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烽煙罔作漁火紅(至節三)

第八回 烽煙罔作漁火紅(至節三)

睡夢之中,方破陣被一陣喧鬧聲吵醒,側耳細聆,發覺聲響來自船頭甲板。他起身下床,見熹微晨曦透窗而入,船艙中桌椅依稀可辨,原來已是拂曉時分。

艙房窄小,氣濁鬱悶,他打開窗戶,想要吸上幾口新鮮空氣,哪知窗門剛一打開,登時嚇了一大跳。放眼望去,江面上露濃霧重,白茫茫一片,連眼皮底的江水,也是只聞其聲不見其形;蒙濛霧靄之中,此刻竟有許多火把,忽明忽暗,宛如點點鬼火,氣象極其詭秘;這些火把東一團、西一簇,幾有近百之數,由遠及近,正朝大船圍擾過來。

他吃驚之餘,心想許是漁人張網捕魚,可又隱隱覺得不像,漁人捕魚哪有這等規模陣勢?待火把移至近處,細看之下更是驚訝,只見每一隻火把都舉在一名身穿甲胄的官兵手中,而火把之所以成團成簇,只為官兵分乘十數艘小艇之故。他心知事出有變,慌忙穿好衣服,去船艏察看究竟。

一出艙房,只見甲板上早聚集了許多人,霍梅意、江蟠兒赫然便在其中。他張目四顧,未見魯達身影,想必仍在底艙操槳划船。眼見眾人大都衣衫不整,臉上兀自帶着濃濃睡意,顯然也是一從夢中驚醒,即便趕來。這時大夥兒都伏在舷板后,張頭探腦,對江面上那十餘艘小艇指指戳戳,議論紛紜。他疾步走到霍梅意跟前,問道:「霍先生,出了什麼事?」

霍梅意指指一旁的江蟠兒,道:「這要問他。」江蟠兒神情惶恐,氣急敗壞的道:「這些官兵甲胄齊整,小艇上又備有戰旗戰鼓,恐怕……恐怕是沖咱們排幫來的。」說完立即回頭,注視着江面上的動靜。

霍方二人聽他這麼一說,心頭各自一震,但也不覺得意外。排幫嘯聚徒眾,行劫於新安江、錢塘江一線,此次遭遇官府襲剿,本在情理之中,只是不想卻教自己撞上了。「這時那十多艘小艇已靠近排幫大船,左右合圍,傍著大船一同向下游駛去。江面上曉霧深重,小艇中人影綽綽,也看不清眾官兵的面貌長相。只聽其中一艘小艇上有人大聲喝道:」排幫眾人聽了,本尉青溪縣廂軍總管吳俊,奉上峰號令,率兵圍剿排幫盜伙。爾等一干人眾,識時務者,速速束手就縛,若有拒捕者,格斃勿論!「此人自亮身份,一上來便將話挑明了,而且官腔十足,當是有恃無恐。

船上排幫幫眾一聽,登時亂作一團,憤怒者有之,恐懼者有之。有幾位膽大的,立刻進艙去搬取兵刃器械,準備廝殺。江蟠兒臉色煞白,自言自語地罵道:「他媽的,吳俊你這狗賊往日裏和老子稱兄道弟,同嫖同賭,想不到今日這等心狠手辣,翻臉不認人!操你奶奶,算我江蟠兒有眼無珠,枉自在你身上下了許多水磨工夫。」

霍梅意聽了他這一番瀉憤的自言自語,心中雪亮,知道江蟠兒與那喊話的軍官原本暗中來往,頗有交情,暗忖:「自來便是『官兵捉盜賊』,然而官兵既可捉得強盜,強盜又何嘗不可賄賂收買官兵,這兩件事一而二、二而一,一般得天經地義!」問道:「江舵把子,你認得這位吳總管?」

江蟠兒咬牙道:「豈止認得!他是正七品上『致果校尉』的官階,統領青溪全數廂軍,職責便是替朝廷『肅清所部』,我哪一年不孝敬他幾千兩銀子。這等貪官污吏,當真黑心黑腸,一手接過你的敬奉,一手又來暗算偷襲,真他媽的不是人!」霍梅意聽他話中提到「致果校尉」,心中猛然一凜。宋時武將官階共分三十一級,最高者為從一品『驃騎大將』,通常出任太尉之職,掌管舉國軍政大事;最低者為從九品「陪戎副尉」,充下班祗應職位。「致果校尉」屬從七品上,階數廿二,獲此官階之武將,多任州縣「捉賊使臣」等職,或為「總管」、或為「鈐轄」、或為「巡檢」,統領州縣廂軍,防範民眾暴亂起事。霍梅意東來中土,專心致力於武學,可說是兩耳不聞窗外事,於此節自是不知。但他昨晨重入威坪時,曾偷聽到城門守吏的談話,知道方破陣的兩位師伯祖風去塵、岳去病離京南來威坪,要找的人便是一位吳姓武官,而這武官的階稱,正是校尉。由此看來,風去塵等要找的人,定是眼前這位吳俊吳校尉無疑,說不定,風岳二人此刻便在其中的一艘小艇上,也未可知。想到此處,霍梅意一來身在排幫巨舸,官兵圍攻,他已不能置身事外;二來風去塵等是正一教中人,與方破陣同屬一派,也不由他不對風去塵、岳去病多加留意。因此他又向江蟠兒問道:「江舵把子,你可曾聽說過『上清寶祿宮』?」江蟠兒一怔,暗罵道:「他媽的,危急關頭,問這些沒頭沒腦的屁話!」答道:「沒聽過,在下只知龍虎山正一教主觀叫『上清宮』。」說完走向舷邊,對着江面上縱聲喊道:「吳校尉,我排幫在徽睦群山中伐木,運銷於兩浙之地,一向奉公守法,吳校尉為何以盜伙相稱?」

霍梅意暗自好笑,心道:「這江蟠兒人品低下,可闖蕩江湖多年,畢竟還算個人物,這當口居然還能沉得住氣,居然還能說出這麼一番冠晃堂皇的話來!」只聽那吳校尉一陣哈哈大笑,笑聲中充滿了不屑之意,高聲問道:「船上說話之人可是江大舵把子?」江蟠兒答道:「正是小弟江蟠兒,吳兄別來無恙。」那吳校尉喝道:「胡說八道!自古正邪不兩立,你為賊盜,我為軍官,水火不容,你跟我套哪門子的交情。江蟠兒,識時務者為俊傑,眼下本尉盡起青溪廂軍來攻,你快快下令落帆停航,繳械投降,本尉當可免你一死。否則,本尉一聲令下,萬箭齊發,那便悔之晚矣。」

江蟠兒豈肯束手就擒?他再也清楚不過,自己殺人越貨,罪孽深重,一旦落入官府之手,必定是千刀萬剮,凌遲處死,這吳校尉所說的話豈能當真?心想:「王八蛋,你當老子是三歲小孩,鬼才信你這話!老子和你打交道不止一日,還不知你那付臭德性,說話如同放屁,我豈會信你的花言巧語?」答道:「多謝吳校尉良言相勸,在下也不是草木頑石,且容在下與弟兄們商議商議,再作答覆。」

吳俊大笑道:「很好!限你一柱香時光,率一應部屬繳械就縛,棄暗投明,不得有違。」

江蟠兒暗罵:「老子投你媽的明!」高聲應道:「是。」回頭向霍梅意作揖道:「霍先生,排幫今日遭逢大難,在下萬死不降。你也瞧見了,眼下形勢危急,在下只得先拿言語穩住官兵,但待會恐怕仍有一場拼殺,還請先生大發慈悲,替在下化去『刮骨陰勁』,以便廝鬥。」

不料霍梅意碧眼一翻,只瞪了他一眼,便轉身去了左側船舷,監視官兵動向。方破陣見江蟠兒懇求無功,雖對他有幾分憐憫,終不為所動,跟在霍梅意身後,也去了左側船舷。

江蟠兒臉色灰敗,又急又怕。原來他見官兵人多勢眾,頓生逃遁之心,暗想自己終年在新安江上打滾,水性極好,待會混戰一起,大可縱身入江逃命,諒官兵也奈何不得。又想船毀了還可再造,部屬死活更不必放在心上,現如今朝政糜爛,天下洶洶,挺而走險之輩多如過江之鯽,還怕招攬不到部屬?只是體內的「刮骨陰勁」實是心頭大患,是以先對吳俊搪之以詞,令其不致立即下令攻擊,轉身便來懇求霍梅意,求他為自己化去「刮骨陰勁」。

這時他無計可施,只得回身望着一眾部屬,沉聲道:「眼下咱們被官兵圍攻,人單力薄,你們又怎麼說?」

船上的這十數名排幫幫眾除極個別而外,余者儘是身負血債、官府行文張榜通緝的亡命之徒,聽得舵把子詢問,計較眼下形勢,均知拚死一戰,或可撿回一條性命;要是不戰而降,落入官府手中,數罪併罰,多半還是九死一生,絕無活命之望。當下眾口一詞,都說寧可一死,也要和官兵決戰到底,拼他個魚死網破。

