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陳默第一次看見琥珀，是在Z大的開學典禮上。

當時的琥珀，坐在大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正心不在焉地，聽着大講台前，會計系的系主任王學東的講話。

陳默從階梯教室的旁門走進去，看了一眼已經坐得滿滿當當的教室，只好悄悄往階梯教室上面走，想溜到最後一排最邊上的位子，陳默的遲到和他身上鮮艷的棒球服，讓他在安靜有序的教室里顯得異常顯眼，也讓正在滔滔不絕的王學東感到很是不滿，他大聲地清了清嗓子，然後很明顯地停頓一下，盯住了正在躡手躡腳地往上走的陳默，教室里的同學不由紛紛回頭，陳默感覺自己「刷」地一下成了全教室注目的焦點，他在無數注視的目光中，慢慢地坐下，臉上，卻全是一副「不是我乾的」的無辜表情。

「你們，即將步入一個全新的時期，大學對於你們的意義，是和以前的學習經歷，完全不同的。。。」王學東轉過頭，繼續他的開學致辭，大家像正在專心吃着青草的羔羊，偶爾被分心看一眼遠處的牧羊犬，然後又重新紛紛把注意力，集中了到了講台前面，陳默才在最後，輕輕地鬆了一口氣。然後他無意間側過頭，掃了一眼自己周圍的新同學，就在這時，他看見了琥珀。

陳默隔着最後這一排的四五個同學，小心翼翼地看着坐在另一邊的琥珀的側臉。她的前額上，留着一排齊齊彎彎的劉海，那絨絨的樣子，好像某種小動物身上，細軟蓬鬆的茸毛。而琥珀長長的眼睫毛，從側面看去，像極了兩隻蝴蝶的翅膀，在空中漫無目的，卻又如此輕柔地漂浮着，她每眨一下眼，那九月微涼的空氣，就好像一下一下地，被輕輕地扇進了陳默的心裏。秋日溫暖的陽光，從階梯教室的大玻璃窗，大片大片地灑進來，籠罩在琥珀的身上。琥珀的側面，那很直很挺的鼻子，讓她的整個面容，如同一幅頭像的剪影，稜角分明地分割著，陽光在她面容上投下的光明與暗影，陳默怔怔地看着她純黑色的套頭衫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如同看着一首黑白畫面的爵士歌曲，在這個秋日，被輕輕地哼唱了起來。

那時，陳默記得他和琥珀之間隔着八個座位，那是九月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他還不知道這個女生的名字，但是他記住了，那個讓他終生難忘的剪影。

兩個星期後，已經是陳默班級團高官的琥珀，組織班裏的同學，晚上在學校的大操場上學習交誼舞。

陳默看着琥珀，一本正經地讓大家在操場一角站好，和高年級教舞的同學相互介紹，氣氛之嚴肅，猶如法院開庭之前對嫌疑人的身份確認，而陳默和他宿舍的一幫哥們，心情之忐忑，猶如正在等待法警帶上法庭審判的罪犯，還有人拿來一台攜帶型錄音機，放起了音樂，只聽咚咚哐哐一陣亂響，如同法師招魂一樣的前奏響起，正是時下最流行的歌曲——《瀟灑走一回》。

陳默在葉倩文的歌聲中，躲避著正在群魔亂舞的同學們，慢慢走近，站在一邊，正在看跳舞的琥珀。琥珀今天穿的是一件紅白格子襯衫，在操場角落那盞昏黃的路燈下，那紅白的顏色，讓陳默覺得格外溫暖。

「你是琥珀同學？」這是陳默第一次和她說話，連他自己，都能聽到自己的聲音抖得有點不自然。

琥珀轉過頭，看着陳默，沒有笑，只是用疑問而警惕的眼神看着他。

陳默故作輕鬆地眨眨眼，笑着說道：「我有點事情想和你說，我們到外邊，邊走邊說吧。」

說完，陳默就轉過身，慢慢往操場走去。

琥珀跟了上來，一臉的不解，兩個人一前一後慢慢地走着，離跳舞的人群和音樂聲越來越遠，遠處路燈浮動的光影，也越來越模糊不清，當他們先後踏上了操場草皮的時候，四周已經暗到，只能隱約看清對面的人影。

陳默深吸了一口氣，聞着九月青草，散發的特有的清香，他轉過身，望着漫天燦爛的星斗，一邊倒退著走，一邊對琥珀說：「我想，我想讓你做我的女朋友，可以嗎？」

琥珀站住了，在黑暗中，陳默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他的心像是被一下吊到了半空的水桶，哐哐地狂跳不止，自己那一刻的命運，是狂喜地飛騰還是黯然地下墜，都在琥珀的，即將開口的那一句。

