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密碼 第一章 箭神后羿的血脈子孫

山海經密碼 第一章 箭神后羿的血脈子孫

大荒之原遇(kui)怪

天蒼蒼而地遠,海茫茫而生煙。

上古神州大地經歷了上千年的演化,但人、神、獸之間的糾葛仍沒有止息。大小部落之間征戰不休、互相吞併,最終形成了東西兩大既合作又對抗的部落聯盟。

西方部落聯盟又經數百年磨合,進化為國家組織,大禹治水建立大功,獲得部落擁戴,成為首領,之後他改變了堯舜推選天下共主的禪讓制,將帝位傳給了兒子夏啟,所謂「禹傳啟,家天下」。天下本是所有人的天下,現在突然成了一個人的天下,這當然引起東方各族的強烈不滿,他們時刻在尋找反抗機會。

約公元前21世紀,大禹死後,面對東方各族的對抗情緒,夏啟弓馬縱橫,憑藉強大的軍事力量東征,在甘[1]大勝東部強族有扈(hù)氏[2]之後,終於征服了東方大大小小的部族,一舉奠定了大夏作為天下共主的基礎。

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君主制王朝——夏王朝由此而誕生了。

甘之戰過去四百餘年,被征服的東方部落中仍有一些人心存反抗,在有扈氏故地,另外一個古老的東方部落有莘(shēn)氏[3]建立了一座新的城池——空桑城[4]。在三十年前一場血火之戰中,這座城池被大夏王下令屠城,有莘一族的男丁全部殉族,但在三十年後的今天,卻有一個自稱有莘不破的少年踏沙而行,出現在了夏王朝東南部的邊境——有窮國[5]大荒之原的邊緣。

「終於到了!」有莘不破望着面前的荒原,露出了少年人獨有的爽朗笑容。

「過了這個荒原,我就自由了!」

有莘不破大叫了一聲。他是從夏王朝的附屬國——商國的首都一路向南逃出來的。他知道,只要越過這片荒原,他就真正脫離了商國的勢力範圍。

商王國的國王是夏王朝八大方伯(bà)[6]之一,是整個夏王朝除了夏王以外最有權勢的人,三十年前滅國的有莘氏、三百年前滅國的有窮氏和四百年前滅國的有扈氏,這些被夏朝滅國的東方部落的遺民都流入商國,成為商國的隱形力量。經過幾代人的發展,代表東方民族的商王成湯已經擁有了直逼共主大夏王的實力,但他的性格卻很平和,這造就了他統治下的國土舉世罕有的安寧。對外人來說,商國是一片樂土,但對生長在商國的有莘不破來說,平靜的歲月他早已過得不耐煩了。

有莘不破夢想中的天地,應該是外面那個血光四起的世界,那個高手爭雄的世界,那個充滿無數愛情故事和冒險故事的世界。那才是男兒大展雄風的地方,那才是男兒追求夢想的地方。

經過幾個月的準備,他瞞過了他的祖父和師父從家裏逃了出來,改名有莘不破,一直逃到有窮荒原的北端。

眼前就是隔絕夏王朝與南蠻部落的大荒原,東西千餘里,南北數百里。夏天百毒孳生,魔獸橫行;冬天則變成一片寸草不長的死域,一切都籠罩在茫茫蒼蒼的白雪中。

當有莘不破即將踏進這片荒原時,一個邊界外小店的老店主試圖勸阻他:「這個大荒原的上空有一個缺口,是當年女媧娘娘補天時遺補的地方,每隔一百年就會有天火降下,將大地燒成一片精赤。荒原裏面又不知潛伏了多少怪獸,尤其是有一種叫[7]長著一隻手一隻腳的精怪,能夠讓人產生迷幻,不知不覺地就將人誘入死地,除了有窮氏的鷹眼銅車商隊,從來沒有人敢單獨挑戰這個荒原——特別是在冬天。」

但是,老店主的話根本無法阻止躊躇滿志的有莘不破。少年不顧老人家的嘆息,義無反顧地踏入了這片隔絕華夷的禁地。

有莘不破不知道自己踏入荒原的那一瞬間,老店主忽然消失了,接着,一頭隱形的就跟在了他身後,用它那肉眼看不見的獨手遮住了有莘不破的雙眼,讓彎曲的道路在少年眼中變得平直遙遠。他腰間佩戴的那株迷榖(gǖ)[8]光芒閃了幾下,便慢慢地熄滅了……

有莘不破對此卻絲毫無覺,他走了一天又一天,卻一直走不出這片荒原,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遠。上是天,下是地,前後左右是一望無際的雪被子。在他不遠處,一隻橐(tuóféi)鳥[9]在一蹦一跳。

終於,當他第四次看見那個只能覆蓋住一個人的雪包子時,他確信自己已經兜了四個圈子,迷路了。可是眼前的路怎麼還是直的呢?有莘不破氣憤地揮出一拳,不想一拳揮出,眼前突然變樣,一個怪影一掠即逝。有莘不破知道受精怪所惑,卻沒有辦法,現在口糧已經耗盡,只剩下半壺烈酒。他的腿已經開始發軟。空中,一隻禿鷹在他頭上已經盤旋半天了。

難道是在等我倒下,好來啄食我的屍體?想起有人跟他提起禿鷹只啄食屍體的事,有莘不破突然撲倒在雪包子上,準備裝死,企圖把這頭禿鷹誘下來。雖然鷹肉粗糙,鷹血卻能帶來熱量和力氣。

他慢慢陷進積雪中,鷹還沒被誘惑下來,他卻感到了「雪包子」的異樣。積雪之下,本應該是一抔泥土或一塊石頭,他卻挖出一個人來。淡青色的綢緞,裹着一個水晶一樣的少年,容貌五官長得比精靈還要秀美。商國數十年承平,教化普衍,人物俊秀,但有莘不破卻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麼雋美的人。

「難道是怪獸嗎?」但就算是怪獸,這個怪獸也長得太漂亮了。有莘不破伸手想探一下這個人是否還有心跳,卻摸到了一團軟綿綿的東西——這個人的胸膛上,睡着一隻嬌小的九尾狐[10]。有莘不破又伸出食指,試了他太陽穴下的大動脈。良久,才感覺到一次細微的跳動:這個人還活着!也許正是那隻九尾靈狐,護住了這個陌生人的心脈。

「我要不要救他呢?」

他知道自己已經迷路了,自己一個人能否走出這個荒原都已經是個問題,如果再加上一個負擔,生存的幾率將會很低。

「如果我把他背上,一天以後,不過是讓這個荒原多出一個比這個『雪包子』高一倍的『雪包子』罷了。我才沒那麼傻呢。」

有莘不破甩甩手,走了。

一炷香之後,他又繞到這個「雪包子」面前,不過這次不是迷路,而是主動回來。

「阿衡[11]師父和我講的做人道理,我當時應對如流,難道一到生死關頭就全拋開了?」

「不過話說回來,」猶豫了很久,他又想,「這些道理又不能當飯吃。」他喝了一口酒,再一次大踏步走開了。

頭頂上白色的太陽移過了一個指頭大的位置,有莘不破又回到了這裏。他撓撓頭,自言自語:「我要是不理他,還算個男人么?要是讓爺爺知道,非給他老人家打死不可……不過說實在的,對他老人家來說,究竟是孫子的性命重要,還是一個陌生人的性命重要?」經過一番猶豫,這個年輕人第三次掉頭而去。

當有莘不破第四次面對這個不知死活的人時,他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迷路,還是刻意繞回來了。這一次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想,背起人就走。

就在他背起那俊秀少年的一瞬間,一直跟在他背後的異物發出一聲人類聽不見的驚呼,消失了。

兩天後,在大荒原的邊緣,有莘不破倒下了。如果他知道再走四五里,就能望見荒原邊緣的枯桃樹,也許能鼓舞自己繼續走下去。如果那半壺酒沒有灌進陌生人的口中,而是他自己喝了,也許他現在已經在荒原外面逍遙了。就在有莘不破倒下之際,那頭禿鷹忽然墜星般落在了有莘不破的身邊……

箭神后羿的後人

車行轔轔。

有窮國的銅車商隊慢慢走出大荒原。三十六頭超大型(mǐn)[12]牛,拽著三十六駕超大型的銅車,踏雪匝匝,七十二騎來回策應,一頭禿鷹在六十丈高空中來回盤旋——這就是通行天下的三十六商會之一有窮商會行商的景象。

商會第一領袖稱台首,那時三十六商會勢力甚大,世俗尊稱其為「台侯」。有窮商隊的台侯便是天下聞名的大箭師羿之斯[13]。台侯之下,設四大長老:蒼、昊、旻、上。四老之下,設六使者,使者御銀角風馬獸,掌六車、六騎。六使者之下,設車長。車長御鐵尾風馬獸,掌管一輛銅皮車。每一車附騎士一名,輕騎軟甲;設御者一名,持鞭和長矛,腰束短兵,驅御牛,牛之力,能拽八千斤;設甲士一名,銅戟、短兵、軟甲具備;設箭手三名,配短兵,有窮箭手,號稱三十六商隊第一。

有窮商隊主車車內,羿之斯正襟危坐,他的左下首,四大長老盤膝而坐。

蒼長老半側身子,向羿之斯躬身,羿之斯穩坐鞠躬:這是元老和台侯相見之禮。其時東方各國文化鼎盛,雖在日常,禮節不失。

「台侯,商隊規矩:路遇病、弱、疲、難等需救助者,解衣衣之,推食食(sí)之,但不得開車門納之,以防姦細。如今我們身處盜賊如毛之地,而為了兩個來歷不明的少年,遷延三十里,還救人上車——這不是壞了我有窮商隊的規矩么?」

「商隊有規矩,但處事有權變。」羿之斯微微一笑,繼續說:「我從少年起來回經過這大荒原,也有三十多年了,幾位長老自然更久。」

蒼長老不由欷歔:「五十六年,快一甲子了……」

「數十年間,不知多少人冒險進入,但凡結伴遇險的,臨危相害,不知多少,而自始至終能夠互相扶持的,四公見過多少?」

蒼長老默思良久,才慢慢說道:「見過兩次,三十三年前一次,十年前一次。」

「五十六年兩見,可知稀罕。那麼為救一個路人而自陷危難,始終不棄,這樣的人蒼公見過多少?」

「一個也沒有。」

「這個少年卻是為了救一個陌生人而令自己身陷死地!」羿之斯頓了一頓說:「所以,我認為救這樣一個孩子,別說繞道三十里,就是繞道三百里也值得。」

「若他是在偽裝呢?」

「偽裝?」羿之斯笑了,「量他也逃不過我的眼去。」羿之斯深沉的眼神中,到底還看見了多少旁人沒有看見的事情?

