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紫煙澹水潭

第六章 紫煙澹水潭

「你哥哥去哪了?」

一個骯髒的年輕女孩縮在城頭,單薄破舊的衣衫,乾瘦的四肢,整張因為過度勞累而稍顯枯黃的消瘦臉龐上鑲嵌著一雙乾淨的眸子,不同於城下乞討者、卑微者和曲膝者的那種麻木,她眼裏藏在一種讓李烽火莫名感動的東西——希望。

見她轉過頭看着他沉默一會,然後又恢復原狀,李烽火從懷間掏出昨夜烤熟了的所剩無幾的野豬肉,輕聲道:「吃吧。」

女孩訝異的望向李烽火,在這個戰亂的王朝她大概從沒有遇見這樣的好心人,那雙灰塵滿布的臉龐上唯一乾淨的眼眸,泛著惶恐與渴望的顏色。

真像。

李烽火拱了拱手,微笑,不說話。

女孩顫抖著雙手伸向蘇子葉盛裝的食物,剛要觸到的時候,卻突然迅速縮回了,雖然這份肉斷然沒有辦法讓女孩幾天不餓,甚至只能填飽一晚上,但她仍然隆重地朝眼前這位素不相識的好心人磕了三個響頭。

李烽火沒有扶她,而是望向城下,與那堆貪婪且可憐其實很悲愴的目光,對視。

他們不會先磕頭吧。

然後這個女孩顫抖惶恐地接過蘇子葉,當着李烽火的面狠狠啃著,發出細小的撕咬聲,與遠處又奏起的二胡聲遙相呼應,卻有種詭異的融洽。

是餓壞了。

偶爾抬起頭,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即便臟,李烽火忽然覺得這比完顏霜的笑容來得漂亮,百倍。

李烽火靜靜凝視,遠處的完顏霜卻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蹲下,攤開手,手上是耀着銀光的碎銀,柔聲道:「給。」

「啪!」

碎銀落在地上,滾驢般滾至城牆間的縫隙,落在城下的泥地上。

是李烽火一把抽在她的手背上,完顏霜捂著生疼的手,臉色白了又白,站起眉頭一挑,冷哼道:「你做什麼?!!」

「我不想謀殺她。」

李烽火悶聲道,轉身,步伐堅毅,再沒有回頭。

「而且,她不是乞丐。」

完顏霜雲里霧裏,完全不知這原本臉皮齊厚無賴好色的兵痞為何而生起悶氣,隨後想到丟失的碎銀,站到城頭往下望,看着眼前的畫面,呆了。

一個個烏漆抹黑的乾瘦身影,你一肘臉頰,我一腳側腰,只為了那一塊僅夠完顏霜用一天的碎銀,廝打。到了最後,那塊碎銀被踩入泥中,人群的廝打也沒結束,還在打,還在打,當那塊碎銀不存在的時候,他們又為何而打為何而爭?

單薄的女孩抬頭,看了一眼離去的背影,便又低頭專心對付手中的美味。

有些東西,大概一眼就能記住,一輩子。

……

「女娃兒,那確實是在害她,你沒見着那下邊一雙雙貪婪的目光么?要是那女娃兒拿了你的碎銀,那才真活不過今晚咯!」手執酒葫的老頭笑着,教唆那個臉上掛着略微疑惑的完顏霜,「身處幸福,又哪裏懂得人間疾苦!」

完顏霜這才恍然,臉上也難得微紅,點點頭稱是。

而一邊的李烽火駐立青衫身前,盯着膝頭架著二胡眯眼沉醉的妙人,不言不移,直至天色完全黑了下來,雲層撩開簾幕,星光又照人間。

「什麼是善?什麼是惡?」

青衫卻是依舊眯眼,笑而不語。

曲子卻驟然慢了下來。

那麼慢,弓桿在絲弦上擦動,枯澀可聞,反覆積累,久久才一個音。

但力量之大。

這力量不是來自於靜穆,而是準確,含住而不墮的情感。

「何感?」

李烽火想了想,似乎有什麼漸漸明朗的東西,卻怎麼也抓不住,疑惑道:「沒有感覺了。」

「善與惡,於貧道而言,也是沒有感覺了。」

曲子節奏又快了,似壓抑,似空明。

「你猜猜這曲子什麼名兒。」青衫又緩緩開口。

李烽火依舊疑惑這青衫客的天馬行空,搖頭道:「不知。」

「雨碎江南。」青衫頓了頓,又道:「善惡一念,就好象那**,雲不散,雨不碎,如何看得見浩月明珠?善惡不斬,又哪裏看得清楚自己?不看清自己,不知道自己身在苦海何處?又哪裏估摸得到彼岸所在?」

