝,加入兩湯勺恐懼,搭配一盎司尷尬和四點八克警惕,攪拌均勻之後以注射器滴入精準的一滴憎恨,攤薄,風乾,置放大概一分鐘,在臉上。

等他認為異靈川已經精準地體驗到了這個表情帶來的微妙滋味,就將雙手的食指拇指分別張開,在臉的兩邊比了一個相框的形狀,是在對異靈川真誠告白:「看哪,我嚇尿了哦。」

一面口中再度輕輕吐出兩個字:「談判。」

一把將那副精心配就的臉相扯下,翻臉如翻書,平大人笑了,笑得冷冰冰:「人類總結出來,絕症病人面對壞消息時,會有五個心理階段。」

「否認,憤怒,談判。抑鬱,容納。」

「你剛才給出的,是教科書式的反應,就算寫好劇本叫人來演,都演不出你剛才那麼精準的感覺。」

達契亞鐮刀對着虛空刷刷兩下,彷彿是為了呼應他的舉動,吸血鬼靈敏的耳中,隱約聽到遙遠的海上傳來不祥的雷聲。他說:「不過,我可能沒有心情繼續看你表演接下來的兩個階段了。」

也頓了頓,也是為了那個公平之極的放大效果:「你沒時間了。」

這哥們混跡東京各大夜店時,充當的是風度翩翩佳公子,但刻薄起來也能登峰造極,異靈川這時候是真的被氣到了。他氣的是對方區區一個吸血鬼,竟敢用這樣狂妄的口氣在這裏大放厥詞;更氣的是自己竟然無法看破平清盛的想法,甚至隱約有一種被對方在牽着鼻子走的感覺;最氣的是,不知道為什麼內心深處升起一種奇異的後悔感:為了確保吸血鬼方面的配合,他親自分身操縱超過十個白條天皇的複製品,這一舉動所需要的精神能量似乎超過了他的預期——因為在每一個行屍走肉的白條天皇內心深處,似乎仍有許多暗流涌動。

由此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在其他需要即時監控與快速反應的方面,異靈川必須依賴外力的程度,超過了一開始他給自己設定的安全線。

如果平清盛所說的遠程控制中心被攻破是事實,他會陷入大麻煩。

異靈川迅速鎮定下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應該有情緒的,而應該利用其他人的情緒,他操控白條定住,連眼瞼都不再顫動,這時候平清盛先發制人,給了他重重一擊:「沒錯,我想成為吸血鬼之王。」

「但要在你的操縱之下當王,我寧願死在白條天皇的手裏。」

「至少我知道,他要幹掉我的時候,有一個好理由。」

平清盛一字一頓說完,眼皮一撩,望向遠處,清了清喉嚨,說:「嘿,來了。」

異靈川一怔,跟着他的視線望去,只見東京東南向上空的能量罩有一個口子被撕開了。

直線距離在離他們大概十公里的地方,能量罩後方的天空中出現模糊的觸手狀影子不斷扭動,幾秒鐘后那影子顯露真容,是規模可怖的集群式狂暴閃電,藍得像藍精靈的皮。閃電末端精準地擊中著能量罩上的一個點,而後粘著其上,像電鑽一樣高速旋轉起來。那個點上的能量塊開始扭曲,融化,最後咔一聲裂開,聲音極度響亮,如果正常人類近距離直接暴露在這麼高的分貝里,立刻就會失聰。

能量罩的碎片化身為巨大火球,如流星雨一般飛墜而下,紛紛落入城市。一開始彷彿自然消失了,很快就引發了熊熊烈焰,從好幾座建築物的頂層竄起,噴起時有數米之高,帶來濃煙滾滾,但那火焰肆虐的時間前後不過幾分鐘,能量罩裂口中就灌入一股灰色的高速颶風。颶風中夾裹着數十米粗的水柱,轟然壓下,瞬間滅火,水柱帶着濃重的鹹味,裏面還有好多個頭大大小小種類林林總總的生猛海鮮,對於自己怎麼有此遭遇一臉懵逼。

火焰一滅,颶風四散成小股,如千軍萬馬呼嘯過大街小巷,帶來轟轟有聲但並不危險的風勢。水流則順着建築物流淌到地,活魚和螃蟹們蹦躂著被衝進了下水道,對東京的城市排水系統造成了一點考驗。後者雖然猝不及防,但還是忠心耿耿地運作起來,證明了自己的可靠。倒是一支正在地底相應位置疾行的吸血鬼們沒想到會有這一出,被突然灌入的大水嚇了一跳,有幾個正好經過管道口,還澆了個精濕,待會兒可能要感冒——如果不死於其他更緊急一點的原因的話。

能量罩一旦被打破,餘下部分崩塌就只是時間問題,藍色閃電和海浪颶風是一對好搭檔,它們好像經常配合的樣子,節奏力度收放自如,默契十足:一個負責搞破壞,一個負責擦屁股——處理破壞后引起的次生災害,隨着能量罩的節節粉碎,天空的顏色重新顯露出來,平清盛瞥了一眼,感覺天快要亮了。

異靈川一直不錯眼地追着天上局勢看,弄得白條僵硬的頭顱前後一共轉了兩百多度,他都顧不上壓抑了,驚愕越來越濃很快要從吸血鬼的五竅之中噴出來。

平清盛倒很平靜,彷彿早就知道這一幕會出現,他還傾情為異靈川來了一手火上澆油,特真誠:「沒跟你亂說吧,我真的是想幫你的。」

異靈川瞪了他一眼,平清盛一臉無辜。

「我想要幫你往徹底滅亡的路上走得快一點,容易一點,徹底一點,千萬不要停,我呀,最後能夠不辱使命,實在是很欣慰呢。」

他手按胸口,用標準的日本禮節對着異靈川鞠了一躬,論要怎麼把人步步為營地氣死,平大人絕對是一把好手。

異靈川的最後一點兒尊嚴被扯到地上踩,再也綳不住了,這叫一個暴跳如雷啊:「你!」聲音提高了八度,恨意騰騰,「大膽!」

口不擇言,恨聲不絕,內容聽起來不大像是在指責平清盛:「口口聲聲維護兩界和平,此刻卻罔顧東京千萬民眾的生命安全,偽君子!犯下種族滅絕罪行的,正是你們!」

雖然好像不是在罵平清盛,但他一聽這內容,完全沒法忍了,跺着腳針鋒相對,跳起來對異靈川破口大罵:「去你媽的,就准你王八蛋喪心病狂當壞人,其他人連偽君子都不準當了?什麼狗屁異靈,削死你全家才是正道。你站在那兒別動,老子這就來成全你。」

他高舉鐮刀衝上去,結果白條天皇沒等他來,砰的一聲先全體自爆了,炸成一地齏粉。那些粉末生無可戀地來到空中,三下五除二組合成異靈川的本相,只是平常刻意維護的從容淡定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天才地用帽子下的虛空之臉表現著自己的狂怒,那真是用盡了每一個空氣分子的表現力:「藍色閃電是狐族的祭祀訣,夾卷巨浪的颶風唯獨半犀長老才能操控,異靈與爾等井水不犯河水,現在竟與我為敵,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平清盛對他厚臉皮嘆為觀止:「我操,你原來知道狐族和半犀在這裏,還玩得這麼邪,還井水不犯河水,還豈有此理,你這是活該!」

異靈川不接他的話,繼續大喊大叫,所以說情緒這種東西不要壓抑太久,否則爆出來的時候很難收場,他跟個復讀機一樣不斷在怒罵:「大膽!大膽!大膽!大膽!」

平清盛覺得指責狐族和半犀大膽妄為就跟指責一隻猴子會爬樹一樣,這不是出自本能,難以自抑嗎?他聽得煩,乾脆跟對方飆演技,盡全力演繹落井下石這個成語的真意:「我來猜一下,你一早知道狐族和犀牛都在,但你自認為摸透了他們的心理,即使出手干預,也投鼠忌器,絕不至於用全力,否則會危及整個人類世界的安全。所以只要安排妥當再冒冒險,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你會有足夠時間為所欲為。」

平大人冷笑起來:「人算不如天算聽說過嗎?老子教你一個好,不管是我,還是狐族和半犀,沒人照你的劇本演,做你的大夢去吧。」

他騰身而上,明知對異靈川來說這種程度的實體攻擊根本毫無意義,但盛氣難平,一刀劈下,正中對方頭頂。異靈川的影像在空氣中微微一盪,向平清盛整個轉過身來,戛然閉嘴,從不存在的眼睛中冒出肉眼可視的火光,也是難為他了。

他久久地沉默了,任平清盛虛劈了,劈了半天徒勞無功,有點兒累,剛退後幾步就聽到異靈川陰沉地說:「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大夢是什麼。」

一股輕風吹來,粉末被吹散,異靈川的樣子在空中搖蕩起來,疏爾便散去,他最後留下的聲音是:「你們,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麼,能做什麼。」

[4]

平大人目送他最後一點痕迹不見,心裏咯噔了一下,顧不得再去想了,展開飛行術,向東京塔方向而去。按照最新的計劃,所有人都會在那裏集合接應豬小弟,他應該是最後一個了,因為大家再一次分配任務時,他所負責的就是盡全力分散異靈川的注意力。

真的要打起來,平大人的戰鬥力當然不及狐族顯貴、辟塵或者奎木狼,但論忽悠能力,隱藏真實想法的技巧,卻不在秦禮之下。畢竟不要說吸血鬼,活上一千年之後估計連石頭都能成精。更重要的是,他有天然的掩護:在漫長的吸血鬼歷史中,他的出身以及與白條天皇多年的暗中不對付,令平大人在今天東京各路人馬之中,是角色最曖昧不明的一個,俗稱牆頭草。

這種角色往往在心裏埋藏着深深的怨恨與慾望,是被異靈川利用起來最得心應手的對象,也最容易令後者放鬆警惕,順勢而為。

在他使用廣聽符扭轉吸血鬼隊伍去向之前,豬小弟陣營里的各位,除了豬小弟本人,其他也都是這樣想的。要讓老奸巨猾的狐族不對血衛心存防備,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事。

直到廣聽符的效力令吸血鬼倒戈,平清盛隨即用了白條天皇的活靈追蹤符,短時間內找到了金狐和紫狐。他們彼時正與辟塵會合一處,將與異靈川的對話和盤托出,緊張商量下一步行動。

那時節平大人跟見了親人一樣拍馬衝上去啊,大家倒也沒有敘敘寒溫,只是快速交換了一下情報,他聽完搶著話頭就是一句:「不如我們來個釜底抽薪。」

這是金狐年度十大愛用成語之一,馬上眼神就亮了:「願聞其詳。」活脫脫是老煙槍在公共吸煙室跟人借火的親切感。

平清盛將自己所見所知和盤托出:「異靈川要將吸血鬼和所有非人都送入穿之黑洞榨取能量,這些能量他要來幹什麼我不知道,但我們的重點反正就是要讓他幹不成,對不對?」

以金狐損人不利己半點沒問題的德行,覺得這話放之四海而皆準,再對沒有了;紫狐則不發表意見,洗耳恭聽,他們倆都很沉得住氣。至於辟塵則完全沒有注意到平清盛的到來,他蹲在一邊好像有點生悶氣的樣子。平大人嗶嗶:「為了確保穿之黑洞成為唯一通道,白條天皇陛下以幻力封鎖了東京地下的出口,而空中的能量罩估計是異靈川親自設的。」

「現在吸血鬼倒戈了,老鼠天師們在法力符的加持之下干翻異界巡航者也只是遲早的事。非人們恢復了行動自由之後,我們只要把天上和地下的能量罩打破,大家跑精光,異靈川不管要搞什麼,不都要自然歇菜么?」

金狐摸著光溜溜的下巴,若有所思:「異靈川的起事設計沒有理由這麼簡單,而且一點防護機制都沒有嘛,這不合乎他的行事風格,這哥兒們應該是層層設防才對。」

平清盛堅持:「他怎麼沒有層層設防了,不是設防到你們都在這兒左思右想嗎?設計水平已經高過分了。」就說平大人成精呢,這聽起來是反對,其實是一個巧妙的馬屁,拍得欲露還含的,恰到好處,金狐對他的拍馬水平和意見都表示同意:「也對。」

不管從哪一層去想,打破能量罩給走投無路的非人們一條疏散口都是正道,但金狐對平大人的動機不放心,他純黑色卻略帶金色火焰邊緣的眼珠深深望着對方:「你一向與日本血族格格不入,白條天皇麾下全滅,難道不遂你心愿?怎麼會這麼積極想對付異靈川?」上下打量,「談談想法。」

平大人耿直,談就談:「我來自羅馬尼亞,但終是血族。」他脫口而出這一句,情不自禁便想起桔梗,心上突突一跳,沉默了一刻,他一向玩世不恭的樣子這一刻褪得乾乾淨淨,肅然之間有哀傷,「我不惜以死對抗異靈川,諸位要我上刀山下火海,儘管吩咐。」

金狐不動聲色:「然後呢?」他這一生見慣了絕望的人以全部所有交換一絲希望,現在的平清盛與那些孤兒寡母並無不同。

平清盛看他清雋的臉容一眼,不知道怎麼心中極憂慮自己接下來會一腳踩空,他清楚知道金狐絕沒有任何一絲多餘的同情心。但他必須嘗試,將心底打算和盤托出:「異靈川搞出了至少九個白條天皇,現在外面應該還有八個,血衛也造了兩個,他們的戰鬥力短時間內足以夷平所有的前驅,現在原生的血衛和彎將們還在死頂,但頂不了很久了。」

聲音低沉,一字一字都是沉痛:「拜託諸位施援手,否則今日就是吸血鬼滅族之日。」

金狐微微一曬,什麼也沒說,平清盛心尖即刻扭成一團,想開口巧言如簧,卻知道一旦金狐說不,那就再無轉圜,整個人一點點,如同灌了鉛一般,彷彿就要沉到地上。

忽然紫狐接過話來,淡淡說:「雖然我一直都不怎麼喜歡吸血鬼,卻也絕不願意看到你們滅族。」他望了望遠處,「尤其以這樣慘烈的方式。」

他伸出手,平清盛一愣,但隨即伸出手去,和紫狐一握,這是戰士之間的一諾千金:「我們會幫你。」

不容平清盛再說一個謝字,紫狐單刀直入:「平大人,你要選一個突破口去吸引異靈川的注意力,由我們來處理其他部分的問題。」

「什麼?」

一到要戰鬥時候,紫狐的頭腦就會自然而然地格外清醒起來:「白條天皇不是弱者,不管他用什麼方式被複制出來,都一定還延續著以前的性靈,異靈川必然警惕這一點。剛才我和秦禮與白條天皇戰鬥,立刻就被異靈川察覺,我相信他一直在密切監控每一個白條分身的狀態。」

「那我要怎麼做?」

「你挑一支複製品戰鬥力最強的隊伍,直接攻擊人造血衛或者天皇,儘快最大程度吸引異靈川,最好將他的精神力全部轉移到你那邊。」

他說話聲音溫和而輕柔,但平清盛不知不覺就聽從他的吩咐:「現在,你跟我介紹一下八支吸血鬼隊伍的行動路線。」

平大人剛要說自己不知道,忽然想起什麼,從桔梗給他的令符口袋裏摸出一塊不規則的圓形鵝卵石一樣的東西,上面有青色灰色縱橫交織的紋路。他撫摸著那塊石頭,上面的紋路感應到平清盛手心的溫暖,隱約發亮;他咬破手指,將自己的血順着紋路塗抹,塗遍之後以手心覆蓋石頭一面,另一面貼上前額,閉目說道:「等一等,我馬上探查一下族人的蹤跡。」還解釋一句,「這是從日本戰國時期天皇製造的蛛絲符,用於追蹤他派出的行動小分隊下落。」

