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至今有人說英雄

第一回 至今有人說英雄

一、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琅琅背誦書文之聲,自義塾西窗傳出,傳到了松檜遍植、藤蔓滿牆的院落當中。時當六月,三伏酷暑天候,當真是驕陽似火,流金鑠石,但這處院落里蒼松如蓋,翠柏成蔭,將火辣辣的日光盡數擋住,卻是連一絲半星暑氣也無。

西窗牆下,這時正蹲著一位少年。這少年衣衫敝舊,膝頭和袖口都補了補丁,腳下一雙用稻桿打成的草鞋,也早已被磨光,變了顏色。單看他這一身裝來,便知是個上不起學堂的窮家子弟。這少年已在窗下蹲了許久,始終一動未動,只是隨着窗中傳出的背書聲,他的嘴唇也在不住地輕輕啟合,顯然是在暗記默誦。

窗內課堂上,一名鬚髮俱白的老塾師凝神閉目,坐在書桌后的一張靠背椅中,右手握了把大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搧著,在聽一名學童背書,邊聽邊頷首,似乎是在贊那學童書背得不錯。他身前的書桌上,擺放着一沓字貼、兩疊課本以及文房四寶;書桌前面不到一丈處,前前後後坐了十餘名十三、四歲大的學童,人手一冊薄薄的《大學》,正翻到第一頁。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恨,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有所……」那名背誦《大學》的學童頭圓臉胖,頭頂扎著一條衝天辯,頜下肥肉贅贅,是個大胖小子。他背至此處,似有失記,一陣抓耳摸腮后,忽又記起,高聲接了下去:「……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慮,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自此至終,一路背將下去,再無忘卻。

老塾師聽那學童背誦完畢,神色間甚是喜悅,捋須道:「嗯,背得不錯。方肥啊,你往後讀書若是都能象今日這般,為師那可就大放其心啰!」那方肥聽得先生稱讚,臉有得色,沾沾自喜道:「是,學生往後一定加倍用功。」老塾師吩咐他坐下,指着他身前另一名學童道:「方朋,你來將這篇『大學』背一遍。」

那名喚作「方朋」的學童身材矮小,目光獃滯,見先生指名道姓要自已背書,磨蹭著遲遲不肯從座位上站起。老塾師喝道:「方朋,為師說話,你沒聽見么?」方朋無計可施,只得從座位上站起,但雙唇緊閉如封,久久不發一聲,便似一根木樁佇立在那兒。老塾師設館多年,見此情形,哪還有不明白的?知他定是無法將這篇『大學』背誦出來,不禁氣惱,問道:「你怎麼不說話,成啞巴了?」

胖小子方肥放開大嗓門,嘻嘻笑道:「先生,阿朋他舌頭上生了個大疔瘡,說不出話。」一句話,逗得眾童哄堂大笑。

老塾師瞪了方肥一眼,厲聲斥道:「胡說!」又對眾童喝道:「肅靜。」方朋一張白皙的瘦臉漲得通紅,忽憋出一句話來:「先生,我背不出,我……我不是讀書的料。」老塾師聞言直搖頭,嘆道:「唉,愚不可慮,笨也不可慮,愚笨而氣餒,誠可慮也。方朋啊方朋,如此而往,你可怎生得了啊!好罷,你且坐下。方勝,你將這篇『大學』再背一遍。」最後一句話,是對方肥身後一位學童說的。

那方勝聞聲而起,張口便來,背誦如流。他也只十三、四歲年紀,生得眉清目秀,體格健實。但見他搖頭晃腦,好整以暇地一路背將下去,猶似銀河倒瀉,竟毫無滯漏停頓之處,一篇近兩千字的『大學』背將下來,只錯了三處。

老塾師待方勝背誦完畢,老臉綻笑,捋須頷首地示意嘉許,揮手命他坐下。方勝屁股尚未坐穩,前排方肥已回過頭來,向他伸伸舌頭,扮個鬼臉,意思是不服氣。方勝懶得理他,靜靜坐好了。

那老塾師一清嗓門,侃侃而道:「今日書且背到這裏,眼下便由為師為爾等講解這篇『大學』。『大學』出自《禮記》,《禮記》乃夫子再傳弟子記述先秦諸般禮議之論著,又稱《小戴禮》或《小戴禮記》。何也?只因此書為漢時大儒戴聖編篡,為別於其同世人戴德之《大戴記》,故而得此名。漢代經學集大成者鄭康成為《禮記》作注,那便是天下讀書人必讀的《禮記注》了。此書全篇四十有九,乃儒家吾道要典,四十九篇中,又尤以此篇『大學』為重中之重,其微言大義,爾等不可不知……」

如此這般,老塾師讀一句「大學」原文,引經據典,旁征博採地闡釋一句,苦口婆心,教化眾位童儒。他這裏口似懸河,唾沫飛濺,直說得眉飛色舞,滔滔不絕;那邊廂方肥耳生老繭,挖鼻弄泗,卻聽得臉苦目愁,昏昏欲睡。

正所謂「言者諄諄,聽者藐藐」,聽了一會兒,方肥早已是老大不耐煩,眼珠子骨溜溜一轉,伸手入書囊,掏出一隻尖嘴黑睛的小白鼠來,然後向老塾師偷覷一眼,見先生搖頭晃耳,正講到興濃處,於是左手將前排方朋的后衣領一把扯開,右手迅捷無比地將小白鼠塞了進去。方朋正聽先生講解書文,似懂非懂之際,忽覺衣領內多了一團熱烘烘、軟綿綿的物事,不由得尖叫出聲。於此肅移課堂之上,這一聲尖叫不啻晴天打個霹靂、立刻引得眾學童扭頭觀看。

老塾師見方朋雙腳亂跳,縮頸抬臂地在自己衣內亂摸亂抓,神色驚慌狼狽,不禁責問道:「方朋,你先前背不出書來,眼下又不好好聽為師講解,只管在身上亂摸什麼?」

方朋沒顧上回答先生的問話,右手已從衣內抓出一團毛絨絨的物事,一看之下,更是尖聲大叫,只見一隻全身長滿白毛的老鼠,一對骨溜溜、黑漆漆的小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不由得頭皮發麻,忙不迭用力一摔,登時將小白鼠摔得頭破嘴裂,一命嗚呼。

老塾師見狀呵斥道:「上蒼有好生之德,螻蟻尚且偷生!方朋,你小小年紀,怎能如此殘忍!哼,這小白鼠又是從哪兒來的?」

方朋明知是身後的方肥在搗鬼,心中雖恨,但一向畏其強蠻,也不敢明稟,只想:「若說是阿肥放的白鼠,待會下學路上定沒好果子吃!」吞吞吐吐道:「我也不知道這小老鼠是從哪裏鑽出來的,我……我……學生正聽先生講書,身上忽然就癢了起來,伸手去抓,就……就抓着……」老塾師哪裏肯輕信?喝道:「一派胡言!這屋子裏大白天哪來的老鼠?還不快說實話。」方朋垂下頭來,囁嚅道:「學生……學生真不曉得。」

老塾師放下手中蒲扇,從書桌上抓起一把戒尺,往空中虛擊一記,恐嚇道:「豈有此理,再不說實話,便讓你吃『筍炒肉』。」所謂「筍炒肉」,便是由不聽話的學生自動脫掉褲子,讓先生用竹尺抽打屁股,以為懲戒。方朋讀書天分不高,一篇書文別人讀五、六遍即能背誦,他卻非要二、三十遍不可,課堂上但凡遇上先生提問答辯,他總是目瞪口呆時多,從容作答時的少,平日裏老塾師的「筍炒肉」委實已吃了不少。他「筍炒肉」吃多了,自然習以為常,也不覺有什麼可怕,倒是方肥異常頑劣,稀奇古怪的損招多得緊,卻是他萬萬不敢得罪的,因此只得硬著頭皮再道:「學生實在……實在不知這小東西是從哪兒鑽出來的。」

老塾師見他說得可憐巴巴,委屈已極,倒不忍心打他了,轉而向眾童問道:「你們當中可有誰知道?」

方朋坐在前排,方肥緊隨其後,剛才方肥施放白鼠,後邊一干學童全都瞧在眼裏。但大夥兒都懼怕方肥,見先生目光掃來,人人低下頭去,誰也不敢亂吭一聲。方肥見老塾師望向自己,將頭扭過一邊,裝出一付若無其事的模樣。老塾師見無人應答,又問了一遍。

他語聲剛落,方勝忽然站了起來,說道:「先生,學生知道。」老塾師道:「嗯,你說。」方勝瞧了方朋一眼,道:「先生,學生說出這小老鼠是從哪兒來的,你能不再責罰阿朋么?」老塾師瞧瞧手中的戒尺,笑道:「若是這小白鼠別有來歷,過錯不在方朋,為師自然不會罰他。」方勝喜道:「好,那學生就說。小白鼠是阿肥帶進課堂,是他塞進阿朋衣裳里的。」

老塾師向他一點頭,然後對方朋喝道:「好你個方肥,不知用功上進,只知一味嘻戲玩鬧,今日你誤了晨課,為師尚未罰你,眼下又擾亂課堂,成何體統?哼!『養不教,父之過;學不嚴,師之隋。』為師今日可真得好好罰你一頓了。」說罷挽起衣袖,走過去一把將方朋按倒在矮橙上,扒掉褲子,手中的竹尺高高舉起,重重落下。他惱恨方肥頑劣,下手竟毫不留情,這幾下子「筍炒肉」倒是油光火辣,貨真價實。

方肥倒也倔強,既不喊娘、也不哭痛,睜大了雙眼,向方勝怒目而視。方勝在他怒視之下,心中微微慌亂,卻不懼怕,回瞪了他一眼,重新坐好。

原來這方勝是本鄉鄉約之孫。他祖父方有常,是兩浙路睦州府青溪縣的一個大戶,而那老塾師卻是衢州府開化縣的一名飽學老儒。青溪、開化兩縣相距不足百里,方有常聞知老塾師在家鄉設館多年,德劭學博,遂遣人卑詞厚禮地將他聘至萬年鄉,又捐資將廢棄已久的方氏宗族老祠堂修葺一新,在裏面設了一處義塾,由老塾師主講授課。

方有常家財萬貫,自然勢大,兼且身任族長鄉約,平素不免魚肉鄉里。但他一向都很敬重讀書人,對這老塾師倒是持禮以待,視為上賓,平日裏少不了噓寒問暖。老塾師見東翁以禮待已,心感其誠,對入學的一干方氏子弟也是傾才相授,對方有常的孫兒方勝更是悉心教誨,孜孜不倦。他還嫌方勝原字「顯之」不符取名冠字「聞名即知其字,聞字即知其名」的名字互訓之法,感懷遼兵南侵,北地烽煙,遂取義於「勝」字,以「破陣」二字相贈。

方破陣長於富豪之家,卻無驕矜習氣,最見不得恃強凌弱,眼見方肥在課堂上捉弄方朋,卻又不敢直認其事,實在是看不下去,便站出來替方朋打抱不平。

老塾師手中的戒尺狠抽十餘記,見方肥兩邊屁股上現出條條紅印,這才住手坐回到椅中。方肥悶聲不吭,系好褲子,也在座位上坐好。

老塾師將戒尺放回原處,順手端起紫砂茶壺喝了口濃茶,潤潤喉嚨,再歇息片主刻,方道:「這篇『大學』,今日暫且講到這裏,眼下為師有句要緊話,須得問問你們。子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何為』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禮禮》』大學『篇中的這句話是說一個人若不讀書識字,就斷斷不會明白』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聖賢之道。然則,何為善學?知其之所以為學而學者,為善學者也。是說一個人只有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學,而要讀書識字,才算得上是個善學之人。為師今日便是要問問爾等,可有誰明白自己坐在此處讀書識字,究竟所為何來?」