李烽火怔了怔,突然擺出一個涎臉,問道:「真有通心術?神仙?你咋又知道我要問的是看清自個?」

「還是這副臉皮好,討喜。」青衫對李烽火,似乎總是答非所問,放緩節奏又道,「這聲音,來自太古,淡無味,卻有情。」

李烽火惱怒,啐了口,道:「你就裝高深吧。」

青衫笑而不語,再次閉眼。

「善有情,惡難不成還有情了?哼哼。」李烽火嘮叨走開,連雲幼女孩兒的鬼臉也沒理會。

「哎,小兄弟,可還有吃的?」一邊邋遢老頭摸了摸肚子,恬著臉嘿嘿朝李烽火打招呼。

「沒了。」李烽火一答,似乎又想起什麼,轉身向天刑走去道:「等下,好像有。」

正要拍醒呆了許久的大個子,手卻被一根弓桿狠狠抽了一記,只見青衫起身從天刑懷裏摸索出一塊有些冷硬的烤豬肉,遠遠拋給邋遢老兒,然後對李烽火道:「勿擾了他。」

「嘿,來日有緣定報一肉之恩!」眨眼間邋遢老頭抱着蘇子葉便到了城頭,猛然朝城下一躍,騰空中,一腳蹬在青壁上,飄飄然落地,幾個跨越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在李烽火看的目瞪口呆的恰當,青衫用弓桿敲了記天刑的額頭,便牽着雲幼女孩兒的小手,騰空飛起,往北雲霧間飄去。星空下還傳來雲幼咯咯咯的笑聲,「有病的,以後來找我治病丫!」

李烽火完全獃滯。

掐了掐臉皮,一陣疼痛,立即大叫道:「神仙啊!媽了個巴子的,活神仙啊!」

天刑緩緩醒來,看了看天稍滯,接着恢復萬年不變的憨笑。

……

三人也很快離開這座了無人煙的城池,朝北行去,這非久留之地。

「早知道就死皮賴臉要本神功,說不定修鍊個十來年,就能長生不老了!」

「可惡的青衫,一張驢臉,哎?不對,什麼的樣子的,霜兒?可氣的是,竟然還裝深沉裝平凡,早該看出來的!」

李烽火一路上後悔連天,完顏霜被他煩得直翻白眼,連叫霜兒都從開始的揮劍變為無視。

天微微亮的時候,幾人終於準備休憩。

仍舊是山麓,不過隔了山便是一襲江水,天刑去周圍探了道路而李烽火負責升起篝火,柱香時辰,完顏霜便熟睡過去。

天刑回頭尋了李烽火,手刃伐荊斬棘來到一處絕妙之地。

一個清潭洒洒落落藏在這種渺無人煙的叢林深處,潭上紫煙裊裊,頗為奇異,再觀水中,陣陣漣漪晃動,一圈又一圈連綿不絕,而澄澈潭水下卻是一片漆黑,深不見底。

「小刑,這是什麼地兒?」

「澹水潭,爺爺說的。」大個子忽然收起了憨笑,一本正經道。

「那個瘋癲老頭的話也信?哼哼,對了,方才那青衫對你動了什麼手腳?」李烽火見這個平日沉默寡言的弟弟一反常態,卻依舊涎臉。

「一個幻境。」大個子忽然蹲在潭邊,嘆息一口氣呢喃道,「爺爺他不讓我說,但我覺得是該讓你知道了,你知道爺爺是怎麼死的嗎?活埋的!小時候不懂為什麼逼你泡奇葯仙水,逼你背詩詞韜略,還跟着你一同恨他,後來懂了,所有一切還不是為了你?!他葬的地方也是他自己選的,我跟着他老人家走遍了大山,最後才選到那塊懸崖下的黑土坡,哥,知道嗎,那風水根本就是把入葬的人來生往死煞里推,卻恰好對你有福,這都是爺爺生前算好了的。記得爺爺站在墳墓里,喝了口酒對我說,『天刑,烽火這孩子不會怨我把地方選遠了吧,他是個不喜歡麻煩的孩子,身體也弱,碰上清明這種風寒時節,走遠路不好』。知道嗎?我一鏟一鏟土,都不敢睜眼!」

李烽火沉默蹲下,凝視着水面,任由一波又一波的漣漪衝擊著心頭,肩頭顫抖。

大個子接着道:「爺爺他老人家生前每天都醉熏熏,可我知道他其實比誰都清醒,那個時候還小,有些事情看不透,所以你別怨恨他老人家,他是真惦念着你。」

李烽火印象中,他該叫爺爺的人是個喜歡邊喝酒邊拉二胡的糟老頭,他以前總聽不懂,等可以聽懂了,也沒機會再聽了。

「我是個撿來的孩子,爺爺不愛,老天不疼的,哥你卻不嫌棄我,這比什麼都重要,我懂你心裏的苦處,所以……」

李烽火猛的站起來,湧起一股苦澀怒意,大罵道:「癟犢子的,不走?你要一輩子被讓當傻子看?!在一個真正的傻驢面前裝傻?!大將軍的料這樣被糟蹋了!值嗎?不值!你腦子比我好使,裝傻充愣比我厲害,身體修鍊又比我好,憑什麼把前途浪費在我身上?」

大個子憨笑介面道:「你是我哥!」

李烽火滯了滯,又蹲下去,緩緩道:「你就不知道替你自己想一次?!你就非得讓我這個做哥的虧欠你一輩子?」

忽然李烽火一滯,沒再吐言。

有些話,或許,就算兄弟間也要藏在心裏。

兩人頓若雕塑,風一陣陣吹拂,東方儼然泛白,悅耳鳥鳴自林海遠遠傳來,近處悉悉索索似有生靈動靜。

直至烈陽高懸頭頂,大個子又緩緩道:「爺爺說你有人的靈氣,現在有些明白了。他老人家生前吩咐我三件事,這第一件,便是要把你一腳踹進澹水潭!」

「咚!」

未等李烽火反應,身子便噗通落入水中,一進水只感覺吸引之力傳來,叫人無力反抗。

天刑朝淡淡紫煙望了一眼,一躍入水。

驟然,潭中噴出濃郁紫煙,在驕陽炙炎下,裊裊盤旋,越發濃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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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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