金狐看着他的造型,閑閑地說:「我覺得還是用人類的CCAV網絡了解信息比較簡單呢。」

紫狐很公正:「現在不是沒網絡嗎。」

過了幾分鐘,平大人睜開眼,找了一根樹枝出來,在地板上比劃,也沒見他用力,混凝土的地面卻出現深深的印記,幾下畫出了一個簡單卻精確的東京行政區地形圖,將吸血鬼隊伍的分佈標記了上去。

其中在歌舞伎町那支,壓陣的有複製的天皇和血衛織田信長,總體來說實力最強,平清盛認為會是異靈川重點盯防的對象,他選這支隊伍當誘餌。

白棄沒有異議,隨手接過小棍子,開始往其他地方調兵遣將:「秋葉原、銀座與六本木相連,是繁華商業區,吸血鬼有三支隊伍分佈在此,秦禮你受累,去批處理一下;目黑與新宿各在一端,與中心相隔的兩支隊伍,辟塵麻煩你用遠程攻擊;其他我來對付。」

他看了看平清盛:「我們解決敵人之後,會讓所有吸血鬼轉入地下藏匿,而你的任務就是要跟異靈川本尊對上話,盡量拖延時間,直到能量罩被打破,而後馬上到東京塔跟我們會合。豬小弟認為東京塔可能是異靈川的控制中心。我們看能不能在那裏堵他個正著。」

平大人點頭答應,他忍了一下,沒忍住心裏的一個疑問:「紫狐閣下,你安排我拖住異靈川,難道是因為你懼怕與他作戰嗎?」

他問歸問,內心感覺上那是不可能的,紫狐都算了,他身經百戰,有可能會基於以最低戰鬥成本最快實現戰鬥目標的原則審時度勢,旁邊那位犀牛老兄怎麼說?辟塵傳承到的基因里想必就沒有謹慎作戰這種元素啊。

紫狐耐心地回答了他的問題:「不,我們不懼怕跟異靈川作戰,但現在我們身處人類的都市,異靈川如果發現狐族和半犀有全力出手的意圖,很可能立刻會以人類的整體安危作為砝碼阻止我們。他內心癲狂之極,什麼可怕的事都能在瞬間決定,那時候恐怕就比較棘手。」

「之前你們沒有全力出手的意圖嗎?」

紫狐笑笑,不答,總不好說之前他們只有全力打醬油的意圖吧,人家吸血鬼都要滅族了啊。

但他的顧慮是真的,異靈川雖然不敢直接操縱或侵入金狐和紫狐這個級別非人的精神世界,但他必然會設法窺視、觀察和收集信息以供判斷。

這幾位本意是來參加東京大戰戰場觀光團,還是雄師入關,意在王座,稍假時間,異靈川便能感應出來。

他言語平淡,但滿是慈悲,金狐在旁邊聳聳肩,嘀咕:「你想那麼多跟誰學的,又是豬哥吧?這個笨蛋流毒真廣。」忽然頭上挨了一平底鍋,辟塵在旁邊本來呆若木雞,從頭到尾都擺出接受組織與命運安排的姿態,現在卻皺着眉頭髮出嚴肅警告:「我聽見了啊,說誰笨蛋呢。」

金狐摸了摸頭,繼續嘀咕:「流毒太廣了。」

辟塵不理他,轉向平清盛,瞪眼——眼睛實在是小,儘管已經瞪到極致,臉上仍然只見兩條線,當然那絕對是兩條可以馭氣殺人的線——雙手揮舞了一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過來,然後說:「我給你們二十分鐘,二十分鐘之後你們如果還在跟吸血鬼打架,我就會從海上召喚最大能量值的颶風和整體真空摧毀整個東京,然後帶着豬小弟離開這裏。」

他一點都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二十分鐘。」

平清盛一臉懵:「啊?為什麼啊?」紫狐趕緊打圓場:「沒問題的,我搞定之後馬上去找你,萬一你先打完呢,你就站着別動。」辟塵很認真:「二十分鐘,我一會兒就把風預備好了。」紫狐點頭:「一定。」

看在狄南美的面子上,辟塵總算是信得過紫狐的,掉頭就走了,每走出一步,就有周長數米,不斷極速旋轉的龍捲風從他腳底接二連三冒出來,冒得跟雨後蘑菇、春筍或者黴菌一樣又快又多,而且隨着分秒滴答,風速,風力,整體規模都在不斷變大。幸好龍捲風們暫時還都挺乖巧,亦步亦趨跟在犀牛後面,要是能長出眉毛眼睛再拴條鏈子了,直接可以放寵物店裏賣了。

平清盛還是挺納悶:「怎麼了這是?」

紫狐看了看天邊的東京塔:「豬小弟一直沒消息,他很擔心。」對平大人笑笑,「不要嘗試去理解了,只要知道半犀閣下可不是為你或者為我們來的就行了。」順手一拍對方肩膀,「不必多慮,去吧。」

這就是平清盛前去執行任務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他不辱使命拖住了異靈川,還順手氣了對方一個人仰馬翻,爽得跟在雙十一零點就把購物車訂單列表全部成功付款了似的。等他一回到東京塔下,就發現氣氛沒有預期的那麼積極正面,主要低氣壓的來源似乎是地上躺着的兩個人類,都昏迷不醒,一個高大孔武的他認識,是阿拉丁;另一個則樣貌相當猥瑣,雖然處於無意識狀態,手臂里卻還緊緊抱着一台筆記本電腦,手指在表面上都按出印子來了。

金狐在,紫狐在,辟塵也在,平清盛趕緊摸出蛛絲符來往四面八方探查了一下,放心了,儘管犧牲慘重,但吸血鬼的血脈至少是保住了,大部分有生力量已經安全轉入地下。

他剛要開口表示感謝,金狐及時舉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聲。

那兩個人類一先一后開始手指顫動,從喉嚨里發出嗆咳,看樣子要醒過來了。

要論體格,阿拉丁甩小腦袋兩條街,所以率先清醒,後者呻吟咳嗽滾動顫抖折騰了十幾分鐘之後,終於也恢復了意識。他一咕嚕爬起來,首先是把筆記本電腦抱得更緊了,而後對着自己眼前這個奇異的角色組合出了好一陣子神,不曉得是估算自己這是徹底死透上了天堂呢,還是正在做一個很逼真的夢。

阿拉丁趕緊過去扶他:「小腦袋,你沒事吧?感覺怎麼樣?」

小腦袋馬上鬆了一口氣,不管是夢境和天堂,自己應該都不至於倒霉到要見到阿拉丁。

他稍微一清醒,就馬上喊起來:「大件事。」

大家都把他看着,意思是要麼你說點新鮮的。

小腦袋跳腳:「異靈川複製了一大堆吸血鬼天皇,分隊驅使吸血鬼去會合異界巡航者和幻獸,要將東京所有非人抓起來帶走。」

大家繼續把他看着,意思還是要麼你說點新鮮的。

小腦袋沒有在聽眾中引起足夠的關注,略驚訝:「幹嗎?怎麼你們都好像知道的樣子的?」

平清盛上前拍拍他肩膀:「你之前沒在,明顯現在處於補番期,來,我來簡單跟你交代一下進度哈。」

結果小腦袋聽完進度,跳得更高了:「吸血鬼跑了?非人也都跑了?那完蛋了!」

什麼叫要完蛋了?你這是要造反嗎?

他哭喪著臉:「造毛線反,老子攻破了他們的遠程控制中心,擾亂了異界巡航者和幻獸的整個通訊網絡,你們沒注意到它們後來變得比較像沒頭蒼蠅嗎?」

平清盛喜笑顏開:「哎喲,原來是你乾的!我當時這麼跟異靈川說的時候,抱着的還是詐和的心情呢。」大家回憶了一下,果然此言非虛,但是金狐覺得奇怪:「你怎麼有網絡?整個東京都沒有信號啊。」

小腦袋不知道這長得特別斯文敗類的哥兒們是誰,所以一點心理壓力都沒有,白他一眼:「異界巡航者有網絡,我就有網絡,具體怎麼個有法我就不跟你解釋了,術業有專攻。」

秦禮一聽說得對,聳聳肩認慫。小腦袋臨了還白他一眼,意思是我說到緊急關頭你插什麼話,繼續:「在他們的控制中心伺服器上我找到了今晚東京的行動計劃,他們要用吸血鬼和所有非人的能量初始化穿之黑洞,而後持續提供能量,讓它足夠到達一個叫做他多爾的地方。」他看看四周,「他多爾是什麼鬼?」

大家仔細地懷疑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紫狐和金狐對視了一眼:「異靈族認定的原始故鄉,傳說中是位於外太空的異界空間。開創和佔據他多爾的生命形態非常高級,已經擺脫了物理的形態,以精神存在的方式延續種族。」

小腦袋覺得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沒有物理形態,那不就是幾個比特嗎?高級啥?」

「所以這個地方真實存在嗎?」

紫狐搖頭:「沒有人知道。」

小腦袋嘆口氣:「如果真實存在的話,我希望他們那裏也有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有酸奶和充電器賣,否則日子就沒法過了。」

這話裏有話,阿拉丁跟他相處得久,馬上就聽出來了:「什麼意思?」

小腦袋手一攤:「行動計劃里說,激活之後,還要為穿之黑洞持續提供能量,直到它到達他多爾,之後黑洞入口要擴展到足夠大,將東京整個城市,日本,乃至整個地球都捲入通道,送達他多爾。」

大家異口同聲:「整個地球?」

辟塵馬上挑起他的擔子就往東京塔上走,看樣子是準備揪上豬小弟就直接撤退了,地球沒了他也不擔心,火星和土星對能夠改變和操控大氣成分的半犀來說都是宜居之地。

紫魂趕緊把他攔回來:「先聽他把話說完。」

阿拉丁這時候反應過來小腦袋剛才說「完蛋了」的意思。他扭過頭望了一下遠處,其他幾位也就都明白了。

吸血鬼已經藏匿,而無畏的自由主義戰士老鼠天師們解放了大部分被異界巡航者控制的非人,如果異靈川想要繼續他的乾坤大挪移計劃,眼前只剩下一個來源可供選擇。

大家不約而同把眼光投向遠處,今夜的東京毫無活力,平常聲色犬馬、燈紅酒綠之地都充滿漆黑與死寂。

而他們腦子裏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並非世界要滅亡了好哀傷什麼的,而是:這下豬小弟要跳腳了。

因為目前可見範圍之內,最後的能量來源,是人類,每一個人,高矮胖瘦,老少美醜,對異靈川來說都沒有任何區別。他們都是人形電池,正躺在某處,渾然不知道自己的結局。

結果最先跳腳的是阿拉丁,他身為人類,一想到眼前的三千萬人要面對的可怕前景,背上的汗毛都全部豎了起來。這是一千倍的奧斯維辛,一萬倍的黑太陽七三一,不管異靈有什麼目的,這樣大規模犧牲人類都是純粹的罪惡,不可容忍。他喊了起來,打破了沉寂:「你們不會坐視這種事發生吧?」

他對金狐怒目而視,好像人家已經表態說這事兒跟我們沒關係似的,言辭相當激烈:「地球也是各位的地球吧?如果整個搬去了一個什麼多啊少啊的鬼地方,難道你們的日子就會變得比較好過嗎?」他捶著自己的胸膛,明明是想要動之以情,但感覺上好像在賭氣,「異靈族沒有身體,可以喝風吸露,各位可是有的,怎麼?不想再品嘗宮古牛、神戶牛那樣的美味嗎?」

平清盛想要讓他冷靜一點,儘管效果適得其反:「理論上來說呢,我們要是願意喝風吸露,不要身體,也是可以活下去的。」雖然人類倒大霉他確實也沒什麼好處,但好歹自己比人家多一點優越性,心情還是比較好。阿拉丁更生氣了:「你什麼意思?」他真的很怒,「現在怎麼辦?」

沒人回答他。阿拉丁氣得胸膛高高鼓起,跟人猿泰山一樣捶了自己兩下,發狠:「一定要阻止那種瘋子。」他不愧是人類中的勇士,挽起破破爛爛的袖子,準備再度投入戰鬥——剛才去找小腦袋的時候也沿途打了不少架——「無論如何也要試試,死也沒有關係,反正都是要死的。」

他很昂然:「我媽媽把我生出來的時候,絕對沒有希望過我以一節金霸王電池的身份死掉。」

金狐看着他,竟然莞爾一笑,在外人面前真是難得:「不錯啊,以人類來說,你。」然後轉過去對平清盛說:「我有兩個非常重要的項目還在跟日本政府談呢,關係到日本能不能重啟百年核能重建計劃,為平民提供便宜而清潔的可續能源,是非常大的投資啊。」

平清盛很納悶,心想你這是想要我變賣變賣東京地宮的寶藏來參個股么?白條天皇屍骨未寒,這不太好吧。

結果金狐本來是沒有這個意思的,憤憤不平繼續說:「要玩世界末日這種遊戲什麼的,也不是不可以,但至少要等人把正事做完吧?」他伸手拍拍阿拉丁,「你說得沒錯,誰都不應該以一節電池的身份死去,也不應該如此被看待,讓我們一起去砍死異靈川。」

[5]

要砍死異靈川,首先要斷掉他送人類去當能源石的這條路,這是燃眉之急,紫狐問小腦袋:「異靈川用異界巡航者控制非人,但人類數量太多,不可能如法炮製,你有沒有在行動計劃里看到他們操縱人類的方法?」

小腦袋扭過頭去,看着黑暗中聳立的東京塔,努努嘴:「那兒。」

「東京塔?」阿拉丁恍然大悟狀,「難怪我找到你的時候你鬼哭狼嚎要趕這兒來。具體呢?」

他們是在離東京塔大概兩公里的地方被紫狐撿回來的,當時已經昏過去了,不知道遭遇了什麼。

小腦袋說:「行動計劃上沒寫。」

阿拉丁馬上宣佈:「要你有什麼用。」

小腦袋氣得牙痒痒,說:「聽老子說完,伺服器上的計劃書里沒寫,但他們的網絡行動總指揮告訴我了。」

「誰?」

「科恩布萊特,記得嗎,我猜是他為異靈川操縱網絡系統,後來發現果然是他。」

阿拉丁一臉狐疑:「這哥兒們為什麼吃裏扒外?」總覺得有點不對,「是不是反間計啊?」

小腦袋臉上掠過一絲哀傷:「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他看了看阿拉丁:「我一攻破他們的遠程控制中心伺服器,科恩就從暗網黑客們專用的一個即時聯繫工具上對我發出訊息,說他知道來的是我,而他的生命只剩下十分鐘。」

「這個,我覺得吧,也不至於這麼輸不起啊……」

小腦袋搖搖頭,把手裏的筆記本電腦打開,調出一張照片:「這是科恩布萊特,我剛剛認識他時候的樣子。」其他人雖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都圍過來看。

照片上是個典型美國白人男孩,長著很多粉刺,兩邊臉頰紅紅的,眼睛凝視着鏡頭,神情滿是挑釁,一看就是個叫人不省心的,但生機勃勃,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生命力可以從照片上滿溢出來。

而後小腦袋打開另外一個圖片,是一段短視頻,有一點模糊,但絲毫掩蓋不了畫面的恐怖。

典型以電腦自帶的攝像頭正對着使用者拍攝的角度,鏡頭裏的人物頭顱極大,五官擠壓在一處,皮膚半透明的,頭蓋骨與內部腦組織都模模糊糊可見,如同一個盛滿水到要爆開的白色氣球,極度畸形與脆弱。在頭顱以下並不是正常的身體,而是白骨森森,猶如骷髏先生脫下了內衣。唯獨兩邊的臂膀與手卻血肉豐滿,甚至算得上肌理分明,皮色光滑,手指指甲剪得乾乾淨淨。

他坐在電腦面前,身體被固定在一個圓形的金屬架內部,四周被交錯的金屬桿卡死。他的每一處骨骼與另一處之間有若隱若現的透明絲線牽連,而手臂和頭顱上的這種白色絲線更多,幾乎像是從每個毛孔中自行生髮出來的一樣。所有絲線的另一頭,都在金屬支架的內部,不知道連接着的是什麼。

