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博弈
跑，快跑，往死里跑！
這應該就是此時此刻、成德樹等一眾惶惶如喪家之犬的真實心理了。儘管這場遊戲讓他們倍感侮辱，儘管他們不得不拋棄了自己的同袍手足，但在羞愧和戾怒之餘，更多的，卻還是對苟活下去的強烈渴望。所以，當他們聽到身後所傳來的陣陣馬蹄聲時，無一例外地慌了。
獵殺……已經正式開始了嗎？
「散開跑！都散開跑！」
值此生死攸關之際，也不知是誰吼了這麼一嗓子，後知後覺的眾人這才連忙化整為零、四散而奔逃。但事實證明，這個辦法其實並沒有什麼用。因為木安乞在向他們定下了「四十個數」的遊戲規則之前，就已經算準這些人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這點時間內跑到伏龍關下的。如此一來，別說什麼分散開來跑了，你就是憑空生出了翅膀，最終也註定難逃一死。
這兩條腿的，又怎麼能跑得過四條腿的呢？縱使先讓了四十個數，黨項人也憑藉着其恐怖的騎兵機動、從後面輕輕鬆鬆的追趕了上來。緊接着，他們便在木安乞的率領之下，當着伏龍關上一眾唐軍將校的面，對奔逃中的成德樹等人展開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
但見，黨項騎兵兩兩一組，一人持矛，一人執刀。瞄準「獵物」之後，持矛者后穿其心，執刀者復斬其顱，極盡殘忍手段將其虐殺致死！百般折磨過後，仍不滿足，又開膛破腹，挑出人腸，曳地自走，以為耀武揚威！反反覆復，不過半炷香的功夫，一眾唐軍就已被趕盡殺絕，獨剩成德樹一人。
當然，他能活到現在，可不是因為他的腿上功夫了得，而是黨項人刻意為之。之所以要把他留到最後再殺，就是為了防止伏龍關上的李勝宗找不到這場遊戲的重點、看不清楚自己的結義兄弟是如何被一步一步地給玩兒死的。所以說，為了確保「恐懼」這兩個字能夠完完整整的送到關上，送進赤焱川中每個人的心裏，木安乞必須要靜下心來，再等上一等。
「黨項賊子！我弄死你媽的呀！！！」
伏龍關上，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不已。四首領聞天京最先忍不住了，當眾怒吼一聲，隨即撩起戰袍就要往關下走！可還沒等他抬腳邁出幾步呢，一張有力的大手就已從後面緊緊按住了他的肩膀，無聲的制止住了他的行動。
「誰他媽的攔我？！」聞天京猛地轉過身去，可一見阻攔自己的竟是李勝宗時，他不禁有些傻眼了。
「元帥，您……？」
李勝宗緩緩搖了搖頭，雖未有隻言片語，但聞天京立馬就意識到，這位結拜二哥並不希望自己下關去救援成五弟。可這是為什麼？難道說……二哥已經打算要拋棄成五弟了？！
如此……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黨項人這一出貓捉老鼠的大戲確實是刺激到了所有人，特別是當瞧見自己的同袍死後也要被殘忍虐屍時，無數往日裏鐵骨錚錚的漢子都下意識地閉上了雙眼，不敢再去多看一眼。但奇怪的是，這其中最應該怒不可遏地李勝宗，反倒是最安靜的那一個。
直到目前為止，李勝宗絲毫沒有下令派兵接應、或是讓身邊將士們放箭阻敵的意思，就那麼沉默的注視着關下，古井無波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感。見此，聞天京不得不大膽猜測，這是不是元帥他老人家已經對成五弟徹底失望了？畢竟仗打成這個鬼樣子，即使救他回來，最後也難免咔嚓一刀。那與其如此，還不如就讓他死在戰場之上，多少也能成全一個忠烈之名。
說到這兒，或許有人會問，先前段白城不也吃了敗仗嗎，怎麼李勝宗對他和對成德樹的態度完全不一樣呢？這是不是有點偏心啊？當然不是，段白城確實是在鹽州吃了不小的敗仗，但他最起碼沒有坑死太多自家的軍隊。輸的儘是洪州兵馬，對赤焱川本身實力來說根本不痛不癢，所以李勝宗自然可以為其網開一面了。
可成德樹就不一樣了，初次交戰，五千五百餘精銳就被他輸得一乾二淨。連帶着諸多將官，也一個不留。這種情況，怎麼網開一面？拿什麼對他網開一面？！就算李勝宗是菩薩心腸，願意看重私情而無視軍法，那戰死在外的將士遺孀們、也絕不會答應輕饒成德樹的！
身為上位者，有時候就是這麼無奈。