江蟠兒見眾人為防官兵聽到,說話時壓低了嗓門,但神態都極為堅定,稍感寬慰,當即吩咐一名手下去底艙傳令,命眾水手儘力划槳,加速航行。堪堪吩咐完畢,便聽吳俊在濃霧中大聲喝斥道:「江蟠兒,時辰已到,為何還不見你下令降帆?本尉警告你,切莫耍奸弄鬼……」江蟠兒冷笑一聲,臉上陰鷙狠毒之色驟盛,從身旁一名幫眾手中取過一張鐵胎硬弓,搭箭上弦,狠狠道:「好!這便落帆。」運弓如滿月,照準話音來處,便是「嗖」的一箭。

只聽「啊喲」一聲,那吳俊痛得哇哇亂叫,罵道:「好啊,江蟠兒你這奸賊,膽敢暗算本尉,本尉定要將你挫骨揚灰!啊喲……啊喲……孩兒們,擂鼓三通,搭箭上弦;號角一響,火箭齊發。」雖然連聲呼痛,但語聲高亢,顯然是江霧遮視,江蟠兒聽音辨位射去的這一箭,並未射中他要害。

江蟠兒聽得船身兩側戰鼓響起,暗暗叫苦:「糟了,官兵攜有火攻之物!」情知江面風大,官兵如用火攻,自己這船通體刷塗桐油,再加上風助火勢,委實不易撲救,直有滅頂之災!其實他這船上雖也有硫磺、松脂、青油、破布、棉絮等火攻物事,但一來為數不多,二來官兵分乘十數艘小艇,太過分散,他縱然下令也用火攻,怕是收效不大。可官兵若用火攻,情形便迥然不同了,排幫此船甚為龐大,轉向駛避不易,實是眾矢之的。

江蟠兒想到此處,已是滿頭大汗,正當焦急惶恐之際,忽聽江面上又有一人說道:「吳校尉,且請暫緩攻擊,待鄙人再向排幫眾人勸上一言。」說話聲近在吳俊一側。吳俊道:「風大俠吩囑,末將敢不從命。只是這些人無法無天,都是些聽不進勸的亡命之徒,風大俠又何必多費唇舌?」原先那人道:「我輩行事,但求心安理得,但求無愧於天地!勸不勸在我,聽不聽在他。」話聲甫落,戰鼓聲已是嘎然而止。

那人朗聲道:「江舵把子、排幫眾位好漢,請聽好了:鄙人正一教風去塵,有言相勸。吳校尉今番奉命行事,銜尾而來,弓箭、硫磺、青油等火攻之物無一不備,此刻江面風大,吳校尉倘使下令放射火箭,大船登成一片火海,諸位實有白骨之累。縱然有人跳水逃命,但眾官兵弟兄駕駛快艇,以逸待勞,諸位捫心自問,能逃出生天么?只要各位繳械投誠,風八雖是區區之輩,也懂得江湖道義,定會去官府為諸位好漢求情。我風八人微言輕,自然不在話下,但憑本教盛名,料想官府也不能不給風某人三分薄面,雖不能令諸位無罪赦免,減刑從輕發落卻是大有可能。風八這一番心思,實是體念上天好生之德,不忍見諸位葬身火海,還望諸位三思!」

這人如此一大段話說將出來,中間毫無停頓喘息之處,語聲雖不很響,可巨舸上人人如聞耳側,兼之言詞懇切,真心誠意規諫勸降,眾盜伙聽了,紛紛望向江蟠兒,內心頗為所動。江蟠兒聽了,面色更為陰沉,見部屬全都注視着自己,一時間也是拿不定主意。

方破陣、霍梅意身在大船左側,聽了這話,互望一眼,一個道:「風去塵!」一個道:「八師伯祖!」雙雙探出頭去,可惜江面上兀自漫天濃霧,無法看清說話之人。江蟠兒忽大聲道:「說話之人可是江湖中有口皆碑、人人稱頌的『笑面老虎』風去塵風大俠?」

那人哈哈一笑,謙聲道:「什麼『笑面老虎』,這都是武林同道的玩笑之詞,鄙人可不敢當此大號,區區正是龍虎山風去塵。足下可是江舵把子?」江蟠兒冷笑道:「素聞風大俠古道熱腸,面善心慈,為人最是行俠仗義,因此才有江湖朋友以此雅號相贈。嘿嘿,直到今日,在下方知江湖傳言原多虛幻之語,殊不可信!」風去塵道:「江舵把子何出此言?」江蟠兒道:「在下也請風大俠捫心自問,尊駕今日助紂為虐,助官府圍攻武林同道,又何來半點『扶危濟困』的俠義風範?」此言一出,對面江上再無半點聲音,風去塵似被江蟠兒這銳利的詞鋒給問住了。官兵、排幫雙方,再無一人說話,整個江面上只聽得風聲修修,江水鳴咽。方破陣疑雲滿腹,團然莫釋,怎麼也想不明白風去塵會在此處出現?不由自主,又向霍梅意望去,盼他能替自己解開這個迷團。霍梅意搖頭道:「你別瞧我,老夫和你一樣,眼下也是半點都摸不著頭腦,也弄不明白你的這位八師伯祖怎會同官兵攪在一起。」嗚……嗚……猛地里,低沉的號角聲響起。剎時間風吹浪擊聲相形見拙,全被號角聲掩沒,整個江面上,甚或整個天地間,似都已萬籟俱寂,只剩下這凄越的嗚嗚之聲。

突然,一道亮光衝破濃霧,在江面上劃過一道閃亮直線,沖方破陣疾飛而來。方破陣高聲驚叫,猛地蹲下身子,只聽「嗒」的一聲,一枝火箭從他頭頂飛過,插在了甲板上。緊接着,江面上空火箭齊飛,如流星破空,排幫巨舸上嗒嗒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火箭一經插入木板中,油脂四濺,火星亂爆,登時燃著了船身。

江蟠兒高聲下令:「弟兄們,高舉盾牌,靠舷而立,擋住火箭!」江面上吳俊也是縱聲傳令:「兒郎們,抬高箭頭射風帆!」語聲甫落,啪啪聲響處,桅杆上高高掛起的巨大風帆早已中箭,頃刻間濃煙滾滾,大火衝天而起。

方破陣忽「啊呀」一聲大叫。霍梅意回身問道:「怎麼,你中箭了?」方破陣一躍而起,發足向船艙奔去,邊跑邊道:「沒中箭,小禾還在艙中,我快去叫醒她。」就在這時,一枝火箭橫飛過來,朝他左肩射去。霍梅意叫道:「小心!」右手一揚,照着火箭便是一記「劈空掌」劈出。那枝火箭被他凌厲掌風一掃,中途折向,斜斜插入艙壁中。

方破陣暗呼好險,閃入船艙通道之中。來到小禾艙房前,高聲叫道:「小禾,快起床,出事啦!」

小禾昨晚被方破陣親了一口,當時雖說是嚴詞厲色地大加嗔怪,但她女兒家心思百伶百俐,卻也難脫嬌情自飾,故作姿態之嫌。負氣回艙后,一燈如豆,她運針如飛,將手中的活計趕工完畢,上chuang歇息時,已過了子牌時分。躺在床上,芳心可可,腦海中所浮現的,竟全是少爺在自己頰邊的那輕輕一吻。想起少爺平日待自己的好處,不禁一陣歡喜,一陣害羞;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不由得愁腸百轉,自貽伊戚。如此思前想後,恍恍忽忽,直到三更天才睡去。她晚睡入夢,連江面上的戰鼓聲也是吵她不醒,此刻方破陣用力拍門,近在咫尺,這才一驚而寤。方破陣在門外又喚道:「小禾,你快開門。」語聲焦慮,顯得急不可待。小禾粉頰一紅,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擁被坐起,道:「誰在外面,是少爺么?」方破陣催促道:「是我。你快開門,讓我進來。」小禾心跳更劇,怦怦之聲連自己也是清晰可聆,顫聲道:「三更半夜,你……你到我艙中做什麼?我不開門。」方破陣急道:「什麼三更半夜,天都亮啦。你怎麼還不開門?出大亂子啦!」小禾道:「你騙人,我才不上你的當,說不開就不開。」方破陣在門外急似熱鍋上的螞蟻,跺腳道:「你這丫頭,好端端我騙你幹麼?你要不信,自己打開窗戶瞧瞧。」小禾聽他語調更加急促,的確不像是在哄人,便下床打開窗戶,一瞧之下,險些兒軟倒在船板上。只見窗外火箭橫飛,東一枝、西一枝,盡向船身射來;江面上煙霧瀰漫,殺聲陣陣,鼻端更聞到一股難聞的油煙味。忙去打開艙門,方破陣一閃而入,她驚慌失措,一個勁地問:「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一抬頭,忽見方破陣神情有異,怔怔地望着自己上身。