即使如此,仍然看得出這是科恩布萊特,他的眼睛凝視着攝像頭,用一種像從胸腔某處擠出來的,遊絲一般的聲音說:「bro,記得嗎,我曾經說過,只要給我電腦和網絡,生活中的其他一切都犧牲也沒有關係。」

他好像試圖笑一笑,但沒有成功:「well,我現在知道了,不是那麼一回事。該死的,不是那麼一回事。」

他在說話的時候,手指一直在鍵盤上翻飛,而後他敲下回車鍵,說:「好了,我不知道你在為誰工作,但你肯定需要我剛才發給你的東西。文件經過了三重網絡加密,除了你,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解得開。」

他抬起手對小腦袋揮了揮:「solongmyfriend.」

而後毫不猶豫地伸手扯開了自己腦門上的一把白色絲線,視頻的最後一秒,科恩布萊特在影像中化身為蒙克名作《吶喊》中的人物,扭曲著開始幻化,頭顱軟化,緩緩垂落,如同一大坨黏稠的液體。頂級的一代黑客,眼看着變成了鼻涕蟲。

非人們還算鎮定,阿拉丁徹底目瞪口呆:「我操!這是怎麼回事?」

小腦袋心情低落地搖搖頭:「不知道。」

他整個人都帶着哭腔:「三重加密,太小看老子了,該死的科恩布萊特,說死就死,沒義氣,說好的制霸全球信息安全呢。」

金狐突然橫杠子插進來,制止了他的兔死狐悲:「說正事兒,到底是什麼消息?」聽語氣他可是忍得有點久了。

「東京塔上的某個地方有一個控制系統,長期在監控和操縱全東京居民的腦電波,異靈川利用這個系統能夠截取、編輯和重新發送腦電波,將他的意志變成所有人的意志。」

平清盛臉色變了:「中控室?!天皇用來為建設圈養場而設計的中控室。」

他抬頭看着在黑色天幕中傲然聳立的塔頂,問:「豬小弟是不是去了那裏?異靈川回來了沒?為什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一次誰也沒攔辟塵,也攔不住。他果斷撂下了自己寶貴的小擔子和所有抹布,抬手打了個響指,天地之間起了一聲嗡,一縷縷黑色的風出現在他指尖下,隨着手勢在空中飛舞,疊加,交融,最後壘成無形的台階一道道承接,從他們所站之處,通向東京塔頂。

辟塵撒腿奔上去,速度比飛翔還快,那道黑色颶風搭建起來的天梯,虔誠地侍奉和承托着它們的主人。

紫狐率先跟上,其他人緊隨其後,颶風在他們的腳下沒那麼服氣,有點嘟囔,不時還起個小顛簸,害得阿拉丁摔了兩回,但總算沒有中途撤架子。他們遙遙望着犀牛起落迅捷,一騎絕塵,可是到了頂端的瞬間猛然就停了下來,塔頂忽然出現一束光,映照着辟塵,他的身影一直投到了遠遠的下方。

那束光里還有一個人的身影,正站在辟塵的身邊。

大家衝上去,站在東京塔的觀景窗之外,看到豬小弟站在裏面,隔着玻璃,他滿臉悲傷。

平清盛伸出雙手往外推,做了一個開門的姿勢,從他之間發出手掌形狀的紅色光芒,離手心越遠形狀就越大,最後整個印到了東京塔身上,紋理分明,閃閃發亮。就像一個巨人給這建築物留下了耳光印子,還噴上夜光粉以作紀念。

隨着那掌印的覆蓋,觀景窗應聲矮化直到消失,接下來是東京塔,從上往下,從外牆開始到內部的電梯,一圈圈從三維建築變成了二維圖形,扁扁攤開。大家眼前一花之後,便發現自己站在了一個巨大的東京塔鳥瞰拼圖成品的上方,眼前是來自異空間的星空璀璨,一條白色卵石小路蜿蜒而向遠方;路的盡頭是一座田園風格的白色小房子,屋頂下懸的籃中插花猶未枯萎,錯落葳蕤,賞心悅目。豬小弟原來所站的位置對應在了卵石小路的開端前方。而奎木狼出現在了白色小房子的前面,他手持法杖,注視着豬小弟,隨之和金狐交換了一個眼神,電光石火之間金狐就領會到那個眼神的意思是:「不妙。」

阿拉丁對眼前奇景驚嘆了大概十秒,就趕緊走上去摟着豬小弟的肩膀搖了搖,說:「你怎麼了?」豬小弟沒反應,完全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擔心起來,「什麼情況?給人揍了?沒事兒,哥幫你揍回來,你別這樣啊!」

但說豬小弟挨揍才這樣如喪考妣,實在行不通,因為奎木狼那位爺杵在那兒全須全尾的呢,誰敢摸老虎屁股?莫非是他親自揍的?

豬小弟搖搖頭,什麼也沒說,掙開阿拉丁的手,慢慢蹲了下來。辟塵走過去,也什麼都不說,蹲下來,姿勢一模一樣地在他旁邊陪着。

平清盛上去,說:「我們剛剛聽說了異靈川用中控室操縱東京居民去填補穿之黑洞的計劃,你呢?有什麼別的消息嗎?」豬小弟看着地面,苦笑了一聲:「你們也聽說了?」

「那你們知道為什麼中控室能夠收集和不斷更新幾乎東京所有人的腦電波信息嗎?」

大家都不說話,豬小弟小聲說:「是松本清張麾下的信息安全公司幫白條天皇建立的監控系統,日本政府通過的最高級授權,所有信息收集和處理工作都是人類做的。白條天皇一開始,是想用這些信息來幫助他建立圈養場,分類、定位和收集人類血源。」

平清盛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說什麼好,儘管他向來不熱衷圈養計劃,但也從來沒有說過自己不準備沾白條天皇的光。事實上,從各地妖怪村定期汲取回來的血液,也是平大人從天皇那裏得到的供養一部分。

豬小弟看了看他,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平大人,你不用覺得尷尬,你們家白條天皇想必已經付出代價了,他苦心孤詣經營這個系統數十年,現在都被異靈川全盤控制了。」

「他在裏面嗎?」金狐立刻問。

豬小弟搖搖頭:「不,他沒在。」他的眉梢和眼角都耷拉了下來,一瞬間像是老了十歲,「他和松本家的人在一起,但我不知道他們在哪裏。」

阿拉丁倒抽了一口涼氣,終於知道豬小弟的悲傷從何而來:「美亞呢?」

金狐的腦子是最好的,他嗅出這一段短短對話中的不祥之兆,立刻問:「美亞是誰?」

阿拉丁輕聲說:「豬小弟的女朋友。松本清張的獨女。」

秦禮完全不需要其他信息交代了,扭頭看着豬小弟:「所以,異靈川要跟你做什麼交易。」

豬小弟把頭抵在辟塵的肩膀上,輕輕撞著,就像那是一堵牆,而他本身無法承受事實本身的殘酷,連說都說不出來。秦禮馬上不用問了,以他對異靈川的了解和金狐本身的心性,他完全知道那個交易可能是什麼。

「讓你選擇對嗎??選擇三千萬人的生命,還是所愛者的。」

辟塵扭頭看着自己的朋友,平靜地說:「你的八字到底有什麼問題?為什麼總是攤上這種事?」

豬小弟溫柔地拍拍他,說:「我的八字沒問題啦。」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胸口,說:「是這裏有問題。」

非常罕見地,紫狐、金狐和辟塵的臉色一起變了。

豬小弟卻帶着笑容,儘管那笑容里有許多深深壓抑的悲傷:「我不是個傻瓜。」

「三千萬居民,和美亞,對我來說,是一樣重要的,我根本無法選擇。可是,一個叫做豬小弟的初級獵人,不管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對這個世界來說,有什麼意義可言呢?」

「除非……」

豬小弟看着辟塵:「我身上還活着一個你們叫他豬哥的人。就像老爺子說的那樣,他擁有不可思議的能量,某一天能夠拯救萬民於水火。」

他按住心臟那裏,那顆心在緩慢地跳動,它跳過了滄海桑田,風雲變遷;跳過無數傷悲與狂喜時刻;跳過長長的一條路,在盡頭那裏所愛所恨都與它告別,無論如何緬懷,從此都不再相見。

那顆心有許許多多回憶藏在最深處的角落裏,和豬小弟之間,隔着一整個人生的距離。

金狐急促地打斷了他,問:「異靈川到底要你做什麼?」

豬小弟將視線投向正在東北角熠熠生輝的那個穿之黑洞,安靜地說:「要保全三千萬人,也保全美亞,我要做的,就是通過那個黑洞。因為我擁有的這個什麼忘川之心,可以提供所有穿之黑洞所需要的能量,送異靈川去他多爾。那樣的話,穿就不會吸取地球了。」

辟塵霍然而起,厲聲說:「不行。」

豬小弟安慰地握住了犀牛的手,他一直在笑,很平和,儘管前路多舛,但他決心已下。這是辟塵最恨的一種笑容,那種笑容每次都給他和南美帶來離別,帶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金狐追問:「然後呢?」

「然後?我猜異靈川在騙我吧,他說,美亞會在另一端等我。」他沉默了一下,聲線變得意外的柔和,彷彿夢囈一般,「接下去就沒事了,他回去了,人類世界也都得救了,而我可以過我一直想過的生活。」他垂下眼帘:「就是最平常的那種生活啊。」

紫狐和金狐對望一眼:「穿是為破魂達旦服務的九工之一,攝政王如果通過的話,利用忘川之心,穿的確無需初始能量激活就可以被設定任意去向。」

這樣的話,東京的三千萬人,甚至整個地球,理論上來說,確實是被救下來了。

這才是真正的一箭雙鵰——異靈川根本就是沖着豬小弟來的,什麼非人,什麼三千萬人,什麼七八個白條,一千一萬隻異界巡航者和幻獸,都只是打草驚蛇的那根棍子,或者是一個後備的方案。

而大家為之不安的原因是,豬小弟只有半顆忘川之心,因此他去通過穿之黑洞,最有可能遭遇的下場,就是身體崩潰,而忘川之心被異靈川帶去他多爾。

接下來他要幹什麼,就只有天知道了。

金狐心中一動,顧不上體恤豬小弟的心情,追問:「為什麼你知道異靈川不在這裏?他無形無體,你應該看不到他的。」

豬小弟指了指中控室:「他剛才跟我視頻了一下。」還補充了一句,「強行的。」

金狐足尖一點,化身為一道光,瞬間衝進了中控室,紫狐隨後跟上,豬小弟沒動,阿拉丁也沒動,辟塵也沒動,在好奇心和陪伴朋友之間,他們都自然地選了後者——畢竟,這一定是豬小弟最需要陪伴的時刻了,說不定,也是最後需要陪伴的時刻。

小腦袋和平清盛則秉承了自己一貫的風格,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後跑去湊熱鬧了,平大人還為自己找了一個很好的借口:「我是高階血衛,能夠啟動中控室的系統啊,我去看看能不能幫上忙。」小腦袋打蛇隨棍上:「我是網絡通訊專家啊,我去看看能不能定位異靈川的IP位址。」

他們兩個跟着衝進了那間白色的小房子,一進去就愣住了。

滿屋子的全息圖像,成千上萬交疊著,高速閃動,切換,以正序倒序隨機播放。圖像中有無窮無盡的人,行走,談笑,思考,睡眠,爭鬥,吵鬧,卻沒有一點點聲音,整個放映中蘊含着沉默的不知從何來的威脅。就像有一隻無形又巨大到無邊無際的眼睛,二十四小時俯瞰著芸芸眾生的生活點點滴滴,視他們為螻蟻,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會丟出一隻保齡球,將一切碾壓成灰燼。

全息圖像中有一個飄來飄去遊魂般的自由圖像,是異靈川的全身剪影,已經下線了,但緩存圖像中他的身影還無處不在,非常殺眼睛。

小腦袋往地上一坐,摸出了電腦,「嘿」了一聲:「這兒網絡信號真強啊,怎麼整的?」他抬頭招呼平清盛:「你能激活這裏的系統嗎?」

平清盛點點頭,手按上中控室的牆壁,牆壁后發出絮語一般的嗡嚶之聲,須臾后他的身份被識別出來,全息影像豁然就全消失了,呈現一大片空空蕩蕩的白色空間。平清盛莫名其妙鬆了一口氣:「我的許可權還有用。」好像得回來了一點點安全感似的。

他注視着天花板,那裏有無數光點正在游弋,但沒有投影,他解釋:「正常情況下,系統激活后,會立刻播放即時的監控影像啊。」

但今天什麼都沒有。

小腦袋頭都不抬:「這裏也被科恩鎖死了,等我看看。嗯,他最後發出來的文件里也包括這裏的系統信息,腦電波頻率轉換設備,伺服器,嗯,還有啥在後面。」

他立刻進入了自己的專業世界:「誰都別說話,等我來追蹤最近一段時間出現過的使用者。」

他以實際行動得到了各位高階非人的尊敬,因為他確實很快就追蹤到了最近的使用者。不管他是藉助本身實力、平清盛的許可權,還是科恩布萊特給他的絕密信息,總之他一路念念有詞地黑進了腦電波的控制終端,數據儲存和處理的遠程伺服器,最後明顯黑入了對方用於連接這裏中控室的設備。

小腦袋的電腦屏幕上,出現了如外太空星塵堆積般混沌、空靈與浩渺相結合的景觀,如同被俯瞰著的一個深邃灰色山洞,狹長而窄,不見盡頭,形狀彷彿一個瓶頸。其中有無數閃光的東西從瓶頸的頂端往下旋轉,相互碰撞出火花,而後引起爆炸,塵埃落定後生成更多閃光的點,變動不居地飄蕩著。閃光點之間飛翔著各種各樣光怪陸離的物品,復古式的電視機、皮划艇、汽水的罐子、毛巾與六角形的鏡子碎片。山洞頂端懸著一汪汪自成體系的綠色水窪,從水窪中間爬出來顏色詭異的昆蟲,抱着團蹣跚行走,消失在瓶頸的下方。無數長著奇怪臉孔,多足,多毛或多眼的怪物,見頭不見尾的長蛇蜿蜒在山洞四壁,綠色的眼睛與身體分開又如影隨形,兩盞探照燈一般幽幽地亮着。

在山洞最深處,有一扇門半開着,裏面幽幽發光,一串串黑色的畸形影子正魚貫而出,影子交疊,千千萬萬重合到一起,仍然只是一個。透過影子,能夠隱隱看到一個城市的剪影。

城市上空,沒有太陽、月亮或星辰,而是高懸著一面巨大的、極薄如蟬翼的鐘,上面的秒針正急急忙忙,滴滴答答在走。

剪影間有一座高塔挺立。很眼熟。

小腦袋把這一幕場景連上中控室的操作系統,全息影像立刻佔領了整個空間,他迷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這是什麼?」下意識地看了看電腦上的時間顯示,和那面天空中的鐘面完全一致,他自言自語,「實況轉播嗎?」

金狐凝視那城市的剪影:「那是東京。」他指向那扇門,「那是穿之黑洞。」望了望紫狐,「你覺得呢?」手指定在那些怪獸長蛇與密密麻麻的光點上。

紫狐眉宇間隱隱埋着一絲憂慮,他過了好一陣子,說:「這是暗黑三界,喧囂層。」

小腦袋在旁邊聽得一陣明白一陣不明白,他一臉不爽地敲打着鍵盤,發現自己的操作不怎麼靈光,好像有什麼在干擾他,於是自言自語:「這就是最近出現的使用者終端嘛,這個界面算是什麼鬼?」

他嘟囔的當兒,全息熒幕上那個灰色的空間上,突然出現了兩個出口。橢圓形,兩個出口中間相隔不遠,光線從出口外射進來,從中控室諸位的角度看,就像正躲在某個騎士的頭盔中,隔着眼睛開口向外窺視。