驟聞此言,眾童面面相覷,一時間課堂上鴉雀無聲,過得半響,才亂鬨哄嚷道:「是為了明理。」「為了幫爹爹記帳。」「為了做官。」「為了發財。」童言紛紛,肆無忌憚,不一而足。

老塾師忽道:「方肥,你倒說說看,你又是為何而學?」

方肥挨了頓「筍炒肉」,正自惱羞成怒,尋思好歹要想個法子捉弄方破陣一番,出口惡氣,耳聽先生指名要自己回答,哪裏答得出?他斜眼望去,見先生面色不善,忽而靈機一動,想起今早出門時父親說過的一句話來,當即大聲答道,「為了天下百姓有飯吃、有衣穿。」

老塾師一呆,大為驚訝:「瞧不出這孩子平日頑劣不堪,居然也能說出如此一句擲地有聲的豪言壯語!」贊道:「說得好,說得好,誠聖賢之語也!」可他哪裏又知道,這句話不過是方肥從父親口中聽來,眼下照說不誤而已。

原來方肥昨日黃昏玩耍時,在自家屋后牆洞中捉了只小白鼠,他見那白鼠晴黑身白,煞是可愛,夜裏逗弄良久,今早不免貪睡晚起。他生怕誤了早課,遭老塾師責罰,出門之際心急火燎,正和恰好從屋外進門的父親撞了個滿懷,摔倒在地。他暗叫不妙,骨溜爬起身來,待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不曾想父親這日早上心情大佳,非但沒責罵,反倒過來伸手相扶。他大感稀罕,心想若是換了平日,臉上早挨一巴掌了,便問父親道:「爹爹,昨兒夜裏你去哪兒了?怎麼才回來?」

只聽爹爹喜氣洋洋道:「爹爹去了個好地方,那地方有許多叔叔、伯伯。」他更是不解,問道:「去幹什麼?」他爹爹道:「爹爹去和叔叔、伯伯們商量來着,要去干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又問:什麼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是要去幫源峒打豹子么?他爹爹哈哈笑道:」真是孩子話,上山打豹子哪能算是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件大事和打豹子比起來,可不知要正經多少倍,那是教天下所有百姓都有飯吃、有衣穿的大事!「

方肥聽得一頭霧水,雖是惘然不解,但父親的這最後一句話,卻是被他記住了。那時他只惦記着要拿書囊中的小白鼠去捉弄方朋,當下也無心細問,挾了書囊,一溜煙地跑去義塾。

課堂之上,老塾師問過方肥為何而學,又逐個問及別的學童,大夥兒眾口不一。輪到方朋時,只見他歪頭皺眉,默想片刻,許久才道:「是為了爹爹。」老塾師奇道:「怎麼是為了爹爹?」方朋道:「是爹爹要我來讀書識字的。」此言一出,眾學童登時笑得東倒西歪,老塾師也不禁莞爾。待眾童笑聲歇止,老塾師又問:「還有誰明白?」連問數聲,無人應答。

老塾師目光射向方破陣,有意聽他的回答。正當此時,忽聽西窗外響起一個聲音,有人說道:「為了殺貪官、誅惡吏、鏟盡天下平事!」

老塾師吃了一驚,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濃眉寬額,衣裳襤褸,約摸十六、七歲的少年正趴在窗台上。老塾師知道方才耳中所聞,乃這少年口中所說,但卻不認得這少年是誰。

那少年原本是在窗下偷聽老塾師授課講學,為時已非止一日,一向小心謹慎。今日聽得老塾師詢句眾童「為何而學」,這在他聽來,便似在問自己的生平之志一般,眼見眾童再也無人應答,他胸中一熱,情不自禁起身,將一句在自己心中說了千遍萬遍的話脫口說了出來。他話一出口,便覺不妥,待見老塾師又驚又疑地向自己望來,當即離開窗枱,轉身跑出了祠堂。

老塾師不識那少年是誰,方破陣卻認得,那少年正是自己家中的牛倌方十三。方破陣望着方十三遠去的背影,想着他剛才說的那句話,心中暗道:「讀書識字怎會是為了要殺人?我讀書又是為了什麼?」

晌午下學途中,烈日當空,大地恰似熔爐。方破陣低頭而行,額頭上滿是汗水,心中卻兀自在想:「我讀書究竟是為了什麼?十三叔說是為了要殺人,只怕不對,書中不是早把做人的道理說得再也明白不過么?要我們處世待人須得心存仁愛,我想世人多半是為了要明白道理、知曉是非,才來讀書的。但明了理,懂了是非之後又怎樣呢?唉,這些事我年紀還小,也想不明白,還是回家去問爺爺吧。」想到此處,稍感寬慰,邁開腳步走得更快了。

方家老祠堂位於村西僻靜處,離方家村足有五、六里地,方破陣疾走一陣,翻過一座小山崗,前邊是一大片竹林,再繞幾個彎道,便是方家村了。

沿着卵石小徑走進竹林,暑氣略消,行到深處,但見日光點點,濃蔭匝地,方破陣登覺身上涼爽舒暢了許多。正行間,一株酒盞口粗細的竹子猛彈過來,他嚇了一跳,待要閃避,臉頰已被竹枝掃中,火辣辣疼痛,一明間,不知高低。小徑旁卻早已竄出兩個男童來,只見一人雙手叉腰,賊笑兮兮,幸災樂禍地望着捂臉撫痛的方破陣,正是方肥;另一人雙手提着褲子,神色忸怩不安,卻是方朋。

原來方肥吃了先生的一頓『筍炒肉』,這口惡氣無論如何咽不下去,一等下了學,在途中便脅迫方朋搶先來到竹林,又逼方朋解下褲腰帶,將其一頭拴在徑旁的一株雷公竹梢頭,另一頭拉彎了竹身,用力抓在自已手裏,然後伏身於竹叢中,專等方破陣到來,便好彈出竹子。

這時他見自已佈下的「機關」果然擊中了方破陣,不禁大樂,擠眉弄眼,嘻嘻笑道:「破方勝,讓你也嘗嘗我的『筍炒肉』,味道鮮不鮮啊?」

方破陣心中惱怒自不待言,方肥雖可惡,但方朋恩將仇報,更令他尤為忿恨。然而方朋素來便飽受方肥欺侮,逆來順受,不敢稍作反抗,在他眼中乃是個弱小者,恃強凌弱之事他自是不屑一為,心道:「課堂上阿肥捉弄你,我幫你解了圍,你反倒幫阿肥來暗算我,真沒骨氣!」推源禍始,自然要找方肥算帳。他也不答話,低頭猛向方肥胸前撞去,及近身旁,右腳微抬,往對方左足鈎。,

方肥吃他這一撞一鈎,登時摔了個仰八叉。好在他皮粗肉厚,竹林地上落葉堆積,蓬鬆柔軟,除屁股外,其餘各處也不覺得疼痛,一個「鯉魚打挺」而起,罵道:「狗崽子,王八蛋,敢使詐!」手中早多了塊饅頭般大小的石頭,照方破陣直擲過去。

方破陣閃開石頭,卻不想和他纏鬥,站定了身子,只拿雙眼睨視他。

方肥體格健碩,比同齡孩童高了半個頭,在眾學童中強行霸道慣了,是方家村出了名的頑童,眼下吃了虧,怎肯罷手?石頭擲出,人也沖了過來,右臂橫掃,一記「揮軍南下」,直擊方破陣前胸,使得竟是「太祖長拳」中的招數。方破陣斜身閃讓,左手借力使力,往方肥腰間托去,意欲借彼來勢將其推dao。不料方肥身重,竟自推他不動。只聽砰得一聲,自已左肩已吃了方肥一拳,隱隱作痛,當下跳開一步,拉開架式,使出師傅所授的「鶴鳴八打」,一招一式,向方肥擊去。

當其之際,大宋徽宗皇帝寵信蔡京、高俅、童貫、楊戥等人,弄得朝廷上下一片烏煙瘴氣,天下哀鴻遍野,盜寇四起,但凡豪門巨族皆恐遭賊盜竊掠,莫不延請武師護院防範。方有常請的是鄰鄉一位頗有名氣的武師,名喚葉家亮。這葉家亮曾在龍虎山正一教天師門下習藝,當日方有常親自登門聘請,他自重身份,本已拒絕,心想:「我龍虎山正一教仍玄門正宗,武林大派,我堂堂一個名門弟子,豈能去為你護院看門!」但後來聽說年俸不菲,也就當仁不讓了。

方破陣少兒心性,葉家亮進府之日,他就纏着爺爺,說要學武練拳。方有常自忖當今朝政糜爛,賊盜橫行,天下亂端已現,自已平日聚斂無厭,傷天害理之事不曾少犯,鄉鄰村人雖敢怒而不敢言,但「為富不仁」這四字,今生今世恐怕是再也脫不掉的了!深恐積巨資於亂世會當招至橫禍,秧及子孫後輩。心想孫兒若是能學得一身武藝,不求揚名,但求自保,當是良謀善策,也就應允了。於是找了個黃道吉日,設案焚香,命方破陣向葉家亮嗑了三個響頭,行過拜師禮,算是他的正式弟子。

睦州一帶民風強悍,古有習武之風,爾今世道不靖,此風更為盛行,尋常鄉陌男子會三拳兩腿者,俯首能覓,比比皆是。方肥性子喜動不喜靜,八歲那年便在父親指點下習練「太祖長拳」,四、五年下來,已有些模樣。這「太祖長拳」乃太祖皇帝趙匡胤所創,太祖少年時原是任俠之輩,本就精通武技,及至陳橋兵變,黃袍加身,身登九五之後,這路拳法也就身價倍增,在武林中廣為流傳了。因此上,時下習武之人始學武藝,十有七八便是以這套九九八十一路的「太祖長拳」作為入門首選。

而方破陣所使這路的「鶴鳴八打」,卻是正一教諸般武學中最淺易的一路拳法,也是初入教子弟必修的第一門功課。正一教創教祖師漢末人張道陵當年在川中鶴鳴山潛心修道,打坐誦經之餘,時常起身舒筋活脈,久而久之,竟然通曉吐納練氣之法,又見山中靈鶴啄蛇,蒼猿摘果,從中悟得一些騰挪閃躍之法,於是創出了一套類似於「五禽戲」、「八段錦」的強身健體之術,取名為「鶴鳴八法」。

「鶴鳴八法」雖為張道陵所創,卻也只能作練習自修,強體壯魄之用,並無博擊制敵之效。想那張天師自創道派,自然信奉老莊,深明虛靜無為之理,又怎會去作那沽勇鬥狠之舉?待到南北朝時,梁高祖蕭衍篤信佛法,釋教熾盛,道家勢消,囿於門戶之見,佛門中常有僧徒恃武欺凌道教門眾。正一教受此荼毒,因而大興練武之風。此後而至隋末,正一教出了一位千年罕逢的武學奇才張夸父當掌教天師,他不但將本教原有的武學發揚光大,而且蹊徑獨僻,研創了數門神功絕學,使正一教武學百尺竿頭又進一步,隱隱然已可與釋門武學宗源少林寺相抗衡,武林中自此始有「北少林,南正一」之說。張夸父做了天師之後,於「鶴鳴八法」雖系創教祖師之遺澤,卻也只能自練體魄,不可臨敵制勝此節,心中常抱惋惜之意,因此將其易名為「鶴鳴八打」,多加錘鍊,終於使之成了正一教武學中一套強根固基的入門拳術。

方肥所使的「太祖長拳」以其流傳廣遠而成天下習武之士首選,「鶴鳴八打」以其易學易通而成修習正一教高深武術之鑰,就拳理而言,二者所包含的都是武學中一些最為淺顯的道理,就如同少林派的「少林長拳」,青城的「渾成掌」,峨眉的「佛光四式」等各家各派的入門武藝,彼此實無高下優劣之分,所不同者唯方破陣、方肥二人習武資質,學藝途徑各異而已。

葉家亮受聘為方府護院武師,原是瞧在銀子的份上,為得是謀一生計,收方破陣為徒,傳授技藝時未必盡心儘力。一套「鶴鳴八打」他自已不過得了六、七分真傳,傳授方破陣時又藏了一、二分,倒是方破陣天資聰穎,善學能悟,居然領悟了五、六分,只差人幼力小火候未到而已。方肥雖然頑劣,讀書習文斷斷乎不行,但習拳練武居然是一點即通,一通則會,會而能精,天生的一塊練武坯子,可他父親未遇明師,自身所學在武術名家眼裏實是不足一哂,傳承相沿之下,他自然也高明不到哪裏去。此番相鬥,他是佔了習武時日遠較方破陣為久,佔了體健力大的便宜,否則,他又豈能和正一教上清宮門下弟子放對?