她順着方破陣的目光低頭一瞧,「啊」的一聲,慌忙環臂遮住胸口。原來方才她下床急了,身上只穿了件貼身褻衣,胸前裸露出一大片玉肌雪膚:酥胸半裸,乳溝隱現,竟教少爺看了個飽。這一下,直羞得她滿面飛紅,連頭也抬不起來,嗔道:「你看什麼呀?還看,還看,你不是好人!」

方破陣驀然驚覺,臉上也是一紅,道:「快走,快走,逃命要緊!」拉起她的小手,往外便跑。小禾用力一摔,從他手中掙脫出來,嗔道:「呸!我這付模樣,怎走得出去?」回身穿好青布長裙,又將方破陣那件業已完工的新衣衫疊入包袱,這才與方破陣一同出艙。剛出甬道,一枝火箭迎面飛來。方破陣眼明手快,忙將小禾往自己懷中一按,雙手一摟,護住她頭臉及上身。那枝火箭擦着他右耳,呼嘯而過,掉入船身另一側江中。但火箭上滴落的油脂火點,已濺上他肩頭,一觸布衣,立時燃燒起來。他連忙放脫小禾,彎臂去拍打。小禾叫道:「空手拍不得!」揚起手中的包袱,拚命朝他右肩扑打。拍得三、五記,火苗熄滅,冒起一縷青煙。小禾舒了口氣,見方破陣肩頭衣衫已被燒穿一個大洞,肌膚上燙出了兩個大水泡,好生心疼,一邊往上面吹涼氣,一邊問道:「痛得厲害么?」方破陣本已疼得火辣辣的,聽她一問,道:「不礙事,這點燒傷不算什麼。」

一語未畢,忽聽霍梅意在左舷大叫道:「你們兩個別在那兒磨蹭,不要命了?快到老夫這邊來!」這時大船上已有多處着火,火苗竄起數丈高,方破陣、小禾終究年少,眼見火勢猛烈,事態危迫已極,均覺惶恐。心想霍梅意神通廣大,也許能救自己二人脫離火海,一聽他叫喚,想也不想,拱肩縮背,衝到他身後。霍梅意直立舷旁,神色如常,一見有火箭沖自己這邊射來,便劈掌彈指,將來箭一一震入江中。他寬肩厚背,身材高大魁偉,足可將方破陣主僕遮住。二人躲在他身後,見火箭再也射不到自己,心下稍安。

小禾問道:「霍公公,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說咱們能逃下這船去么?」望了望四下里的火頭,懼意猶存。

霍梅意也不回頭,仍然注視着江面,道:「你問我,我去問誰?但要逃下船去,想來總不是難事!」二人一聽,俱感喜慰。小禾正要問他怎麼個逃法,忽聽「咔嚓」一聲,跟着又是「砰」的一聲巨響,回頭看時,卻是風帆燃燒,連帶桅杆一併燒斷,倒下來砸在了甲板上。排幫眾人見主桅燒斷,驚聲四起。江蟠兒情知主桅一倒,航速驟減,再要衝出官兵的圍剿,那可就更難了,心一橫,慘然下令道:「弟兄們,不必再抵擋了,大夥兒跳水逃命去罷!」眾人早盼他有此一言,發一聲喊,登作鳥獸散,紛紛縱身跳入江中。然而官兵小艇游弋於江面之上,早有防範,此際霧氣稍散,視距已可達三丈之遠,眾官兵一見排幫幫眾棄船逃命,當即划動木槳,長槍利刃,盡往眾人身上招呼。但聽得慘號厲呼接連而起,也不知有多少人遭了官兵毒手,沉屍江底。

方破陣、小禾聽得江中慘呼聲不斷,驚駭莫名,連臉色也變青了。霍梅意眼見巨舸上火光處處,船板、龍骨斷裂之聲時不時傳來,心知沉船在即,當下指著不遠處的一艘小艇,對方破陣說道:「方破陣,你看清前邊那艘小艇了么?」方破陣順指望去,果見前方四、五丈之外有艘小艇,小艇上戰旗飄揚,隱隱約約立有好些人影,道:「看清了。」霍梅意道:「好,咱們殺官兵,奪小艇!」方破陣一怔,道:「你是說咱們奪過官兵的小艇,然後駕船逃走?可那小艇離這兒太遠,我和小禾沒法子上去。」霍梅意哈哈笑道:「這容易!老夫將你拋擲過去,憑你小子的那幾手三腳貓功夫,當可擋得住官兵的三五著進攻,不出眨眼工夫,老夫背負着小禾便也到了。」

方破陣見正前方那艘小艇在江霧中忽隱忽現,艇上眾官兵執弓持槍,不由得心下惴惴,可當此之際,除此而外實無別法另途可以逃生,沉默片刻,咬牙道:「好,便是如此!」小禾卻急了,忙道:「霍公公,那艘小艇離咱們太遠,你能將少爺拋准么?就算不會令少爺摔傷,可有那許多官兵,要是一起向少爺動粗,那怎麼辦?再說,你背着我,能跳得過去么,當真不會掉進江中?」當此緊急關頭,她兀自絮絮叨叨,霍梅意大感厭煩,皺眉道:「你若擔心掉進江里喂王八,那便獨個兒留在船上好了。」小禾瞅了瞅滿船的騰騰烈焰,不寒而慄,道:「那我還是讓你背我。就算真得掉進江里,大不了弄濕一身衣衫,我從小便會泅水,又淹不死我,怕什麼?」方破陣忽道:「霍先生,能稍等片刻么?」霍梅意道:「你又有什麼事?」方破陣道:「我要下底艙去瞧瞧魯大哥。」霍梅意見兩小此情此景,仍舊夾纏不清,一個膽小如鼠,生怕掉入江中;一個則妄充義氣,大禍臨頭,仍要顧及他人是否平安,不由得大怒,喝道:「混小子,眼下這船上大火衝天,甬道早已堵塞封死,你怎還能下去底艙?」不由分說,一手提着方破陣的衣領,一手抓住他腰身,大喝一聲:「去!」雙臂一送,頓時將方破陣遠遠拋了出去。

離開霍梅意雙手后,方破陣只覺一陣騰雲架霧,下墜之處,恰好是那艘小艇上空。他在空中一挺腰身,看準落腳處,咯噔一聲,落在了小艇后艄。

剛站穩身子,便和一人打了個照面,跟着和這人一同驚叫出聲:「怎麼是你?」只見眼前這人相貌猥瑣,三十不到年紀,正是前日夜晚不期而遇的師叔楊順。他問道:「師叔,你……」突然間,一枝紅纓槍疾刺而至,他趕緊向右側避開,左手伸處,已抓住槍桿,跟着順勢往後一扯。一名官兵連人帶槍直跌出去,撲通一聲,掉進江中。

小艇上眾官兵見他從天而降,本就驚駭萬分,這時見他一出手便將一名弟兄扯入江中,只道他是排幫幫眾,紛紛罵道:「排幫小賊,快殺了他,快殺了他!」各挺兵刃,向他圍攻過去。

楊順忙道:「各位大哥,且慢動手,這孩子不是排幫盜伙,他是兄弟的一位師侄,各位千萬不可誤會,不可……」話猶未了,只覺眼前白影閃動,艇中又多了一人。定眼看時,才知大謬不然,艇中並非只多了一人:來人似是天外飛仙,奇形怪貌自不待言,奇的是背上竟還負着一人,而那背上之人青眉朱顏,敢情還是老相識,正是日前和自己犯過口角的那位小妞兒、臭丫頭。他上前喝道:「喂,你這胡番是什麼人?可是排幫賊子?」

楊順不識霍梅意,霍梅意卻認得他,將小禾從背上輕輕放下,跟着雙眼望天,對他毫不理睬。

眾官兵見小艇上奇事迭起,看清方破陣身形雖與成人無異,可臉相的確還是個孩子,聽楊順那麼一說,又見霍梅意長相奇特,眉宇間大有兇狠之色,哪裏還會同他客氣?都撇下方破陣,回身向他撲去。霍梅意冷笑一聲,振臂揮袖,「撲通撲通」幾聲,那幾名官兵好似頑石沉潭,盡皆落水。

楊順驚道:「你這廝狗膽包天,竟敢毆擊官兵,定是排幫賊徒無疑,且讓正一教弟子來收拾你!」揮拳朝霍梅意麵門打去。

方破陣暗道:「該死!你怎敢對霍先生動粗,那不是老虎嘴上撥毛,自尋死路么?」叫道:「霍先生,請你手下留情,不可傷害我這位師叔!」

霍梅意本想將楊順一腳踢入江中了事,聽方破陣這麼一叫,心想:「今晚官兵圍剿排幫,這事好不蹊蹺,想必同岳去病、風去塵二人不無干係,這楊順是他們的師侄,相偈出京,定知其中隱情,老夫便送方破陣這小子一個人情,饒此人一命,讓他來替老夫解開心中的疑團。」心念至此,腳尖微晃,一連踢中楊順身上好幾處穴道。

楊順穴道被制,咕咚一聲,摔倒在艇中。他驚懼交集,屁股剛一觸及小艇底板,當即縱聲呼救:「五師伯、八師叔,我被人……被人制住了穴道,動不了啦!」

他這裏話音剛落,遠處江面上立刻響起一個聲音:「楊順,你別慌張,我和岳師兄這就過來救你!」大夥一聽,都知道是風去塵在說話。

霍梅意見楊順躺在艇中,眼露怯意,四肢不停地顫抖,不由得對他心生鄙夷,不屑道:「你亂叫什麼,老夫又不會取你狗命,用得着嚇成這樣?張抱珍老道聲威顯赫,怎會有你這如此不成材的膿包徒孫,看了便教人生氣!」一指站在艇艄的方破陣,道:「他也是張老道的徒子徒孫,人品骨氣可就比你強多了。」

楊順聽他說不會取自己性命,惶恐之情稍減,但正一教弟子從來都對掌教天師敬若天人,霍梅意稱張抱珍為「張老道」,口氣大得嚇人,他憤慨之餘,又誠惶誠恐起來,猜不透此公是什麼來頭?