鏡頭慢慢拉近,那兩個出口越來越大,直到佔據了整個屏幕,一開始是全然的亮,白而熾熱的亮,接着影像慢慢出現了。

於是他們明白過來,自己確實是在通過某位的眼眶向外窺視。

異靈川。

金狐「啊」了一聲,轉頭對小腦袋刮目相看:「你直接黑進了異靈川的腦子!」

小腦袋接受了對方的尊敬,但完全不知道自己怎麼做到的,唯一的解釋是:「他把系統跟自己的腦子直接連接在一起了?」搖搖頭,「幸好這技術沒法普及,不然叫什麼好?萬維網,還是萬腦網?」

認清楚了這一點,就很好辨認那兩個開口的性質,其實就是異靈川虛擬的眼睛,他在以直接視覺功能收集外界信息。

他看到的,站在這兒所有人也就全都看得到了。

[6]

他確實沒在東京。

這哥們兒在洛杉磯,眼前就是著名的中國劇院,遠處是比弗利山,巨星們的豪宅點綴其間,街道上熙熙攘攘,這一帶向來是遊客們必來拍照留念的勝景。各種喬裝打扮出來的電影角色在四周遊盪,不斷吆喝着「一美金,一美金合影,一美金,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一美金你買不到吃虧,買不到上當」。

正在異靈川的視線中越走越近的是一位扮成瑪麗蓮夢露的金髮美人,但她不是過來招攬生意的,事實她很快走了過去,距離最近的瞬間,從對方的瞳仁里,大家瞥見了異靈川的形象,以及那女子如煙花盛放一般的恐懼與慌亂。

異靈川戴着他一以貫之的正式禮帽,身上是式樣繁複的法式襯衣,禮服,胸口的手帕和領口的領巾都是鮮艷的紅,上面刺繡著翩翩欲飛的金鷹,鷹頭露在外面,眼睛是縫製在手帕上的綠寶石,熠熠生輝。他在滿街的coser中鶴立雞群,扮演一個沒有臉的角色,不知道會不會有人願意付他兩美金合個影。

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平清盛悄悄問小腦袋,好像生怕異靈川聽到似的:「你黑進他的腦子,他沒反應?」

這有點不可思議,畢竟正常情況下如果有人對着你耳朵眼喊一嗓子,那感覺都是非常刺激的。

小腦袋也悄悄地說:「我覺得這哥兒們可能跟很多個不同的操控系統同時連着線,所以裏面亂成一鍋粥,敏感度很低。」

而後,有人像鬼魅一樣,突然出現在了異靈川的面前。

極美貌的少年,和少女。

像春夜的清風或夏日的草原,爽朗,潔凈,令人心曠神怡,無一處可挑剔。

但他們的眼神卻在說着另一個世界的言語。

少女冷靜地呼喚著異靈川的名字:「川,你要做什麼?」

異靈川的腦子像被水煮開了一樣,咕嘟咕嘟沸騰起來。因為佔據的是第一視角的原因,小腦袋他們無法觀察到影像的變化,可是屏幕劇烈地搖晃起來,不斷有怪東西從邊緣噴出來又落回去,提供了足夠的證據說明異靈川心情很激動。

「邪羽羅大人,見到您,真是意外之喜呢。」

他恭恭敬敬脫下了禮帽,一面轉向少年,語氣中更多了一份欣喜之情:「夜舞天大人,好久不見。」而後又把帽子戴了回去。

那是Law與Lou。

他們兩個都沒有回禮,反而是一副都很想揍異靈川的樣子,少女厲聲說:「異靈川,不管你要做什麼,立刻收手,否則的話,你的下場會比上一次更慘。」

異靈川搖著腦袋——這裏的詭異之處是他壓根沒有腦袋,因此只能通過帽子的方位來表現這個動作:「邪羽羅大人,看起來你很着急的樣子呢,怎麼?達旦大人終於不能再壓抑他的本性了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世界很快就要被毀滅了。」

他伸出一隻子虛烏有的手,誠摯地邀請:「那麼,二位要不要隨我一同,回到你們真正應該在的地方呢?」

Law和Lou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們的焦慮如此之明顯,簡直就像兩個在荒地里被野狗追趕的孩子。而這一切完全落在了異靈川的眼裏,他仍然伸着手,聲音溫存得如裹了奶與蜜:「啊,看看你們的樣子,我知道有什麼事在發生,我完全知道,來吧,夜舞天大人,我願意對你敞開心扉,毫無保留,而後,你或許會考慮我的提議。」

Law猶豫了一下,伸出了一根手指,陷入了異靈川袖子外的虛無中,而此時洛杉磯赤日炎炎的高天上打了一個乾雷,烏雲湧現,四合於空,天色變化如波浪翻騰。

而正站在異靈川腦子裏觀戰的諸位,隨着Law的手指接觸,忽然視角變化,從眼眶部位後退,退回到了初始的位置,而這一次他們所看見的不再是那個充斥着奇怪生物與光點的灰色陰沉山洞,而是原來山洞中出現過的那扇門,放大得充滿了整個屏幕。門向兩邊完全打開,裏面滿滿當當的漆黑濃如膠質,一面以亮血紅色虛線勾勒出來的鐘錶如鬼影覆蓋在門上,指針仍滴滴答答在走。小腦袋下意識去看了一下電腦右下角,兩個地方的時間現在是不一致的,那虛擬的表面比實際時間快二十分鐘,現在距離凌晨四點還有十秒。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都預感到有什麼事會在這個時間點發生,他們都在等待那秒針移動,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凌晨四點,整。

門向異靈川的腦海深處推移,就像電影中攝像頭拍出來的遠景,在觀眾的視線與門之間,磷磷細光一點點泛起來,鋪成了長長一條路。路的盡頭,出現長長短短的影子,而後,浪潮一般洶湧的人群慢慢流淌了過來。

成群結隊,成千上萬的人,紅男綠女前後,老少壯年結伴,氣宇軒昂者與畏畏縮縮者並肩而行,挨挨擦擦擠得如此緊密,以至於身體與身體之間簡直毫無空間,稍矮小的女子與孩子,也許會被人潮壓迫至窒息。但他們都渾然不覺其危險,更沒有露出難過的表情,只是一味地往前行走。

都閉着眼睛,臉上帶着奇怪的笑容,充滿欣喜、滿足與希望。

這人的隊列似乎沒有止境,最前頭的人漸漸走近了那扇門,一陣低沉而強烈的轟鳴從門內發出,像是從某種巨大怪獸的胸腔中釋放的怒吼,一整群人瞬間便被吸進了那濃稠的黑暗之中,隨即另一群填補上了前一群人的空缺,繼續被吸入……就這樣源源不絕,如無窮的廢紙不斷捲入永動不知休止的碎紙機。

隨着人群的進入,那扇門越來越大,長路的兩邊慢慢亮起來,出現了城市的剪影,建築物,道路,鐵軌,山巒與河流。剪影在旋轉、延伸和變幻,許多熟悉的地標一閃而過,富士山,洞爺湖,北海道鋪天蓋地的雪,三藩市的橋,大笨鐘,自由女神像,復活島上巨大的石像,玻利維亞的天空之城,結群奔跑着踏過肯亞草原的角馬群,舞蹈著的人妖們,專註吃着竹子的熊貓……

阿爾卑斯山峰,與太平洋碧波萬頃的水。

那些地標最後都凝固為一個小小的剪影雕塑,之後拔地而起,向那扇門涌過去,夾雜在人群之中,或飛舞在人群之上,等待着最後被吞沒的時刻到來。

當一切都被吸收殆盡,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很不走運的小腦袋他們並沒有全程跟進到那一個時刻的到來,因為他的電腦突然之間黑屏,而全息影像也就跟着一下子消失了。

小腦袋檢查了一下,皺起眉頭:「怎麼突然沒信號了?」

就在這時候,一陣天崩地裂的聲響震動了中控室所在的異度空間,紫狐反應最快,回身竄出,回到豬小弟他們身邊。犀牛,豬小弟和阿拉丁正並排蹲著,后兩位不知正在嘀嘀咕咕說着什麼,而在他們頭頂,只見一點白色應聲破空出現,飄然落地,紫狐看了一眼:「大哥?」他立刻想到的是,「南美呢?」

是秦慕回來了,卻不見南美。秦慕的白色面具被打碎了一半,露出他清雋的半邊面孔,神色仍然是穩的,他看了看紫狐:「速回狐山,東京出現了暗黑十獸,你們不能再冒險逗留了。」

紫狐根本沒聽,他重複問了一句:「南美呢?」他盯着秦慕殘留的半邊面具,神色嚴峻。秦慕伸手按住他肩膀:「我已經送她回狐山,我們需要啟動選命池判斷人類世界下一步的命運。」

紫狐將信將疑:「她肯走?」他非常了解銀狐的脾氣,他、豬小弟和辟塵都在這裏,而世界彷彿隨時會被粉碎,她在獨自逃生和死之間,一定選擇和這幾個人死在一起。

秦慕毫無表情:「她沒有選擇。」看樣子是乾脆把南美打昏之後送出去的。

他手指塞進嘴裏,吹了聲口哨,金狐從中控室里應聲而出,回到他們身邊,說:「發生什麼事了?」

聽完秦慕的話大驚:「什麼?暗黑十獸?」一拍紫狐:「那趕緊走吧。」

阿拉丁忍不住多嘴:「什麼是暗黑十獸啊,瞧把你們嚇得。」他看了看紫狐,「你不是斗神嗎?也有你打不過的狠角色?」

秦慕搖搖頭:「和打不打得過沒關係。」他其實並不是在對阿拉丁解釋,看着的對象是豬小弟,「狐族顯貴在渡劫期,就像蛇在蛻皮,或企鵝孵蛋到最後階段,能量損耗到了極限,短時間內又無法攝入和儲存,因此身體與精神都會極脆弱。我家三弟和四弟今晚走到這一步,已經萬分兇險,而我之所以來,就是因為不放心他們。」

他嘆口氣,微抱內疚之意:「抱歉,幫不了你了。」

豬小弟伸出手搖搖他的肩膀,誠懇地說:「你們已經幫了很多了。謝謝你們。」他看了看天色,很平靜,「我不知道什麼是暗黑十獸,但異靈川說過會確保你們無法阻止我靠近穿之黑洞。」

他揮揮手:「走吧,我一個人可以了結的事,何必連累大家呢。」

金狐走到秦慕身後準備離開,而紫狐還在猶豫,秦慕嚴厲地望着他:「暗黑十獸竟然被異靈川操控,證明他所圖極大,想必還有許多後手,四弟,你不可任性。」

他非常坦白:「我身為狐族祭祀,只能以本族安危為重。」

紫狐轉頭看着豬小弟,伸出手:「來吧,跟我們一起去。你們一起。」眼光掃過阿拉丁和辟塵,他知道自己的話語毫無效力,但至少也要試一試,就算是為了某人,「狐山是勝境,能保諸位平安,南美也一定非常高興見到你們。」

秦慕的半邊臉孔上浮起淡淡憐憫,溫和地說:「四弟說得對,世事流轉,都有定數,非一人之力所能改變,豬小弟,你何不跟我們走?南美重開選命池之後,傾我全族之力,說不定能改變定數。」

金狐一凜,低語:「大哥,你從不出妄言,今天怎麼破戒?傾族之力,可是大事。」

秦慕搖搖頭,不置可否,堂堂狐族祭祀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仁盡義至,正常人應該早就打蛇隨棍上,撒丫子就跟他走了,或至少是個半推半就吧。

不幸的是,今晚在東京還睜着眼睛的這批,都不是什麼正常人。

因此豬小弟只是用充滿熾熱感激的雙眼望着秦慕,舉手行了一個禮:「大哥的好意我心領了,請回去告訴南美,我把這兒的事兒搞完了就去看她。」

他嘴角有笑,像是想起自己這一生與南美重遇的那一刻,在東京塔的電梯里,穿着印花超短熱褲的銀狐忽然從天而降,頭下腳上落在他面前,說:「hello,我是狄南美。」

而在那不曾記得的上一生,又是如何相遇的呢?是什麼東西會讓素昧平生的你我從千里萬裏外走到一個點,而後從此無法將彼此剔除出命運,赴湯蹈火亦甘之如飴,死生與共從來不是比喻。

他伸出手拍拍紫狐,以長兄一般的託付,或幼弟一般的擔憂,說:「你千萬要好好照顧她,知道嗎?她不高興的時候,就給她點兒吃的,一個雞翅不行,就給兩個。」

辟塵這時候揮起平底鍋,照他後腦就是一下,怒氣沖沖:「喂,能不能不要這麼快就說遺言。」他學着紫狐去戰鬥前的樣子,挽起了衣袖,下定決心,「我不會讓你去那個狗屁黑洞的,就算要親手毀掉這個世界,我也不會讓你去。」豬小弟被逗笑了,摟着犀牛的肩膀,用哄小孩子的語氣哄他:「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毀滅世界什麼的大把人干,我們就不要湊這個熱鬧了。」他很認真,「我也會回來看你的,晚飯不是還給我留着嗎?」

他們言語之間,世界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變化起初,只是一陣陣的震動從豬小弟的腳底傳來;接着以阿狄公主的幻力所凝結成的鵝卵石小路一塊塊接二連三翻覆過來,飛旋到半空,炸裂,凝固,克服了重力的影響,凝滯,其中一塊不偏不倚就貼著豬小弟的腦袋,害他嚇了一跳。

中控室開始搖搖欲墜,裏面傳來小腦袋驚恐而惱怒的大叫聲,平清盛隨即出現在室外,拎着小腦袋跟拎着一隻貓似的飛奔向組織,小腦袋縮著脖子縮著身子,手裏倒還是緊緊抱着自己吃飯的傢伙。奎木狼也緩步跟着,過來了。

金狐叫秦慕:「大哥,你看那邊。」他所望向的視線極限處,是中控室所在的異度空間邊際,也就是與人類世界之間的連接處。那裏本來是完美的藍色天幕,現在開始呈現塑料遇到高溫時會有的融化感,表面逐漸扭曲著,本來清澈的顏色與質地都不再存在,一條條或長或短的黑色裂縫接二連三地爆出來,伴隨着一陣一陣有規律的砰砰聲。

像有人正用鏈錘一下一下攻城。

秦慕冷靜地說:「皕砳。」阿拉丁一愣:「啥?」

「暗黑十獸的一員,以金剛石為食的高能量非人,世代生活在暗黑三界的靜默層。本體只有米粒大一點,極硬,但能夠隨意提取、吸收和驅使方圓一公里內的所有礦物,組合成任何形態的身體或武器。戰鬥力強韌,除非摧毀本體,否則根本無法打倒。」

「你怎麼知道?」

秦慕示意他去看那些鵝卵石:「那是吸血鬼以幻力凝結雲母所制,你看看它們的變化。」

那些凝固着的半透明石塊正在一縷縷分散,屬於阿狄公主的幻力像被無名無形的烈焰烘烤一般,騰騰蒸發出來,在空中發紅,脆化,跌落在地,摔出一地閃閃發亮的殘渣。留下的是物質光滑而堅硬,外表有一層透明,內核是雪白的,正在慢慢收縮起來,變成一個一個石球。

空間邊界的裂縫越來越大,不祥的震動聲此起彼伏,石球被什麼吸引著往那個方向高速飛去,像一顆顆的石頭炮彈。平清盛拎着小腦袋沒注意,差點都被砸了。

秦慕再次催促:「我們要走了。」他再次對豬小弟伸出手:「你真的不跟我們去嗎?」

豬小弟搖搖頭,但是隨手推了一下阿拉丁,推向秦慕那邊:「你呢,倒是跟他們去吧。我們剛才說的那些,你也別放在心上了,我再想辦法。」他對小腦袋招招手,讓他過來,說:「也帶上小腦袋啊。」語氣簡直高興起來了:「平大人、奎木狼、犀牛啊,我都不擔心,但還是擔心你們的。」