「這人也就罷了。」蒼長老說道,「但被他救起的那年輕人,實在不像一個人。」他回頭望了望昊長老,側回身子。

昊長老半側身子,面向羿之斯,說:「那個穿青色緞子的年輕人,胸伏九尾狐。九尾狐生在青丘國[14],出現在這裏,十分蹊蹺。另外,在這天寒地凍的時節,他竟然只穿了內外兩層薄衫,而且長得也太俊了——雖然沒有脂粉氣,但靜睡之中,仍俊美得讓人驚心動魄,只怕是個怪獸。」

羿之斯笑道:「這年輕人大有來歷是一定的了。但怪獸卻絕對不是。」羿之斯說不是怪獸,便不是怪獸。四長老都知道,妖物要在羿之斯的鷹眼之下遁形隱性,除非有上萬年的修行。「如果他有那麼深厚的修為,也不必混進來了,從外部攻入,我們也抵擋不住。」

「爹爹,」一個青年躬身進車,向四長老問安后,報告說,「那兩個人醒了。」

蒼長老問:「醒后情形如何?」

「那身穿白袍的小子一醒來就嚷餓,不吃飯,先讓人上酒,把我們都當他下人似的,好無禮。」

「那青衣少年呢?」

「那白袍的小子沒喝幾口酒,就鬧得滿車酒氣。然後那穿青衫的小哥就捂著鼻子醒了。」

「令平,客人既然醒了,便請他們過來一敘。」

帳子掀起,羿令平走了進來,坐在父親的右下首。這商隊主車看上去簡直不像一輛車子,而是一間銅皮包裹而成的房子,六個人依次列坐,非但絲毫不覺局促,還剩下很多空間。

帳子再次掀起,一個身穿白袍的大男子帶着一陣風走了進來。帳子還沒落下,一個青衫少年跟着進車,在白袍後面對羿之斯和四長老躬身行禮,便靜靜退在一側。

白袍年輕人大咧咧向各人望了一眼,對主人拱手說:「您是這商隊的台侯羿之斯吧,我叫有莘不破,謝謝您的酒了。」向四個長老唱了個喏,在羿之斯對面坐下了。

「無禮之至!」四老均想。

羿之斯一笑,問那青衫少年:「這位小兄弟卻不知如何稱呼?」

「我叫江離。」青衫少年輕輕說,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麼,獃獃出神。那是多年前的一個場景了——

「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抬頭,他年紀很小,小得還不是很懂怎麼說話。眼前問話的這人,整個身體似乎籠罩着一團光、一層霧,讓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樣。但小男孩還是覺得這人很親切,哪怕只是第一次見到,就能感覺到對方很喜歡自己。

他輕輕地把男孩子抱起來,兩人離得很近,但男孩子還是瞧不清楚他的模樣。

「好漂亮的孩子。以後,你就叫做江離吧。」

從這句話開始,這個男孩有了這個名字,也有了這個師父。

江離有了師父以後,開始過着一種和人間若即若離的生活。在他眼中,師父就和神仙一樣神通廣大,也和神仙一樣不可捉摸。

「你本來有個師兄,唉,如果他還在我身邊,我也許不會再收弟子。他被人間的事情迷住了,忘記了當初的追求。江離,你這個師兄是很值得你尊敬的,但你千萬不能學他。要知道,紛繁的人間俗務,是永遠理不完的。人世間的情感,也是永遠糾纏不清的。我們必須把這一切看破,才能進入那個無窮境界,那個天外的境界。」

當時這些話江離並不是很懂,只是點點頭。師父這麼說,總沒錯吧。不過他的心靈第一次放進除了師父以外的另一個人,那個人是他的師兄。

然而師父卻沒有多提師兄的事情。師徒兩個人傳道授業,在蒼茫雲海間馳騁來去。師父那些呼風喚雨、移山倒海的本領,江離也一點一滴地學着。

慢慢地,江離長大了。

「江離,這是你作為徒弟的最後一關,過了這一關,你就正式成為我的傳人,我將會把去天外天的路徑告訴你。」

天外天……

江離知道,師父的歸宿就在那個地方。據說,那是一個極其神秘也極其完美的地方,是師父在一片虛無縹緲中創造出來的一個完美境界。

「我們師門中的每一代掌門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虛無縹緲境界。江離,你將來也要造出這樣一個境界來。那是完全屬於自己的、完美無瑕的境界。當你能夠造出這樣一個境界時,你就滿師了。如果你的師兄當初沒有走,或許現在已經達到這個境界了,那我對本門的責任也便算完成了——這或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牽掛吧。

「不過,在能夠造出自己的境界之前,你先要知道有這樣一個境界,認識師父的境界。

「江離,你在雪裏待着吧。如果你耐得住長眠的寂寞,九十九天以後,你的龍息九轉應該也就完成了。到那一天,這個大荒原,將會有百年一見的大災劫,災劫過後我再來找你。到時你將成為我的衣缽傳人。我會帶你到天外天,傳你本門最深的奧秘。」

江離並沒有問「如果我失敗了怎麼辦?」因為他知道他不會失敗的。他的信心和師父對他的信心一樣強烈。

然而,意外發生了,全都因為眼前這個身穿白袍的有莘不破。

「你怎麼知道我三次徘徊?你當時在哪裏?難道你躲在雪裏?」有莘不破等著羿之斯回答。

「哈哈哈哈……」眾人一齊大笑。

羿令平得意地說:「我爹爹當時不是在雪裏,他在天上。」

「天上?可當時天上只有一隻禿鷹啊。難道……」車外突然傳來一聲鳥鳴,有莘不破打開車窗,果然看見那隻自己想誘下來充饑的禿鷹。「原來這鷹是你們養的啊!」

有窮商隊的首領羿之斯,擁有和那龍爪禿鷹通靈的本事,能夠看到那隻龍爪禿鷹看到的一切。

「就是這個人把我挖出來的。」看着有莘不破的背脊,江離心想,「而且也是這個男人弄得一車酒氣,把我熏醒的。」他一醒來知道自己沒有在雪裏耐過九十九天,也沒有等到天劫的到來,不由得一片惶惶。

他並不怨恨有莘不破,因為他不認為這樣一個男人能夠扭轉自己的命運。這一切,難道是天意?

但是師父呢?這一關沒有過,他是否會出另外一道題目來考驗自己?還是從此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不再相見?這些問題當初江離沒有問,因為他認為自己一定會成功的。

可惜一個多管閑事的有莘不破出現了。

江離回過神來,因為他突然發現一直和藹的羿之斯變得英銳起來。這個絕代箭手突然站起,高聲喝道:「警戒!」

「警戒——」

隨着一聲令下,大荒原外出現一道奇景。三十六駕銅車就像一條長蛇突然首尾相接,形成一個圓圈。每一駕車牛的頭朝內,車尾向外。每駕車從上下左右各伸展出一塊一丈來長的銅板:車與車之間板板相扣,圍成一道圓形銅牆;向下伸展的銅板封死了車底的空隙,向上伸展的銅板形成三個箭垛。箭手跨車而上,甲士持戟待命,弓上弦,劍出鞘,七十二騎勒韁警惕。片刻之間,荒原外就如同多出了一座周長百丈的城堡。

有莘不破、江離和羿令平、四長老跟着羿之斯,登上了西南方的車頂。遠遠望去,一片平川之上,稀稀落落幾株枯樹,除了偶爾一陣狂風吹落樹上積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動靜。

「沒什麼事情啊。」有莘不破話一出口,周圍的人馬上報以輕蔑的眼神。整個商隊都知道,他們的台侯是不會錯的。

江離皺了皺鼻子,道:「好重的殺氣。怕有七百騎。」羿之斯訝異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我怎麼聞不到?」有莘不破說。

江離道:「天地間的氣息,本不是為遲鈍的人而設。」

「嘿!」有莘不破說,「只怕是你附會取寵。」

江離皺了皺眉頭說:「誰附會誰?誰取寵誰?」

有莘不破道:「當然是你附會了:你見商隊警戒,便隨便臆測出一個數字來,讓人佩服你一下。嘿嘿,還裝得神秘兮兮的,人多人少哪裏是鼻子聞得出來的?」

江離目光閃動,道:「若真有七百騎呢?」

「那是你撞上的!」

這時遠處漸漸有了異動,有莘不破也知道確實有事發生。江離深深一吸,道:「我若能說出更具體的情況呢?」

「怎麼個具體法?」

「七百人以上,三四百是銅角馬,一百多是銀角馬,其他是雜獸,領頭的那人坐騎是紫色的。」

有莘不破放聲大笑,說:「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我跳下去讓他們踩。」回頭對羿之斯道:「我就不信鼻子連顏色都能聞出……」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發現羿之斯臉色微變,不由得有點緊張,心想不會給那江離蒙中了吧。

兩人談論間,地平線上漸漸塵囂雪飛,繼而轟轟聲響,就像遠方在打雷一樣。漸漸連地面也開始微微震動。

那一團沙塵越來越近,離車百餘丈,這才慢慢減速,大隊在百丈外停住:當先的是百來號銀角馬,銀角馬左右是數百銅角馬,這兩撥擺定陣勢以後,又有數百雜獸陸陸續續地跟上來,分佈在銅角馬兩邊。雜獸中有像熊卻長著象鼻子的猛豹[15],有像豹卻長著五條尾巴、叫聲如敲擊巨石的猙獸[16]——它們或仰天長嘯,或刨地大吼,樣子十分嚇人。喧囂的族群中推出一桿大旗,旗上繪著一頭猛獸:身像牛,腳像馬,卻長著龍頭!旗下擁出一人一騎,雖遠在百丈外,仍能感到這人身上發出一股殺氣。他的座下,正是旗上所繪的那頭怪獸,竟然真的是紫色的!