就這一小會兒的功夫，關下的狩獵也終於進入了尾聲。黨項人一邊興奮地嚎叫着，一邊快速揮舞飛繩，毫不費力地就套住了成德樹。隨後，又夾緊馬腹、催動坐騎，於關下拖着不斷掙扎的成德樹來回疾馳，玩得不亦樂乎！直到馬後的成德樹徹底沒了動靜，木安乞才下令將其首級斬下，用長槊高高挑起，對着伏龍關上的李勝宗正式發起了挑釁。
「李大元帥，在下斬榮軍、木安乞，代我家將軍向您問好了！」
「我家將軍有隻言片語，特此轉述給元帥閣下！自中原南唐覆滅之後，李唐一族，早已失了天命眷顧！今日，元帥閣下又何必逆天而為，強行續此毫無意義之命呢？！可憐諸多生靈，就因為閣下的一句『復興大唐』，最終不得不拋妻棄子、放棄原本正常的生活，拿起武器、慘死沙場！閣下難道不覺得這是一種罪孽嗎？！！」
「此番，就是想請閣下看看，你我雙方的差距到底有多大！以及、這場仗還有沒有繼續打下去的必要！如果閣下就此幡然醒悟，那很好，就請元帥閣下帶着赤焱川之軍民，儘早出降！他日，亦不失榮華富貴！」
「可若是閣下仍舊執迷不悟，那就莫怪我等了。伏龍關上的唐軍將士們，你們聽好了！我黨項十萬大軍不日即到！你們要是選擇繼續追隨李勝宗的話，那就要做好相應地心理準備了！或許你們會心存僥倖，覺得赤焱川地勢複雜、伏龍關易守難攻，但我告訴你們，這一次，我們黨項就算是用人命往上堆！也誓要破汝赤焱川！！」
「破關之後，你們的妻妾女眷將會被扒光衣服，烙上奴印，從此以後只能與狗同吃同住！你們的腦袋也會被全數砍下，用來修補各地城牆！當然，最重要的，是你們奮戰至今的所有英武，都將被我們給抹去！不復存在！所以，如果爾等不想落得這般下場的話，就必須要儘快做出抉擇了。」
「再傳虎翼衛戍大將軍李鶴仁之令：擒得李勝宗來降者，賞十萬金！全家拜官封爵！斬李勝宗首級來降者，賞五萬金！其本人拜官封爵！哼哼，唐軍的弟兄們，條件已經擺在這兒了，接下去是吃敬酒還是罰酒，便全看各位的選擇了！告辭！」
說罷，木安乞便揚起馬鞭，大笑着率軍揚長而去。而伏龍關上的氣氛，也因為前者剛剛的那些話而變得有些微妙了起來。有的仍在憤怒於黨項軍虐殺自己的同袍手足；有的卻已經開始暗暗思索著自己的前途該是如何如何了；更有甚者，他們的神色已經變得不自然了起來，畢竟黨項人開出的那些條件，還是相當誘人的……
總而言之，原本眾志成城的赤焱川，到了此時此刻，終於開始出現些許裂縫了。雖然現在看還不算太嚴重，但也僅僅只是現在而已——以後的事情，誰又能說得准呢？
李勝宗十分敏銳地察覺到了空氣中所流動的那些詭異氣息。對於黨項人的這一招陽謀，他有些無奈，但也不會就這麼乖乖的束手就擒。其實，想要破解它、穩住人心，最好的辦法莫過於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仗！可現在，還有誰能擔當得起這領軍大任呢？難不成真要自己親自上了？
「元帥，這裏氣氛有點不對啊，」就在這時，聞天京悄悄湊到了李勝宗耳邊，小聲嘀咕道，「將士們恐怕已經或多或少的受到了黨項賊子的言語影響，為防萬一，還是請您先移步吧！」
李勝宗抬眼掃視了一圈周圍，果不其然，有許多道原本在偷偷注視着他的目光，一經觸碰，就立刻慌亂地轉到了他處，顯然是有些做賊心虛。不僅如此，就連軍卒之中，也多有神色躲閃之人。當然了，後者或許沒有什麼太大的膽子及野心，但他們身為各自家中的頂樑柱，幾乎都是擁有妻兒老小的人，面對木安乞剛剛那番威脅，實在是很難做到不心有餘悸。
「……聞天京，」良久，李勝宗才輕輕地嘆了口氣，抬手朝着身旁的聞天京招了招，「伏龍關的防備任務現在由你親自接手，我必須得回赤焱川一趟，再重新組織兵馬前來。切記，提高警惕，嚴加防範！如果黨項人突然發起進攻，務必要依關堅守，任何情況都不許主動出擊！明白了嗎？」
「末將領命！」
……
伏龍關前初次交鋒，就以這種結局落下帷幕，說實話，對唐軍的整體士氣而言，是一個非常嚴重的打擊。而身為戰局的總指揮，李勝宗確實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對此，唐軍之中很快就分立成了兩派。一派說，元帥根本就不是黨項人的對手，這場仗已經沒有再打下去的必要了；另一派卻堅持的認為，元帥這次只是判斷失誤了而已，只要假以時日，必定會帶領大家走向最終的勝利！
總而言之，儘管在前線、在唐軍之中還有不少將士在力挺李勝宗，但整個赤焱川上下卻已是風雨飄搖、人心惶惶。這件事情很快就被潛伏在唐軍內部的黨項細作給當成重要情報裝進了竹筒，趁夜從關上扔了下去。再由其同袍轉呈給了龍煨之後，一眾黨項將官聞之，頓時全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李氏小兒，真是悲催啊！」眾人之中，當屬驍將衛慕宏笑得最歡，「僅此一戰，不過斬首數千，便嚇得那唐軍自亂陣腳了！龍爺，要我看啊，也無需等到後續主力部隊到了，就憑咱們自己、便能踏平了赤焱川！！」