那時二人拳來腳往,越斗越起勁,越斗越勇。方朋呆立一旁,只看得目不轉睛。只見地上枯枝敗葉不斷被二人的拳腳之風帶起,飛舞不止;二人發出的呼喝之聲更是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斗到分際,方破陣左腿斜插,擺個弓步,右拳橫擊方肥左胸,左拳收在腰間,伏留後著,正是「鶴鳴八打」第六式「梳翎式」中的一招「鶴嘴鎬」。方肥看清他右拳來路,左手反鈎對方手腕,用力一揮,將他摔了出去。方破陣變招極快,身子將倒未倒時,雙腿倏地分開成一字形,已從「梳翎式」轉化為「落雁式」,雙拳齊出,擊中方肥左右膝蓋。

方肥雙膝被擊,立足不穩,頓時摔倒在地。他此番與方破陣鬥毆,兩次被打倒在地,這小霸王心中的惱怒,那是可想而知。他爬起身來,雙眼直要冒火,見近處地上有一段碗口粗細的樹枝,於是跑過去拾起,劈頭劈臉朝方破陣打去。

方破陣見他狀如瘋狗,氣勢兇猛,不敢正面與他相鬥,繞着數株毛竹躲閃。不料腳底下稍不留神,被草叢中的枯滕絆了一跤,跌倒在地。方肥見有機可乘,縱身撲上,將他壓在身下,舉起樹枝照他後腦勺便要擊將下去。

正在這時,忽覺樹枝被一股力道羈住,揮擊不動。方肥回頭一看,卻是方破陣家的牛倌方十三,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後,樹枝末梢正是被他抓在了手中。方肥原就認得方十三,不甘心就此罷手,一邊用力回奪樹枝,一邊罵道:「牧牛佬,抓我樹技作甚?快撒手,不然連你一塊打!」

方十三微微一笑,也不搭話,搶過樹枝,往膝上一拗兩段,隨手扔在地上,俯身將方破陣扶起。方破陣道:「十三叔,你別管,他打不贏我的。」方肥一張胖臉漲得通紅,「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吐在地上,罵道:「狗娘養的,打不贏也要打,有本事你就別跑。」

方十三素來與方破陣交好,也知方肥一向頑劣,此時本有意相助方破陣好好將方肥教訓一頓,但方肥「打不贏也要打」這句話卻很合他的脾胃,於是改了主意,對方肥道:「臭小子,算你有種,今日暫且饒你一回,下次再敢惹少東家,定要你好看!」

方肥心知今日討不了好去,便斷了續斗之念,眼珠子一陣亂轉,尋思:「前些日子過六月六,爹爹買的炮仗還未使完,待我回家偷他幾枚出來,回頭再找破方勝算帳!」向一旁的方朋使個眼色,扭頭就走。方朋雙手依舊提着褲子,步履蹣跚,走過去將褲腰帶從竹梢解下繫上,向方破陣訕訕一笑,跟在方肥身後去了。

方十三對方破陣道:「小東家,方肥這小子霸道蠻橫,他再來惹你,你便來告訴我,我幫你揍他。」方十三自義塾跑出后,眼見紅日當空,時近正午,便去後山趕了牛群,途經竹林,恰在將方破陣從危境中解救出來。若非事有湊巧,方破陣此次非頭破血流不可,然而他此時臉上卻毫無感激之色,扳著臉道:「十三叔,我不是說過要你別再叫我什麼『小東家』么?多彆扭!你再叫,我只是不理睬。」

方十三笑道:「那也得你別叫我『十三叔』才行啊。」方破陣道:「不叫你『十三叔』也成……」想了想,接道:「嗯,你比我大三歲,我就叫你十三哥吧,成不成?」方十三道:「行,咱哥兒倆就這麼說定了。」方破陣這才松臉露出笑容來。方十三又道:「好兄弟,你等我一等,待我把牛趕過來,我同你一道騎牛回家。」方破陣道:「我和你一塊去。」

二人手挽手來至竹林外,將正在草地上埋頭啃草的水牛趕在一處,方十三指著領頭的大牯牛道:「好兄弟,咱們就騎這頭。」

方破陣見這頭大牯牛一雙彎角大如磨盤,身高體壯,牛背離地面足在四尺多高,搖頭道:「不行,太高,我可上不去。」方十三哈哈一笑,將他抱上牛背,跟着自已左手在牛背上一撐,也躍了上去。方破陣不慣騎牛,在牛背上搖搖晃晃,顛來倒去的總是坐不穩。方十三從身後環臂摟住他,指點道:「你兩腳夾緊牛肚子,身子坐直,就穩當了。」方破陣依言而行,果然不再晃蕩,平穩如常。

兩人一騎,緩緩而行。轉過一處山角,方破陣想起方十三在義墊窗外所說的話,說道:「十三哥,你說讀書識字是為了長大要殺人,這話可不對了。」

方十三一呆,沒想到他突然會冒出如此一句話來,想了想方道:「不是為了殺人,是為了殺壞人。」頓了一頓,又補上一句,「殺壞人沒有錯!」方破陣道:「你說長大了要殺壞人,但世上這麼多人,好人壞人混在一起,你又怎麼分得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方十三道:「是啊,好人壞人本就不容易分清,所以眼下就要讀書識字,明辨是非。能辨清是非,自然就能分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方破陣道:「十三哥,你說世上是好人多,還是壞人多?」方十三道:「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天下做官的沒一個是好人!」

方破陣雖說已開蒙進學,但終究年幼識寡,方十三說讀書是為要殺人,他固然極不贊同,但要同方十三辯駁,一時卻也不知從何辯起,只得順着他的話頭說道:「當官的怎會沒一個好人?象……」一時想不起有哪個當官的是好人,隨口道:「象常來找爺爺議事的縣太爺陳大人……」方十三臉一沉,打斷他話道:「陳大人就不是好官。」

方破陣討個沒趣,不再與他爭辯,回過頭來道:「十三哥,你說我是為什麼讀書」方十三默默想了會,道:「做官。」方破陣笑道:「你想的和我爺爺一樣,我爺爺也常說我現下好好念書,長大了便能做官。十三哥,我長大做了官,定要做個好官,你說好不好?」

方十三道:「好啊,那你眼下可得好好念書,可別象阿肥。那小子在課堂上盡想着搗蛋,不會念書。」方破陣道:「我才不象阿肥,他成天挨先生板子。今日背『大學』,我通篇只錯了三個字,先生還誇我記性好哩。十三哥,你說怎樣才算是個好官?」方十三道:「心裏裝着窮人百姓,不欺侮窮人百姓就算得上是好官了。」方破陣道:「我懂了,日後我一定不欺侮窮人百姓。」方十三道:「這便好。」嘆了口氣,又道:「天下不知有多少窮人百姓的孩子想念書,卻沒那份福氣,可有書念的卻偏不珍惜,若是將我換作阿肥……唉!」長嘆一聲,語氣中充滿了無可奈何之意。

方破陣素來便知方十三十分好學,聽他口氣,明白他是在感慨自已的身世,安慰道:「十三哥,你別泄氣,我再去求求爺爺,定要讓你和我一般,也能去義塾讀書。」方十三神色黯然,苦笑道:「不成的,總歸是不成的。我是什麼身分?你爺爺怎肯……嘿,不說了。」

這方十三的身世甚是可憐。他三歲喪父,八歲喪母,全賴舅父撫養長大。他舅父是方有常的佃戶,家境也不寬裕,時日一長,舅父至親倒也沒什麼,只是舅母卻漸漸沒了好臉色,常常指桑罵槐,對他心生嫌厭,借口為難。方十三人雖稚幼,性子卻極其倔強,心想不呆在舅父家中,自已未必就會餓死,一怒之下,居然獨自一人跑去見方有常,將自已賣與方府,做了牛倌。

萬年鄉一萬二千餘戶人家,方姓宗族佔了六七成,論班排輩,方十三隻比方有常低一輩。他有姓無名,「十三」只是同輩中的排行,進了方府後,方有常問明他是臘月廿三出世的,便給他取了一個名,叫「臘」。按族譜,方十三是方有常子侄輩,取名應如同方破陣父親方庚一般,取一個「廣」字頭的字,但方有常欺他人窮勢孤,硬是將他的輩分降了一輩。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宗姓輩份,於為人子者乃是錯亂不得半分的頭等大事,方臘自然極不情願,然而憑他一個孤苦伶仃的弱小,況且又是寄人籬下,除了萬般無奈之外,又有什麼別的法子?只是方有常如此作為,卻使他明白了什麼是「仗勢欺人」,嘗到了屈辱的滋味,在他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方府乃青溪豪門巨族,家教極嚴,方有常向來禁止兒孫輩與奴僕傭工交往,只不過一來家大業大,人丁興旺,對方破陣平日的行跡難免疏於細察;二來方有常對這位天資聰穎,長相俊秀的長孫極為鍾愛,平日對其意多不忍拂逆。因此,方破陣常找方臘玩耍,一來一去,二人倒成了兩小無猜的總角之交,聚沙之友。

二、

牛群行出竹林,路邊田間消沒人影。江南仲夏農忙時節,鄉農割稻插秧,田間勞作均是披星戴月,早出晚歸,避開了正午日頭最毒時。烈日灸背,方破陣與方臘二人揮汗如雨,,方臘伸足在牛肚上輕輕一夾,催牛快行。繞過第一處山角時,方破陣眼尖,遠遠望見前邊道上一人雙袖飄飄,大踏步行來。

方破陣道:「十三哥,你瞧那人,走得好快。」方臘應了一聲,見那人在炎炎烈日下,兀自匆匆趕路,心中也覺詫異。頃刻間,那人已行至二人跟前,待一細看,二人更是吃了一驚。只見那人身上穿了一件白袍,污跡斑斑,虯髯捲髮,鼻高目深,相貌甚是古怪,身材更是比常人足足高出了一頭,瞧模樣,顯非中土人士。哥兒倆從未見過如此相貌的異域之人,不免好奇,忍不住多看了那怪人幾眼。

山徑狹隘,牛群塞道,已容不得半人行走。方臘心想大熱天的,此人如此急急忙忙趕路,定是有要事在身,於是口中吆喝,要將牛群引領一旁,讓出道來。不料那怪人驟然間拔身而起,如大鵬展翼,如雄鷹飛旋,從二人頭頂飛掠而過。二人回頭看時,那怪人已從空中越過牛群,轉過山角,霎時不見人影。群牛肥壯,首尾相接之下,足有五丈之距,這怪人竟然能輕輕鬆鬆一躍而過,只看得二人咋舌不下,直要不信自已的雙眼。一路上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猜測那怪人的來歷,直至村口,也沒半分頭緒。

入得村來,路上行人漸多,方臘勒緊牛繩,放慢行速。正行間,路旁弄堂內人影閃動,一隻胖乎乎的小手從牆角揚起,甩出一隻閃着火花的炮仗,「砰」得一聲巨響,在牛群中炸開。牛群受驚,登時四下里亂鬨哄橫衝直撞。行人呼聲迭起,紛紛躲避。方臘和方破陣身下的大牯牛揚起四蹄,向前狂奔直衝。方臘大聲吆喝,怎奈牯牛受了驚嚇,已不受駕馭。