有莘不破結舌良久,卻也服氣,道:「罷了罷了,算我孤陋寡聞,原來顏色竟然可以用鼻子聞出來。江兄……」

江離糾正說:「我不姓江,只是叫江離罷了。」

「哦,江離兄,呵呵!就叫江離你不見怪吧。看天聽地來估測敵人的遠近數目,這我是聽說過的。但用鼻子聞出數目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用鼻子聞出顏色來我連想都沒想過。這中間的道理,你給我說說。」

江離見他居然服輸服得這麼爽快,倒也有點意外,道:「殺氣我確實是聞到了,但數目我是看天看出來的。至於顏色,我是猜出來的。」

「猜出來的?你連看都沒看,怎麼猜?」

「既然看出了數目,這方圓三百里以內,能動用這麼大陣勢的強盜可就只此一家——除了三天子鄣山[17]上臭名遠揚的窫窳(yàyǔ)[18]怪,估計也沒第二撥人了。」

「窫窳怪?」有莘不破問道,「是他那頭怪物的名字么?」

「對,聽說他十多年前收服了這頭畜生,開山立寨,就以這怪獸為名號,在強盜裏面算是很有名氣的了。」

他們兩個人在隨口應答,恍若無事,其他人可沒這麼輕鬆。窫窳魔王札羅的惡名,天下間行商的人無不知曉。有窮商隊每次走近三天子鄣山百里範圍之內,無不惕然,幸而十幾年來相安無事。這次本來也沒走三天子鄣山一線,誰知他們竟然遠隔數百里跨境而來,而且這陣勢,七百之數,只怕有多沒少,看來窫窳寨是精銳盡出,今番志在必得。

「我們總共還不足三百人,打得過嗎?」

「就算靠着車城打贏了,不知要死傷多少人。」

「這次真是出師不利,剛走出家門口就遇上大對頭。」

這些話沒有人說出口,但卻在大部分人心中盤旋著。當然,他們還有最後也最可靠的希望——他們的首領、威震四方的羿之斯。

江離感到周圍的人神色有異,顯然都十分緊張,也就不再多說話。有莘不破神經卻有些遲鈍,想了想又說:「你這個紫色固然猜得有理,但這險也未免冒得太過了。雖然能出動這麼多人的只此一家,但如果他是派屬下來,嘿嘿,可就讓人見笑了。」

江離看了羿之斯一眼,道:「要來動有窮商隊,自然非窫窳怪親自出手不可。」

羿令平突然跳了起來,怒道:「此刻大家生死一線,你們還在這裏有一句沒一句地胡說八道,我們怎麼就救了你們這樣的人?」

羿之斯喝道:「令平,怎能對客人如此無禮?」

江離輕輕一笑,說:「誰讓你們把我搬上車來的?我自在雪裏面好好的,要你們多管閑事!」羿令平聽他這麼說,心想自己親自背上車的這人非但不感恩,還要怨人,氣得呆了。

江離轉過頭對有莘不破說:「特別是你,我好好在荒原里睡覺,你把我挖出來幹什麼?」

這句話一出口,眾人無不愕然。

有莘不破說:「你在睡覺?在雪裏睡覺,不是被困在雪原里?」

「我是笨蛋么?是沒出過門的毛頭小子么?這麼小一個荒原也走不出來?」

有莘不破聽了,臉上微微一紅。他是從小被圍簇著服侍著的人,走不出大荒原倒不是因為體力不堪,而是囿於荒原中的種種幻象,等到幻象破除,體力卻消耗得差不多了。

「我師父讓我在雪裏睡足九十九天,差了一天也不行,無緣無故的,你幹嗎把我挖出來?如今我不但九十九天的考驗未滿,連人也不見了,我師父見到了會怎麼想?如果他因此以為我沒出息,不再認我這個徒弟,你拿什麼賠我?」江離一開始是譏諷的語氣,說着說着,加了三分怒氣,說到最後,又多了一點酸苦味。

有莘不破苦笑道:「是是是!我是笨蛋,一個沒出過門、自以為偉大又喜歡多管閑事的毛頭小夥子,行了吧?」

江離剛才這番說法本是氣話,但氣話說出來以後才發現其實也是真話。想起和師父後會難期,不禁憂形於色。

有莘不破見他色苦,忙道:「別擔心,我會跟你一起去找你師父,我親自幫你向他解釋。」

江離破顏笑道:「親自?大少爺,你是什麼大人物?再說,我師父也不會見你的。」

有莘不破問道:「為什麼?」

江離還沒回答,突然對陣一聲狂嘶,聲如牛鳴,響過虎吼,有窮商隊的這三十六頭牛乃是洪荒巨獸,聽到這叫聲也同時腿軟。窫窳旗下,銀角馬放蹄衝來。有窮商隊雖然都身經百戰,但近兩年見到的也多是牛毛匪患,罕有這樣近乎軍隊的氣勢。數百人心中無不一緊,一百零八張弓同時瞄準來敵。

羿令平張弓搭箭,對準了沖在最前面的騎士,只等父親一聲令下。他眼睛餘光一掃,江離悠悠自嘆,魂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麼;有莘不破神色木然,盯着衝來的數百強盜,就像盯着一群牛羊。羿令平心中大怒:「你們自恃有我們的保護,定然無恙,竟然把這場大難全當做別人的事情。」心念一轉,譏刺說:「剛才不知道誰說輸了要下去給馬踩的?」

有莘不破一愣,說:「啊,差點忘了。」順手搶過一個甲士的長戟,呼地跳了下去,連羿之斯也來不及阻止。

雪沙滿弓刀

冬將盡。

雪與沙同飛。

有窮南疆大荒原外,一邊是銅牆鐵壁,利箭上弦;一邊是獸嘶馬鳴,千蹄踐雪。兩者之間,一個渺小的人影橫戟獨立。

「有窮商隊出來了一個瘋子。」沖在最前面的騎士想。突然耳邊一聲熟悉的怪叫,左邊一匹銀角馬搶先了一個馬頭。接着右邊一聲狂吼,又一匹銀角馬搶先了半個馬頭。「想搶我頭功,沒那麼容易!」雙腿一緊,三人爭了一個平頭。

「踩死他!」

「踩死他!」

「踩死他!」

「那孩子!台侯救上車的那孩子!」

「好!有種!」

「可憐。要報恩也不用這樣去送死啊。」

矛盾甲盔齊全的銀角馬群已經衝進有窮箭手的射程,但羿之斯仍未下令。

羿令平心中微微一顫,他只是一時氣起,沒想到有莘不破真的跳下去了,心中不由得有些內疚。他想起了許多事情:想起以前見過的被強盜殺死的路人;想起有莘不破剛才還在那裏大大咧咧的嘴臉;想起了哥哥的豪氣,如果他在這裏……他突然想起父親的嚴厲,不由得有些害怕,自己一句話斷送了一條性命,父親會怎麼責備自己?偷眼看去,羿之斯神色肅然,也看不出他半點想法。

江離卻彷彿對衝過來的上千人馬全沒放在眼裏。當有莘不破跳下車時他也沒有阻擋,眼睜睜看有莘不破向敵群奔去,看有莘不破巍然屹立,看有莘不破橫戟待敵。

江離就像看着一頭調皮的老虎闖進羊群意圖不軌。眼見圓車陣銅牆外,馬蹄亂飛,踏得積雪隨風飛揚。他輕撮嘴唇,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喃喃道:「這夕陽紅得倒有點可怕,他一人擋千馬,也算是一幅不錯的圖畫。如果天災剛好是今天來,那就更好看了。」

風乍起,吹亂了江離的頭髮。

強盜的先鋒越來越興奮,陣前那不知死活的小子離得很近了。十丈,五丈!三個沖在最前面的騎士彷彿已經看到片刻后的未來:刀下鮮艷的紅光,蹄下翻滾的軀體,土裏模糊的肉團……他們的眼睛開始發紅,他們的坐騎開始發狂。

「啊嗚嗚……」中間的騎士在怒吼中又搶先了一頭,卻見前面那白袍的小子突然發一聲喊,沖了上來,轉眼到了馬前。他,鐵蹄揚起,銅錘砸下。

「他死了吧。」那一瞬間他想,然後馬上感到一陣晃動,身體某處一涼,整個人飛了起來。在落下來那一彈指間,他看見底下一片亂鬨哄的景象:馬頭、馬血、人頭、人血……衝過來的隊伍就像潮水,到了這個地方被一個漩渦攪成一片爛泥漿。

有窮商隊的箭手、甲士、馭者無不開始對有莘不破產生一種莫名的敬畏。這個少年站在那裏,每一戟揚起就是一次死亡,人的死亡或馬的死亡。到後來,人看不見了;再後來,戟也看不見了。只有敵人持續的死亡證明這個年輕人還活着。

「幸虧他是我們這邊的人。」不知誰說了一句。

所有人心中都一齊叫了一聲:「幸好!」

令旗揚起。

「射!」

盜群就像一個竹筍,有窮一百零八張硬弓每一聲齊響,它便被剝掉了一層。這個竹筍能不能在它被剝完之前滾到這道銅牆腳下?