小禾見霍梅意稱讚方破陣有骨氣,向方破陣霎了霎眼,意在取笑,似乎是說:「不見得啊不見得。」方破陣此刻也是提心弔膽,怔忡不安,可沒閑工夫和小禾玩笑嘻鬧。風去塵、岳去病即刻過來營救楊順,到時大家勢必見面,方破陣私自隨霍梅意習武,有觸門規,加之眼下霍梅意出手制住了楊順,如此種種,倘使兩位尊長有所責詢,分說乏辭,因此在他內心深處,實不願此刻見到風去塵和岳去病。

正感頭痛時,只見左側六丈開外,一艘小艇衝破江霧,朝自己這邊劃了過來。艇艏立着兩人,一人神情冷漠,一人濃眉紅臉,正是岳去病與風去塵。待小艇駛到近處,風去塵右手一舉,操槳官兵登時住槳,小艇緩緩停下。

方破陣立於艇艄,首當其衝,眼見二位師伯祖到來,躲無可躲,避無可避,只得硬著頭皮鞠了一躬,道:「岳師伯祖、風師伯祖,您二位好。」

岳、風二人驟見方破陣,均是差愕不已。他二人久處京師,碧眼黃髮之輩不曾少見,此刻見了霍梅意的長相,見多不為怪,可方破陣前天夜晚明明已回方家村,怎會出現在眼前?風去塵當即問道:「你是方破陣,你怎會在這裏?」一瞥眼,見楊順一動不動地躺在艇中,生怕師侄已遭毒手,忙又道:「楊順,你沒傷著吧,是誰點了你的穴道?」

楊順叫道:「我沒受傷,可身上環跳、曲池、委中、曲泉四處穴道被這胡番點中了。八師叔,你快過來救我!」

方破陣暗忖:「八師伯祖問我怎會在此處,這事我可不能說。」幸好風去塵心繫楊順,只草草問了他一句,便沒再追問下去。他稍稍側開身子,不再面對岳、風二人,心中始覺自在了些。

風去塵向霍梅意一拱手,朗聲道:「這位朋友是誰,尊姓大名可否賜告?鄙人正一教風去塵,這廂有禮了。」他見霍梅意鷹視傲立,氣宇軒昂,早料到此人定非等閑之輩,因此先亮名身份,心想不管眼前此人是誰,總該給正一教面子,好好將楊順送過來。

不意霍梅意一聲不吭,只冷冷地看了他和岳去病一眼,即便俯身拾起一支木槳,伸入水中輕輕一板,小艇緩緩向下游駛去。

風去塵喝道:「喂,朋友,且慢離去。」見霍梅意兀自不加理睬,他脾氣雖好,也不由得動了肝火:「此人好大的架子,聽了我的名頭,還這般漫不經心,不知是哪路神仙?」

須知當今之世,龍虎山正一教聲名播著海內,是為天下第一大道教門派。正一教弟子入教不出家,可論婚娶,俗稱「火居道士」,因此教徒遍佈大江南北。自漢末張道陵創教以來,正一教掌教便多受朝廷敕封,尊為「天師」,正一教又名「天師道」,由是而來。當代掌教天師張抱珍學究天人,武功卓絕,於朝於野均享盛譽。張抱珍熱衷武學,素來不喜酬酢官府,十多年前,哲宗皇帝趙煦曾頒旨宣他入京朝覲,他託病不行;當今徽宗皇帝信奉道教,更是屢下旨意召他進京陛見,他也是借口自己閑雲野鶴慣了,衫履不修,恐怕驚憂聖心,只寫下一首謝詔表,其中有言道:「一片野心都被白雲鎖住,九重寵詔休教丹鳳銜來。」抗旨無住。

張抱珍不願同官府往來,卻喜涉足江湖,六十歲前常常浪遊於湖海大山之間,訪友問道,較技論劍,因此在當今武林中享名之盛,無人可與他相頡頏。近年來他閉關參修「無極先天功」,絕跡江湖,但門下九大弟子皆是英才俊傑,武功都已得他真傳,時常行走於江湖之上,扶危濟難,甚得武林同道稱頌。這九大弟子各自以山名為號,江湖上便統稱他們為「四龍五虎」,藉此喻揚彼等武功精強,多懲凶揚善之舉。風去塵出道多年,早可獨擋一面,論身份也足以和武林各大派掌門人分庭抗禮,相座論交。只因他面目和善,笑口常開,是以江湖中人都稱他為「笑面老虎」。

正因如此,他萬沒料到在這小小青溪縣、新安江上遇到的一位陌生胡人,竟絲毫不將自己放在眼裏,也難怪要生氣了。彼時他見霍梅意槳聲咿啞,小艇漸去,當即伸足在船頭輕輕一點,撲了過去。兩艘小艇相距原本就有四丈之遠,霍梅意板得數槳,離得更開,但風去塵在師兄弟中向以輕功見長,飛撲之下,仍可追及。

眼見便要踏足艇身,驀地里,一股大得異乎尋常的力道斜斜推到,油油然莫可御。風去塵只感呼吸不暢,不由自主地在空中翻了個跟斗,跌入江中。經江水一嗆,引起一陣劇咳,他忙試着調運內息,幸好未受內傷,心中稍安,踩水泅歸已方小艇。未近艇身,只見五師兄已然躍起在空中,向霍梅意出招,右掌一縮一吐,使得是正一絕技「掌心雷神功」。

張抱珍門下九大弟子,武功各有所長,但自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單論武功高低,九大弟子仍有排序。九大弟子中武功最高者,乃是張抱珍的長子「陸地神龍」張去傲,江湖人稱「天師門下武功第一」;風去塵在師門中素以輕功見稱,拳腳功夫非其所長,只能排在第七位上;岳去病為人寡言少語,沉毅多思,性子極適宜於武學一道,一身武功非同小可,只比四師兄張去傲稍遜一籌,排位其次。

風去塵方才被霍梅意擊落江中,早知這胡人掌力雄渾已極,自己雖說是在全無防備的情形下中招落水,可此人掌力實是太過駭人聽聞,生平所見,惟恩師方有此功力,自己縱是凝神竭力,怕也仍舊接不下這威猛無儔的一擊。他想五師兄武功固然高出自己甚多,但仍不可與之相抗衡,情急高呼:「岳師兄小心!此人掌力渾厚,不可同他正面對掌。」

岳去病恍如未聞,只在半空中喝道:「方破陣退開。」他素來不喜多話,只要不是單人獨個,遇事凡須開口說話,總是由師兄弟們去和旁人打交道,他能不開口便盡量不開口。先前他一直冷眼旁觀,待見師弟中招落水,關懷之下卻也沒開口詢問,這時聽得師弟呼聲無異,顧慮即消,雄心登起,右掌去勢未盡,左掌如法炮製,一縮一吐,又是一掌拍出。

原來單論掌力之強,岳去病猶在張去傲之上。張抱珍昔日與眾弟子閑話,曾有戲言:「武林同道都說去傲『天師門下武功第一』,這話我半信半疑,但去病堪稱『天師門下掌力第一』,這是決計不錯的。』言下之意,對岳去病掌法上的造詣,很是推許。岳去病本人對自己雙掌上的功夫,也頗為自負,出道以來,但凡與人較技爭雄,他劍術上敗過,輕功輸過,指功爪功上也都遇到過勝過自己之人,但掌法上可是從未有過一招半式吃虧。眼見霍梅意擊向師弟那一掌輕描淡寫,如拂塵埃,一望便知未盡全力,他心性剛毅,風去塵那一語提醒,正好激起了他的爭雄之念。

眼下他拍出的這兩掌,是「掌心雷神功」中的一記「大雙拍」,雖為兩掌,實是一招二式。他右掌先自拍出,已極具威勢,掌力未到,勁風早將立在艇艄的方破陣衣角吹起。方破陣知道厲害,忙退到艇艏,跟小禾站在了一塊。岳去病左掌跟着拍出,兩股剛猛掌力相激相融,挾著隱隱轟轟風雷之聲,向霍梅意直衝過去。