就在這時,前面道旁拐角處,四名轎夫抬着一頂綠呢大轎打橫行過。眼看牯牛便要撞著撟子,方臘臨危不亂,一把將身前的方破陣推落於地,跟着右手猛地斜拉牛繩。大牯牛鼻中吃疼,前蹄揚起,將方臘掀下背來,重重摔在青石板路面上。這畜牲吃驚受痛,奔跑雖止,狂性未消,瞪着一雙銅鈴般大的巨眼,在原地跳來躍去,眼瞅著方臘便要身受牯牛踐踏,命喪當場。

周圍行人見狀,驚呼聲此起彼伏,自顧不暇,更無一人過來相救。那四名轎車夫停下腳步,獃獃地站在原地,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情形嚇得呆了。方破陣坐在地上,見方臘勢若危卵,不由得高聲大叫:「救命!來人啦,快救命……」

在此一髮千鈞之際,只見一條人影迅捷無比地飛將過來,手臂探處,已將方臘從牛蹄下拉出,接着反手一掌,擊在牯牛背上。大牯牛吃這人一掌,說來也怪,竟趴了下來,張開一張大嘴,只有呼氣的份兒。

方臘一顆心怦怦亂跳,似乎隨時都會衝出胸膛,他驚魂未定,但覺口中乾枯苦澀,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這位救命之人。但見那人身着道袍,腳上一雙六耳麻鞋,頭頂梳着個牛鼻狀的髮髻,約莫四十來歲年紀,乃是個道士。那道士身旁尚有一同伴,手中牽着兩匹駿馬,身材魁偉,氣宇軒昂,只是身上的一件白色長袍卻已甚為骯髒,顯是長途跋涉,多日不曾換過。

那道人微微一笑,對方臘道:「小兄弟,沒傷著吧。」也不等方臘答話,人已向後面街道衝去,意在阻止群牛傷殘行人。他那同伴站在方臘身後,臉露笑容,既無上前相助之意,也無緊張擔憂之色。

那道士身法迅如奔雷,電光石火間,已沖入牛群。方臘也瞧不清他是如何施為的,只見得他一衝入牛群,立時便有一頭牯牛打個趔趄,向前猛跌幾步,倒在地上。那道士身影飄處,又有一頭牯水牛倒下。方臘隱約見得那道士身影接二連三晃動數次,每晃動一次,便有一頭牯牛倒下。片刻間,青石板上卧滿了被制服的牯牛。

方臘見此情形,心中的驚佩,絕不亞於見到那怪人飛過牛群。他放牧時日不短,知道牯牛狂性發作時力大無窮,起先尚且擔心那道士非但制服不了這些畜牲,反而身受其害,手中暗暗替他捏了把冷汗,這時見了這等情形,卻又叫苦不迭,只道自已放牧的水牛,已然都被這道人打傷,自已回去后,卻又如何交待?心中正自憂慮,那道人已回到身旁。

那道人見方臘神色悒鬱,鑒貌辨色,猜知他的心意,笑道:「小兄弟,不必擔憂,你的牛可沒傷著,過會兒都能起身,貧道保你和平日沒什麼兩樣。」

方臘喜出望外,跪下身去,將頭磕得砰然有聲,稱謝道:「多謝道長救命之恩,小子沒齒難忘!」道人尚未作答,他那白衣同伴早已哈哈笑道:「可別將頭磕破了,你也別謝他,這種事在他可算是家常便飯,哪一年不碰上一七、八回。」方臘正色道:「救人性命於道爺來說是平常小事,可小子大難不死,乃天大之幸,怎可不謝?」那白衣漢子一呆,撫掌道:「說得好……」回頭對道人道:「仇長老,看樣子沒救錯人!」那道人微微一笑,扶起方臘。

方臘又深深鞠了一躬,道:「請問道爺尊號,小子知道后銘記在心,日後也好為道爺您祈福!」那道人淡淡道:「方外之人,早將姓名忘得一乾二淨。扶危救難理屬當然,本為吾輩份內之事,貧道今日偶經此地,碰巧救了你,小哥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這時方破陣已跑過來,見方臘完好無損,又驚又喜,一把將他抱住,嚷道:「我看見啦,是阿肥,炮仗是阿肥扔的。」

那道人甚是驚奇,問道:「誰是阿肥?這般頑皮,他幹麼要向牛群里扔炮仗?險些釀出大禍來!」方臘將事因說了,接道又道:「這阿肥確是頑皮,若不是道爺相救,小子眼下哪還能站在這裏說話?」

那白衣漢聞言,臉色一變,忽道:「如此說來,你二人是打從村西而來,途中可曾見過一個相貌古怪的胡人?」

方破陣搶著答道:「見過,見過。那怪人可有本事了,象只老鷹在我倆頭頂飛來飛去。」白衣漢和道人對視一眼,神色巨變。他二人剛巧救了一條人命,雖說純為俠義之舉,不圖回報,但心中卻也大為快慰,神色間原本甚是愉悅,可眼下一聽方破陣這話,卻變得凝重異常。

那道人搶上一步,一把抓住方破陣肩膀,急急問道:「那人可是捲曲頭髮,頷下蓄了一部大鬍子,身子要比常人高出許多?」方破陣道:「是啊,半點沒錯,就是這個模樣。」那白衣漢也俯下身來,問道:「他是獨身一人么,朝哪條道去了?」

方臘見狀,心知恩公對那胡人的行蹤極為關切,當下便將遇見那怪人的諸般情形詳詳細細說了,又道:「那胡人好本事,可是同道爺一路的?道爺若是要找尋他,可得趕緊,去晚了只怕追不上。」

那白衣漢「嘿」的一聲,雙眼遙望村西,眼中精光驟盛,喃喃自語道:「一路的,一路的……」忽又連聲冷笑,轉身對那道人道:「仇長老,咱們可真得趕緊,這次若是再讓那廝逃脫,教主義薄去天,縱是不加責備,兄弟我可是再也沒臉見人了。」

那道人說道:「丁長老說的是,今番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那廝走脫,好歹得連人帶贓一併拿住,送往黑木崖,交與教主處置。」說罷,拉起方臘一雙手,正色道:「小兄弟,貧道適才見你於危難之中不奮不顧身,先救弱小,心想此舉縱是成人也難以做到,而你小小年紀,居然就能有這等俠義心腸,實在難得!是以這才出手救了你一命。常言道:」錐處囊中,終有出頭之日『,你眼下雖一區區牛倌,但貧道見你頭角崢嶸,相貌不凡,前途實是未可限量。望你日後好自為之,也不枉今日貧道救你一場!「語聲剛歇,身形晃動,人早已在數丈之外。

那白衣漢腳下不抬,手不動,隨即縱身上馬,兩腿輕輕一夾,胯下健駒箭般射出;另一匹駿馬昂首長嘶,撒開四蹄,隨後跟去。那道人身法迅捷無比,輕功之佳,似乎並不在那相貌怪異的胡人之下:方破陣與方臘二人縱目望去,只見那白衣漢縱馬狂奔,有如風馳電摯,直至人影畜形都變得模糊不清,卻仍然追不上那道人。

那道人所言果然不假,過得片刻,倒在地上的牯牛次第而起,哞哞而叫,絲毫未曾損傷。方臘一手牽過牛繩,一手挽著方破陣,當頭而行。只聽得牛蹄聲「嗒嗒」響起,六、七頭水牛排成一列,口中咀嚼不停,慢慢地跟在他二人身後。

方府處在村街東端,二人來到正門前,當即分手。方破陣自進大門,方臘趕着牛群繞過牆角,去了牛棚。

方府人丁眾多,若非時節祭祀之日,平時各房分灶飲食。方破陣用罷午飯,照例前去上房向祖父請安,走到半路,轉念一想:「今日和阿肥打了一架,回來遲了,爺爺要是問起緣故,怎麼回答?還是晚飯後去跟爺爺請安吧。」心念及此,轉踅向右,往下人住的偏院行去。

來到偏院一間瓦房外,穿過院落,推門進去,見師父葉家亮坐在太師椅中,雙臂交疊,正趴在八仙桌上打盹,一柄蒲扇掉在了足旁青磚地上。他叫了聲:「師傅醒來。」

葉家亮午飯時喝了半斤谷燒,迷迷糊糊,正自做美夢,這時被人突然喚醒,好夢難續,不禁大為惱火,按他的脾氣,當下就要發作,待睜眼一看,見是「東家徒弟」,卻又按下怒氣。他伸手端起一隻青瓷茶杯,「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個盡興,然後解開青布短褂,露出一個健壯結實的胸脯,罵咧咧的道:「這鬼天氣,熱死了。」

方破陣機靈,見師傅面色不善,便過去拾起蒲扇,塞在葉家亮手裏,討好道:「師傅,你搧扇子。」葉家亮接過蒲扇,用力搧了幾扇,神色有所緩和,道:「阿勝,到師傅這兒有什麼事啊?怎麼不去學堂,現下可不是你練武的時候。」方破陣道:「還早呢。師傅,今日怪事可真多……」葉家亮道:「什麼怪事?小孩兒就受大驚小怪,亂嚼舌頭。」方破陣急道:「不是亂說,是真的。徒兒下學路上,遇見三個武功很高的怪人,師傅不信,去問十三好了。其中有一人,模樣真是奇怪,鼻子又高又尖,頭髮卷卷的,象只倒毛雞……」

葉家亮精神一振,道:「噢?武功很高,怎麼個高法?你倒是說來聽聽。」心中暗道:「憑你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也分得出武功高低?真是笑話!」

於是方破陣便將竹林外巧遇胡人,群牛受驚、方臘逢險、道人相救諸般經歷說了。他年紀幼小,今日裏居然接二連三迭遇奇人異事,而那胡人與道士武功之高之奇,更是他平日做夢也難以想像的,心情自是大異平時,格外興奮,好在他記性絕佳,言語便利,於此心情激蕩之下,竟也將所遇之事說得活靈活現,令葉家亮大有身臨其境之感。

他這裏指手畫腳,自顧自地滔滔不絕。那邊廂葉家亮卻聽得心驚肉跳,尋思:「道士那同伴倒還罷了,手腳不動地跳上馬背,這份輕功沒什麼稀罕,恩師也能辦到。可那道長雙掌制服大牯牛,卻又不絲毫損傷那些畜牲半分,掌力收發自如到這份上,只怕幾位師伯也沒這能耐。更駭人的是那胡人,一躍之下竟能飛過牛群,遠及五丈,輕功上的造詣真可說得上是驚世駭俗,我龍虎山正一教中,怕只有祖師爺方能與之相比,可……可祖師爺自從閉關修習『無極先天功』,已有好長一段日子沒露面了,也不知這門絕世神功練成了沒有?」

方破陣說到最後,瞪大雙眼向葉家亮問道:「師傅,那胡人和那位道長的武功是怎麼練出來的?天下真有這般高明的武功么?」葉家亮道:「怎麼沒有?你今日不是親眼看見了。他們又不是大羅神仙,武功自然是下苦功夫一步步練出來的,難道還是打娘胎帶來的不成?」

葉家亮武功雖欠精湛,在武林中不過是個三流角色,但世情見聞卻極其廣博,是個江湖萬事通。當年,他在龍虎山上學藝時,礙於資質,難以修習正一教高深武學,但閑時卻愛向同門師兄弟打聽武林中的軼聞舊事,時日一久,居然也積小成多,涓涓細流匯成江河,對武林中諸教宗、門派、幫會的情形所知甚詳,哪派有什麼武功絕學?哪門武學的精要處何在?哪幫幫主內功修為如何,與誰有恩和誰有仇等等,都能說出個來龍去脈。