過了一會兒，好像等了，有一個世紀那麼長，琥珀開始重新慢慢向陳默走過來，陳默倒退著向後，他沉默著，他在等待着，琥珀的回答。

他隱約看到琥珀的臉，在黑暗中慢慢浮現，她看着他，忽然輕輕地笑了一下，那帶着羞澀的笑意，讓陳默覺得身邊的整個世界，瞬間就變換了模樣，似乎就連琥珀身後那片天空上的星星，都在剎那之間，對陳默綻開了笑容。琥珀慢慢向前走着，陳默默默往後退著，他還是不放心地又問道：「我們可以嗎？你答應了嗎？」琥珀踩着陳默的腳印來到他身邊，低着頭，又笑着，微微地點了一下頭。陳默伸出手，拉住琥珀，那隻小手可能是因為秋夜的風，涼涼的，還有些微微的顫抖，陳默記得自己當時說：「你的手好涼，讓我，給你一點溫暖。」

在年少輕狂的時候，我們都可能會因為一張令人心動的面容，或是一個有着特殊意義的動作，甚至是一句不經意間說出的話，輕而易舉地愛上一個人，然後，再用很長，很長的時間，去學會如何將那個人遺忘，我們當時不知道，這樣地愛過一個人，就是青春。

會計系是Z大最熱門的專業，同時也是人數最多，課程最繁重的，每天的課程都安排得滿滿的。基本上到了上午第四節課的時候，大部分同學，就已經開始餓得前心貼后心了，偏偏學校食堂是11點半開始打飯，等他們上完課趕到食堂，能吃的早就沒了，剩下的也只是點兒冷飯冷盤了。短短一個月下來，大家都感覺苗條了不少，其中以胖子姚光輝最為明顯，連皮帶扣都往裏系了倆。在他們班裏，只有琥珀學的是俄語，所以班裏每周三上英語課的時候，琥珀都會和別的班的同學上俄語的大課，因為下課比較早，所以她總會拿上陳默的飯盒，去小食堂買一份剛出鍋的排骨，送到陳默的宿舍。

「陳默，今天吃什麼？」有人問。

「嘿嘿，排骨。」陳默的臉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幸福，笑着說道。

「你小子夠享受的啊，撐死你！」旁邊是一幫宿舍哥們的羨慕嫉妒恨。

「大家也分點兒，我也吃不了這麼多，來，嘗嘗嘗嘗。」陳默還在故意拱火。

「丫也太猖狂了！給丫分了！」不知道誰喊了一句，話音未落，只聽一陣筷子，鋼勺，飯盒之間的亂響，轉眼之間，半小盆排骨，被分得乾乾淨淨。胖子姚光輝搶到了最大的一塊，他以和他體重極不相稱的輕巧和敏捷，迅速把這塊排骨丟進了他的血盆大口。

陳默是實實在在地體會到，什麼是自作自受的感覺了，看着眼前連點肉渣都沒剩，已經是一堆光禿禿的真正的骨頭，不由想起了小說《好兵帥克》裏面，傷兵接受慰問時吃小雞的描寫：「這些骨頭被啃得如此乾淨，活像小雞一出世就落進了禿鷲的爪中，而被啃光的骨頭又似乎被太陽暴晒了好幾個月。」

這時，陳默的宿舍外面，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稍後，只聽得琥珀笑着在窗外說道：「你們也給陳默留點啊。」

聽到琥珀的聲音，宿舍里的哥們紛紛起身，嚼著排骨好像都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對琥珀招呼得格外熱情。陳默的宿舍在一層，窗戶朝北，挨着一條林蔭小路，小路的盡頭就是女生宿舍樓，為了方便，琥珀來找陳默，都是直接來敲他宿舍的窗戶。

等到陳默來到窗戶旁邊，琥珀看着他，滿眼都是盈盈的笑意，說道：「你們真夠鬧騰的，我沒事，就是來看看你，記着周五等我一起回家啊。你好好吃飯吧，我下次給你多打點。」

說完她就離開窗戶，邁著輕快的步子，向女生宿舍走去。林蔭小路的兩旁，栽滿了高大的白楊，不時有涼爽的微風吹過，把曬得油亮的葉子，搖得沙沙作響，正午的陽光明媚得出奇，從樹葉的間隙穿過來，細碎地鋪滿了小路。陳默默默看着琥珀漸行漸遠的背影，看着細碎的光，在她的背影上，溫柔地搖曳，這時走到半路的琥珀，忽然轉過身，回過頭來，看到窗邊目送着她的陳默，她笑着對陳默使勁揮了揮手，那開心的表情，就像一個得到自己心愛玩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