霍梅意笑道:「這還有些像話!」搶上數步,左手后負,單出右掌拒敵,照岳去病「掌心雷神功」掌力涌到處,也是一掌拍出。兩股掌力互撞之下,響起一連串劈拍之聲,小艇跟着一陣晃蕩。

小禾立足不穩,身子一歪,向江中摔去。方破陣手疾眼快,一把將她拉住,兩人一同蹲了下來。這時岳去病已踏足小艇,雙掌飛舞,霎時間向霍梅意攻出四掌。霍梅意一隻右掌上擋下擱,有如持飴弄孫一般,輕輕鬆鬆,將岳去病竭力而施的四記殺着隨意化去。

小禾一手扶著船舷,一手緊緊抓住方破陣右臂,在方破陣耳邊說道:「剛才霍公公背負我跳下大船,我又覺得是在『騰雲駕霧』了。」方破陣明白她這是固持己見,仍以為所謂的「輕功」便是「騰雲駕霧」,說這話隱含「老帳重算」之意。他這時正關注艇艄的打鬥,無暇理會小禾,敷衍道:「那又怎樣?」小禾見他隨口應卯,心下不滿,在他手臂上用力扭了一把。方破陣瞪她一眼,她皺皺鼻子,又扭了一下,不過這次卻輕多了,似扭實撫。方破陣拿他沒轍,回頭又去觀看艇艄戰況。

小艇窄短,方破陣目力本佳,從蹲身處望向艇艄,霍岳二人此刻臉上的神情俱可看清,但二人出招快似閃電,雖是近在咫尺,手法卻已看不真切。只見岳去病臉部肌肉緊繃,神情異常嚴肅,絕無一絲大意輕忽之象;霍梅意卻是老臉綻笑,大袖翻飛,隨心所欲地出招,神態輕鬆瀟灑。

他暗自心驚,單看二人神色,便知五師伯祖遠非霍先生的對手。這已是他第二次傍觀霍梅意與人鬥技,第一次是在幫源峒,霍梅意大戰明教「風、雲、雷、電」四堂長老,那是生死攸關的性命之搏,他大開眼界之餘,不免瞧得膽顫心驚。這一次拚鬥雙方實力懸殊,論武功高低,岳去病只同呂師囊、仇道人相伯仲,怎是霍梅意對手?霍梅意只想借岳去病領略一下正一教武學,故而手下容情,若非如此,三十招之內便可取岳去病性命。霍梅意原本不知中原武林情形,上得黑木崖后,這才慢慢知道,中原武林執牛耳者,首推少林,接下來便是正一派。他酷受武學,今日既撞上了正一派好手,哪有不藉機切磋觀摩一番的道理?他的這番心思,方破陣自是不知,生怕五師伯祖吃虧,眼見岳去病臉上肌肉越綳越緊,雙手也是一般得越握越緊。

岳去病越斗越害怕,疑懼交集,只覺眼前這胡人武功深不可測,實是生平所遇第一高手,不禁額頭冷汗涔涔,怯意大生,暗罵自己過於託大,小覷了天下英雄。

風去塵此刻已爬上小艇,渾身濕淋淋的,模樣甚是狼狽,見師兄掌法漸拙,高聲叫道:「岳師兄,我來助你一臂之力。」身影晃動,又撲了過來。

霍梅意縱身長笑,道:「來得好,來得好!」左足一抬,離艇身二尺,凝住不動,只將腳尖微微翹起。風去塵身在空中,見他這一腳所在方位妙至毫巔,只要自己落身下去,襠部便會自動撞上他腳尖,驚駭之下,慌忙腰間使力,驟轉身軀。他輕身功夫確是了得,身在半空無所憑藉,單靠腰力便可迴翔折返,倒退回己艇。然而師兄形勢危殆,不可就此不顧,退回艇艏后,立身未穩,足尖一點,再度竄出。這回他另選落身之處,撲至對方小艇上空,雙目下視,卻見那胡人左足換右足,姿勢不改,腳尖對準之處,仍是自己襠下的「會陰穴」,迫不得已,只得又扭身退返。

他兩次想躍上小艇,兩次都被對方輕而易舉地逼得半途而廢,雖說身無損傷,但這等情形從所未遇,立在船頭,矍然失色,背脊上冰涼冰涼的。

小禾初上小艇時,斗然間見到楊順,也覺驚奇,不知這沒規矩的傢伙怎會在此?後來岳去病、風去塵乘舟而至,她既見楊順在先,那會子便也覺順理成章,倒不曾大驚小怪。不過這時她望見風去塵兩度飛撲而出,又都半途折回,實在弄不懂他在鬧什麼玄虛,心想:「少爺的這位師伯祖偌大一把年紀,行事恁般有趣,在這跟只猴兒似的前竄后跳,真是好笑!」大感滑稽有趣,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方破陣不知她為何發笑,但師伯祖戰況不利,這丫頭無端發笑,無論如何都是不該,斥道:「別笑!」小禾待要反唇相譏,見他斂容正色,便不敢再說什麼了,心下卻想:「看樣子,霍公公這場架非打贏了不可!」

只這一小會兒的工夫,霍、岳二人又拆了二十來招。小禾心想:「怎地還沒打完?」時至今日,她對霍梅意打架的本事已頗有信心,見二人纏鬥不休,將小艇弄得搖來晃去,好不嚇人,便大聲道:「喂,霍公公,你打架的本事不是很了不起嗎?怎地打了這許久,還打不嬴?你們倆再這樣打下去,這條船可要翻了,大夥兒統統掉進新安江里喂王八!」

霍梅意哈哈笑道:「你不是說自己會泅水么?你這丫頭,原來也是個嘴硬膽小的姑娘。」

小禾怒道:「平白無故掉進水裏,渾身濕淋淋的,難受得要命,有什麼好玩?」

霍梅意道:「不好玩是吧?那好!公公心疼你,省得你提心弔膽,立刻打完這場架。」口中同小禾瞎扯,右掌忽然斜斜一引,攻入岳去病雙臂之內,一掌按上他胸膛,笑道:「你也不好玩,還是回自己船上去罷。」內勁微吐,將岳去病整個人向後輕輕推了出去,跟着拍拍手,重又拾起木槳,伸入江中划將起來。

岳去病借霍梅意那一掌之力,倒縱回小艇,站在風去塵身旁。師兄弟兩個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相顧無言,從對方眼中看到的,只有疑懼。

艇中眾官兵眼見霍梅意架著艇向下游駛去,都當他是排幫幫眾,自然不肯就此放過,紛紛搭箭上弦,朝他射去。風去塵暗呼不妙,待要出言喝阻,眾官兵利箭早已射出。只見霍梅意也不回頭,手中木槳輕撥,登將射到的箭枝一一擊回。但聽得「啊喲」之聲連連響起,六名官兵之中,竟叫霍梅意擊回之箭射翻了三個。餘下幾名官兵哪見過如此神技?全都嚇得魂不附體,墜弓在船。

跟着江面上傳來楊順的哭喊聲:「五師伯、八師叔,你倆還管不管我了,嗚……嗚……」其聲亦悲,其情堪憐。岳去病板着臉孔,不出一聲。風去塵卻聽得濃眉直攢,大聲喝道:「楊順,你怎地如此沒出息,不許哭,休墜了正一教名聲!你船上的那位先生乃前輩高人,或許是有事問你,又豈會為難你這後生小輩?到時自然會放你回來,你不必害怕,自己返回京城去罷。你聽見了么?」

楊順的聲音遙遙傳來:「我……我知道了。」風去塵又高聲問道:「方破陣,你們這是要去往何處?」他這話原本是要問霍梅意,但想那胡人未必會理睬自己,方破陣是自己的晚輩,當有答覆。可等了許久,直到霍梅意那艘小艇只剩下一個小黑點,也聽不到方破陣回話。他嘆了口氣,心想必是那胡人不許方破陣出聲,無可奈何,只得眼睜睜瞧著師侄被人擄走。

霍梅意見官兵不敢再放箭,更不敢銜尾而追,於是解開楊順身上受制諸穴,將手中的木槳往他懷裏一扔,道:「你來划船。」楊順臉上淚泗猶在,哪敢反抗?抓起木槳,規規矩矩地劃了起來。

霍梅意看他劃得有板有眼,專心賣力,由衷贊道:「你划船倒是把好手。」走到艇艄,半倚舷板,將兩條長腿盡量伸直,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

方破陣見此情形,心想楊順可是自己的長輩,過意不去,撿起一支木槳,在小艇另一側劃了起來。他從未劃過船,起初尚覺不適,劃得一會,漸漸摸著了些門道,便也熟能生巧,得心應手了。