他習武難有大成,卻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已就是再練上個十年八年,終歸徒勞,絕成不了高手,正一教武學雖是博大精深,猶如藏寶之山,他自已卻總是那空手而回之人。又想與其在龍虎山上夏練酷暑,冬練嚴寒,成天吃苦挨罵,還要守諸多清規戒律,倒不如趁早回家,早謀生計,也好娶妻生子,傳宗接代。於是便辭別師門,重返故里,在家賦閑不足半年,方有常便登門聘他作護院武師,眼下又收了方破陣為徒,看來這後半生的衣着生計是有着落了。他平日思量,甚覺當日這決擇非繆,只是心頭尚有一樁苦惱,使他倍感困惑:正一教自來便是玄門正宗、武林大派,近年來又因徽宗皇帝崇通道教,恩澤所及,更是聲名愈隆,如日中天,然而自已身為上清宮門下弟子,所學技藝卻不足一哂,於此盜賊橫行之亂世,深恐一著不慎,出了差池,損及師門盛譽。是以他平常對別人輕易不提自已乃是正一派弟子。

方破陣聽了他的話,登時起了好奇之心,來了興緻,接着又問道:「師傅,他們三人是什麼門派的?咱們正一教中也有這般厲害的武功么?」葉家亮道:「傻孩子,師傅又不曾親眼見過他們施展武功,光憑你嘴上說說,哪猜得到他們的來歷?縱是師傅親眼所見,天下武學門派繁多,也不能光憑一招半式,就妄下斷論,說他們是哪能門哪派的啊!」回答了方破陣前一句問話,對后一句卻隻字不提。

方破陣從葉家亮習武未滿兩年,除了一些入門初學的關竅,如馬步、站樁之類外,葉家亮只教過他一套「鶴鳴八打」,除此別無其它。方破陣於正一教武學,學得者可說是皮毛之皮毛,眼下自然就不明白為何單憑一招半式,便無從知曉施招者的來歷是何道理。正因其不懂,也就無從深究,捧著腦袋想了片刻,問道:「先前那人模樣怪裏怪氣的,不是我們漢人,胡人也會武功么?」

葉家亮道:「怎麼不會?少林派領袖中原武林五百餘年,創派祖師達摩佛祖兼通一十八項絕技,一身武功驚天地、泣鬼神,你道達摩祖師是何外人氏?」方破陣搖頭不知。

葉家亮道:「便是天竺胡人。」方破陣啊的一聲,大感意外,道:「那徒弟今日遇到的胡人,定是少林寺的了。」葉家亮道:「這可不對了。咱們可不能因為少林寺開派祖師是位異族胡人,便說天下所有胡人都是少林寺的。」頓了一頓,笑道:「大和尚須剃光頭,你可不能因此就說凡禿子便是和尚。」方破陣「嘻嘻」一聲,自已也笑了起來。葉家亮續道:「那位胡人蓄留捲髮,決非少林派傳人。」

方破陣暗道:「我可真是傻到姥姥家了,把天下所有禿子都算歸少林寺還嫌不夠,連留髮的都一古腦兒算上。」道:「那怪人不是少林寺的,那是別的什麼門派?師傅,武林中還有哪個門派也是由胡人開創的?」

葉家亮聽得此話,心中忽地一動,順口道:「由胡人開創的門派,除少林一派外,倒無別家。不過,當今武林中另有一個聲名顯赫,內中武學高手如雲的教派,卻與異族大有干係。」

方破陣催道:「是什麼教派?好師傅,你快說。」葉家亮道:「師傅也只是聽旁人說起過,只知道這個教派自稱明教,而江湖上的名門正派卻只管稱它為魔教,……」見方破陣臉有疑色,似乎不怎麼相信自已所說的話,於是貧開話題道:「阿勝,你跟師傅練武將近兩年,當今武林中的事兒,師傅向來沒和你說起過,去……」向門外一指,續道:「你去找條凳子來,坐在師傅身邊,師傅揀些好聽的,說與你聽聽。」方破陣大喜,忙跑出門去找凳子。

其實,葉家亮適才這番話中破綻甚多,想他既知明教聲名顯赫,又知教中極多武學高手,按理當是聽旁人詳談細說過,怎會不明白明教與異族有何干係?顯然是他自已心中別有隱情,不願方破陣知曉,是以這才岔開話題,有意支走方破陣,免得徒兒問個不休。

望着方破陣興高采烈跑出門去,葉家亮心尋思,「那日方七哥曾說魔教源於波斯異域,教中常有來自波斯總教的胡人出沒。阿勝今日遇到到的胡人,莫非與魔教有關?那道人掌力收發自如,輕功絕佳,可不正是『銅掌飛九天』仇道人么?他們來此偏僻鄉村,所為何事?難道說是為了我入教這事?」思量至此,搖搖頭,自已也是不信。接着又想:「聽說那『銅掌飛九天』仇道人仍魔教十大護法長老之一,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我葉家亮在江湖上只是個無名小卒,入教不入,豈能驚動此人?再者說了,我若是鐵了心,絕意不入魔教,縱然是魔教教主邵十力親來,又有何用?難道還吃了我不成?方七哥也真是的,千不挑萬不選,偏偏看中了我,想拉我入伙,這可不是熱心過了頭嘛。唉,真是令人頭痛之極!」

正想得出神,忽聽方破陣在身旁說道:「師傅,你倒是快說呀。」回頭一看,只見方破陣雙手支頤,早已端坐在一旁,一雙明亮靈動的眼睛正望着自已,屁股底下則是一張油光閃亮的竹椅,也不知從何處覓來。

他眼下被方破陣口中所說的胡人勾起一樁心事,此事令他長久難以委決,一旦想起,必定寢食難安。他此刻心中怔忡,煩燥之極,再無講述當今武林門戶諸事的興緻,對方破陣道:「阿勝,師傅忽然想起還有一件要緊之事未辦,眼下可沒工夫跟你說嘴。你快去學堂,去晚了,可要挨先生罰啦。」方破陣一呆,猶如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心中老大不樂。葉家亮見他怏怏不快,也自有愧,加上一句:「你若真有興緻,待夜裏師傅再說與你聽。」

方破陣無計可施,只得垂頭喪氣離去,臨出門時,忽又回頭道:「師傅,夜裏你可不能再說話不作數!」葉家亮眉頭一皺,將手揮了兩揮,道:「快去,快去,師傅幾時說話不作數過了?」

方破陣出了家門,往義塾行去,一路上胡思亂想。行至竹林深處,暗道:「侍會見了阿肥,他不來惹我便罷,要是再來羅唣,我也不去告訴十三哥,和他狠狠打上一架便是,定要打得他求饒才罷。」沒到義塾,遠遠便望見屋外場地上,一夥同窗學友正在玩耍,在玩那「官兵捉強盜」的遊戲。

只見一名孩童騎在另一名孩童身上,右手中握了一柄木刀來回舞動,口裏大呼小叫不已。方破陣走近一看,正是方肥騎在了方朋身上。方朋那條竹林中用來系竹子發力的褲腰帶,此時正套在自已項上,被方肥抓在左手之中,想是被「大將軍」權當馬韁使了。方破陣也聽不清方肥在嚷些什麼,見他如此欺凌方朋,心中雖有不平,但恨方朋軟弱,毫無骨氣,便自顧昂頭從他二人身旁走過。

方肥晌午離開竹林回到家中,父親方七佛恰好外出未歸,於時從廚舍灶頭偷了一隻炮仗,跑去候在弄堂口,待方臘和方破陣二人騎牛經過時,便點着引線,扔在了牛群之中。後來他見群牛受驚,狂性大作,始覺懼怕,等到那頭大牯牛將方臘掀翻在地,揚蹄欲踏時,他一張胖臉嚇得死白,更沒半分血色,拔腿想跑雙腳卻偏偏不聽使喚,挪不開半步。直到那道人現身救下方臘,制住群牛,他這才還過魂來,又見自身行藏已被方破陣發覺,怕他二人不肯饒過自已,於是趕緊溜走。此時他見了方破陣,猶有餘悸,怕方破陣上前責罵,於是乾脆裝瞎作盲,給他來個視而不見,只顧將吆喝聲喊得更響,捉強盜捉得越發起勁。

午課時,老塾師所講的,是一篇夫子答魯哀公問何為儒者之行的《儒行》。方破陣惦記着與師傅的約會,未曾用心聽講,老塾師講解的什麼「其自立」、「其剛毅」、「其舉賢援能」等俱是右耳進、左耳出,哪裏聽得進半個字?他一心只盼日頭快快落山,然而心中越是着急,時辰卻過得越慢,好不容易熬到放學,打前最先衝出了義塾。

這日晚飯餐桌上,菜肴豐盛,有一味辣醬爆肉丁,方破陣平時最是愛吃,但他今日卻是食而不知其味。父親方庚問起日間課堂所學,他也是含糊其詞,答非所問,三口兩口便將碗中米飯扒完,扔了碗筷,道一聲:「飽了。」抬腿便去偏院。方庚對他素來寵愛,與他母親周氏相對一笑,道:「這頑皮孩子……」也不以為意。

仲夏日長,天色尚明,方破陣剛出廳門,一眼便望見方臘在院中一株老枇杷樹后躲躲藏藏,向自已招手。他迎上前去,笑道:「十三哥,你躲在這兒幹麼?想偷枇杷吃么?」方臘拉起他右手,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沒工夫說笑。出去再和你說,不要被你爹瞧見,免得回頭又不許你同我玩耍。」出了院門,揀一僻靜處,方臘正要開口,方破陣搶先道:「十三哥,你有什麼事待會兒再說,眼下我可得去師傅那兒。」方臘心想「阿勝去他師傅處練功是正經事兒,我可不便打擾他。」道:「也好,等你練完功再來找我,我還在老地方等你,莫忘啦!」說畢,轉身便跑,跑出數步,回頭又道:「你可得快些來啊。」

方破陣待要說明今日去葉家亮處並非例行練武,已然不及,暗道:「什麼事這般急急忙忙的?十三哥做事,大人們向來贊他穩當,今日是怎麼了?」也不去費心猜測,來到偏院。

方府深宅大院,佔地開闊,偏院雖是奴僕傭工居所,卻也有二十來間屋舍。方有常因孫兒拜葉家亮為師習武,特意拔了間獨門獨院的青磚瓦房與葉家亮獨居,一來可防孫兒與奴僕丫頭廝混,野了性子;二來這間瓦房院落開朗,便於孫兒習武練拳之用。

方破陣來到師傅住處,見瓦房門窗緊合,便料定師傅不在屋內:「如此三伏天氣,師傅哪會呆在門窗關閉、密不透風的屋內,那豈不給熱壞了?」心中難受異常,鼻中一酸,淚水幾乎奪眶而出:「師傅好不講信用,我去和爺爺說,不跟他練武了。」他出身豪門大戶,自幼錦衣玉食,頤指氣使,僕從丫頭待他有如眾星捧月,唯恐服侍不周,從來無人敢拂逆行事,更遑論對他欺詐瞞騙了。養尊處優之下,他雖無驕矜之心,但也容不得旁人半點愚弄,葉家亮言而無信,他自然難以忍受。回身待要去稟明祖父,可轉念一想:「我還是候在這兒,等師傅回來,要問他一句為何說話不作數?」拗性發作,伸袖擦去淚水,走過去一屁股坐在門前石階上,專心等候葉家亮迴轉。

沒過多時,忽聽屋內一個聲音說道:「七佛老兄,多謝你的美意。承你老兄看得起,不把小弟當外人,自願作保,要引薦小弟加入貴教,可此事小弟已拿定主意,不敢勞煩你老哥再費心思。」