結果阿拉丁不肯,他的理由非常現實:「拉倒吧,要是你帶着我們一起,我們沾沾光是有可能的,讓我們自己跟去,一走出你的視線範圍,大概就被這些狐狸活埋在哪兒了吧。」

三隻狐狸都面無表情,但也沒有出口反駁,照常理看,真活埋他們倒不一定,隨便扔哪兒讓他們自生自滅是完全有可能的。但豬小弟馬上就不能承受了:「大哥!求你幫幫忙啊,他們都是我的好兄弟!請不要丟下他們不管。」言辭懇切,態度焦灼,要不是犀牛使勁兒提着他,說不定撲通就跪了,根本不在乎尊嚴兩個字怎麼寫。

這位老兄利他主義中毒之深,這輩子下輩子估計都是沒救了。

結果呢,他說完幫幫忙這幾個字,猝不及防就有一道藍色光環從天而降,轟隆一聲砸在他們一群人腳邊,將他們結結實實圍了起來,隨即又淡化消失了。來得莫名其妙又雷厲風行,連辟塵都嚇了一跳。秦慕往後退了一步,捂住胸口處,彷彿被什麼重擊了一般,臉上露出詫異之色。金狐恍然大悟,叫了起來:「禁制!我怎麼忘記了,大哥,你感覺到了嗎?豬小弟能用破魂的禁制啊!」

懂得禁制意味着什麼的諸位臉上都紛紛放晴,完全是上世紀中國所謂放牛娃看到八路軍的即視感,尤其平清盛。他親身體會過禁制之能,此時一邊責怪自己後知後覺,一邊看熱鬧不嫌事大,馬上提議:「豬小弟!等我架你上東京半空,再弄個擴音器幫你喊啊!喊什麼好呢?嗯,要不就喊閑雜人等全都跪下,違者格殺勿論!你覺得怎麼樣?」

他喜滋滋地沉浸在自己的美好想像中:「應該最多五分鐘,咱們就能排隊摘取革命勝利果實了吧。」

金狐好像對他的台詞有點不以為然,大概不夠高級的意思,但刨去對細節的講究,大家的想法估計跟平清盛都差不多。

但是一片祥和里居然有一個人跳起來不服:「禁制?」瞪着眼睛喊:「不行不行不行。」

那是小腦袋。

考慮到他在獵人專業方面的才疏學淺,其他人都假裝失聰,不跟他計較的意思,只有阿拉丁以一貫風格好言相勸:「什麼不行不行,是你說了算的嗎,滾犢子!」

小腦袋一梗脖子,給他氣得鼻子噴火:「剛才中控室網絡掉線,你們全跑了,後來再度上線了好嗎!就剩下我繼續在異靈川腦子裏看大戲,你們猜我看到什麼了?」

平清盛馬上說:「我也在啊,你看到啥了我怎麼不知道?」

小腦袋眼都沒抬,氣壯山河:「我沒連全息投影,你能知道個毛線。」金狐打斷他們扯談:「到底看到了什麼?」

小腦袋認真地說:「我不知道禁制是什麼東西,但異靈川是做好了準備等著豬小弟倒霉的,我沒聽太明白,但有兩個法子,一個是豬小弟自己進穿之黑洞,一個是動用禁制。動用禁制好像他還更歡喜,說能夠喚醒一個什麼川什麼心的真正力量,哺育那個什麼穿,那玩意兒一出來,就相當於對穿之黑洞按下了啟動鍵。」

說真的,雖然這種事兒沒可能是小腦袋編出來的,但大家都有點不肯相信,畢竟到嘴的烤鴨飛出兩里地,擱誰頭上都很心碎。

迎著一片狐疑的眼神——貨真價實的狐疑——小腦袋急了,乾脆利落把電腦打開,調出緩存在裏面的視頻片段,啪一聲轉向大家:「不信自己看。」

視角仍然是從異靈川腦子裏往外瞅,小腦袋仗着自己藝高人膽大,這跟人家親爹串門一樣,隨進隨出。視頻里,Law和Lou仍然站在洛杉磯中國劇院前面,異靈川正在跟他們宣講什麼,彷彿是美麗新世界的光榮與未來:「在他多爾的新地球上,一切不必的干擾與衝突則都會被消除,暗黑三界、非人世界與人類不同物種的最優特質都將在強有力的機制保證下發揮到最大。人類繼續他們在科技上的發展,而非人異能因素能夠交叉影響,進化出更強大的能量體,融洽相處。而最美妙的是,那將是完全由我們統治的世界。」

他的嗓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尖細,帶着微微的顫抖:「邪羽羅閣下,您能夠鎮壓一切的力量!夜舞天閣下,您能夠從根本之處為萬民萬物帶來的和平!想一想,它們能為這個地球,為我的他多爾,為他多爾外的整個宇宙,帶來多麼美好的未來。」

Lou的眼眸深處閃出一抹迷惑,而Law保持不動聲色,他冷冷地望着異靈川,吐出兩個字:「是嗎?」他平常如春風本身所化,可在外人面前,他的斬釘截鐵也一樣無懈可擊,「川,你要讓邪羽羅十三分身背叛達旦的話,恐怕需要把你的計劃說得更詳細一點才行。」

「從最簡單的地方說起吧,譬如,我們已經知道你要將在東京活動的吸血鬼族群、所有非人,以及幾千萬日本居民投入穿,但相對穿需要的激活能量,那仍是九牛一毛;何況照你剛才的說法,他們並不必要全部犧牲,通過你的資源資料庫分析和歸類過後,最精華的人類與非人成員將會被活着送到他多爾,以重建你的美麗新世界。所以,你推動計劃的能量,來自哪裏?」

視頻畫面晃動了幾下,快速退回異靈川腦海內部,一開始一片漆黑,啥都看不到,大家都一愣,小腦袋馬上出聲安慰:「沒事,沒事,等一下。」

果然沒等多久,畫面就漸漸在恢復,小腦袋面有嘚瑟地補充了一句:「就說沒事兒吧,這是我乾的,花了一點時間,挺不容易,但我終於找到在那個變態腦里控制系統的訣竅了。」他看了看大家的臉色,生怕有人架把刀在自己脖子上要求他一舉內爆掉異靈川,趕緊又補充,「一點點,而且要非常小心,不能有大動作的。」

接着就交代出來,他所掌握的第一個訣竅,就是切換竊聽和偷窺的視角,在Law問出問題之後,異靈川的腦海里不再有東京的城市剪影了,也沒有穿之黑洞和千萬人送死大道了,連喧囂層的一切都不見了;換成了一個巨大的白色房間,大得沒有邊際,亮度如同一千個太陽照耀,裏面以橫平豎直的排列方式擺放着向遠方發散出去的、無窮無盡的機械設備。每一台設備都像一頭經歷過無數次雜交與無數年進化的怪獸,其結構的複雜程度能讓任何學文科的人看一眼就直接發羊癲瘋。

那些設備被無數條糾結交錯的流水帶相互連接着,流水帶行進之快猶如高速列車平治,兩旁垂下成千上萬的機器手,節奏精確得如同在彈奏貝多芬命運交響曲。從流水線上分揀出著滾滾而來的產品——圓形的,外層有一個白色光圈緊緊包裹着的球。

外形雷同,有大的如同汽油桶,小的堪比芝麻或芥子,匆匆一瞥間都能看到裏面包裹着的內核顏色形狀各異,有的在蠕動,有的不斷膨脹又被強力擠壓回原來大小,有的活力十足左衝右突。偶爾冒出來十隻八隻眼睛,突兀地緊緊壓在圓球的內壁,向外冷冷凝視着,但眼神內一片空茫。

其中有一個球引起了秦慕特別的注意,他伸手按下了筆記本電腦的暫停鍵,再放大到極限,視頻上模模糊糊一片深淺不同的藍,秦慕輕聲問:「這是什麼?」

紫狐眼力最銳利,看了一眼,說:「我猜是異界巡航者。」

這麼霎那間的工夫,孕育著異界巡航者的圓球出現了許許多多個,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在短短時間內,異靈川能夠驅動那麼多safat鳥飛臨東京。

異界巡航者成為強有力的佐證,再多看幾個白色光球之後,基本就可以判斷出來,現在在異靈川腦子裏萬馬奔騰的,正是他與以松本清張為代表的人類同盟聯手打造的混合基因非人生產線。

秦慕思慮周密,想得更深遠:「人類現有的科技能力應該不至於此,既然這是他腦海中的印象,我認為這更像是他計劃中在他多爾能夠建設出的理想生產線,已經具備一切他需要的條件,不被資源缺乏、人類或其他種族干涉這種外因干擾,能夠隨心俗語製造出他需要的任何東西。」

擁有這樣的技術與生產線,異靈川說要再造一個新世界的話,突然顯得不像是空口白牙地胡說。

只不過,他在利用不同勢力的時候,所描述的前景,大概都是不一樣的吧。松本清張夢想着的是什麼世界呢?誰也不知道,但總有他夢想的理由吧。

平清盛想到白條天皇所為之畢生戰鬥的未來,在異靈川這樣的邪惡之徒手中變成操弄傀儡的砝碼,怒火騰騰,從腳底一直燒到了腦仁裏面。他暗下決心,絕對不會原諒異靈川,無論如何,絕不能給那個傢伙一點活下去的機會,既是要賠上自己根本的命脈,都不甘心就此善罷甘休。

秦慕根據他們對話的上下文來推斷,在小腦袋斷線的短短時間裏,異靈川對Law描述的正是某一個版本的新世界建設計劃,內容與大家之前的推測並不完全一致——他確實需要能量,但也同時需要保留人類精英分子與絕大部分非人的生命,為長久未來的基因庫做準備。

他的目的是在他多爾重建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裏也有人類,也有非人,也有科學技術,也有物質享受,而不只是他孤零零一個回去跟自己玩而已。

最重要的是,那個世界是由他全盤控制的。

在那裏,沒有任何角色能夠凌駕於異靈之上,他們是至高全能的神。

隨着異靈川的意圖被分析得越來越清楚,外部空間傳來的攻城之聲也越來越響亮,中控室所在的空間之內礦物並不多,鵝卵石小徑已經全毀了,只留下一個狹長的空虛的坑。接下來遭殃的是中控室,用於建設牆壁地基所用的石材在瞬息間全部脫出了鋼鐵的框架,留下一個房屋的骷髏,裏面佈滿各種突然暴露在外的線和設備。要是整個挖起來,收拾收拾貼個標籤放在現代藝術展覽館,簡直能成為表現互聯網時代技術與人類建築融合這一主題的傑出作品。

那些飛出去的石質,在空中緊緊抱團互相擠壓,發出咔啦咔啦的怪聲,與異度空間外正在不斷逼近的皕砳呼應着。那些花崗岩忽然間柔軟猶如橡皮泥,被看不見的手捏成一頭弓背獠牙、四肢粗壯、腳爪如勾的石獸,大小與模樣都和史前霸王龍有三分相似,但比霸王龍更可怕。因為它並非血肉之軀,對平常的攻擊無所畏懼。

問題是這兒也沒人有閑工夫對它展開平常攻擊。

那頭石獸剛成型落地,就往豬小弟的方向奔,剛奔了兩步,奎木狼迎頭堵個正著,先一腳踏上獸頭制止對方前進,隨即法杖下擊,石獸當即被打成分子狀態,刺啦一聲直接氣化了。奎木狼面無表情地抬起腳看看,走到一邊去了。

這麼威武的一擊,居然都沒人關注,因為正在此時,異靈川充滿蠱惑力的聲音如畫外音一般從視頻中傳來,他在說的,正是令諸位適才一喜,又讓小腦袋跳腳反對的那個關鍵詞——禁制。

視角已然再度推進到異靈川的視覺窗前,筆記本電腦屏幕前方不知不覺擠滿了各種本來平時都頗為矜持的腦袋,甭管是誰,目前的狀態跟人類青少年在宿舍熄燈后一起看小電影時是一樣的。

異靈川款款說:「禁制,這個詞難道不能激起您的親切感嗎?夜舞天大人,對你來說早已不是新聞了吧,那個人,在人間出現了呢。」

聽到那個人三個字,大家都齊刷刷去看了豬小弟一眼,豬小弟不好說啥,只好裝瓜。

而洛杉磯的天幕下,Lou一怔,轉頭去看Law,問:「他說什麼?那個人?」

Law皺起眉頭,輕聲說:「攝政王。」

「什麼?」

Law目不轉睛盯着異靈川:「Paul的養父,或者嚴格來說,是擁有他父親原本心靈的贗品,在世界上出現了。」

豬小弟還沒說什麼,阿拉丁先不爽:「喂,贗品是什麼意思啊,我們家豬小弟不管是什麼,都堂堂正正獨一無二好嗎。」

摸爬滾打過了這麼久,辟塵這時候才算正式看了阿拉丁一眼,很難說眼光里有多少激賞或認同,但至少不再是「要不是為了豬小弟我管你今天晚上死在哪條街上」這種無動於衷。

不管大家承不承認,Law的想法就是這樣的。秦慕皺起來了眉頭:「暗黑三界的居民,連服萊長老在內,皆受命不準離開疆域邊界一步,沒有人敢於去尋找達旦。但如果夜舞天得知豬小弟就是達旦的養父,為什麼隱瞞?」

犀牛突然插了一句:「你怎麼知道暗黑三界的居民都不準出來?」

秦慕輕描淡寫:「我去過一次。」幾乎是毫無意識地,手臂往後輕輕一環,心神只有一瞬間無法安定,劇烈入魂的疼痛就提醒他,在白色長袍掩蓋之下,暗藍色的火焰還在焚燒他的肌與骨;不等到渡劫完畢,能量完全恢復正常水準,即使是狐族的祭祀,也無法逃脫暗黑三界結界的反噬。

異靈川給了秦慕一個完美的解答。

「夜舞天大人,你一定非常了解達旦大人對他養父的執念吧?如果知道世上再一次出現這個人,他會怎麼做呢?」

沒有人回應他。

因為答案明明白白就在那裏:「達旦大人將會放棄他對暗黑三界的統治權,以及對食鬼破魂族類的責任,高高興興地跟他養父一起,生活在人間,說不定還會去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讀書不算很厲害吧?那麼,那份工作的薪水想必不會高,老闆對他破口大罵的時候,他會把頭低下去老老實實承受,而不是伸出一個小指頭,把對方碾成齏粉。」

不能不承認異靈川的表達能力突破天際,給他這麼一說,凡是對達旦樣子有印象的人,此時都忍不住腦補他因為完不成銷售任務什麼的,在一個格子間被胖子老闆懟成渣的模樣。老實說,還挺值得撲哧笑出來的。

但任何人真的在夜舞天和邪羽羅面前這樣笑出來,說不定馬上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暗黑三界出身的高等級非人們皆視達旦為萬物統治者,比神靈更偉大,與人類為伍已經是難以想像的下限,更不用提要持續接受他們的折辱。

其中千百年來始終伴隨達旦左右,以踐踏天地為使命與樂趣的邪羽羅,更是無法接受。

異靈川對他們兩個的心事,竟然洞若觀火:「夜舞天大人,你見到了那個贗品,卻沒有告訴達旦他的存在,因為你不希望達旦再度過上普通人類的生活。而你,邪羽羅大人……」

從他視覺窗中望出去,Lou抿緊了嘴唇,雙手抱在胸前,擺出了極端戒備的姿態,似乎一言不合,就會馬上揮出毀滅之光。可是她清澈如溪流的眼中閃爍的又儘是不定不住之光,直觀地反映出她心事反覆如漩渦。

「邪羽羅大人,你對人世毫無興趣,你輕而易舉便能將這個世界全盤毀滅,或在寂滅層繼續你在黑暗空間無垠的征途。你會出現在這裏,只不過因為達旦剝奪了你另外十一個分身,使你的力量被極度壓抑,無從自行其是。而我,知道那些分身在哪裏。」