戰場依舊,地上幾匹駁(bó)[19]依舊在帶箭掙扎,虎一樣鋒利的爪子刨著大地;空中幾隻人面鴞(xiāo)[20]依舊在盤旋,狗一樣的尾巴在天空中晃動不已……

窫窳旗下,響起了鳴金之聲。

還活着的人不一時退得一乾二淨。讓他們產生這麼高撤退效率的並不是來自後方的撤退信號,而是來自那個在血污中跳舞的少年,來自他身上發出的死亡恐怖。

盜黨盡退,有莘不破這才倒拽長矛,大搖大擺地往回走。戟早就斷了,這根矛是臨陣搶來的。他跳上車來,第一句話就問江離:「怎樣?」

江離沒等他說完這兩個字,早已捏著鼻子遠遠避開,只丟下兩個字:「好臭!」

有窮商隊的三十六銅車中,只有六駕沒有運載貨物的任務,第九車「松抱」就是其中之一。這是有窮商隊的客車。車長是羿普三,但大家還是習慣叫他阿三,一是因為羿普三是他不久前才有的稱謂,二是因為大家覺得這樣叫太繞口。

一場大戰過後,阿三通常會產生恐懼、哀傷、慶幸等諸般情緒,但今天他卻只剩下疲累過後的閑情。

阿三本是一個沒有姓氏的奴隸。由於車駕得好,得到羿之斯的賞識,二十五歲成了有窮車隊第九車的御者。在最近一次意外中他奮勇救了第九車車長一條性命,竟讓本來膽小的他成了有窮商隊眾口交譽的勇士。那趟生意結束后,斷了右臂的第九車車長引退前向羿之斯推薦阿三做了他的繼任人。更顯榮耀的是,羿之斯允許他用羿的姓。

這只是幾個月前的事情,如今,剛剛養好傷的阿三三十三歲,御鐵尾風馬獸,掌第九號銅車,這是他第一次以有窮商隊第九車車長的身份出商。副手龐流,御者阿采,箭手莫羅、莫音、莫其三胞胎兄弟和甲士矮子龍,他們是阿三以前的戰友、現在的手下,更是他最重要的夥伴。當然,這一刻他最掛在心上的,是他第九車上的兩個客人。

「幸好有他在。」阿三雖然沒說出口,可是對有莘不破這個客人卻充滿感激。面對窫窳寨這樣強大的對手,經歷了如此慘烈的大戰,整個有窮車隊居然是零傷亡,這是以前所不能想像的事情。如果不是有莘不破,如果讓窫窳強盜衝到跟前,莫羅三兄弟的作用便要退居二線,而他、龐流和矮子龍便得上前和敵人血戰。

「和那樣一群強盜……」一想起他們猙獰的面目,他的頭不禁又縮了縮。

「幸虧有他在。」

兩個客人當中,江離是被阿三看不起的。這個小子光是長得好看,在大戰的時候,連一分力氣也沒出,但當台侯讓他和有莘不破依舊一起住在「松抱」時,他卻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彷彿委屈了他似的。當然,像阿三這樣貧苦出身的人,是很難理解潔癖這種毛病的。

江離有很嚴重的潔癖。本來他是打死也不肯和滿身血污汗臭的有莘不破同居一車的,但無奈,有窮商隊的客車,只有這一駕。

羿令平說:「要不,你到我的車上來。」他是六使者之一,主車是第十三車「反顧」。對於江離,他一直較有好感,不像對有莘不破那樣憎惡。

「算了,」江離說,「我只是一個暫時寄宿的客人而已,亂了商隊的規矩,不太好。」

其實江離除了潔癖以外還有很嚴重的「人癖」。他最敏感的器官是他的鼻子,但是如果要讓他和自己看不上眼的人相處,那比一般人和人魚[21]在一起還難受。「我還是想法子把有莘不破這傢伙弄乾凈吧。」

羿令平聽了目光閃了兩閃,沒再說什麼。

可是,江離要怎麼將有莘不破弄乾凈呢?

服常[22]和狌狌[23],是大荒原的兩頭極其難惹的怪獸。服常是一種食肉的植物妖,這種怪獸長著三個人頭,能夠把根系延伸到地底深處,吸出地下水和地下火。大荒原最大的那隻服常已經有上百年的修為,雖是植物妖,卻已經修鍊到能夠自由移動的地步。狌狌是一種長著人臉的怪獸,有雙白耳朵,皮堅毛硬,刀槍不入,水火難傷,只要被它盯上就難逃厄運。

每一次經過大荒原,四大長老總要叮嚀一番:荒原中有六種不能惹的東西。而服常和狌狌就名列這份短短的名單之上。有一次在商隊經過荒原時,阿三就親眼看見一頭被狌狌撕裂吞吃的慘狀——這令他當晚被噩夢驚醒了三次。幸好,這些怪獸懾於羿之斯的力量,只要不去惹它們,它們輕易也不會來找有窮車隊的麻煩。

阿三送走少主以後,突然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然後,他發現身邊多了兩個龐然大物。仰頭望去,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是一株高達十丈的服常和一頭張牙舞爪的狌狌,和他相距不到三尺。阿三呆了呆,麵皮抽動地笑着說:「無緣無故又做噩夢。」他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好疼。」那兩頭怪獸還在那裏。

「啊——」

在阿三嚇得屁滾尿流的驚叫中,商隊所有人都警戒起來,莫羅三兄弟搭箭上弦,瞄準了這兩頭本不該出現的怪獸。

有莘不破好奇地走到阿三身邊,看着這兩頭怪物說:「好奇怪的東西啊。」

「別,別碰他們,千萬別惹他們,我去、去請台侯。」阿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要去請羿之斯,卻嚇得連一步也走不動,癱瘓在地上。

江離走過來用一種驅奴喚仆的口氣,指著有莘不破對服常和狌狌說:「把這傢伙弄乾凈,你們就可以回去了。」

那兩頭怪獸,竟然真的聽江離的話。

服常展開一片丈來長的大葉子,形成缸狀;紮下深根,鼓起花苞形狀的血盆大口,陡然間噴出一股水箭射在葉缸上,形成了一個小池子。天氣雖然寒冷,但來自地底的水,卻是熱騰騰的。

有莘不破大喜道:「妙極!」拔掉腰間那株迷榖,三兩下脫個精光,跳進了葉缸中。

「好燙!好爽!」

狌狌伸出兩隻又粗又長的巨手,在有莘不破全身上下揉搓著。狌狌的利牙和血口就在頭頂不遠處,但他卻仍笑嘻嘻的,就像對着自己養熟了的一頭寵物。狌狌又伸出靈巧的尾巴,把他脫下來的衣服放到另一個葉缸里搓洗。

阿三張大了嘴看着眼前的一切,如在夢中。

「這,這簡直不成體統!」蒼長老憤怒地向有窮商隊主車——鷹眼大步衝去。那兩個他原本就不贊成留下的人此刻又做出駭人聽聞的事情了。羿令平跟在四長老後面,心中惴惴不安。他並不喜歡有莘不破,但這次令長老憤怒的卻是江離。

「台侯!」蒼長老側身說話,雖怒火中燒,禮節未失,「那個江離也太不像話了,竟然把荒原妖獸召進了車城!」他怒沖沖地敘述了事情的始末,卻見羿之斯眼光茫然,好像沒有在聽的模樣。

「台侯!」蒼長老高聲叫了一句。

羿之斯回過神來緩緩道:「這件小事先擱著。」他頓了頓,待車中諸人定了神,才又緩緩地說道:「有窮之海不見了。」

當蒼長老看見江離使喚妖獸,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震驚。無論是服常還是狌狌,顯然都不是江離的守護獸,但這兩頭野性十足的怪物到了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小夥子面前,立即變得十分溫馴——以蒼長老數十年的老辣,自然看得出這種溫馴不是真正的溫馴,而是一種畏服。這個少年身上,竟然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他馬上想到:留這麼一個人物在商隊,是一個很危險的變數。

但是這一切和有窮之海的丟失比起來,已經不算什麼了。

有窮之海不僅僅是羿家族的傳家之寶,更是有窮商會的鎮會至寶,甚至算得上有窮國的鎮國之寶。它是有窮的象徵,也是有窮商隊上下的精神維繫物。「只要有窮之海還在,就算整個商隊都被搶光了,虧光了,丟光了,我們還是可以東山再起。」這件至寶自有它不可思議的神奇力量,但對有窮商隊的決策層來說,更重要的顯然是它對商隊上下的凝聚力。

「這件事情不能讓第七個人知道。」這是四大長老的第一個共識。如果這件事情傳出去,四老也沒法估計商隊會產生什麼樣的動蕩。

「要馬上徹查,盡量在大多數人不知道的情況下找回有窮之海。」這是四大長老的第二個共識。

剩下的,就是如何行動。

「車城不開,外人難入,既是丟失不久,那一定是內鬼。」有窮之海無疑是窫窳怪札羅最大的目標之一,但連他也討不了好去,可見唯一的辦法,就是從內部動手。

「但肯定不是內部人偷的。」因為有窮商隊的成員,甚至有窮國的國民,對有窮之海都有一種頂禮膜拜式的情結,而羿之斯一家則是他們不可替代的守護神。對他們來講,有窮之海屬於羿家族,這層關係和有窮之海本身一樣神聖。