方破陣一喜,聽出是師傅葉家亮的聲音,暗道:「原來師傅屋裏有客人,不曾出去,那我可是錯怪他了。」起身向前數步,輕手輕腳去推屋門,雙手剛要觸及木門,心念忽動:「七佛兄弟?可不是阿肥他爹七叔嘛。他來師傅處幹麼?難道是為了日間我同阿肥打架,他來向師傅告狀?待聽他又是怎麼個說法。」屏聲靜氣,走到窗枱下,留神偷聽。

只聽另一個聲音說道:「前些日子賢弟可不是已答應了愚兄,說道要加入敝教了么?咱們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怎地今日又反悔?家亮兄弟,不是愚兄說你,這可是你的不是了。」

葉家亮道:「兄長見怪的是,小弟生來就是個粗人,行事說話原不識分寸好歹,只一味莽撞。那日聽老哥說起貴教諸般事迹,真是好生興旺,教人羨慕不已,又聽老哥說了貴教教主、長老和諸位舵主,知道他們個個都是武功高強的能人異士、敢作敢當的大好男兒,小弟心中也是敬佩得很。怪只怪小弟那日多喝了幾杯,不曾想得周全,便貿然答應了下來。這些日子,小弟思前想後,終究覺得此事大大不妥,決意還是不入貴教了。還望兄長海涵,萬勿見怪。」

話聲甫歇,只聽先前說話那人氣急敗壞的道:「這……這是從哪裏說起!」

方破陣躲在窗下,聽得房內葉、方二人對話,心中已有幾分明白,知道日前師傅曾親口答允方七佛一件事,是要加入一個什麼教派,今日卻食言反悔,心想七叔見原先談妥商定之事,忽起變故,氣急敗壞之下,此時定無好臉色,不由得暗暗好笑:「師傅說話向來不作數,誰要是信了他,多半便要大失所望。」又想:「七叔何時入得教,怎麼從來不曾聽阿肥這小子說起過?原來七叔不是來告狀的,哼!若真是來告狀,就算是告到爺爺跟前,我也不怕,誰叫阿肥這小子在課堂上瞎搗亂?理虧在他,不在我。」既知方七佛此行並非為告狀而來,心頭登時一寬,湊近窗格,欲待細聽,屋內卻又寂然無聲。

過得片刻,才聽葉家亮說道:「七佛老兄,咱們鄉里鄉親的,你我按說不是外人,小弟今日也不瞞你,實話對你說了吧,小弟我原是龍虎山正一教門下……」

只聽方七佛噢的一聲,似乎很有些意外,說道:「原來賢弟身出名門,當真可喜可賀。」葉家亮續道:「正因小弟身為上清宮門下,師門恩重,未曾有報,怎能投入別門別派?」

方七佛道:「賢弟此言差矣。師恩重如泰山,有似再生父母,烏鴉尚且反哺,羔羊也有跪乳,為人子弟者,於師門恩德固當銘記在心,常思回報,但賢弟要思恩報德,入了敝教之後,儘管去報好了,這等忠義之舉,又有誰會來阻擋?」

葉家亮道:「老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一教於小弟而言,固然恩重如山,可教中的禮規也最是森嚴不過,本教數百年來,從無子弟改投他教別派,小弟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冒此大不韙啊!」方七佛道:「話雖這麼說,可賢弟加入敝教,畢竟不是拜師學藝,也談不上是欺師叛教,賢弟又何必拘泥於此?」葉家亮道:「貴教拜的是明尊、是光明火神,我正一教拜的是三清、是老君,尊奉各不相同。小弟若真箇入了貴教,只怕離欺師叛門也已不遠。再者,說來慚愧,小弟雖為名門子弟,可生性愚鈍,學藝未精,武功稀鬆平常得緊。兄長試想,貴教眼下興旺發達,人才濟濟,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兄長大可不必為小弟是否入教而多費心思。」

方七佛道:「賢弟過謙了。若說武功,愚兄又懂什麼了?這幾手三腳貓的功夫,在賢弟你這方家眼裏,不足一哂,賢弟此話卻又置愚兄於何地?然而不然,承蒙教中弟兄抬舉,愚兄不也是一入教便得以委以重任?賢弟若是計較此節,愚兄倒可保你一保,定叫賢弟一入教便可大展拳腳……」

只聽葉家亮急忙說道:「七佛老兄,你快別這麼說,小弟回絕你的一番美意,委實是不便加入貴教,決非自抬身價。小弟若有此心,教我不得好死!」

方七佛忽冷聲道:「賢弟莫非是聽了愚兄所言,知道敝教日後當有莫大舉動,因此心中害怕了不成?」

葉家亮哼了一聲,語聲也變得冷冷的,說道:「貴教眼下教徒何止數萬,名聲早已傳揚出去,若是有朝一日,傳到朝庭耳中,官府怎能聽憑貴教結黨成群而不加干涉禁毀?小弟又何苦來趕這趟渾水!依小弟之見,老哥你自己也得趁早打算,免得日後身首異處!」

方破陣聽到此處,猛聽房內砰的一聲大響,知道是師傅此言激怒了方七佛,以致方七佛怒火難抑,在桌面上重重拍了一掌。跟着又聽到哐啷一聲,一隻茶杯掉落在地,跌個粉碎。只聽方七佛大聲道:「家亮兄弟休要胡說,沒的污了我雙耳。」葉家亮也是敞開嗓門,大聲道:「我是好意勸你,免得日後人頭分家!你既聽不入耳,就請自便。」

方七佛忽又哈哈一笑,道:「是做哥哥的不是,賢弟不必介意,哥哥這廂與你賠禮了。」語氣平和,不再似先前那般嚴厲,跟着緩緩接道:「家亮賢弟,咱們習武之人習練武技,除去強身健體之外,總得心存」俠義「二字,方不致辜負了這一身本領,才說得上是恪遵了習武的初衷本旨。想當年,貴教張夸父張天師身處隋末亂世,起一支義師而助李世民成萬世不拔之基業,到了今日,雖說已是時隔久遠,可江湖上任誰人提起,誰不贊聲『大丈夫,真英雄』。家亮兄弟,須知當今武林人士讚譽張天師,並非是贊他匡助李世民開國有功,受封興教,而是贊他身當亂世救百姓於水火之中的俠義心腸,是贊他敢於除安良的那份豪情壯志。」

葉家亮不屑道:「夸父師祖當年的英雄事迹,小弟身為正一教派弟子,豈有不知之理?只是小弟才疏學淺,既不象夸父師祖那般身懷絕世神功,膽量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沒得比。小弟眼下一心只想娶妻安家,好生過日子。小弟是塊什麼材料?濟世救人的大事是從來都做不來的。」

方七佛道:「當今朝廷奸臣當權,所謂『苛政猛於虎』,百姓本就不堪課稅重負,現如今朝庭又在蘇杭兩地設了個『造作局』,專事搜亂民間花石竹木等珍奇異物,一船一船盡往汴京運,取名喚作『花石綱』。『造作局』中的公差更是藉機訛詐,見什麼搶什麼,哪還有咱們老百姓的好日子可過?家亮兄弟,你想好生過日子,這不錯啊,誰又不想好生過日子了?怕只怕老天爺不長眼,想過太平日子,終究是你一廂情願罷了!」

葉家亮淡淡道:「官府欺壓百姓,原本就天經地義,哪朝哪代少得了?小弟也不存奢望,又不做夢想什麼大富大貴,只盼娶妻生子,有口安穩飯吃,便也心滿意足。朝庭的大事,咱們管不了,什麼奸臣不奸臣的,只怕也『奸』不到我葉家亮頭上來。可是一但入了貴教,說句不中聽的話,那可是要殺頭掉腦袋的,我姓葉的還想留着脖子上這六斤四兩,多吃幾年白米飯,還不想這麼快便去見閻王爺!七佛老哥,你就當是行善積德,饒過兄弟這遭,不要再勸啦。」

跟着屋子裏又是一陣寂靜,過了許久,才聽方七佛輕聲嘆氣道:「唉,賢弟話既已說到這份上,做哥哥的也就不好再勉強,要是再說下去,倒是顯得是我方七佛有意要同賢弟過不去了。只是尚有一事,賢弟定要牢記,萬萬不能有半分大意!

葉家亮忙道:「你說,你說,只要不是勸小弟入教,其他的事,小弟無有不遵。」語氣已自輕鬆了許多。方七佛道:「人各有志,原本勉強不來。老弟,勸你入教之事,從今往後愚兄再也不提片言只句,但你往後也須得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才是,不可對他人泄露分毫。」葉家亮豈能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當下將胸脯拍得逢逢作響,說道:「你老哥放一百二十個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今日連同以往之話,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終須爛在小弟肚中,旁人決計不能聽去半個字。」方七佛道:「但願如此。愚兄打擾已久,這就告辭。」葉家亮道:「我送七哥。」

方破陣聽到此處,心知方七佛即刻便要出門,他怕行蹤被察,便索性躡手躡腳地退回到院子裏,大聲道:「師傅,你在屋裏么?我來啦。」心下卻好生不解:「七叔他入得是什麼教派?怎地師傅會說要掉腦袋?怪嚇人的!」

他哪裏知道,方七佛仍是明教教徒;他更不知道,明教聚眾數萬,上下一心,念念不忘的便是要舉事起義。

原來這明教乃當今江湖上一個一等一的大教派。明教源出波斯異域,本名摩尼教,為波斯聖哲摩尼所創。摩尼其人大智大勇,大仁大義,薄英雄不為而擇聖賢之業,篳路藍縷,創下摩尼教,志在濟世救人。唐則天女皇延載元年,明教經由回紇傳入中土;儀宗年間,朝延許回紇在長安及荊、揚、洪、越諸州興建寺院,賜額「大雲光明寺」,由此而始,明教在中土開花結果,廣為流布。然而,明教教義雖如釋道二教一般,同稱普渡眾生、揚善去惡,可教徒卻不似釋子道土那般出家以持清修,與世無爭,而是夜聚曉散,共心互濟,動輒對抗官府,便揭竿之事也是屢見不鮮。如此一來,明教終不為官府所容,唐武宗會昌三年,朝廷便曾頒旨焚燒明教寺院,誅殺教徒。從此而後,明教便成了犯禁邪教,教眾為避官府迫害,聚會行事時難免行蹤詭秘,久而久之,以訛傳訛,便被世人稱為「魔教」。朝廷對明教愈是嚴歷禁,明教愈是興旺昌盛,綿延不絕,這正如以土石圍堵滔滔巨洪,堵而蓄勢,終是圍不勝圍。至此北宋未年,明教聲勢復熾,教徒遍佈於淮南西洛、江南東路、江南西路、兩浙路、福建路各地。

青溪為兩浙路睦州府屬縣,明教於此地經營多年,人心所向,根基深植民間。那方七佛原是個落第秀才,是方有常的族侄,有祖傳薄田十餘畝,家境小康。他應舉屢試不中,於仕途心灰意冷之餘,憤而棄文習武,卻又未得名師點拔,難以登堂入室。他常常想,自己年屆不惑,一事無成,當真是愧為七尺男兒,平日裏與親朋好友交談,言語間不免時時流露出憤世之意。也是機緣巧合,他有一生平至交,乃是明教睦州分舵的副舵主,見他對朝廷官府忿慨之心日甚,便亮出身份,竭力勸他加入明教。方七佛與這位副舵主數夕深談,得悉明教近年來一直便在暗中屯積糧草,訓練人馬,欲圖非常之舉,他驚駭之餘轉而勃發雄心壯志,自思當有一番作為,方不枉來此世上走一遭。於是,二人一拍即合,方七佛從此便入了明教。

明教欲圖大事,首當其衝的便是要延攬人才。方七佛偶而探聽到葉家亮出身龍虎山正一教,登時起了收攬之心。在他是想,正一教千年一系,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名門正派,自己若能說動身為名門子弟的葉家亮加入明教,當是大功一件。他主意既定,便佯作不知葉家亮的師門出身,只拿言語來試探,頭幾回,葉家亮似乎頗為動心,哪知今晚卻又反悔。目下他見葉家亮出言推拒,語氣絕決,心知事當難成,只得歹話好說,軟中帶硬地囑咐葉家亮嚴守機密,萬不可向外人提及「明教」二字。