他對Law和Lou的了解,遠遠超過了後者的預期,這令他們吃驚,也帶來了激烈的情緒,Law此時幾乎算是粗暴地打斷了他的勸說:「你想要什麼?」

異靈川應聲吐露所求,一字一頓:「請二位大人協助,讓達旦陛下放棄追捕我。」

異靈川的思想出現了微妙的震動,就像一鍋粥煮開了,震得連屏幕都晃動了起來。小腦袋在這個過程中估計進進出出做了不少微小操作,能夠在一掃而過的畫面中看到他腦子裏出現火山爆發一般的場景,熔岩滾滾,從無數條深不可見底的黑色地表裂縫瀉出,佔領和毀滅了每一個角落。

他的聲音里第一次出現了真實的情緒,並非他想要坦誠,而是因為過於強烈的恐懼無法壓抑:「實不相瞞,達旦陛下,幾乎已經將我在人間辛苦二十年經營的一切都摧毀殆盡了,我本來還需要等待五年到一切成熟,但再也沒有機會,眼下是我最後一搏。」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我與二位歸根到底,是在同一立場,我會雙手奉上你們內心最渴望的東西。」

「為什麼我們要相信你?」Law咄咄逼人。

異靈川安靜地說:「夜舞天大人,你有你的方法看穿其他人,我也有。現在,你看着我,看一看,除了希望達旦回到暗黑三界,你內心深處,是不是還藏着這個人?」

Law睜大了眼睛。

從他的瞳仁里反射出來的,不再是異靈川裝腔作勢的禮服,帽子與空虛無物的身體,而是一個中年人。

中等身材,兩鬢斑白,眼角起了柔和的皺紋,他走在人群里,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當被他的雙手圈住脖頸時,也不知道死亡是如何降臨。

洛杉磯的晴朗天氣突然瞬間消失,之前翻滾的烏雲堆積到了一定的程度,於是大雨就毫無先兆地,傾盆而下。

雨勢稠密如幕布遮掩視線,遊人們猝不及防地四散奔逃,雨點打在他們身上和臉上,像鉛彈密集掃射。

Lou和Law一樣被淋得精濕,但他們沒有動,Law的眼光,聚集在異靈川所變化出的那個人身上,還有他的周圍。

雨水中一幕一幕閃現出來的,是這孤獨的中年男子過去若干年所經歷的一切。

他的名字叫做安,在很久以前,他還用過一個名字,叫做凱撒。

黑幫世界長年排名第一的職業殺手,身為人類,卻擁有妖怪一般強悍的體格,以及深海漩渦一般無堅不摧的意志力。

他所執行的最後一個任務,是刺殺某頂級醫院的院長。行動當晚,醫院誕生了一個天生沒有心臟的嬰兒,母親在手術台上身死,沒有任何其他親屬或與之有關的信息,安在經過育嬰房時,神使鬼差地停下了腳步。

他帶走了那個嬰兒。

十六年後,那個嬰兒成長為俊美無匹的少年,安叫他阿落。

阿落善於烹飪,在普通的學校讀書,他沒有心臟跳動卻仍然能夠存活,只是身體非常虛弱,成績也一般。所幸在安的保護之下,並未遭遇校園暴力或其他挫折,他們不斷遷徙,相依為命。

本來日子就會這樣慢慢過去,安曾經想過,不知道誰會先離開人世,如果是自己,即使靈魂來到地獄,日日如西西弗一般苦苦掙扎,大概也無法斷絕對唯一親人的擔憂吧。如果是阿落的話,那麼,對於安來說,親手為兒子下葬的一刻,自己的人生也就徹底圓滿了。

但他在如此期望的時候,從來未曾想過這個結局也可以用一種多麼慘烈的方式到來。

在拉斯維加斯,罪惡與繁華之城。

在最後化為灰燼的娛樂場廢墟上。

就在安的眼前,阿落活生生被自己最好的朋友殺害。他甚至沒有發出過一聲反抗的嘶吼或悲痛的哀鳴。

大多數時候,人們不反抗,是以為那個要剝奪我們一切的人,愛過我們。

愛在這個世界上,常常是最殘忍的那個兇手。

彷彿是命中注定奪去了安人生中最後光明的人,他的樣子,從此就像被燒紅的青銅在他心上印下那般清晰。可是無論安多麼想要復仇,他都無能為力,仇人的身影消失在巨大的星辰十字架之間,他的領地是暗黑三界,人類根本無法與之抗衡,想都不用想。

當絕望包圍了安時,有一隻虛無的手向他伸來,伴隨着甜蜜溫存卻極具蠱惑力的聲音,說:「現在,你不反對變成妖怪了吧。」

他於是變成了妖怪,在漫長的時間中走遍世界的大部分角落,去為異靈川,也為自己,尋找並獵殺那些天生的孤獨絕望者,以他們的靈魂為媒介,開啟通往暗黑三界之路。

他最後成功了,但是,也失敗了,故事很長,無論多麼大的雨,都承載、表現不了那麼多的悲哀和掙扎。但卻能告訴觀者,在千山萬水,橫跨此界與彼界的跋涉之後,安得到了一個什麼結局。

他落在了幽深的精神禁錮里,不再是殺手,也不再是妖怪,而是一縷遊魂,仍然對永失所愛的遺憾耿耿於懷。

Law的臉色變得慘白。

他曾經用過的名字,他曾經擁有過的人生,在被突然激發的回憶中慢慢蘇醒過來。十六年的父子深情,與劈頭蓋臉的雨水交織在一起,在本應該有心的地方無物跳動,卻不妨礙他產生平素根本不存在的強烈悲痛。

他問:「他在哪裏?」

聲音很低,雨水聲音如雷鳴,但每個字都傳到了異靈川的耳里,他腦海中的激烈熔岩突然就平息了,也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攻心之術,再次見效。

「只要你幫助我,夜舞天大人,我會再造令尊的身體,完整地交還給你。」他的話信心十足,不容置疑,「你知道我有這個能力。」

雨水也打在他的身上,他的所想所言,在四周蒸騰為場景,竟然是完全一致的。他明白夜舞天為什麼要召來暴雨,大量的水,能夠幫助他甄別異靈川的言辭真偽,而後者抱着孤注一擲的心情,坦然接受了這測試。

過關。

Law轉頭看着Lou:「你呢?」

Lou微笑起來,反手不知從何處抽出發出幽幽光芒的長劍,漫不經心地說:「我曾經問過Paul,如果殺掉他,會怎麼樣。」

「是嗎?他怎麼回答?」

Lou的眼神亮如暗夜中的啟明星:「他說,你不妨試試。」

只是她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川,你到底想要什麼?」

川沉默了一下,雨勢仍在,他這時候的任何一句謊言,都會毀掉一切,因此異靈川不得不和盤托出自己的最終目的。

「我必須要回到他多爾延續後裔,否則異靈將就此滅族。」

「在地球上不行嗎?」

「他多爾是唯一能夠讓異靈誕生的環境,我的族人幾乎已經全滅,再也無法為我提供後代誕生所需要的能量,我必須依靠地球的資源和人類科技的幫助去儘可能聚集。本來設計其實對世界整體而言並無太大損害,但達旦的追捕迫使我採用更激進的方法,現在我寄希望於能夠讓攝政王進入穿之黑洞或使用禁制,這樣馬上就能得到足夠的啟動能量……」

他說到這裏,忽然停下來,以一種極詫異的口氣說:「這是什麼?」

屏幕突然產生了一陣劇烈的抖動,接着就全黑了。小腦袋聳聳肩:「接下來我就被他的腦子踢出來,然後沒一會兒就地震了。」他到處看看,「是地震嗎?」

秦慕是個百事通:「你猜得沒錯,夜舞天用引水傳靈之術,能具化一切思緒或想像,我想異靈川在身邊的畫面上直接看到有人在窺視他。」

想一想還挺氣人的——莫名其妙來一群不速之客,在自己腦子裏排排坐看電影,看得還挺熱鬧,爆米花都吃了好幾輪主人家還不知道!

小腦袋嘀咕了一句:「他的線程太多了,我剛隨便看了一下,至少聯了十幾個其他地方的系統。」很沒癮的樣子,「難怪蹭半天都沒反應。」

秦慕的半邊臉上露出古怪表情,說:「什麼其他地方的系統?」

小腦袋覺得這顯而易見:「就是他不止看着東京一個地方啊,我剛想順藤摸瓜就被踢出來了,只來得及看到洛杉磯和法拉克福的地址。不過呢,好像都是國家情報機關的監控系統。」搖搖頭,「這個變態到底想幹什麼?」

[7]

秦慕一聲長嘆,欲言又止,大概是打定主意不去管閑事了,疾言厲色催促紫狐:「即刻動身,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白棄不但沒有動,反而淡淡地說:「我猜已經有點來不及了。」秦禮往遠處看了一眼,說:「我覺得四弟說得對。」

秦慕說了一句什麼,連自己都聽不到,他的聲音被一陣天翻地覆之時才有的響亮炸裂聲完全淹沒。顯然他們在這裏看小電影的時間實在太久了,皕砳轟出了最後一擊,徹底擊毀了中控室與外界的空間界限。

如同巨浪擊穿木船,或強風吹透茅屋,眨眼間便能把後者的存在抹殺殆盡,此刻的中控室也是如此。

那間設置控制系統的小房子首當其衝,殘餘的鋼鐵框架眨眼間便分崩離析,散落一地。但地這個概念在此處不復存在,因為整個空間外圍已經碎成大小不等的殘骸,飛散出去,殘骸不可見,卻可知可觸可感。如果有飛機在附近經過,或被這無形之物擊中而墜毀,或乾脆卷進程度強烈的空間漩渦之中,運氣不好的話當場墜毀;運氣好的話憑空消失,而後在數千裏外某處再度冒出頭來,機組與乘客都宛如再世為人。

那些鋼鐵框架失去了承托,直直墮到了人類世界,橫亘在本來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帶着一種茫然之感。

其他人習慣了腳下空虛,但阿拉丁和小腦袋則差點馬上摔死,他們哇哇叫着在下墜過程中被白棄和平清盛分頭一把撈住,驚魂未定,便被眼前場景震懾,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眼前是東京,曾經令千萬人驚嘆的繁華世景此時黯然失色,完全佔據所有人注意力的,是穿之黑洞。

明亮到令人目盲的巨大閃光面,已經擴張到幾乎彼此可以相連,東京看上去就像舊式遊樂場里的那種鏡屋,密密實實地被包圍着,每一個縫隙都覆蓋着不知道會通往哪個世界的詭異變形鏡。唯獨中間一小塊地方地板還保持着令人安心的穩定,但恍惚間那地板也會變成鏡面,觀者低頭下去,會看到地獄就在自己腳下伸展開。此時的東京,就是那一小塊孤島。

但這感想亦延續不過數秒,因為比穿之黑洞更直接的威脅悄然直面,避無可避。

有什麼東西從地面上升起,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全部是石頭,或者說是石質之物,花崗岩、鐵礦石、石英、雲母、大理石,其中還夢幻般夾雜着無數晶瑩奪目的天然寶石,光線折射上去,珠光奕奕,璀璨華麗,如同夢幻。那是從無數建築物的外立面與內部,道路,橋樑,公園中的花壇,地底下,各處被召喚出來的礦物結晶,不管它們曾經的形狀和功能是什麼,是否價值連城,此刻都有條不紊地掙脫了原先所屬的結構,向著某一點而去。

公共設施的毀壞,因為空無一人的緣故,並沒有帶來什麼直接後果,可是許許多多的樓房,卻在這一刻變成一條條被抽掉了骨頭的魚,軟下去,塌下去,翻倒,碎裂。

不需要異靈川或穿之黑洞再做什麼,毀滅的多諾米骨牌已經被推倒第一塊,綿綿不絕。

無數人於睡夢之中莫名其妙被砸成肉醬,或墜下高樓屍骨無存。

豬小弟沒有看到這一幕幕慘劇,可是他完全能想像到,不由自主的,他臉上便慘然變色。與此同時,有一點小小的東西從遠處疾馳而來,又倏然而停,在豬小弟的正上方停下。

青色,只有一顆種子大小,雪花般的六角形,正中位置有一個黑色的點,上上下下起伏着,像在呼吸。

秦慕抬頭望了一眼,說:「皕砳。」他仍然帶着大半邊面具看不出臉色,眼神中卻有難以掩藏的懊惱,不知道是為了自己親身涉險,還是不曾阻止其他狐族的成員蹚渾水趟到了無法上岸。

那顆青色種子,驅使著無數的石質之物在它周圍停留,像被檢閱或等待選擇;之後,平凡無奇的那些候選者都被淘汰了,紛紛墜落到地,接二連三發出砸穿各種東西的巨響,將原本整潔完整的城市打成篩子。

留下的都是寶石,從各處珠寶店,礦物收藏場所,以及私人的首飾箱中被召喚出來的美麗的寶石。鑽石,瑪瑙,紅藍寶石,翡翠,一顆顆,一粒粒,一串串,向青色種子飛去,附着其上,無形之手盡情雕塑,鑲嵌,加減,漸漸塑出頭顱,軀幹,四肢,

顏色紛亂而奪目的華麗巨人,在末世的背景下璀璨誕生,驕傲的雙眼由巨大黃色鑽石鑲嵌而成,放射銳利光線,能夠切割一切硬度比金剛石弱的物體。

雖然有一個看上去很頑固的名字,卻為自己組裝了窈窕的女體,修長雙腿跨在空中,驕傲地挺立着形狀完美的迷人胸部和臀部,沒有足夠柔軟之物能夠形成秀髮,但頭骨全部由全美鑽石形成,凈度,顏色,切割全部無可挑剔。

同樣價值連城的翡翠群所合成的並非身體部位,卻對身體起著畫龍點睛的作用,那是一件翠綠色的比基尼,式樣別緻,在關鍵的部位似遮似露,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多此一舉。理論上來說,那關鍵的部位只不過是不同顏色的礦物而已——完全可以想像其中必然有兩顆碩大濃艷的紅寶石,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原諒我的惡趣味)。

手掌心上方浮遊著無數顆身體組裝完畢后不再需要的珠寶,繞着圈兒緩緩轉動像迷你的彩色行星帶,皕砳發出甜美性感的笑聲,響徹天際:「真熱鬧呢。」

雖然看上去好像就是很喜歡去夜店勾引陌生男人的樣子,皕砳具備的風格卻對社交毫無興趣,她環顧四方,說:「那麼,誰要戰鬥嗎?還是任由我摧毀這裏就好。」

大家互相看了看,阿拉丁和小腦袋都不約而同攤了攤手,意思是這個我們可就幫不上忙了啊各位。接着奎木狼以他獨特的嘶啞喉音低沉地說:「我的。」

他挺身而出,每在空中踏出一步,型號就大一圈,直到與皕砳匹配,青銅色的狼頭出現在穿之黑洞明亮的背景前,輪廓分明,像一個上帝親自創作的圖騰浮雕。

他們一句廢話都沒說,即刻投入戰鬥,法杖上纏繞着霹靂,不需靠近皕砳,已將後者身體震動。但那具詭異卻又美妙的女體靈巧地盤旋著,每次都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法杖的追擊,她嘴唇中念念有詞,雙手相合,掌心中的寶石飛速轉動,漸漸變得黏稠如泥,隨着她指尖的飛快觸動,竟然變成了一把衝鋒槍的模樣。皕砳舉起寶石衝鋒槍,對着奎木狼扣動扳機,從槍膛中怒吼著飛出的子彈有着絢麗顏色,以及危險的咒語之光。奎木狼提起手臂,一串子彈打在他的青銅護肘上,叮叮叮幾聲響過,子彈嵌入盔甲,沉靜須臾之後,猛然爆發出極猛烈的光亮和衝擊力,護肘不曾碎裂,卻咔咔兩聲,出現了輕微的裂痕,奎木狼一驚,頓時狂怒起來。