「但外人要混進商隊也不大可能。」有窮商隊是自上而下的子弟兵,成分極為純粹,從六使者到車長、御者、甲士、箭手,從小到大,從大到老,幾乎都是四長老看着長大的。他們不但是同伴,更是親人。「外人想要混進來,絕無可能。」

於是,竊賊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了。

「我早說過,這兩人不能留在商隊之中!」蒼長老大聲道。

服常已經給有莘不破換了七次水。第一次時,水裏還加了可治疥消毒的黃雚(huǐn)[24],有莘不破覺得十分爽。第二次時,也還覺得舒服。第三次他開始在葉缸中放聲高歌——儘管江離屢次打斷他:「別鬼叫了!」然後他準備起來,誰知道江離又強迫他洗第四次。到了第五次,連屈服在江離淫威之下的狌狌也有些不耐煩了,毛茸茸的巨手在有莘不破身上亂蹭,被發惱的有莘不破一拳打了一個跟頭。到了第六次,有莘不破幾乎是把自己當做一個被江離扯住了線的木偶,任由擺佈了。「我幹嗎要聽這小子的話?」他想着,覺得十分奇怪。當第七次地底溫泉當頭澆下時,連原本一臉艷羨的阿三也一臉同情。

「兩位,家父有請。」

「好啊!」有莘不破跳了起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歡過這個羿之斯的兒子。這小子來得真是時候。他如釋重負地跨出葉缸,急忙穿上早已在寒風中晾乾了的衣服。他並沒有注意到羿令平正在打量他,也沒有發現羿令平的吃驚。因為有莘不破身上一絲傷痕都沒有。「難道傍晚那場大斗,他竟沒有受過一點傷?那麼多血,全是別人的?」

「今天請兩位來,」蒼長老說,「是因為鄙商會丟了一點東西。」

有莘不破皺眉。蒼長老的話很直接,神情也很直接。他甩了甩手,問羿之斯:「你看我像偷東西的人嗎?」

羿之斯微微一笑。

蒼長老喝道:「若是尋常東西,那就罷了,但是……」

江離介面道:「但若是有窮之海,那又另當別論。」

蒼長老面露喜色,隨即轉為怒色,「是你拿了。」

江離聳聳肩,若無其事地說:「久聞其名,卻沒見過。」

蒼長老怒道:「那你怎麼知道是有窮之海丟了?」

他冷笑一聲說:「自從丟失到現在,本來只有六人知曉。」說着望了一眼羿令平,羿令平急忙說:「孩兒並未露出半句口風。」

蒼長老冷笑:「除了那個竊賊,這件事沒有第七個人知道。你這是不打自招!」

江離淡淡道:「我猜的。」

「猜?」

「這有什麼難猜?雖然羿台侯不說話,但我看他神色之間,對我們兩人總算瞧得起。若不是緊要事物,斷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就算是你們懷疑,他也一定加以排解。有窮只是商國的附屬,東南一個邊鄙小國,除了有窮之海,哪有什麼緊要之物?」

四長老聽他語氣中略帶不屑,均有怒意,羿之斯卻頗有讚許之意。

「自從遇上你們之後,先是撞上窫窳怪,后是有窮之海失竊,可謂禍事不斷。」蒼長老咆哮道,「這兩人就算不是竊賊,也是禍胎!」

羿之斯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我看札羅的來路,再計算一下他出現的時間,只怕……」

四長老齊聲問:「只怕怎樣?」

「只怕我們按照原來的路線走出荒原,正好掉進他們的埋伏。」

四長老一齊變色。

「所以,我們繞道三十里,雖是我一時心動救人,卻反而讓我們躲過了一場大難。」

一陣沉默后,蒼長老道:「但窫窳怪怎麼會知道我們的路線?」說了這句話以後,連他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商隊行走的路線,向來只有羿之斯和四長老知曉。難道內奸竟然出在我們五人當中?這個念頭剛剛起來,馬上被自己打消。四大長老風雨同舟數十年,親如骨肉,如果彼此也要懷疑,這個世界還有什麼人可以相信?

「路線的事情,以後再說。」羿之斯看着兩個客人,溫言道,「但兩位卻不宜再留在我們商隊,請恕我逐客了。」

四長老聽說要放人無不揚眉,但台侯話已出口,一時卻不便駁勸。

有莘不破卻忽然說:「我不走。」

「哦?」

「要是這裏太平,我絕不會死皮賴臉賴在你們這裏,現在既然被你們懷疑,便不能走了。至少也要等抓住了那個小偷再說。」

羿之斯轉頭問江離:「你呢?」

江離看了看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搶著說:「你當然也不走,是不是?」

江離板起臉來,說:「誰說我不走!」有莘不破一愣,江離又說:「我想走的,可惜又害怕。」

有莘不破問:「怕什麼?」

「我怕走出十丈開外,嗖地一箭射來,登時嗚乎哀哉。」

眾人愕然,唯獨羿之斯放聲大笑。

江離道:「明人不說暗話,台侯,你雖然猜想有窮之海不是我們偷的,但還是要試我們一試。剛才的逐客,其實也是一種試探,對吧?」

羿之斯微笑道:「沒錯,不過對手是你的話,一箭也未必奏效。」

「謝了,」江離說,「話說回來,羿家箭術,天下馳名,我枉自在此做客,又曾共臨大敵,卻至今沒見識一箭落日的神技,未免有憾。」

羿之斯道:「你想試試?」

江離吐了吐舌頭說:「我膽子小,算了吧。等抓到小偷,你再演給我看,只是等得讓人心慌。」

羿之斯笑了笑,說:「等倒不必。」忽然起身,走出車外。眾人隨後下車。這時東方已白,諸使者、車長、御者均已備好車馬,只待台侯下令出發。

羿之斯嘆了一口氣,說:「落日落日,江湖傳言罷了,真有這般力量的人,定要遭鬼神所忌。」手一反,已多了一張弓。他的整個人也突然因這張弓而凌厲起來,搭箭,拉弦,箭對準了蒼穹頂心,與地面垂直。凌厲有如風雷,流暢恰似流水,雖只有簡簡單單幾個動作,卻已看得江離心曠神怡。江離正暗中讚歎,陡然間一聲破空之響疾刺耳膜,聲音凄厲,驚飛了棲息的數斯[25],嚇走了服常與狌狌。再看時,羿之斯手中的箭早已不見了。他揮了揮手,羿令平傳下令去,片刻間,車隊由圓變直,重新踏上旅途。

車馬過盡,羿之斯射出去的箭猶未落下。

踏進末日之城

大荒原的南部並不像北部那樣,有一條人獸分明的欽原界線[26]。所謂南北數百里,到底有多長,其實沒有統一的說法,僅僅因為這三百里是妖魔鬼怪、蛇蟲魍魎的聚居地。不過越往南,人越多而妖越少罷了。既然常常往來於大荒原的有窮商隊把那一線零零散散的百里桃樹生長區域認做大荒原的南端,別人也就漸漸接受了這個看法。即便按這個概念,真正人煙密集的地方,也遠在這片桃樹的五百里以外。

但是,就在這極其荒涼的五百里曠野的中心,佇立着一座畸形繁榮的城池——壽華城[27]——一座被慾望掩蓋了的城池。

壽華城南盡蠻荒,西北接葛國[28],過昆吾[29]而通夏都,東極於海。故蠻南奇貨,昆吾兵甲,大夏文物,乃至海外子虛烏有之產,在此形成一個集散地。自有窮商隊開通大荒原一路,東北一脈的土產也就跟着聚於此。因此有窮商隊每次駐臨壽華城,就會自然而然地形成壽華城三個最繁榮的交易季節之一。

「壽華城內,不得使用暴力!」這是壽華城唯一的規矩,只要不犯這條規矩,無論是豪強巨賈,還是強盜小偷,這裏都為他們敞開。但無論是誰,若敢觸犯這條規矩,他就要面對壽華城主的暴力。在曠野中築起城池,唯有暴力才能維持和平。而這裏也因此成為強盜們、殺手們、商人們、雜工們可以睡一個安穩覺的地方。

通暢的商路,平和安寧的市井,造就了一個交易量極其巨大的買賣場。一群群被慾望驅使的男人,拚命地往這個買賣場趕。這群人一聚,不但需要吃喝,還需要淫慾。積年而下,使壽華城不但成為一個最繁華的生意場,也成為一個最淫侈的銷金窟。在這裏,有奇貨讓你買,有巧技讓你玩,有豪局讓你賭,有女人讓你嫖。

壽華城的女人,也分三六九等。據說,壽華城最好的女人,藏在壽華城的內城——大風堡中,但大多數人既然看不到,便不在那些好事者的口水議論之中,反正壽華城外城的女人,已經有足夠的風騷來滿足他們的談資。近來最受歡迎的話題,是善變的銀環和多刺的石雁,誰該排在壽華花榜第一位。

和風光無限的石雁、銀環不同,金織不是被人經常談起的女人,儘管石雁就住在她的隔壁,儘管銀環經常在她門前晃蕩,但她還是顯得默默無聞——當然也許正因為這兩個特別出名的女人常在身邊,便自然而然把她給掩蓋掉了。不過她也安於這種狀況,反正這份營生,也不可能是一個女人一輩子的宿命。