三、

方七佛邁出房門,見是方破陣在院中叫喚,也沒在意。方破陣避過一邊,叫了聲:「七叔。」方七佛此際心情大壞,只淡淡應了一聲,便自顧自走了。方破陣三步並作兩步,搶進房來,纏着師傅說江湖中的奇聞逸事。

葉家亮剛剛回絕了方七佛相邀入教,連日來令他大感棘手的一件為難之事,就此迎刃而解,心中舒暢快意,見方破陣如約而至,知道這位徒兒性子執拗,自己倘若許諾不踐,徒兒必定苦纏不休,於是吩咐方破陣搬張太師椅在院中梨樹下擺定。方破陣見師傅口不食言,喜氣洋洋,依言而行,又將晌午覓來的竹椅搬出,排放在太師椅之旁。葉家亮一手捧了茶壺,一手執蒲扇,往太師椅中一坐,說開當今武林門派之事來。

葉家亮說道:「我中華泱泱大國,武學之道源遠流長,武林中歷來便是門派繁多。小門小戶,咱們也不去說他,今晚師傅單揀些名門大派來說。現如今,但凡是在江湖上行走之人,誰都知道這樣一句話:」少林丐幫同明教,此外更有正一教『,這句話,說的是當今武林中四個聲勢最旺的幫派教會……「

方破陣插嘴道:「正一教?師傅,咱們這一派,可不就是正一派么?」

葉家亮手中蒲扇在他頭頂輕輕一敲,道:「怎麼不是?小孩兒家的,只管豎起耳朵來聽,別亂插嘴。」方破陣吐吐頭,不敢再打岔。葉家亮續道:「咱們且先說那明教。這明教江湖上又稱魔教,稱呼雖不好聽,可也沒枉冤了他們:魔教中自教主邵十力而下,人人吃菜事魔,戒食葷腥。他們又不是出家人,殺人放火連眼也不眨一下,這戒個什麼鳥葷?旁人只看兩件事,就知道這些人果真是中了魔的:魔教徒男女不分,起居雜處,嘿……嘿……這個隨便得很;教徒死後,更是須脫guang衣褲,一絲不掛地入土下葬,這都算是他媽的哪門子的規矩啊?」

「魔教行事往往裝神弄鬼,可要說到教中一些大魔頭的武功,那就乖乖不得了了,武林各派誰敢不敬他三分、怕他三分?就拿那教主邵十力來說,相傳魔教歷任教主必定會三門護教神功,一門是『粉碎虛空大法』,一門是『光芒萬丈太陽神功』,一門是『乾坤大挪移』,這可統統都是鬼神難當、厲害無比的曠世絕學,想來那邵大教主定然是全都會的了。更何況,除了邵教主之外,魔教還有十位護法長老,以及數十位分舵舵主,都是武林中罕見的一流高手。這幾年來,江湖上紛紛傳言,都說魔教『光明十長老』之中,有位掌法輕功俱佳的長老,外號喚作什麼『銅掌九天飛』的,鋒頭極鍵,連崑崙派掌門人袁激子的師弟,也曾在此人手下吃過大虧。魔教的這些大魔頭,嘿、嘿,個個實在都是煞星轉世,都是吃了豹子膽、老熊心的,都是些膽大包天……」說到此處,驀地里想起方七佛臨走時的囑咐,不由得吃了一驚,深怕言多必失,不敢再往下說了。

方破陣見師傅突然住口,本想趁機詢問方七佛之事。先前他見師傅同方七佛不顧悶熱,躲在房中嘰嘰咕咕說了老大一會兒話,很是詫異,他只知道師傅日前曾答應七叔要入教,事後卻又食言反悔,至於要入什麼教,那可就不得而知了。後來又聽說一但入了教,師傅說不定就會有殺生之禍,更是稀里糊塗,心想哪有那麼嚇人的,七叔早已入教,還不是好端端的?眼下聽師傅說魔教邪門,便想問七叔可是魔教中人?但葉家亮有言在先,不許他胡亂插嘴,只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留心再聽時,師傅已將話題轉開:「那魔教雖說是人多勢眾,可畢竟比不得咱們正一教乃是天下玄門正宗,源遠流長,底氣可要來得深厚多了!本教自道陵祖師創教以來,歷儀人才輩出,以教中『祭酒』治理一方,設『義舍』,置『義米』、『義肉』供路人量腹取食的張魯祖師,便是本教繼道陵祖師之後的又一位傑出人物,張魯祖師不但深通武學,而且治民有方,難怪曹操要封他做閬中侯了;晉時本教四祖張盛從川中移居貴溪龍虎山後,本教便名聲大顯,可見那張盛祖師,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本教歷來便受朝庭崇信,隋唐以下,歷儀皇帝都對本教頒有敕封,說得上是恩寵有加。這一節,決非武林中別的什麼門派可比,更別說那魔教歷來犯禁,一向被朝庭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方破陣於師傅所說的這些史實,殊無興趣,他天性喜武,加上又是少年人,只對當今武林各派的武功有興緻,聽到這處,實在忍不住,插話道:「師傅,你剛才說魔教有三門厲害無比的武功,叫『粉碎虛空大法』、『光芒萬丈太陽神功』和『乾坤大挪移』,那咱們正一教,可也有象這麼厲害的武功?師傅,你快說說,徒兒替你搧扇、趕緊蚊子。」說着伸手去拿葉家亮手中的蒲扇。

葉家亮將蒲扇遞給他,笑道:「哈哈,阿勝也懂使心眼了,知道怎麼來討好師傅。」方破陣心思被拆穿,臉上一紅,很有些不自在,囁嚅道:「徒兒幫……幫師傅搧扇子,有什麼了?」葉家亮哈哈大笑,從他手中重新取回蒲扇,又命他朝自己這邊挪近些,用力搧了幾扇,以便他也能吹着涼風,說道:「怎麼沒有?本教創立至今已歷千載,他魔教才多少年?魔教有三大護教神功,咱們正一教也不差啊,『無極先天功』、『掌心雷神功』、『心印妙經』、『流波勁』,哪一樣不是罕見的奇妙武學?」

方破陣聽得眉飛色舞,又問:「師傅,那咱們的這幾門神功絕學,跟魔教的護教神功比,誰的更厲害?」

葉家亮瞪了他一眼,不屑道:「小鬼頭,你這問得可不是外行話么?」方破陣心想:「我正是不明白,這才問你啊!」只聽師傅接着說道:「武林各門各派中,凡是先人流傳下來的武功,莫不是經千錘百鍊而得,如要比較,只可說是各有各的長處,各有各的精微奧妙,很難說清究竟是哪套高明,哪套又拙劣了。再說一套武功是強是弱,是好是壞,那也要瞧使這套武功之人的悟性而定……」

方破陣心想原來如此,點了點頭,似有所悟。

葉家亮續道:「師傅當年在龍虎山學藝時,曾聽你的幾位師伯叔說起過,說魔教的『粉碎虛空大法』和『乾坤大挪移』,究竟是怎樣的神妙武功,外人不得而知,只是聽過名稱而已;但那門『太陽神功』,武林中卻是人皆盡知,都知道那是一門修習純陽內力的大法門,與本教修練先天罡氣的『無極先天功』,同為當今武林中的兩大神功妙法。但梵谷深武學,便非常人所能習練,本教的『無極先天功』,只有抱珍師祖方可參習,連我師傅都沒這份資格,魔教的『太陽神功』也是一樣,非教主莫傳。這兩項內功法門,若是都練到返真歸璞的極致,怕也是威力相埒,難分高下。」

方破陣聽說「無極先天功」乃當世絕學,不由得心嚮往之,只想:「什麼日子我才能學到這麼高明的武功?師傅整天盡教些打坐、站樁之類的玩意兒,煩也煩死啦!」問道:「師傅,這『無極先天功』你何時才能教我?你不是常說修練內功就得從小練起嘛。」

葉家亮又用蒲扇在他頭頂敲了一記,笑道:「你也想練『無極先天功』,練來作什麼?想當武學大宗師,開山立派?」

方破陣見師傅說這番時嘴角略斜,掩不住的一臉譏笑之色,明白師傅是在說反話,登時脹紅了臉,悻悻而道:「難道定要大宗師才能練這『無極先天功』?我怎麼就不能練!」

葉家亮收起笑容,正色道:「那倒未必。師傅方才不是說了嘛,本教只有抱珍師祖才夠格去習練『無極先天功』,連你太師傅都未蒙傳授,師傅自己更是不會,怎麼教你?」頓了頓,接着又道:「本教武功,初練者自然是學師傅已教過你的『鶴鳴八打』,先打好根基,然後是『三才拳』、『五丁神拳』、『五行爪』,要練成這幾路拳法,資質稍佳者,有個十來年工夫當可練完。然而這幾路功夫,在本教卻還不算什麼高明的武功,要練高明武功,練完這十數年,大可再去練『九陽手』,練『穿石指』、『破玉拳』、『心印妙掌』,練『流波勁』、『龍虎功』啊。一個人練完這些功夫,早已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了,如果還嫌不足,那就再去練『掌心雷神功』,去練『無極先天功』。只是這兩門神功奧妙精深,習練時兇險無比,稍有不慎便會走火入魔,所以常人不練也罷。」

方破陣聽得心中發癢,雙眼發亮,道:「師傅說的這幾路武功,咱們教中可有人全都練成過?」

葉家亮道:「有啊!往遠處說,本教第十六代教主夸父祖師學究天人,他就精通本教七十三項絕技中的十四項,那『掌心雷神功』便是他首創傳下的。說近的,本教當代掌教天師抱珍子在師傅滿師時,就已起始閉關參修『無極先天功』,算算日子,已過了三年零兩個月,想來必定已大功告成。好啦,好啦,本教之事,今日就說到這裏,師傅再同你說說那『丐幫』。」

方破陣一聽之下,不由得啞然失笑,道:「丐幫,這可奇了,乞兒們也有幫派?他們成日裏東討西討,連個安穩住處也沒有,難道還能象咱們這新安江上的『排幫』一般,由一個頭腦兒管着不成?