小艇輕便,在他倆使勁划動下,航行得甚是快捷。此時江面上濃霧已散,江水東流而去,朝陽在前方群山間升起,光芒四射,照得一江通紅。

霍梅意忽道:「小禾,你過來,咱倆說會話。」小禾道:「好啊,我正悶得慌哩。」起身走到艇艄,在霍梅意對面坐下,道:「霍公公,方才風大爺那番話,明裏是在教訓自己的師侄,其實是說給你老人家聽的,不知你聽出來了沒有?他說你是什麼前輩高人,那便是給你戴了頂高帽,是要你顧及自己的身份,不去欺侮他的這位寶貝師侄。」說完向前端的楊順一指,臉露鄙夷之色。

霍梅意弓起左腿,右腿擱了上去,跟着輕輕抖動起來,笑道:「你這丫頭,當老夫是塊木頭啊?老夫豈能聽不出他的……這個弦外之音。」小禾道:「那你老人家放是不放楊順回去?」心中則想:「最好別放,讓他多吃些苦頭!」霍梅意道:「放,怎麼不放?老夫留他有個屁用。嗯,不對,不能放。」

他二人面對面說話,方破陣和楊順聽得清清楚楚,霍梅意一會說放,一會又說不能放,只聽得他倆忽喜忽憂,納悶不已。

小禾大是開心,嘻嘻笑道:「霍公公,你說明白些,到底放還是不放?」霍梅意見她忽然眉花眼笑,早猜中她心思,道:「小禾,你一聽老夫說不能將楊順放走,便撿了寶貝似的開心,這是什麼道理啊?」小禾眨了眨眼,故作惘然道:「沒有哇,我有什麼好開心的?」霍梅意微笑道:「你別不承認,老夫還能不知你這丫頭的鬼心思?你可沒安好心!」

小禾心道:「霍公公是條修行千年的老狐狸,我的心思怎能瞞得了他?」大感受窘,白了霍梅意一眼,不好意思再說什麼。

霍梅意點到即止,也不想令她太過難堪,解說道:「老夫先說放楊順回去,又說不能,自有老夫的道理。老夫將這不成材的傢伙留在船上,原本是想問他一些事兒,以便解開心中的謎團,問過之後,當然要放他回去。只是咱們眼下乘舟而行,離不開划船的水手。老夫懶散得很,划船片刻還將就對付,整日裏划,那可不成;你小禾嬌滴滴的一位姑娘家,弱不禁風,怕也做不慣這等重活吧?(小禾連忙點頭。)若要方破陣這小子一人擔此重任,嘿嘿,你小禾只怕要心疼壞了,(小禾臉上一紅,啐了一口,低下頭去。)老夫自己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這楊順是把划船的好手,讓他替咱們當幾天水手,等到了地頭,再放他回去不遲。」

小禾笑道:「原來霍公公是要強拉民夫,不知給不給工錢?幾兩銀子一天啊?」霍梅意哈哈笑道:「一文沒有。」

一聽此話,楊順暗暗叫苦不迭,不過又感寬慰,心想只要這武功奇高的胡人不來傷害自己,那便萬事大吉,劃劃船也沒什麼。方破陣卻是啞然失笑。

突然間,小禾發出一聲尖叫,艇中三人都吃了一驚。霍梅意慍道:「你瞎叫什麼?」楊順暗罵道:「臭小娘,鬼叫連天,嚇老子一大跳!」方破陣住槳回首,急問道:「你怎麼了?」

小禾花容失色,指著小艇右側顫聲道:「少爺你看……你快看,那邊有雙手!」

三人又吃了一驚,齊齊望向小禾手指處,果然見得有一雙大手抓在舷板之上。緊接着又聽「嘩啦」一聲,水下冒上來一個人頭。四人仔細一看,只見那顆頭顱上長著一對細長眼;眼下是一隻蒜頭鼻,鼻翼歙動;鼻子下面是一張大嘴,張大了在喘粗氣,不是別個,正是排幫舵把子江蟠兒。

原來江蟠兒先前在大船上眼見霍梅意背負小禾,縱身而去,也跟着跳入江中,他身中「刮骨陰勁」,非霍梅意而莫解,自然得緊緊相隨。入水片刻后,尚未靠近小艇,風去塵偕岳去病已架艇而至,他不識二人,但在水中聽到風去塵自報姓名。其時江面上情形混亂,排幫幫眾連同水手、舵工五十餘人,已盡數下水逃命,官兵則架小艇往來游弋,覓人擊殺。岳去病、風去塵全神貫注於霍梅意,並未看見江蟠兒,縱然看見,也不知他是排幫舵把子。江蟠兒自知武功遠不及岳風二人,深怕被生擒活捉,當下潛入水底,避過官兵小艇,泅往下游。

這時他浮出水面,朝霍梅意苦苦一笑,哀告道:「先生慈悲,千萬莫扔下小人!」他對霍梅意又恨又怕,不得霍梅意首肯,不敢爬上小艇。

霍梅意向小禾霎霎眼,低聲道:「又是一個不花工錢的水手。」小禾看清來人竟是江蟠兒,心旌大定,見他可憐兮兮的,便笑着對霍梅意說道:「那你還不快讓他上船。」霍梅意仍是輕輕地抖動着二郎腿,道:「江老大,既然小禾姑娘為你求情,那你就上來吧。」

江蟠兒連忙翻身上船,雖是濕衣裹身,難受之極,卻也大感喜慰。他早知楊順乃岳去病、風去塵二人的師侄,但這時無從理會,只不住地向霍梅意稱謝。

霍梅意狂放不羈,慘遭滅門之災后,行事更是偏激,從不理會他人的生死苦樂。若非如此,他原先也就不會撇下江蟠兒不管,自顧奪艇離去。此刻他讓江蟠兒上艇,決非大發善心,只為江蟠兒熟悉水道,的確是個難得的舟子艄工,眼見江蟠兒爬上小艇,理所當然,吩咐他來划船。江蟠兒見霍梅意一字不提化解「刮骨陰勁」之事,心中雖急,卻也自知提不得此事,否則難免自討沒趣。他這時一心要討好霍梅意,見霍梅意有所差遣,倒也心甘情願,二話不說,拾起木槳便划。

霍梅意見他與楊順分坐兩側,各自運槳如輪,大有旗鼓相當之勢,心喜之下便叫方破陣不要再劃了。方破陣見楊順正劃得賣力,尚且有些不太好意思就此罷手,小禾卻不理會那許多,一把奪下他手中木槳,道:「霍公公要你歇著,你就歇著,你敢不聽他老人家的?」方破陣無奈,只得在她身旁坐下。

霍梅意對楊順道:「喂,老夫有話問你,你回答時若無絲毫隱瞞,老夫一高興,興許就放了你。」

楊順大喜,忙道:「前輩有話儘管問,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絕不敢有半點隱瞞。」

霍梅意道:「你叫楊順?」楊順大奇,暗道:「此人怎會知道我的姓名?當真邪門!」無暇猜測,道:「是,小人是叫楊順。」霍梅意道:「聽說正一教掌教天師張抱珍共有九大弟子,你既是正一教弟子,卻不知你師傅是哪一位?」

楊順道:「家師是掌教天師的第七位弟子,姓宮,名諱上去下難,江湖上人稱『八爪山君』。」霍梅意道:「『八爪山君』是什麼意思?」

楊順望了他一眼,大感差愕,心想自己的師傅名滿江湖,武林中誰人不知?你這胡番孤陋寡聞,連他老人家的綽號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偏生武功又高得很,當真古怪,說道:「那是家師的綽號。小人的師尊長輩們以山名為號,行走江湖時常稱自己是『龍虎九子』之一。江湖朋友仰慕小人師伯、師叔們的俠義風範,又稱小人的大師伯、二師伯、三師伯、四師伯為『四龍』,五、六兩位師伯、八、九兩位師叔,還有小人的師傅為『五虎』,合稱『四龍五虎』。這都是他們瞧得起咱們正一教,敬佩小人師傅長輩們的武功為人,才這麼稱呼的。」

霍梅意聽他嘮嘮叨叨,卻沒一句說到點子上,仍未講清那『八爪山虎』是何名堂,不由得攢眉大罵:「什麼『龍虎九子』、『四龍五虎』,俗不可耐!你小子別盡吹牛,老夫問你『八爪山君』是什麼意思,你說這麼一大堆不相干的廢話作甚?討打么?」

楊順嚇了一跳,忙待解說,小禾搶道:「霍公公,你自顧痛快罵人,說什麼『龍虎九子』俗不可耐,可別忘了這船上除了楊順,還有一位正一教弟子。你亂罵一通,此人臉上須不好看。」說着抿嘴一笑,指了指身旁的方破陣。

霍梅意笑道:「老夫自己罵自己的,關他屁事,小丫頭休來挑撥離間。」

楊順道:「是小人不好,剛才繞舌了。家師綽號『八爪山君』,是說家師身為天師七弟子,位列『五虎』。『八爪』兩字是形容家師爪法精絕,與人動手過招時,身上便像是長有八隻手一般,出爪快速無比,讓人難以抵擋。」