但還是有一個男人經常記得她。那個男人叫阿三,可惜這個男人太沒出息了,跑了這麼多年的江湖,也沒攢下什麼家當,來了這麼多次壽華城,每次也只夠花錢在她這裏睡一晚。有窮商隊每年來一次,這個男人也就每年來一次。他來了第五次以後,金織開始在鏡子中發現自己暗藏在眉角的皺紋。阿三第九次在她身邊打呼嚕的時候,她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下半輩子,不如就跟他吧。這個念頭當初只是一閃,但這個男人走了以後,當其他男人毫不遲疑地爬上她的床時,她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半年以後,簡直變成一種讓她自己也覺得可笑的相思。

「有窮商隊進城了!」對壽華城內所有人來說,又一個狂歡到了。金織突然關緊門窗,掀開床板,搬出兩床鋪蓋,扯出十幾套舊衣服,露出一個黑黝黝的陶瓮,伸手進去,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破舊匣子。她又四處望了望,這才打開匣子,數了數裏面那些不貴不賤的首飾。這是一個老資格妓女給自己準備的嫁妝,也是她下半輩子的美夢。

像金織這樣的人,只能住在壽華城外城廝混。當紅的妓女如石雁、銀環,才有機會進入內城大風堡,但做完營生以後,還得回到自己外城的窩。

大風堡,是極有身份的人才能進去的地方,也是看起來比外城乾淨的地方,所以江離進城以後,幾乎腳也沒沾外城的地面,就讓駕車的阿采驅車跟隨鷹眼直入堡內。但有莘不破卻跳了下來,越是魚龍混雜、亂七八糟的地方,他越喜歡。這和富家子弟吃慣了山珍海味,到了鄉下便想嘗嘗青菜蘿蔔的道理一樣。

「這個地方的女人啊……嘖嘖……」一路上,阿三不停地向有莘不破吹噓著,一直吹噓到金織的門前。「奇怪,怎麼關着門?」他踢了一腳縮在門邊、猶如爛泥一般的東西,問:「金織姑娘出去了嗎?不會搬了吧?」那滿臉鬍鬚的東西搖了搖頭,縮到更加陰暗的牆角去了。呀的一聲響,兩扇木門分開,有莘不破只見一個滿臉塗粉的女人故作風情地走了出來,一袖子打在阿三色眯眯的臉上,嗲聲說:「死鬼,才來。」

江離一路打量著大風堡的格局。和外城的土木結構不同,這是一座罕見的石頭城。看陰暗處積年苔痕,多半有數十年的歷史了,但一百年只怕還夠不上。「看來這座城堡不是上一次天劫之前留下來的,不知道它這一次能不能扛得住。」這些天來,他算過夏曆,已經知道了自己沉睡的時間,按照師父所叮囑的計算,再過三天就是自己入睡以後的第一百天,也就是千里天火降臨之日。

在整個壽華城中,也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座城池的末日。

有莘不破坐在金織房間里,聽着阿三肉麻的言語,如坐針氈。「如果江離見到這個地方,知道我來過,多半又要讓我連洗七次澡。」想到這裏,他馬上站了起來,胡亂丟下一句話,奪門而逃,腳剛跨出門,突然覺得周身一寒,依著感覺尋去,便見到一雙充滿怨悔的眼睛。這雙眼睛,屬於剛才被阿三踢走的那團東西。「原來是一個人。」有莘不破想,「但他幹嗎這樣看我?不對,他看的不是我。」他循着那眼光轉頭,一個真正風情萬種的女人站在他面前。

「好結實啊,小哥。」

「我叫銀環,你呢?」看着她輕咬舌頭,雙眼如滴,有莘不破早酥了半截。再被她右手輕輕盤住脖子,連魂也丟了——他自幼長在規規矩矩的地方,哪見過這種風情、這種陣勢,結結巴巴地說:「有、有莘不破。」突然後心的寒意比方才更甚,轉頭看時,縮在牆角的人雙眼噴火。「原來是個男人。」有莘不破心想。

「別管他,」銀環軟在有莘不破懷裏說,「到我房間去,我讓你知道女人的好處……」

銀環的房間里,到處擺放着對男人陽剛之性充滿刺激的東西。

「公子器宇非凡,想必是世家子弟。」

「我呀,只不過是一個逃出來的囚犯罷了。」

「囚犯?」銀環的神色登時冷了三分:「小兄弟說笑了。從有窮商隊客車上下來的,就算是囚犯,想必也是一個大有身份、身懷異寶的人物了。」

「呵呵,我沒有異寶,身上只有幾個貝幣。不過羿前輩對我的為人倒還是蠻看重的。」

「為人?」

於是有莘不破開始敘述自己如何在雪原中救起一個陌生人,一路不離不棄。他還沒講完,銀環已經開始打哈欠了。

「對不起,我們改天再聊吧,雖然你的故事挺好聽的,真的。」她彷彿連笑也懶得拿出來賣了,語氣也馬上變得冷冰冰的。

被掃地出門以後,門也跟着關上。

有莘不破愣愣地站在門外,這才發覺結實也好,義勇也好,實在不能替自己增加多少吸引女人的魅力。

對這些女人來說,最重要的似乎只有一件東西:錢。

「羿兄,一別經年,萬事安好?」

江離打量着眼前這個男人,支撐起整個壽華城的男人,壽華城的城主、大風堡的堡主葛闐。儘管此時臉露微笑,卻仍不減他的威嚴。

「妻死子亡的人,哪有什麼好的?」

聽到羿之斯的話,葛闐忙說:「令符賢侄天縱奇才,他入大荒原報仇降妖,必然無恙。來來來,今天來了不少大有名望的人物,快隨我入廳,待我引見。」

這是羿令平第四次踏足大風堡的無爭廳,他一進門臉就變了顏色,窫窳盜札羅竟然位列上座。羿令平大喝一聲,就要衝上去,卻被左右兩個侍者攔住。

「令平,怎麼這麼沒有規矩?」羿之斯冷笑道,「這是大風堡,咱們入鄉隨俗,且待出了城再算舊賬。」

江離偷眼看羿之斯的神色,那兩聲冷笑過後,這個男人便恢復原本的神態。葛闐眼光一閃,卻也不插話。只要客人不鬧事,他們之間的恩怨他既不想管,也不想知道。

「來,我向大家介紹——想必各位也已經猜出來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威揚天下的有窮商會台侯,當世有名的大箭手——羿之斯!」

此話一出,廳中坐着的二十四個人中,倒有二十三個站了起來。

葛闐把在座的二十四個人一個個給羿之斯引見,到了札羅前面,也說了一句:「這位是三天子鄣山窫窳寨札羅寨主。」羿令平哼了一聲,羿之斯卻依禮和札羅拱手相見。

在座的二十四人,大抵不出商、官、俠、盜之流。引見畢,葛闐目光轉向江離,問道:「這位小兄骨骼清奇,是商隊的新秀么?」

羿之斯打個哈哈,說:「若我商隊能延攬到如此人物,這一路也就沒什麼可憂的了。這是我在道上偶遇的貴客,雖年紀尚小,但甚是不俗。江離公子,這位就是威震天下的壽華城葛闐城主。」

葛闐原本以為江離只是羿之斯子侄徒弟輩,哪知羿之斯言語間如此推崇,便拱了拱手,算是平輩相見。眾人見葛闐這般禮下,無不驚訝,心想江離非謙遜不可,哪知他也只是拱拱手,客氣話也不多說一句,無不想:「這小子好沒禮貌。羿之斯怎麼帶了這樣一個人來?」

蛇女的愛情傳說

有莘不破想回去找江離,但走到大風堡城門前,卻被擋住了,連請人進去通傳一聲的門路都沒有。他往城東走了一圈,卻一個熟人也不見。這時肚子已經開始咕咕響,不禁有些後悔,看看天空,又自己想開了:以前我可連餓肚子的自由都沒有啊,現在多好,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他遙望暮色中漸漸顯現的星星,興奮地暢想着未來:我且黏着江離,跟他去找他師父,這小子這麼神氣,又把他師父說得那麼神秘,多半不是那麼好找的——越難找越好,這一路一定很好玩。

這時,有窮商會四大長老已經在西城張羅著壽華城的第一個夜市,他們是這個交易旺季的主角,人流自然往那邊涌,東城便顯得冷冷清清。在一個角落裏,一個行吟盲者正在講述一個大荒原英雄的故事。他講得很動情,但周圍卻一個聽眾都沒有。

當有莘不破聽到「羿令符」這個名字的時候不由一怔。那是商國近年呼聲最高、名氣最大的少年英雄。有莘不破和他本有幾次會面的機會,卻都因各種原因擦肩而過。在羿令符失蹤以後,有莘不破常常因兩人失之交臂而引為恨事,沒想到卻在這裏聽到這個人的消息。於是,他停了下來,湊在行吟盲者跟前聽着。

「在天下億萬武者當中,除了那個已經被大夏王禁止提起名字的男人以外,有三個傳說中的人物登上了武道的巔峰。排在第一位的,當然是那個虛無縹緲的血劍宗。他的人和他的劍,只存在於傳說當中。如果不是那座荒棄了數十年的空桑城,如果不是那堆高聳如山的枯骨,也許現在不會有人相信這樣一個人的存在,這樣一柄劍的存在。

「能和他並駕齊驅的,是號稱防守力最強的大俠客季丹洛明和攻擊力最強的箭神有窮饒烏。混跡於江湖中很少有人見過這兩個傳說中的大高手,但他們越是神秘,傳聞越多。特別是有窮饒烏,更被傳頌得出離常理。月亮缺了一角,就有人說是被有窮饒烏拿去試箭了;星星少了幾顆,就有人說讓有窮饒烏射來下酒了。

「在這個弓馬縱橫的年代,能夠和有窮門下扯上一點關係,就可以混個神箭手的聲名。

「羿之斯是神箭手中的神箭手……」

有莘不破沒想到行吟盲者竟然會講到羿之斯,想到身邊有一個傳說中的英雄人物,他不禁感到一陣興奮,又想着:自己什麼時候也能像他們一樣,被人傳唱呢?