「哈哈哈哈哈！衛慕將軍所言甚是！」
「媽的，等活捉了李氏小兒，老子非得把他的頭剁下來做酒壺！哈哈哈！」
「哎，聽說李氏小兒的乾娘，可也是個美人兒呢！嘿嘿嘿，要是擒了她，說不得要讓弟兄們都樂呵樂呵！」
「說得對！哈哈哈哈……」
……
眾將或嬉或笑、或喊或鬧，到了興頭上，又命人取來酒水，盡皆痛飲！端坐於主位之上的龍煨雖然也在跟着大夥笑，但其眉宇之間卻隱隱似有憂愁之色。衛慕宏見狀，不禁放下酒碗，有些好奇地問道：「龍爺，您這是怎麼了？攻下赤焱川，如今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怎麼看您這臉色……反倒有些不太對勁呢？」
「唉，衛慕將軍啊，」龍煨長長嘆了口氣，神色突然變得複雜了起來，「我只是在想，這一切是不是進展的有點過於順利了？咱們之前也和李勝宗交過手，你我都很清楚，他不是一個毫無本事的廢物。現如今，只是伏龍關前小敗一陣，他那經營多年的老巢赤焱川、就立刻變成了一副即將兵敗如山倒的跡象！蹊蹺……實在是太蹊蹺了！」
「或許，咱們這一仗打得確實漂亮，已經成功地將恐懼帶進了唐軍內部。可是，李勝宗會不清楚這一點嗎？絕不可能。而在他清楚這一點的情況下，他又為何沒有採取相應地手段、來竭盡全力地將自己那邊的人心給穩住呢？坐視頹敗，自甘墮落，這可一點都不像他啊。」
「更何況，唐軍之中可不全是無用之輩。別人不提，光那個段白城，就是一個勁敵！此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在前線露過面，我嚴重懷疑李勝宗另有謀划……嗯，嚴重懷疑！」
聽到龍煨如此分析，黨項眾將臉上的笑顏也逐漸被嚴肅給取代了。在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衛慕宏才緩緩開口問道：
「那……龍爺，依您這麼說，我等現在該怎麼辦呢？總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眼巴巴地等著唐軍出招吧？！」
「將軍莫急，我心中已有定計！」龍煨微微一笑，隨即便站起身來，意氣風發的對着下方諸將說道，「眾將聽令！為了不讓大將軍和大王平定赤焱川叛亂的計劃出現差錯，現在，本將特下新軍令三條，還望諸將官嚴格遵守、不得有誤！」
「第一條軍令，從此刻起，各營加強夜間防守與巡哨。不要怕麻煩，萬一李勝宗明面示弱、暗度陳倉，那最後吃虧的就是我們了！所以，哪怕是在夜間休息的時候，包括本將在內的所有將士，也全都不許卸甲！隨時準備應對敵襲！膽敢不遵者，軍法處置！」
「第二，各部將軍、軍官、士卒、營盤之間，皆需重新擬定口令！且必須每日一換！以防唐軍安插細作進來！諸位可不要覺得這條軍令是在杞人憂天，經過之前那一戰，我不相信李勝宗會蠢到猜不出我們在他軍中安插了細作。中原人有句話說得好，萬里長河，潰於一闕。所以，越是這種不起眼的地方，我們就越要謹慎、謹慎、再謹慎！」
「最後，就是關於咱們主動出擊的戰略方針了。伏龍關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在後續大軍和攻城器械沒有抵達之前，我們還需稍安勿躁。但是！稍安勿躁，並不代表什麼也不做。據報，唐軍的糧草供給一共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靠赤焱川內的土地自給自足，而另一部分，則是有專門的隊伍去外界交易。赤焱川內的土地我們摸不著，但外界交易的隊伍，必須要把他們給劫下來！只要唐軍內部糧草分配不均了，那對日後我們發起總攻，就是一個不小的優勢！」
「咱們先鋒部隊，現在滿打滿算其實只有六千多人。雖然勝了唐軍一陣，嚇破了他們的膽子，但仍不可輕敵大意！大將軍現在正在定州督促尋找城下寶藏，此戰，他註定是要缺席的。所以！我等更要齊心協力，為大將軍打一個漂亮的大勝仗！如此，方不負大將軍厚恩！諸位，可聽明白了嗎？！」
「是！謹遵將軍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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