小禾一本正經道:「『八爪山君』這綽號取得不好。『山君』是老虎的別稱,這不錯,只是這兩個字文縐縐的,一般人未必聽得懂。要不是從聽前少爺說過,我小禾便不懂。喂,姓楊的,我聽人說過貓咪咪是老虎的師傅,四支爪子又尖又利,你說你師傅手爪厲害,我看不如就改稱『八爪貓』,那豈不更貼切?」她早知楊順是少爺的師叔,可小姑娘家天性最受記仇,先前還說霍梅意大罵『龍虎九子』,方破陣臉上須不好看,這時也不管方破陣樂意不樂意,逮著機會,先損上楊順幾句再說。

楊順暗自惱怒,臉上卻不敢稍有表露。此君天生一付奴才脾氣,最善察顏觀色,見小禾同霍梅意說話時言笑無忌,便知這死丫頭開罪不得,聽后只向方破陣瞪了一眼。

方破陣自然明白他這一眼的含意:這姑娘是你的婢僕使女,不講尊師敬長之道,你也難辭其咎!方破陣本就不滿小禾如此說,見楊順向自己瞪來,更覺慚愧,向小禾呵斥道:「小禾,你胡說什麼,積些口德成不成?」

霍梅意道:「小禾,別理睬你家少爺。他說你是胡說八道,公公卻說你這綽號取得的再好不過,只是公公眼下有正經話要問,你最好別打岔。」

小禾損了楊順一通,已覺氣順意滿,對方破陣的喝斥,便也不怎麼放在心上,笑嘻嘻道:「成,什麼都成,積口德也成,不打岔也成。」

霍梅意問道:「楊順,你可聽說過『上清寶祿宮』,那又是什麼玩意兒?」楊順答道:「小人知道,那是京城中的一座大道觀,是當今聖上特意為玄妙先生敕建的駐足之所。」霍梅意罵道:「他媽的,你說明白些,誰是玄妙先生,是個大官么?皇帝老兒為何要為他造一座大道觀?」楊順唯唯諾諾道:「是,是。玄妙先生便是林靈素,有個封號叫『金門羽客』,是位有大法力、大神通的得道真仙。聖上尊崇道教……」

話未說完,又被霍梅意喝罵聲打斷:「呸,狗屁不通!什麼得道真仙,什麼大法力、大神通?老夫瞧你是信口開河,是在糊弄老夫。哼!你小子說話不盡不實,那也由得你……」說着向楊順冷目睨視。

楊順吃他一嚇,手一抖,木槳掉入江中,連忙伸手撈起,道:「小人……小人說的都是大實話,小人便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欺騙前輩你啊!」

霍梅意見他驚慌失措,一付氣急敗壞的模樣,哼了一聲,道:「你既未說謊,那為何說那玄妙先生是個得道真仙?這世上哪有什麼狗屁神仙!」

楊順點頭稱是,口中卻兀自說道:「京城中人人都說他法力無邊,能呼風喚雨,連當今道君皇帝也對他尊信無疑,他自然是……是這個……」

霍梅意暗道:「這楊順是個糊塗蛋,只怕真相信玄妙先生是個神仙。」不耐道:「好啦,別說了。老夫問你,這林靈素可會武功?」

楊順道:「恐怕會吧。」霍梅意道:「會就會,不會就不會,什麼叫『恐怕會』?」楊順道:「『上清寶祿宮』中人人都說玄妙先生一身武功通天徹地,能霞舉飛升,可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但小人福薄,沒親眼見他老人家施展過武功。」霍梅意道:「聽你口氣,似乎能見着這位玄妙先生?」

楊順口中提到這位「金門羽客」林靈素時,臉上神情一直都極為虔誠,這時卻露出羞愧之色,訕訕道:「小人沒那份福氣。小人雖也住在『上清寶祿宮』,可那『上清寶祿宮』龐大無比,已快趕上咱們正一教的『天師府』,玄妙先生平日裏早出晚歸,小人怎能見着?不過小人的師伯、師叔見過他。」

霍梅意問楊順這許多話,為得便是要從他口中套出正一教與「上清寶祿宮」有何牽扯瓜葛,以便解開心中的謎團,見楊順漸漸說到正題,便緊緊追問道:「你那兩位師伯師叔也都住在『上清寶祿宮』?」

楊順道:「是。」霍梅意道:「你們是正一教弟子,怎會同此人攪在一塊?你小子倒是給老夫說詳細些,別老是吞吞吐吐,老夫問一句,你回答一句。」

楊順道:「小人不敢吞吞吐吐。這位玄妙先生也是個道士,與本教同屬道家一脈。前年臘月,他派弟子送了一封書信給本教掌教天師,祖師爺接信後過了三天,便命岳師伯、風師叔收拾行李,挑選十名三十一代弟子,與那送信之人同赴京城,聽憑玄妙先生差遣。」說到此處,深怕霍梅意又要怪他語焉不詳,接着又道:「至於那封信上說了些什麼,小人在教中輩位低微,也無從知曉。後來去京城途中,小人曾向風師叔打聽過數次,但風師叔不肯告訴我,只吩咐小人不可多打聽。」

霍梅意暗想楊順人品猥瑣,在正一教中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腳色,岳、風稟承師命北上京城,當是身膺重任,若會向他透露教中機密要事,那才真怪事,對楊順這番話倒是深信不疑,道:「那你們到得京師后,都替那林靈素做過何事?」

楊順道:「一到京城,玄妙先生便命手下將咱們一行十二人迎入『上清寶祿宮』,待為上賓。咱們住的是高堂廣廈,吃的是山珍海味,出有駿馬,入有僕佣,那才叫過日子呢,嘖嘖……」說到此處,臉上流露出陶醉之意。

霍梅意喝道:「混帳東西,老夫可沒問你這些。」

楊順猛然一驚,回過神來,忙道:「是,是。咱們在『上清寶祿宮』一住兩年,也沒見玄妙先生有何差遣,成天只是吃吃喝喝,要不就是去京城各處遊玩。直到這個月初二,玄妙先生忽差手下來請岳師伯、風師叔,說是有借用咱們之處,有事要和他二人商議。岳師伯、風師叔見過玄妙先生后,隨即叫上小人,連夜出京,日夜兼程地趕來威坪城。路途之上,小人問起此行目的,風師叔說是新安江上的排幫為非作歹、濫殺無辜,咱們這一去,為得便是要助官兵剿滅排幫。」

話聲甫歇,猛聽得腦後風聲響起,跟着立時又響起兩人的喝阻聲:「住手!」呼喝聲中,還夾着一聲嬌嫩的尖叫。

楊順一瞥眼,只見一旁的那位操槳漢子早已立起,手持木槳,雙眼如要噴出火來,敢情便是他要用手中的木槳來擊打自己。他見那木槳厚逾一寸,心想適才若非那胡人和師侄出聲喝阻,自己被此人擊中,腦袋非開花不可,不由得怒火衝天,起身持槳護住前胸,罵道:「你這人發什麼羊癲瘋,老子與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

霍梅意喝道:「統統都給老夫坐下,划你們的船!哼,此處還輪不到你們撒野,哪個膽敢不聽,老夫立刻將他扔進江中餵魚!」楊、潘二人見他發怒,互瞪一眼,各自坐下。

先前楊順大聲哭救,江蟠兒聽得清清楚楚,早知他也是正一教弟子,早對他銜恨在心。但正一教歷來便與少林派互存嫌隙,兩派子弟行走江湖若是狹路相逢,雙方都格外小心謹慎,唯恐一不小心惹起事端,那便罪莫大焉。江蟠兒藝成下山時,師傅曾有過叮嚀,說道日後如遇正一教門下,要他千萬小心應付,不可逞一時之快,挑起兩派紛爭。他今日明知楊順相助官兵圍剿排幫,謹記師傅教誨,尚不致立時翻臉,可這時聽楊順左一句排幫為非作歹,右一句排幫濫殺無辜,再也難以忍耐,操起木槳,便向楊順擊去。若非霍梅意及時喝阻,那一槳可真夠楊順受的了。

楊順不知江蟠兒身份,坐下后兀自向他恨恨瞪視。方破陣道:「楊師叔,這人拿木槳打你,你也別生這麼大的氣,你可知他是誰?」楊順怒道:「我管他是誰!這人發神經,好端端拿木槳打我,我又沒惹他,我不生他的氣生誰的氣?」

方破陣道:「他便是排幫舵把子江蟠兒,你今天和岳風兩位師伯祖來跟他為難,也難怪他要動怒。」

這一下楊順傻了,實未料到這位和自己一般操槳划水之人便是排幫一幫之主,心想當真是冤家路窄,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不由得心中惕然。

霍梅意仍有一事不明,問道:「楊順,按你所說,你們這趟離京南下相助那吳校尉圍剿排幫,奉得乃是玄妙先生之命。可這林靈素只是一個受皇帝寵信的道士,又非江湖豪雄,何以會跟一個江湖小幫會過不去?那吳校尉又怎會聽命行事?」