他正想着卻聽行吟盲者繼續唱道:「有人說,羿之斯的箭術就是有窮饒烏親傳。羿令符是羿之斯的長子。他的脾氣就像火,他的性子就像風。整個有窮國沒有人敢碰他的弦,因為他的弦就像刀刃一樣鋒利;整個大荒原沒有妖獸不害怕他的箭,因為他的箭就像閃電一樣迅疾。

「這一天,他在有窮國南部荒原中,射殺了一頭彘(zhì)[30]。彘轟然倒下后,他看見了一個少女綢緞一般的肌膚,聽見了一個少女幽咽的呻吟。

「然而,羿令符是否知道有個女人正挺著大肚子在等他呢?一個月前,她年輕的丈夫說好是七天就回家的。可是到現在,他的妻子還沒見到他回來。女人祈禱著:『天神地祗啊,請保佑他。孩子就快出生了。我不要他為我帶來什麼珍禽異獸,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來。』

「然而這個時候的羿令符卻正抱着他從怪獸口中救下來的少女——那個叫銀環的絕色美女。」

有莘不破怔了,銀環?自己不是才從她的房間里出來么?但他隨即失笑,覺得應該只是同名。

行吟盲者的聲調變了:「羿令符懷裏這個赤裸的身體和妻子完全不一樣。他有點不安地望着北方,但當銀環柔若無骨的手腕盤住他的脖子,火熱的雙唇沿着胸膛、脖子、耳根一直滑到了他的唇齒之間,在一種昏熱之中,他的思緒又開始迷茫。這個他在獸吻下救出來的少女帶給他的銷魂感覺,即使是懷孕前的妻子也遠遠不能相比。水草間的翻滾,迷霧中的風流,讓他覺得在家裏的床上簡直就是按章辦事。

「當腹下的熱火熄滅以後,銀環問我們的少年英雄:『你在惦念她?』羿令符點了點頭。銀環又問:『你要回去?』少年英雄說:『她快臨盆了,我得待在她身邊。我已經很對不起她了。』銀環很痛苦地說:『可是,我不要離開你。』」

行吟盲者描述著:「銀環的臉貼着他寬廣的胸脯,右手穿過他的腋下,沿着他的背部,摩挲着他的後頸,左手如梳,輕撫他胸口毛絨絨的體毛。銀環的身體慢慢熱了起來,羿令符的呼吸也漸漸急促……」

年輕的有莘不破臉上一紅,心想原來民間的俗調是這樣子的呀。

「『你……不要這樣。』羿令符拒絕著,但他的聲音卻如同呻吟。他告訴銀環:『我一定要回去的。』銀環說:『那你就帶我回去!』可是羿令符卻拒絕道:『不!不行。』

「少女銀環顫抖起來,連聲音也充滿了激動:『為什麼?我並不是要去和她爭奪什麼,我只是要和你在一起。你可以把我藏起來。白天、傍晚,你有空的時候,我們……』她又開始呻吟,而羿令符的呼吸也因為銀環的呻吟而急促起來。不過,他還是忍住大聲說:『不……不行!』

「『為什麼?』她第二次這樣問。羿令符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出了一句令人震驚的話來。」

行吟盲者講到這裏停了下來,不再開口。有莘不破忍不住問道:「為什麼呢?」

旁邊一個賣酒的笑道:「講古人口渴了。」有莘不破馬上醒悟過來,買了一壺好酒送給行吟盲者,又在他面前的盤子上扔下一個貝幣。

行吟盲者喝了酒,繼續講故事:「羿令符猶豫了一下,終於說:『我知道你不是人,而是妖!我知道的。我們父子倆,都有一雙鷹的眼睛,能夠窺破任何妖魔的真面目……如果我把你帶回家,被我父親遇見,你一定會被他識破,難逃一死。』

「然而,血氣方剛的少年最終還是抵擋不住妖女銀環的痴纏,決定把她帶回去悄悄地藏起來。妖女為什麼一定要纏着羿令符帶她進有窮國呢?答案就在這道邊境上。在我們有窮國和大荒原的邊境,滿布著欽原的巢穴。數百年來,有窮國的人民對這些巢穴都小心翼翼地供養和守護著,對欽原這種鳥類也敬若神明。這些神鳥是妖蟲之類的天敵。五百里大荒原妖獸遍佈,如果沒有這一線五百里鳥居,有窮國的居民只怕連一天安寧日子都沒有。

「帶着銀環來到有窮國邊境的羿令符,突然發現袍下的少女變得軟弱無比,他安慰她說:『別怕,待在我袍子底下,沒事。』不過他卻勒了勒韁繩,座下的風馬在國境上猶豫着。他心裏想:帶她回去,到底是對,還是錯?

「這時候,幾頭欽原鳥突然奮翅而起,向羿令符俯衝疾下。『退開!』羿令符雙目圓睜,如猛獸,如鬼神。欽原鳥被他這一喝之威所震懾,斂翅退散。羿令符雙腿一夾,座下風馬疾沖而過。可是他卻不知道,在他的背後,一種人類聽不見的聲音在詭笑着。

「羿令符的妻子臨盆的日子終於到了。這個可憐的女人握住婆婆的手,臉上又是痛苦,又是幸福。她的丈夫終於回來了,就守護在門外。這令她很欣慰,並多多少少減輕了她分娩時的痛楚。然而就在那一刻,她的眼前忽然出現丈夫剛剛歸來時的眼神。那眼神好奇怪,雖然溫柔,但溫柔得和以前很不一樣。以前他的眼神總是硬邦邦的,現在卻多了些讓人不習慣的柔軟感覺。『是因為孩子就要出生,他就要做爹爹了嗎?是的,一定是的。』女人這樣寬慰著自己,她彷彿看到了不久以後那種迷迷離離的幸福未來,看到她身邊的丈夫,看到她膝下的子女……

「這個時候,羿令符就在門外等候着,等候着嬰兒的哭聲。他七分興奮當中夾雜着三分愧疚。他對銀環的慾望越強烈,對妻子的愧疚就越深。但這種愧疚越深,他對銀環的沉溺也就越嚴重。

「不管怎麼樣,他的兒子,或他的女兒,就快出世了,這份喜悅把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複雜的情感都壓了下去。整個家庭,都期待着那個新生命的出世。

「就在這時候,轟隆隆幾聲巨響——整個天突然黑了下來,沒有風,沒有雨,只有烏雲和怒雷。羿令符有些驚訝,晴天霹靂在有窮國並不是一件常見的事情。雖然在外邊護衛商隊時,什麼樣的怪事也見過了,但在安寧的商國勢力範圍內,由於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被我們偉大的湯王和偉大的伊尹[31]嚇得遠遠逃走,這種天變卻是一個異象。

「突然天上一聲怒響,九道紫色的閃電一齊劈下,劈在羿府的東南角。羿令符變了顏色。那是銀環的藏身之處。他突然懂了,這是銀環的天劫。他的腳抬了抬,卻聽見產房中傳來的陣陣痛苦呼聲,不由得又停住了腳步。

「『着火了!着火了!』有人在東南方向驚呼。羿令符終於耐不住了,向東南方向衝過去。他的背後,是雷聲中妻子的苦叫。在銀環本應該在的房子裏,羿令符看到的只有洞穿的屋頂和焦黑的地板,小屋內空無一物。

「『怪獸啊!怪獸啊!』西北方向傳來驚呼!」

講到這裏,行吟盲者的語氣突然由極度緊張變成和緩悲涼:「這一年,有窮國的桃花開得很艷麗。不過,桃花的季節就快結束了。而這天的雷聲,也漸漸歇了。

「在產房內,羿令符看到的是一幅血淋淋的圖畫。倒在地上的,是他的母親。死在炕上的,是他的妻子。一地的鮮血,是他的兒子,還是女兒?無從知曉。

「老婦人屍身旁邊,一個陶器歪在地上——那是有窮國的至寶有窮之海。一條剛剛躲過雷劫的銀環蛇正慢慢地從裏面溜出來。剛出來的時候,它的身軀很小,脫離有窮之海以後,身軀慢慢變大,彈指間舒展為一條長達九丈的大蟒。

「羿令符突然全明白了,原來這個蛇妖親近他的目的就是為了借有窮之海躲避雷劫!在那一瞬間他哭了,對着銀環蛇哭了:『好,你好……』然後他拿出了他的弓箭。

「銀環還是趁亂逃跑了,在有窮國邊境亂竄,身後是羿令符隨時襲來的怨恨眼光。她知道,那個男人還在追。雷聲響起以後的事情,她有些不記得了。那一聲巨響讓她完全變回野獸。醒來后,她只看見遍地的鮮血和橫陳的死人,還有羿令符的箭!她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啰——啰——』一聲聲極美妙的聲音從邊境上傳來。一聽到這聲音,銀環的骨頭突然開始本能地發軟。欽原鳥的巢穴就在前方不遠處了。而身後,是整個大荒原都為之囁嚅的落月弓。

「一隻年幼的欽原鳥從巢穴中探出頭來,看見了銀環。銀環停住了,她知道,只要再往前一步,只要這隻幼鳥一聲輕叫,將有成千上萬的成年欽原鳥向她撲來。她回過頭,顫抖地幻化成少女的容貌,怯怯地凝視着羿令符的箭尖。羿令符的箭尖閃爍著一點寒光,那點寒光所帶的怨悔,讓銀環感到一抹淡淡的憂傷。」