這回輪到葉家亮失笑了,說道:「胡說八道,區區『排幫』算什麼玩意!他們是一群烏合之眾,只能在咱們這條小溝兒似的新安江上放駛木排,怎麼能和『丐幫』相比?阿勝,你千萬不可小覷了這丐幫,丐幫雖說創建於本朝真宗天禧年間,到如今搭頭搭尾也不過百來年工夫,可說到名頭聲威、武功勢力,又有哪一樣比不上咱們正一教啊?當今江湖上、武林中,若論勢大人眾,名聲響亮,教會中自然要數本教和魔教,而幫派中可就得首推丐幫了。」

方破陣疑惑不解,問道:「這是什麼道理?」

葉家亮不答反問:「你說這天底下是窮人多還是富人多?」方破陣撓了撓頭,道:「徒兒常聽先生說『世道艱辛』,想來只怕是窮人多些。」葉家亮道:「這不就結了!不論哪朝哪代這世上總是窮人多而富人少,似你這般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家子弟,當今世上千中難挑一二,多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一日只為三餐奔波的窮苦百姓。這些個小戶小家,遇上風調雨順的好年景,也還罷了,要是老天不開眼,碰上個三荒兩災,頓時便傾家蕩產,生計沒了着落,性子強蠻的便落草為寇,干起那打家劫舍的勾當來,一般百姓,除了拖兒帶女逃荒乞討外,又有甚麼別的法子了?」

方破陣點頭稱是,他雖長於富家,且又年紀幼小,但於百姓疾苦、世道艱難倒也不是一無所知。萬年方家擁有水陸田地千餘頃,佃戶多之又多,每逢大災之年,常有佃戶攜妻拖兒上門乞求寬限減免糧租,方破陣所見屢屢,對佃戶們種種啼哭哀求之慘狀也是多有感觸,至今仍是記憶猶新。

葉家亮續道:「丐幫專收乞丐作弟子,是天下窮人自己的幫會。你想啊,乞丐行乞討食,平日裏不免受人恥笑欺辱,終歸是一件大大丟臉的事,見有這麼一個幫眾都與自己一般是乞兒的幫會,一來不傷面子,二來有了靠山,行乞時也大大可免受他人欺凌,如何不爭先恐後地加入?但凡幫會若要勢大,定需人多,世上窮人多了,乞兒多了,丐幫好比游魚入海,勢力哪有不強盛的道理?」

方破陣道:「這道理徒兒明白,只要天下依舊是窮人多,丐幫便一定強盛不哀。要是有朝一日,窮人百姓都有飯吃、有衣穿,沒了乞兒,這世上便也沒了丐幫!」

葉家亮道:「你能明白這道理,總算不枉讀了這幾年書。說到丐幫的聲名與武功,倒不是說丐幫勢力大了,武功便如何了不起,名聲便如何好了。須知名聲有善惡譽毀之分,你勢力再大,行事卻只是恃強凌弱,為非作歹,那留的也只是惡名、臭名。江湖中人對丐幫之所以讚賞有加,有口皆碑,那是因為丐幫自真宗年間創設始起,便訂立幫規,約束幫眾嚴守俠義道,再加上歷代幫主又都是賢能之輩,治幫有方,率眾所作所為都是善行義舉,極少有人違規犯例;第二個緣由,卻是因為丐幫曾助楊家將鎮守三關,抵禦遼兵犯我大宋,功勛卓著之故。」

方破陣叫道:「楊家將,這個徒兒知道,是楊老令公,佘太君,六郎延昭他們。」是時為徽宗即位初年,距楊家將鎮守邊關,抗擊遼寇之際殊未久遠,世人對楊家一門忠烈,崇敬感佩,於彼等生平事迹,莫不熟悉。方破陣在義塾識字讀書,老塾師授課之餘,常常對眾童說起當年楊家將抗遼的諸般英勇事迹,說到大破天門陣,太君百歲掛帥等精彩處,眾童都拍手叫好,方破陣更是聽得如痴如醉,恨不得立刻化身飛去,痛擊遼寇。

葉家亮接道:「沒錯。抗遼的英雄,凡我大宋子民誰人不曉,哪個能忘!丐幫數次相助楊家將抗擊遼兵,江湖上傳開后,自是好評如潮,丐幫的名聲可不就越來越響亮了。除了這兩個緣故,丐幫在江湖上有好名聲,武功又在武林中大大揚名,尚有一人,更是非提不可!任他哪個教派幫會,總得憑一套或數套精妙高明的武功,方能在江湖上武林中揚名,可單有武功,若無傑出人物去使去用,旁人也無從知曉,所以說,能在武林中脫穎而出的教派幫會,其中定有數套高明武功和多位傑出之士,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象本教的武學顯聲於隋末唐初,自是得力於夸父師祖武功神通;魔教如今在江湖上有這等威勢,與教主邵十力一身通天徹地的武功當然不無干係。這丐幫自創立以來,便有兩路歷代幫主必定要精修勤研的武功留傳下來,一路是『降龍十八掌』,一路是『打狗棒法』,然而這兩路武功名聲驟起,凡我練武之輩人人皆知,卻是二十年前之事。你道這是甚麼緣故?」

方破陣自然不知,正要問,葉家亮已自問自答道:「那是因為二十年前丐幫出了一位精通這兩路武功的大英雄、大豪傑!」

方破陣一向最敬佩仗義行俠的大英雄、大豪傑,聽了這話,本就極高的興緻頓時有如烈火澆油,又高漲了幾分,催道:「師傅,你快說,這位大英雄、大豪傑是誰?」

葉家亮這一晚上了卻了一件極其棘手之事,且又閑坐於清風中、明月下,香茗蒲扇,座談武林,心情之暢快,那是可想而知。可這時他聽得徒兒詢問,卻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向夜空,眼中露出又是欽佩,又是惋惜,又是迷惘的神色來。方破陣見他默默無語,獃獃地望着夜空出神,便順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見夜空深處閃電隱隱,似有雨意,催道:「師傅,你倒是快說這位大英雄是誰啊?」

葉家亮「啊」的一聲,從沉思中驚醒過來,長嘆一聲,道:「是喬峰,自然是喬峰!除了他,這世間又有誰配稱大英雄、大豪傑?」

方破陣自言自語,低叫兩聲:「喬峰,喬峰。」似是要將這個名字牢記於心,又問:「這喬峰眼下在哪裏?」葉家亮喟然嘆道:「死了!」方破陣吃了一驚,道:「死了?怎麼死的?與人比武,被別人打死的么?」

葉家亮道:「笑話!喬大俠武功卓絕,一生中與人動手過招,從未輸過一招半式,怎能被別人打死?他是自殺而死的!」方破陣道:「喬峰是大英雄,大英雄怎會自殺?」

葉家亮嘿的一聲笑,淡淡道:「大英雄哪有容易做的?」見方破陣以手支頤,正聽的入神,又道:「今晚左右無事,閑着也是閑着,師傅就跟你說說丐幫的這位大英雄,也好讓你知道大丈夫、真英雄是怎樣的。」方破陣搶道:「師傅,你也識得這位喬英雄么?」葉家亮道:「喬大俠於十九年前就已辭世,師傅哪來機緣得瞻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

方破陣心想:「你連喬峰面都沒見過,又怎知道他的生平事迹?就算知道,頂多也是道聽途說。」葉家亮猜中他的心意,道:「俗話說『人的名,樹的影』,喬大俠的英雄事迹流傳江湖,武林中誰人不知?喬大俠之事,師傅當年在龍虎山時,原本就已聽師兄們談起過,後來師傅滿師下山那年,曾到過一趟蘇州,去探望一位要好的師兄。你這位師伯在江湖一有個綽號,喚作」鬼爪金雕「,三十六路『五行爪』,在武林中是極有名的。他在蘇州城裏開了一間鏢局,三番五次託人捎信邀我去作客,盛情難卻,我便上路了,途中經過秀州府一處叫袁花的大鎮甸,打尖歇腳時,在一間茶館里聽過一段銀字兒,說的正是喬峰的生平。

「師傅心想這位說書先生腦子也真是靈光,喬大俠過世不過十來年工夫,居然就已把他的事迹編成話兒來說。師傅當時見那位先生書說得好,繪聲繪色地將一個俠烈無雙、義薄雲天的大英雄活脫脫地從口中說了出來,心下歡喜,便過去問起這位先生的姓氏,那說書先生回我說是姓」查「。師傅又問他從何處得知喬大俠的生平事迹,他卻笑而不答,向我討了賞錢,轉身走了。因此上,師傅對喬峰的事兒,只怕比一般人倒要清楚些。」

葉家亮說到此處,口中乾渴,喝了口茶,見方破陣雙唇微微一動,知他又要催促,便道:「又要打岔!聽師傅慢慢道來。喬大俠是丐幫第五任幫主,他原本不姓喬,姓蕭,不是咱們大宋子民,是遼國人,武功是少林派的底子,『降龍十八掌』與『打狗棒法』,卻是傳自丐幫汪劍通汪幫主。喬大俠為人忠肝義膽,頗有才具,丐幫在他統率之下,行俠仗義、鋤奸扶弱,端的是紅紅火火、好生興旺。他一生的仗義之舉,多的數不清,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那等懲奸濟貧、獎善罰惡的小事也必說了,喬大俠最讓咱們大宋百姓感恩戴德,銘感五內的,乃是他甘願以一已之死,阻抗遼帝興兵南犯,換取我大宋千萬子民免遭茶毒這事。只因這事,咱們中原武林人士,也不計較他在『聚賢庄』殺傷十數名中州豪雄;他曾做過遼國執掌兵權的南院大王,這咱們也不放在心上;既便是他父親蕭遠山多造殺孽,也是隻字不提,不願往他老人家臉上抹黑,仍當他是咱們大宋人,乃舊叫他喬峰,不叫蕭峰。

「喬大俠一生大起大落,經歷了失父喪母,習藝少林,統率丐幫,遭誣蒙冤,友僚反目,誤殺愛侶,身居顯位,忠義難全等諸多世事,最後殺身成仁、自盡於雁門關外群山之中,實在是命途多舛,造化弄人。

「喬大俠遭奸人陷害,多方蒙難,心中卻始終沒忘了『俠義』二字,猶其是當他身為遼國南院大王,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赫赫高位時,竟能拋開榮華富貴,甘願為我大宋百姓一死,這就決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了。可見這大英雄就得做常人不做、不能做、不敢做之事!」

「『大英雄』雖只簡簡單單三個字,只要是識字的誰都會寫,可這三個字的份量,卻是重逾千斤,實非常人所能擔當。喬大俠勇武俠義,的確無愧於這三字!單說他武學上的造詣,時至今日,武林中能趕上他的恐怕還真沒幾位。那『降龍十八掌』仍是天下至剛至陽的掌力,遇柔挫柔,遇剛愈剛,最是適合這位大英雄不過。喬大俠性子剛毅,那路『打狗棒法』雖也得了汪幫主的真傳,他卻不喜使用,嫌它太過繁複巧變。武林中見過喬大俠施展『降龍十八掌』的前輩,都誇他生來便是使這路掌法的人,人掌相配,掌猛人強,真可謂是妙到毫巔,相得益彰;武林中折在他這一十八招掌法下的成名人物,隨口一數,也有數十位,事後這些前輩高人,無一不對喬大俠心服口服,甚至有那麼幾位言道:只要喬峰在世一日,自已便一日不敢用掌!

「喬大俠一生也不知經歷了多少場比斗,最為出名的一場,那位姓查的說書先生交待得明白,乃是少林寺一役。

「那一役,喬大俠一人雙掌獨斗三位當世絕頂高手。哪三人?一人是逍遙派傳人丁春秋,這丁春秋江湖人稱『星宿老怪』,惡名遠揚,擅使『化功大法』;一人是姑蘇慕容世家子弟慕復,慕容復一向與喬大俠齊名,二十年前江湖上有句話,叫作『北喬峰,南慕容』,這『南慕容』,指得便是慕容復,一身家傳絕技『斗轉星移』,端的是天工巧化、鬼神難測,決不輸於魔教護教神功『乾坤大挪移』;另一人是精通少林『易筋經神功』,服食過武林至寶『天山冰蠶』的武林怪人游坦之。這三人個個都是大高手,三人聯手,世上絕無敵手,單憑一人之力要想勝出,那是人力之所不能。這一役,喬大俠雖說是得了兩位結義兄弟之助,才輕輕鬆鬆贏了,可武林人士對喬大俠一上場,便在一招三掌間逼退了春秋;得義弟援手后,在百招之內獨力擊敗游坦之;擒拿慕容復如縛芻雞等大展神威的情形,在十九年後的今日仍是念念不忘,回味無窮。」

這番話他一路娓娓道來,只把個方破陣聽得血脈賁張,如痴如醉,心中所想、眼中所虛見,儘是喬峰豪邁神勇的模樣。

驀地里,空中轟隆隆一聲巨響,一記焦雷在二人頭頂炸開。師徒二人吃了一驚,雙雙抬眼望去,只見天空中烏雲翻滾聚合,漸漸將一輪明月遮住,不露半點亮光。院子裏漆黑一片,只聽得四下里風聲颼颼,梨樹上的殘枝枯葉紛紛被疾風吹落,掉在了二人頭頂、身上,眼看便是一場大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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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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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至今有人說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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