楊順道:「玄妙先生同排幫有何過節,小人不知……」向江蟠兒一指,恨恨道:「這要問這位江大舵把子。」

霍梅意點頭道:「這話大有道理。」說着目光掃向江蟠兒,示意詢問。江蟠兒自己也是納悶不已,道:「先生明鑒,在下同這位玄妙先生素未謀面,連他的姓名也是頭一次聽說,又怎會同他結下樑子?他媽的,這事好不古怪,本幫一向便在新安江、錢塘江中放駛木排,從未到過長江以北地面,那狗賊無端端來對付本幫,實在教人猜不透其中的關竅。今日這事,當真是飛來橫禍!」

霍梅意見他這話時雖然咬牙切齒,神情卻極為迷惘,看樣子不似作偽,心中越發瞧他不起,暗道:「你這膿胞,人家欺負到你頭上來,險些要了你的老命,你卻連仇家是誰也不知道,這排幫舵把子的位子算是白坐了。若非陰差陽錯遇上楊順這小子,你眼下還蒙在鼓裏,兀自以為是當地官府跟你搗蛋,哪會想到跟你過不去的人遠在汴梁。」眼光從他身上收回,復又落在楊順身上。

楊順見他目光迴轉,立刻接下去說道:「玄妙先生深受道君皇帝寵信,威風得很,出門時連王公大臣也不敢同他搶道。他在京城設立『道學』,置百官,門下有徒眾兩萬餘人,『上清寶祿宮』同官府衙門也沒多大區分,汴梁城中人人都稱『道府兩家』。那吳俊算什麼東西,左右不過一個七品校尉,芝麻綠豆般大的一個小武官,見了玄妙先生的信符,豈有不遵命行事之理?」

霍梅意道:「嗯。你等此次離京南來,共有四人,尚有一位中年文士,今日怎不見他人影?」

楊順暗道:「怪了,你怎知咱們是一行四人?」但想霍梅意既知自己的姓名,那麼知悉此事也在情理之中,答道:「前輩說的定是尹先生,他是個落第秀才,是玄妙先生身邊的親信謀士。前日深夜咱們進了威坪城,見着了吳校尉,尹先生當即出示玄妙先生的信符,向他講明來意。吳校尉不敢怠慢,連夜調兵,又說尹先生是個文人,既然不會武功,那便坐等佳音,料想排幫烏合之眾,定然不堪一擊!」說到這裏,瞟了江蟠兒一眼,目光中大有幸災樂禍之色。

江蟠兒直到此刻方知對頭是誰,心想那玄妙先生如此權勢,這仇可就難報了,不由得沮喪之極。楊順向他瞧來,他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同時心中又有個疑問,忍不住向楊順問道:「你們怎知我的行蹤,怎知我今日定會路過威坪?難道那玄妙真是神仙,能知過去未來不成?」

楊順尚未答話,霍梅意早說道:「蠢才,這還想不明白?定是你幫中出了內奸,有人給那玄妙先生通風報信。楊順,老夫沒說錯吧?」楊順道:「這事小人不知底細,要問了尹先生才知道。」

忽聽啪的一聲,江蟠兒提槳在江面上用力一擊,水花四濺,跟着恨恨而道:「我明白啦!在下此趟前往杭州處置幫務,原是上個月便已定下了日期的,此事當時只有在下本人和二當家閻安知曉,若說本教真有內奸,此人定是閻安無疑。難怪在下邀他同赴臨安,這廝卻萬般推託,原來是要造反,想座老子這位子。直娘賊,閻安你這賣友投敵的小人,老子若不將你千刀萬剮,誓不為人!」

霍梅意道:「這就對了,閻安將你的出行日期早早通報給玄妙先生知曉,於是人家就算好了日子來對付你。江大舵把子,你的副手將你賣了,你連買家是誰都不知道,這跟斗栽得可不小啊!」

江蟠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長嘆一聲,不再說話。

霍梅意又問道:「楊順,老夫聽說張抱珍老道心高氣傲,素來不喜與官府打交道,連皇帝下詔宣他入京朝覲,他也是託病不理。這次你們助官兵圍剿排幫,他可知曉?」

楊順聽他提及祖師爺託病抗旨之事,臉上掠過一絲得意之色,道:「前輩所言及是,本教掌教天師一向閑散慣了,這託辭拒旨之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前輩問小人天師可知今日這事,這個小人不大清楚。不過,有一日途中打尖,尹先生去了茅房解手,小人聽風師叔跟岳師伯說,咱們這趟的所作所為,祖師爺不見得會贊同,風師叔說他自己很是擔心,深怕祖師爺日後有所責罰。可見祖師爺並不知道此事。」

霍梅意點了點頭,道:「那你岳師伯又怎麼說?」楊順道:「岳師伯什麼也沒說。前輩有所不知,小人的這位五師伯是如假包換的『金口』,平常整日裏也說不上三句話,因此這才在江湖上得了個『石虎』的渾名。只是小人當時見他聽了風師叔之話后,原本就板著的一張臉綳得更緊了,猜想他也一定十分擔憂。」

霍梅意回想先前岳去病同自己相鬥時的情形,事前事後果真是一言未發,神情始終都冷冰冰的,心想:「『石虎』這綽號倒取得好,當真是名如其人,石頭一塊。」他問了楊順這許久,已弄清「上清寶祿宮」是為何物,也知排幫今日之所以遭此大難,起因全在於那玄妙先生林靈素,但尚有許多細節連楊順自己也是惘然不知,譬如:林靈素為何要下令剿滅排幫?此等令人生疑之處卻又不得而知了。

他情知楊順所知有限,便不再多問,說道:「好啦,老夫問完了。楊順,老夫原想留你當水手,不過眼下已有江大舵把子搶了你的飯碗,老夫也不想留下你這累贅,這便讓你回去吧。」

楊順一聽,不啻如逢大赦,喜極而泣,一個勁地道:「這……這真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霍梅意坐言立行,說放便放,起身將楊順整個人提起,雙臂一振,將楊順往岸上拋去。然而人力終有窮盡一時,此段江面寬闊,艇行其中,離開江岸足有二十丈,霍梅意這一拋,竟不能將楊順拋擲上岸。只見楊順身影快速飛出,落身之處水花四濺,仍在江中。離得遠了,艇上四人只能隱隱聽到「撲通「一聲,緊接着,便傳來了楊順驚恐萬分的呼救聲:「救命,救命,我不會划水!」

這一下,倒是出人意料,大夥兒都未料到楊順是只旱鴨子。霍梅意搔搔頭皮,漫不經心的道:「他媽的,老夫怎知你不會划水,事先又不說一聲。」一無下水救人之意。

方破陣遠遠望去,見楊順雙手在江面狂揮亂拍,拚命掙扎,一顆頭顱一會兒伸出水面,一會兒沒入水中,眼瞅著便是沒頂之災。當此危急之刻,哪容他多想,起身便欲入水救人。

霍梅意一把將他抓住,喝道:「你幹什麼?」方破陣急道:「救人!」霍梅意不屑道:「何勞你多事,此人原本就不成材,淹死他一個,這世上豈不少了一個酒囊飯袋?」

方破陣自不會像霍梅意這般,不將他人的生死性命當回事,更何況楊順還是他的師門長輩,當然不能見死不救,但霍梅意緊緊抓住他左肩,任他怎樣使勁也是枉然。卻見楊順雙手一陣猛拍之後,忽地不拍了,跟着又是一聲大叫,叫喊聲中充滿驚喜,身子卻已緩緩向岸邊移去。艇中四人大覺詫異,相顧愕然,微一思索,全都明白過來,又忍不住好笑。

霍梅意鬆開方破陣,笑道:「算這王八蛋運氣。」原來楊順落水之處已近江岸,他不識水性,驚慌之下手忙腳亂,只道水深無比,今番必死無疑,哪知腳下亂踩亂蹬,忽然踏上一塊卵石,站穩一看,江水只及胸下。他還魂失笑,涉水登岸,忍不住一陣手舞足蹈,歡天喜地的去了。

小禾撅起一張小嘴,怏怏不快道:「霍公公,楊順那小子不懂規矩,你老人家真該多給他些苦頭吃才是,就這樣輕易放他回去,豈不便宜了他?」方破陣聽得直皺眉頭,卻又拿她毫無辦法,只得大搖其頭,心道:「誰要是得罪了這妮子,定要被她記恨一輩子。」霍梅意聽她語聲咻咻,對自己大有見責之意,笑道:「要說不懂規矩,這船上尚有一人,比那小子有過之而無不及,老夫要給人吃苦頭也只留給此人。」

小禾自然知他是在取笑自己,是在嘲諷自己是個不講尊卑之道的刁蠻丫頭,不禁向方破陣望了過去,卻見少爺以笑非笑,神色暖味,也正在看着自己。她臉上一紅,回頭向霍梅意啐道:「咱們是在說楊順那混帳東西,你扯到我身上來做什麼?夾七夾八的,我不跟你說了!」說完閉上雙眼,佯裝生氣。

霍梅意向方破陣霎霎眼,方破陣也向他霎霎眼,一時間,二人俱感開心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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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烽煙罔作漁火紅(至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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