他從暗黑三界跟着豬小弟過來當狗,每天餐風露宿含辛茹苦,唯一提醒他自己身份的是化出原身之後這套身上的盔甲。盔甲材料來自暗黑三界的寂滅層,是沉沒在深深熔岩礦底的流浪星球殘餘物質沉澱所成,非人世界最偉大的工匠須臾班親手為結界守護者打造,代代相傳。「你不曾擁有奎木盔甲,你只是為下一隻狼保存。」它象徵的是暗黑三界結界守護者的尊嚴。

奎木狼慢慢放下手臂,碧綠雙眼中怒火熊熊,徹底爆發了,他怒吼著揮動右手,將法杖直接扔了出去。皕砳極速閃避,法杖卻帶着自己獨特的生命力追擊不休,直到將皕砳攔腰斬斷,頓時構成她身體的許多鑽石散落半空。

狐族幾位還好,出於自尊都保持着超然的觀戰態度,但平清盛就徹底看呆了,他對阿拉丁說:「這身材!除了什麼都大了點,那是真不錯啊!」

他選的談話對象很對,這兒除了阿拉丁,沒人跟他在這方面有共鳴,但後者也及時指出這會兒鑽石女郎已經身首異處,不再具備那麼強烈的美感。平清盛點點頭:「該!誰讓她在冷兵器戰鬥里突然摸出一把槍,太犯規了。」

與他所估計的不同,皕砳並未就此結束戰鬥,她變成兩截的身體快速地扭曲,拉長,斷面接觸之後馬上融合在一起,手臂舉起與頭顱纏繞在一處變成一個混沌的毛坯,很快,一隻六足多口的可怕石獸出現在了奎木狼面前。她所拋下的寶石也相互粘附,變成了比較小隻的怪獸,扈從在側,咽喉間發出低吼,向奎木狼發起衝鋒。

平清盛嘆口氣:「這還沒完沒了了。」

他說得很對,眼下的局面,就是一個沒完沒了,奎木狼對付皕砳固然綽綽有餘,但也要花費一番工夫,而今晚在東京彰顯存在感的,並不只是皕砳而已。

另一種古怪的非人隨之登場。

乍眼一看是魚,每一條都有雙人帆船那麼巨大,身形前方而後長,拖着一條長長的魚尾,從東京上空的遠處,辟開空氣之海,搖搖擺擺前來。那動作看上去慢得甚至有點遲鈍,彷彿隨時要停下來問路一般,實際上轉瞬就到了跟前。

細看仍然是一條魚,鰭與腮都齊齊整整,魚腹底色雪白,上面是蜿蜒交織,深深淺淺的灰黑色線條,猶如一幅望山似水,望水似山的水墨畫,整個腹部高高鼓起,猶如十月懷胎。

魚頭扁平,魚唇極厚,覆蓋整個頭顱的前部,呈現猩紅色濃艷的肉質,上面一層一層裂開溝壑,足足有七層之多,滿身魚鱗是青黑色的,每一片都有海碗大小,每一片都與另一片相互交疊覆蓋。

最令人注意力深刻的是魚的眼睛,是一隻浴缸那麼大的、陰沉的灰色眼睛,沒有長在身體表面,而是在身體上方,順着魚的身體,從頭部到尾尖,似乎沿着某條設計好的路線巡遊一般,來來往往,瞳仁若有所思地轉動着。

阿拉丁都不廢話了,沖着秦慕一擺頭,對着那玩意兒一指,秦慕語調陰沉地說:「鰒黽。」

阿拉丁喃喃自語:「我有種預感就算你把這兩個字寫出來,我也不會認識。」

魚眼定在了阿拉丁的身上,這哥兒們出生入死,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可是不知怎麼,在魚眼死氣沉沉的注視中,硬是不由自主感到褲子裏一熱,似乎已經尿了。他驚慌失措地隨手抓住了小腦袋:「媽呀,這是個什麼鬼東西,叫人心裏毛焦火辣的。」

豬小弟安慰他:「沒事兒,魚嘛,咱們吃得多,你想一想,那嘴最肥,做成剁椒魚頭一定很好吃。」

秦慕聽着他們扯談,搖了搖頭,但神色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即使仍然在險地停留,他的焦慮也已經消逝,狐之祭祀的基本修養,也許就是要在生死面前沉得住氣。

他對金狐說:「你即刻回狐山,為他人涉險,非你本性,何況秦展兩兄弟從四色場出關在即,需要你接引。再者,南美如果醒了,一定大鬧狐山,長老會和庄缺都不在,必須有一個頭腦冷靜而她也信得過的人勸慰。」

秦禮看看他的臉,說:「好。」

然後說:「面具是給南美打破的吧?」

秦慕不置可否,但眼神中微妙的無可奈何流轉,卻已然說明了事實的真相。他隨口解釋了一句,卻不是說給秦禮,而是說給白棄聽的:「她身體已經極度虛弱,再動干戈,一定當場魂飛魄散,我不可讓她任性留在此地。」

白棄微微一笑,心中瞭然,秦慕轉向他:「至於四弟你,我知道你必定要留在此地,為的是讓南美在狐山安心,她在世上誰也不怕,只怕你,誰也不信,只信你,你留在這裏,她的朋友就會安全,這是她的信念。」

白棄淡淡說:「大哥知我。」

他俯瞰東京,那裏有一個在黑暗中活了許許多多年的人,還留存着一點點他們共同擁有過的往事,也許現在還頑強地活着。為了南美的信念,也為了見到那曾經竭力保護過他的人,紫狐沒有別的選擇,必須要留下來戰鬥。

金狐最善於審時度勢,決定已下便無需猶豫,他對自家兄弟點點頭,再看了一眼豬小弟和辟塵,即刻扭身化作一道金色閃電直插天際,幾個起落轉眼消失,走得那叫一個乾淨。

紫狐注視着金狐的背影,手心緩緩出現一個紫色光球,就要動身去攔截鰒黽。他手上還提着阿拉丁呢,一面想找地方放下,一面還好心跟他解釋:「這種非人的腹部每隔一段時間就能孕育出大量寄生蟲,會隨着魚鱗的開合噴出,有劇毒,你一會兒把鼻子捂緊點兒,衣服領口袖口最好也紮上。」但是秦慕示意他稍候,自己跨過兩步,雙手按在豬小弟肩膀上,說:「還有五分鐘,就是凌晨四點。」

豬小弟一凜。

「暗黑十獸,在暗黑三界裏處身於食物鏈高層,除了破魂、食鬼與邪羽羅十三分身之外,算得上是喧囂層里能量等級最高的十種非人。我不知道異靈川是如何做到令它們為自己所用的,但它們確實都在這裏,正在接踵出現。」

彷彿是應和他這句話,東京晦暗的城景中此起彼伏地閃現起墨綠色的點點游光,一時在東,一時在西,走位飄忽,活像演唱會的現場忠誠的粉絲們一邊舉著熒光棒保安滿場奔跑,一邊嘶喊偶像的名字,希冀得到一點點注視。耳力極佳的豬小弟,還聽到了一絲絲奇特的嘶嘶聲。

他剛要問,秦慕就直接說了:「那是飍仌,正往這邊來,相信我,你不會喜歡正面看到它的樣子的。」

阿拉丁長嘆一聲:「暗黑三界那些鬼東西取名字的時候能不翻《康熙字典》嗎?」

秦慕比他有學問,沒有被這些小問題困擾,他操心的事要關鍵得多,皺着清雋雙眉,他直言不諱:「有紫狐和辟塵在,我們不至於戰死,但一旦開始跟它們戰鬥,就必須儘力而為,絕對沒有餘暇去顧及東京的安危。」

豬小弟惴惴不安地輕聲問:「大哥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無論我們如何想要周全,再過五分鐘,如果我們從異靈川的腦子裏看到的預告沒有錯,東京居民很快就會被他發送出的腦電波控制,如待宰羔羊一般自己走去穿之黑洞送死,對此誰都無能為力。」

豬小弟一腦門汗,他驚慌地抓住小腦袋:「你不是已經把系統破壞了嗎?」

小腦袋搖搖頭:「沒有,我只是破壞了它們控制幻獸和異界巡航者的遠程控制系統,腦電波的發射是異靈川在親自操控的。」他很同情豬小弟,「而且,我相信即使破壞了他的系統也無濟於事,從這哥兒們的行事風格來看,他肯定早已經投射了預設程序到幾千萬人的腦子裏,只需要一個信號激活,東京的居民就會按照程序行事。」

豬小弟馬上跳了起來,但秦慕按住他,強迫豬小弟擊中注意力:「用你的禁制吧,用攝政王從忘川之心那裏得到的力量。」

小腦袋馬上表示反對:「說了不能用哦。」被秦慕看了一眼,縮回去了,小聲地說,「人家可是警告過了,說就等着你用的。」

秦慕沉聲說:「異靈以純凈精神體存世,其思維世界之敏感,猶如眼中不可摻沙,我不相信他被人窺視這麼久,卻一無所知,也許我們所看到的,只不過是他想要我們看的。」

小腦袋想了想,臉上浮起不服氣的神色,但又不敢反駁,手上摸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試圖做些什麼,但中控室一垮,他一時間找不到信號聯網,只好悻悻然沉默下來,垂頭喪氣吊在平清盛手臂上,好像一個脫線木偶。

秦慕繼續試圖說服豬小弟:「即使真如異靈川所說,穿之黑洞一旦等到禁制發動,就能得到足夠的能量立刻被激活,也好過坐以待斃,說不定以半顆忘川之心的全部力量,還有可能號令穿改變服從命令的對象。畢竟它是九工之一,應當為王者用。」

他加重語氣:「要拯救世界,這是你的唯一機會。」

他說話的過程中,豬小弟一直瞪着秦慕,瞪了好半天,眼神里有絕望、懊惱、痛心,還有深深的傷感。他話音一落,豬小弟終於忍不住吼了起來:「我不知道禁制是什麼!我真的不知道!!」

他差不多要哭了:「如果我知道的話,我早就用了,我不會看着那些房子塌掉,那些人這樣死掉,我不會的!」

儘管在努力地忍,聲音仍然哽咽了:「我只會站在這裏,盲目地撲來撲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有沒有用。」

阿拉丁本來是一直被拎在白棄手裏的,這時候示意紫狐把自己拎過去點兒,費勁地蹭到豬小弟的身邊,把他肩膀摟了一下,清清喉嚨,首先說:「話說我們都會掉下去,你怎麼能好好站着。」

辟塵面無表情地翹起一根小指頭,一陣小風繞過來,托在了阿拉丁腳底下,白棄手一松,他掉了下來,然後穩穩站住了,非常驚喜,一面還是看着自己的朋友:「剛才咱們商量的法子,用吧,別猶豫了。」

阿拉丁這樣冒出來刷存在感,讓秦慕很意外,畢竟對方這樣的小角色,按理說是只能在人類社會好勇鬥狠,進入現在這個級別的戰鬥之後,其作用與螻蟻並無區別。

「什麼方法?」

阿拉丁手指遙指東京市內,指尖所向是銀座地區:「那兒,gucci旗艦店旁邊,有一個綠色大拇指門,裏面是獵人聯盟的日本總部。每一個聯盟地區總部的地下室都會配備末日應急艙,裏面有分別為逃生、戰鬥和困守而準備的各種裝備和物資。應急艙一旦開啟,內部通訊設備就會嘗試以各種方式聯繫北京的聯盟總部,在全部現代通訊網絡都被破壞的狀態下,也能通過事先約定的特殊頻率發送緊急信號到總部的收音機,呼叫救援。」

秦慕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呼叫獵人聯盟的同伴來救援,理論上來說,就是找更多的人來送死。這到底算是什麼好辦法?

阿拉丁認為他完全低估了人類在改造大自然以及開創未來這兩件事上所具備的野心和行動力:這個世界上並不只有異靈川和松本清張在搗鼓黑科技而已。老實說,如果異靈川這方面找到的合作夥伴不是松本清張而是另一個人的話,不管他先幹什麼,說不定都早就大功告成了,還折騰個毛線。

儘管秦慕明見萬里,但還是有點將信將疑:「誰?」

這個時候了阿拉丁還要逗悶子,心理素質那是杠杠的:「豬小弟親爹啊。」豬小弟眼裏還含着淚呢,噗一聲笑了出來:「給老爺子聽到懟得你哭。」阿拉丁不以為然:「他怎麼會哭,他應該馬上拉你去民政局辦領養手續吧。」

平清盛在旁邊聽着,情緒有點不穩定:「你還有爹?」心想你爹是誰啊,都打成這樣了怎麼就不出來救兒子呢。

豬小弟解釋:「他說的是獵人聯盟總部的設備司總管啦。」

秦慕問:「這位總管能做什麼?」

阿拉丁搶著回答,生怕豬小弟猶猶疑疑耽誤事:「老爺子是狂熱的黑科技開發愛好者,整個獵人聯盟的裝備都是他折騰出來的,有很多已經完全超越了公眾所了解的科學水準。」秦慕打斷他:「比如說?」

「比如說我在北京總部見過一種小東西,做成戒指那麼大小,專門用於攔截腦部發出的神經信號,即刻轉化為文字或語音信息,也可以在極短時間內重新編碼設計內容,再發送到佩戴者的腦子裏,影響他的思考。」

平清盛琢磨了一下,不知道開發出來這玩意有啥用:「幹嗎用的?」

阿拉丁聳聳肩:「開發的目的是用在婚姻諮詢業務上,夫妻雙方一人戴上一個這玩意兒,讓他們在諮詢師面前暢所欲言,一開始心中都充滿怨恨和不滿,但慢慢發現自己其實沒有那麼討厭對方,然後很快回憶起曾經有過的美妙時光,再接着就被自己感動了。十次有八次,這對做好準備出門就離婚或者買兇殺配偶的夫婦就會抱頭痛哭,決定生生世世永不分開,准準的。」

平清盛很好奇:「等他們離開你們諮詢室之後呢?」

阿拉丁白他一眼:「你們吸血鬼吸完血之後,會不會還回去看看人家是不是營養不良?」

平清盛秒懂:「所以只要他們當時付夠錢,就不管以後的事兒了對吧。」

「還是管的,有兩次定時客戶回訪,主要是防止他們要求退款,之後就沒我們什麼事了。」這嘴臉百分之一百是理事長上身了。

秦慕彷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用這種設備,去阻止異靈川對東京居民發送激活信號?」

「異靈川神烏龜見首不見尾,估計要對他下手是來不及了;另一條路子是亡羊補牢,通過大量使用這個設備全面接受東京居民的腦電波,而後改成叫他們回去睡覺的信號,能救一個是一個。」

秦慕沉吟了幾秒鐘,點點頭:「有道理。」

他轉向小腦袋:「你能確認異靈川是用神經信號激活東京居民腦子裏的預設程序嗎?」

小腦袋猶豫了一下,剛要脫口而出「我只是猜啊」,但秦慕的眼神一閃,那意思分明是「你說個不字就人頭落地」。身為一個習慣性貪生怕死的人,他一咬牙:「我只是推測,但異靈川的網絡控制系統,不管是實際網絡還是他的精神力網絡,結構都是布萊恩幫他設計的,如果我是布萊恩,要在瞬間引爆全東京居民去集體送死,就絕對不會把希望寄托在一個臨時性的指令上,肯定會提前做好萬全的準備。」

「如果以概率來描述呢?百分之幾十?」

「七十。」小腦袋答得毫不猶豫。

秦慕輕柔地表示了滿意:「百分之七十的概率,做任何投資決策都足夠了。」

小腦袋搖搖頭:「果然你跟那隻金毛狐狸是親兄弟,說話腔調都是一樣的。」

秦慕一笑,看着豬小弟:「那麼,你的意思是?」他總是那麼柔和,卻說得到人的心坎里,「這歸根到底,是你的事,應該你來下決定。」

豬小弟迎着他的目光,良久,點點頭:「好。」

他輕輕推了一下阿拉丁的手臂,很友愛,也很堅決:「你和小腦袋,還有平大人一起去獵人聯盟吧,動作要快。」仍然是擔憂的,「無論如何別讓老爺子親自來,給你送設備就行,明白嗎?一定不能跟他說我在幹什麼。」

阿拉丁懂他:「知道,你猶猶豫豫地一直不肯跟總部求援,不就是擔心老爺子自己殺過來,結果賠上一條老命嗎。」他給豬小弟吃定心丸,「我空口說白話是獵人聯盟一絕,放心。」

然後打了個響指,招呼小腦袋和平清盛:「事不宜遲,咱們去吧。」平清盛很爽快地從白棄手裏接過他,正要拔腿就走,忽然不約而同扭頭對豬小弟說:「回見。」

豬小弟笑着答應了一聲「回見」,轉身面對辟塵,伸手到他頭上,輕輕彈了一下耳朵,辟塵面無表情地瞪他一眼,說:「滾。」

他樂了:「你憋一晚上了我知道,這樣吧,跟白棄一起,還有奎木狼,去收拾那十七八個名字特別欠的怪獸吧。不能為了我讓你老是站在這裏被動挨打。」他拍胸膛,「特別委屈對不對,我懂。」

辟塵不接這話,盯着問:「你呢?」

豬小弟歪著頭笑了笑:「我也有點事要去做。」

辟塵沒有問他要去做什麼事,不論做什麼事,豬小弟都有他的道理,最偉大的友情是拼盡全力顧全朋友的性命,也是坦然面對他所做出的抉擇。

他只是說:「飯菜還溫著呢。」

豬小弟點點頭:「知道,一定吃光光,然後明天做個紅燒豬蹄你覺得怎麼樣?」

辟塵說好。

他沒有再看豬小弟,揮動雙手,颶風自四面聚攏,圍繞着辟塵,迎著正逶迤而來的飍仌而去。那點點游光似有所覺,立即停下,數點歸一再歸一,直到滿地幽芒璀璨,而後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強風卷著盤旋而起,直上半空,像頂天立地的一棵聖誕樹,每個枝丫上都在往外噴煙花。只是那些煙花非常不服氣,左衝右突,卻不斷被強大的風勢壓回去,看樣子辟塵妥妥地佔著上風。

另一邊,奎木狼的戰鬥已到尾聲,他的法杖自黑色變紅,尾端發出數千度高溫,對皕砳窮追猛打,手臂開合之間困住後者騰挪的餘地,每當法杖觸及石獸身體,珠寶玉石們便紛紛軟融,滴落,甚至氣化。皕砳的身形越來越萎縮,而融合硬化后再次成型的速度也漸漸慢下來,終於變得左支右絀,疲於奔命,直到被奎木狼最後一擊敲中身體中部,隨着一聲慘烈的長吟,寶石們分崩離析,全數炸裂,留下最原始那一顆青色的種子,在空中激烈地跳蕩著。奎木狼趕上去伸開巨靈之手,一把握住,塞進他肘部盔甲上裂開的縫隙里,剛一鬆手,遙遠的地方嗡嗡嗡響起一陣怪聲,數顆渾圓碩大的青金寶石不知道從哪裏被召喚了,破空而來,粘附上那盔甲的縫隙,剎那間將之補全,渾然如天成。

奎木狼抬起自己的手看了一眼,喃喃自語:「識時務者為俊傑。」徑直跳起到高空,搭手俯瞰,一開始四下清凈,但很快就看到一大束大束密集如扎花的放射線閃電在東南角的穿之黑洞附近出沒,雖然是閃電,卻沒有伴隨着任何雷聲,只是靜靜地不斷劈下,隨之而來的是東京城市綠化景觀大規模的損壞,他對其他人吼了一聲:「靐如出現了,我去那邊。」大踏步衝過去,轉眼消失。

他一走,就剩下狐族兩兄弟和豬小弟,白棄早已放出紫色念力,與鰒黽周旋,後者腹部起伏,每隔一段時間就遽然開裂,隨即無數大如木桶小如手指的各色昆蟲扇動着翅膀被噴出來,但每次都是一出來就被紫狐念力組團打個稀巴爛。

白棄操縱念力,卻不是全心全意戰鬥,似乎有什麼事未曾交代似的,遲遲不動身,秦慕也不問他,只是對豬小弟說:「照你估算,阿拉丁他們要找到獵人聯盟總部支援,再拿到設備,前後要多久時間?」

豬小弟深呼吸,儘力往樂觀方向去想:「平清盛全力飛過去,大概只需要數分鐘,進入地下室啟動應急艙,再幾分鐘,老爺子的飛行器最快的我不知道有多快,就算是類光速吧,那麼,我想十五分鐘吧。」

秦慕低頭看了看東京,搖搖頭:「要十五分鐘的話,等他們過來,東京居民應該已經死絕了。」

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時針已經來到了凌晨四點。

天氣晴朗,漫天滿地之間,卻響起了不知從而來的雨聲,無遠弗屆,響徹整個城市。

隨着那雨聲,整個東京的居民,忽然全部出現在了街上,從店鋪里,從房屋中,從各個角落,走出遮蔽之地后,先是站立在一處,手舞足蹈頭顱擺動,猶如牽線木偶表演歌舞,等滿街都擠滿了人之後,便隨着某種無聲的號令一般,緩緩開始移動,向著各個方向的穿之黑洞走去,速度越來越快,而步伐越來越整齊劃一。其中的婦孺老少,體力與行動力不如青壯年男子,卻也自動地以那樣的高速前進,於是跨開雙腿,擺動手臂的幅度極度誇張,就像要將身體撕裂開一般。

全然就是異靈川腦海中所預演的情形再現,穿之黑洞彷彿和地上的情形起了呼應,越發大而亮了,而且互相之間發散出來的光完全相互連接了起來,團團將東京圍住,無論人群往何處去,走的都是不歸路,最後都會寂滅的盡頭。

秦慕凝視着那些人,而後柔和地對豬小弟和白棄說:「該做什麼,都去做吧。」足尖輕輕一點,人飄然而起,白衣如雪,在輕風之中猶如飛龍在天,瀟灑至極。豬小弟莫名其妙看着他:「大哥幹嗎?」

白棄微笑:「去幫阿拉丁和你親爹爭取一點時間。」

「啊?」

紫狐抬眼望着自家大哥:「能以精神力控制他人的,也不只是異靈川一個而已,狐族的祭祀與祖先通靈,曠日持久的修鍊,都在純意念的世界中進行,他可以拖住東京這幾千萬人一段時間。」

想到大家都在渡劫,他眉宇間有憂色,卻沒有絲毫要去阻止秦慕的意思。有能力者自有對世界的責任在肩,義不容辭,何況唯獨弱者才會時時瞻前顧後,那不是狐族四門顯貴應有的氣概。

秦慕白色身影很快在空中變成一點,遠遠去到了東京城的上空,而後凝然不動,雨聲仍在繼續,但在那嘈嘈切切雨聲中驀然間有一種猶如海浪一波一波拍打堤壩的聲音出現,進進退退,無休無止,倘若凝神聽去,雨聲一點點變得沒有那麼明顯了,海浪聲卻明顯得使人如孤身徘徊於深夜的沙灘,世間無一物輪廓明晰,唯獨汪洋在前,正喧嘩不止。

人們往穿之黑洞行進的速度慢了下來,直到完全靜止了,每一個人都保持着一個微微側耳,四十五度仰頭,似在傾聽天籟之音的古怪姿勢,一動不動。

豬小弟鬆了一口氣,對白棄笑了笑:「那麼,這裏就拜託你了,十獸什麼的,應該不在話下吧?」

白棄凝視他:「沒有那麼容易,但我儘力而為。」

「你呢,是要去穿之黑洞了嗎?」

豬小弟很平靜:「我恐怕沒有別的選擇。」

「為了救松本家的女兒嗎?你知道那應當只是一個騙局,松本清張是異靈川的人間合伙人,即使將整個地球搬去了他多爾,松本家的人也應當都會被保全下來,幫助異靈川管理人類吧。」

豬小弟沉默了一下,這一刻他想起某一夜和美亞坐在高山寺旁的山峰上,星辰明亮,塵世靜好,女孩子的眼睛裏閃著光。

「美亞不會想要這樣的未來,而我答應過她,永遠不會離開她。」

他自嘲地笑笑:「誠然根本沒有永遠這種事,但我至少不能眼睜睜看着她遠去他多爾。」

他望着東京街道上成千上萬的人,儘管他們現在是安全的,但只要秦慕力竭,危險便會來臨,前路茫茫,生死難測:「我也不只是要救美亞,小腦袋說,異靈川在策動轉移的城市還有十多個,即使我們在東京破壞了他的計劃,很快紐約、巴黎或者莫斯科也會步上後塵。」

豬小弟很憤怒:「我不能放任異靈川得償所願,讓更多的人為他的一己之欲變成炮灰。」

白棄很理解,儘管他未必會做一樣的選擇,但骨子他認同豬小弟的說法,任何生物,人或非人,從廣大世界的角度來看,都輕於鴻毛,但對他來說,或在他所愛者的眼裏,卻都獨一無二,生命即使最終要消失,也應當有自己的尊嚴。

這樣以萬物為芻狗的做法,從前的豬哥不會答應,現在的豬小弟,也不會答應,了解到這一點,白棄便放下了心。

「你要怎麼做?」

豬小弟對他眨眨眼:「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以前經常一夜之間,從一個國家就去了另一個國家,從一個地方去了另一個地方,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有的時候還會發現時間往回倒退或往前躍進了,我一直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後來發現,如果我把自己搞得九死一生,在最危險的時候腦子裏想着要去的地方,就會很神奇地馬上去到那個地方。」

他想想就開心,咧嘴笑:「真的!我試過好幾次了呢。」他信心滿滿,「我這一次要努力想着去異靈川最初籌劃這整件事的地方,掐死丫!」

白棄一聽,心想這怎麼神奇了,那不就是光行嗎。他四下看看,遠處有一條看起來蠻眼熟的透明影子在一棟又一棟高樓上方跳來跳去,每跳一次,還有個雙腳離地打擊的動作,懂行的稍微看看就知道那是在跳芭蕾舞。

光行是為達旦和攝政王服務的九工之一,服務的項目多,態度好,效率高,但也有着種種限制,其中之一就是不經主子的直接召喚,不能主動提供服務,

對豬小弟來說,召喚光行和發動禁制一樣,是被壓抑在語言與顯意識之下的能力,忘川之心與這一具肉身,似乎格格不入。

豬小弟透露完這一個驚天大秘密之後,活動了一下胳膊腿兒,發現自己走不動道——腳下的風還是穩穩托着他,但少了辟塵的指揮,風托完全沒有主動充當交通工具的覺悟,這要跑過去穿之黑洞,黃花菜都涼了吧!

他不好意思地對白棄笑了笑:「姐夫,送送我唄。」

白棄點點頭:「稍等,等我解決一下這玩意兒。」

他說的玩意兒指的是那頭一直在他周圍盤旋不去的鰒黽,儘管肚子裏的蟲給白棄削得不善,出來的頻次和個頭就在減慢,但鰒黽還是鍥而不捨地跟紫狐的念力團作鬥爭,直到白棄不再有所保留,而是親身迎上,跳起,凌空往下揮臂,姿態神似在棒球比賽中的投手,一團中心部位閃爍著藍色的紫色念力團自他指尖激射而出,所瞄準的目標不是鰒黽的腹部,而是它那一對遊離在身體之外來來回回巡視的眼睛。

鰒黽雙目頓時被炸開,整條魚激跳而起,頭尾相觸,身上所有鱗片怦然豎起,呈蘑菇狀,鱗片下游弋而出無數迷你型號的鰒黽,沖向四面八方,遊動的同時腹部一齊向兩邊翻開,噴出濃黑粘稠如黑芝麻糊的毒汁。但紫狐早已有後手,再度擲出一道圓圓的光圈,將毒汁全數兜住,而後乾脆籠罩過去,吞噬了整條鰒黽,巨魚在裏面倉皇地不斷吐出毒汁,毒霧氣,噴出蟲子咬嚙光圈邊緣,卻都無功而返,眼看是被困住了。

白棄拍了拍袖子,對豬小弟說:「走吧。」故技重施,另一隻手又化出一個圓溜溜的紫色薄球,將豬小弟輕輕一推推了進去,就像進了一個能自由浮遊的安全氣囊一般,在空中載沉載浮,盪向穿之黑洞,看起來悠閑,速度卻極快,很快靠近了穿之黑洞。每靠近一點,那光明鏡面的無形吸力就加強一分,如果不是紫狐一直控制着那個紫色光球,豬小弟早給穿一把抓過去了。

再往前去,就會直接接觸穿之黑洞的漩渦邊緣,漩渦在慢慢轉動,一時加快,一時又慢下來,不知道在經歷什麼階段,靠近黑洞的城市建築物和地面,都已經被破壞吸取殆盡,留下荒蕪的地面。乍眼一看,彷彿這個地方從來沒有人類建設和居住過,是千年萬年如一的廢墟。

漩渦中低沉的呼嘯聲響徹四際,非常喧鬧,豬小弟趴在紫色光圈之中,雙手在嘴邊張成一個喇叭,對白棄大喊:「你回去之後啊,記得幫我跟南美說,你一定要記得說啊!就說我會去看她的,不管相隔千山萬水,天上是不是下刀子。」他帶着笑容,「不管我是人還是鬼,我都會去看她的。」

白棄凝視着他的臉,知道今天如果南美在這裏,豬小弟絕對去不成穿之黑洞,她會寧願冒着被雷劈的危險,親自動手把他綁起來,哪怕從此之後就絕交,也不可能忍得了眼睜睜看着朋友去送死。

他嘆了口氣,從口袋中拿出一樣東西,小小的,捻在手指上,伸進了紫色光圈,說:「給你。」

豬小弟好奇地看了看,嘀咕:「要送乾糧的話,至少給塊大點兒的餅乾吧?」接了過來。

那是一顆狹長的橢圓形豆子,青綠色,看上去跟菜市場賣的那些豆子一模一樣。白棄說:「這是嗜糖蚯蚓種植出來的最偉大的植物魔物,命運藤蘿子。」

「有的時候,命運的走向是在某一個點上被決定或被改變的。」

「你的上一輩子,或者說,你上一具身體的那輩子,有沒有哪個節點一旦被改變,全盤命運就會被改變的呢?」

「如果有的話,去改變它吧,然後,新的命運所指向的未來,就會全盤覆蓋那一條時間線,一切都跟着改變了。也許你不用去掐死異靈川,也許在全新的命運里,異靈川根本不會出現。」

「但是,」紫狐平靜但堅決的聲音里,終於出現了一絲微微的擔憂,「你的任務是,要在穿之黑洞中活着,活到你能夠被帶去改變命運的那一刻。」

豬小弟不明所以,剛問了句:「什麼?」就見到紫色光圈中有一縷氣捲起那顆豆子,二話不說,往他微微張開的嘴裏一塞,豬小弟一個不小心,咕嘟就咽下去了。

白棄手一松,紫色光圈立刻咻地一聲被穿之黑洞吸了進去,漩渦如巨大齒輪被按下電源開光,猛然瘋狂轉動起來,那是摧枯拉朽之力,凡人根本無法在其中倖存哪怕一微秒。紫色光圈筆直穿進漩渦中心,很快傳來外部能量層清脆的「啪啪」爆裂聲。

豬小弟的身體出現在白棄的視線里,極快地又消失了,也許粉身碎骨,也許永遠不會再出現,即使是以光行的能力,也無法及時將他接引出來。

但無論如何有一點點希望。

白棄站穩身體,遙遙望着穿之黑洞,心中暗暗說着:「加油啊豬哥,這一次一定要帶着一個全新的世界回來啊。」

本冊完,敬請期待《新獵物者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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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獵物者(1-5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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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東京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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