行吟盲者講到這裏又停了下來,嘆道:「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女人的溫柔,是英雄的墳墓!」

有莘不破追問道:「後來呢?」

行吟盲者說:「沒有後來了。少年英雄羿令符和妖女銀環那天之後就失蹤了,再也沒人見到他們。」

有莘不破嘆了一口氣,感嘆良久,看看西城,也沒有什麼其他好玩的東西了,這才掉頭往回走。他走得並不快,一路慢慢看過去。因為對他來說,這裏的一切都很新鮮。商王國雖然繁華,但他以前連這樣細看的機會也很少,逃出來以後,急急匆匆,更是連看一眼自己國家的時間都沒有。

天越走越黑,燈火卻越走越多,慢慢由冷清而熱鬧,到後來甚至喧鬧起來。吞火、耍獸、高蹺、艷舞……形形色色的玩意兒看過去,到了作為核心的五座通風大帳篷:南邊三座,蒼長老和昊長老主持賣出;北邊兩座,旻長老和上長老主持買進。五座大帳篷以外,另有十幾個小帳篷,兩三排土屋,是本城商家和一些客商做零散買賣的地方。燈火晃蕩處,也少不了一些笑臉招客的女子,可惜剛見識過銀環的風騷,這些路邊野草未免有些難以入眼,何況自己口袋中連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大風堡內,又是另一派景象:筵席排開,兩行歌女徐徐而入,袖領羽扇之後,一張俏臉慢慢在燈火晦明之間偷偷探出來,冷冰冰的雙靨驀然染了笑意,席上二十幾個男人倒有一半狂吞口水。

葛闐笑道:「雁兒是越來越有味道了。」轉頭向羿之斯低聲說:「羿兄,今晚不如……」羿之斯緩緩搖頭,以前逢場作戲的事情他也沒少經歷過,但妻子亡故后,他反而自律起來。

江離斜眼一掃,只見身邊的羿令平也在發獃。

有窮商隊的男兒,上馬是戰士,下車就是生意人,抓得緊刀劍,也拿得起算籌[32]。在壽華城中,每個人有一天的假期,阿三是第一天,所以抓緊時間跑去尋歡,矮子龍卻正忙得焦頭爛額。有莘不破看他那樣的勇士,討價還價起來竟然也市儈味十足。不過他生長在商國,那是天下商人的祖源,對這些東西也不奇怪,走過去一把扯過來,讓他給自己出主意。

「進大風堡?那得問長老。」矮子龍就近看蒼長老,蒼長老正拿着一株三尺長的珊瑚,忙着和一個遍身珠玉的大胖子爭論。

突然間一陣騷亂,一個長鬍子老頭踉踉蹌蹌闖了進來,被負責治安的莫羅一把擋住。

「求求你,讓我躲躲……」

「哈哈哈,老不死,你躲不掉啦……」一個人越眾而出。有莘不破看時,好一個方士:四平八穩的氣度、超凡絕俗的相貌、一塵不染的衣飾,須三縷,眉兩清,真是神仙中人物。有莘不破第一個念頭就是:難道是江離的師父?但隨即否定了:好像還是江離更脫俗一些。

蒼長老撇下事務,走上前來,作揖道:「靖歆上人,別來無恙。」

方士還禮:「好好。長老精神。」

那長鬍子老頭想趁機逃走,卻被莫其按住而動不了。他突然撒起潑來:「你這個天殺狗日賊娘養的,老不死我和你有什麼仇啊?你硬是要把我抓到這死人城裏來,都跟你說到了葛國我們一切好說,你怎麼偏偏要到這裏來,這裏是火燒的地獄,雷劈的屠場,為什麼我怎麼說你都不信啊!再過三天,這裏就要應劫了啊!為什麼你總不信!難道我老不死活了一百多歲,今天就要死在這裏不成嗎?你這個……」

老頭鬍子花白,皺紋大把,哭鬧起來倒像一個小孩子,罵起人來就像無賴潑皮,越罵越難聽。但那方士靖歆也真好涵養,一臉和氣,半分怒色也沒有,聽他罵得沒力氣了,才說:「自己走,還是要我把你綁起來,先扔到壽華城的地牢裏去關兩天才肯老實?」

那老頭子嚇得跳了起來:「不行不行!我不能待在外城。現在去葛國也來不及了。去大風堡,帶我進大風堡。這方圓幾百里就那還好點,但怪獸來了你可得護着我點。我老不死可還不想死。」

有莘不破打趣說:「你真叫老不死?」

長鬍子老頭介面說:「老人家我老得連名字也忘了,就偏偏不死,人家給我起了這個名字,卻也正合適。」抬頭看清楚了有莘不破的面貌,呸了一聲說:「我老人家跟你小子說什麼。小子你說話也不禮貌些,你呀我呀的。你爺爺也得喊我一聲爺爺哩。」

有莘不破本來笑嘻嘻的,聽他語涉祖父,臉一沉,跨過去抓住他的頭髮,凌空提了起來,喝道:「胡說什麼?」

靖歆也喝道:「這是我的人,你小子別毛手毛腳弄死他了。」說着便走過來奪,有莘不破右手一擋,兩人手臂一碰,靖歆微感酸麻,不由吃了一驚。有莘不破不理旁人,只是向長鬍子老頭喝道:「剛才的話你再說一遍!」

那老不死見這小夥子竟能單手擋住靖歆,倒也乖巧,忙說道:「你才是我爺爺,你爺爺是我的玄祖爺爺!」有莘不破哈的一聲,手一放,笑說:「誰會要你這樣老的玄孫?」

老不死腳一着地,立刻鑽到有莘不破背後,指著靖歆說:「我不是他的人。你護着我,有你好處的。至少撿回一條小命。」

有莘不破笑道:「你連自己也救不了,還想救我?」

老不死說:「我老人家有智慧沒力量,你小夥子,呃,不,少俠你有力量,但江湖歷練就少一些了。咱倆聯手,保准能度過這次大難!」

靖歆臉色卻越來越難看,喝斷道:「小子!閑事少管。別仗着幾斤力氣惹是生非。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這道理你師父沒教過你嗎?」

有莘不破一出商國的勢力範圍,偏偏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惹是生非,順口說:「我師父說,就算到了天外天當神仙,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我爺爺說,這人上人最是難做。我天外天是不想去的,人上人也不想做。別人要去要做,和我也沒什麼關係。你說這老頭是你的,有什麼憑證?」

老不死幫腔道:「對,對!我老不死不是你的。現在我是這位少爺的。呃,這位少爺,您高姓大名,日後旁人問起,我也好替你揚名。」

「哈哈,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莘氏好男兒,有莘不破是也!」

靖歆聽到「有莘」兩字,先是一驚,隨即冷笑道:「這個姓氏有幾十年沒人敢提起了。你的師父敢情現在在大風堡裏頭?去叫他出來領教領教本座的手段。」

有莘不破笑道:「你不用套我的話,我的師父和親人都不在這城裏,對付你,小爺我一個人就夠了。」他出了有窮國,一直想試試自己的本事,荒原外一役殺得雖然淋漓盡致,但對方都不是高手,見了一個連蒼長老也套交情的人,想必本事不差。既然有打架的由頭,哪有道理錯過。

靖歆聽他是孤身一人,又冷笑說:「你師父在也好,不在也好,反正敢用這個姓,不管你是真是假都該死!」眼中精光暴閃,周圍看熱鬧的人便覺得一股氣牆向自己壓過來,知道不妙,紛紛走避。

蒼長老暗叫不妙,上前勸阻。靖歆怒道:「蒼長老,你有窮和這小子什麼關係?」

蒼長老被他氣勢壓得一滯,忙說:「他是我家台侯在荒原救出來的少年,還請上人看台侯面子,莫讓這壽華城失了規矩。」這句話,抬出羿之斯和葛闐兩個人來,希望靖歆有所顧忌。

果然,靖歆道:「這不是我挑釁,葛闐要追究,小可也有話說!」

蒼長老聽靖歆這樣說,知道只要有莘不破低頭,給靖歆一個台階下,事情還有轉圜的機會,哪知有莘不破竟然也學着靖歆的口氣說:「對啊!這是我們倆的事情,你老人家多什麼事?」

蒼長老氣得暗暗叫苦:不理嘛,有莘不破是有窮商會帶進來的,怕連累了自家;理嘛,那小子竟是點撥不透的愣木頭。有莘不破替有窮擋了一劫,雖然蒼長老對有窮之海一事還有些疑慮,但終歸對他有些好感。要是在別的地方,遇上別的人,便讓他去碰碰釘子。但遇上靖歆,只怕一出手就要了這少年的性命,何況在壽華城動手,葛闐知道了也斷然不肯善罷甘休,當下使了個眼色,旻長老便暗中叫人去大風堡報信。

「無論如何,我得拖延時間。」蒼長老想。

不過蒼長老沒想到,壽華城的管事動作要比有窮商會的人快得多。

歌舞未休。

羿令平火熱的眼光,時不時偷瞟舞女婀娜的身姿。羿之斯眼光雖然銳利,但口中應答著葛闐,心裏想着札羅,對次子的這個小動作並未注意。江離冷眼旁觀,若無其事。

突然一個駝子急匆匆走來,與葛闐一陣耳語。葛闐先是冷笑,隨即攢眉,單刀直入地問道:「羿兄,貴會可有一位叫有莘不破的少年?」

羿之斯應道:「是在下的另外一位貴客,雖有魄力,只是年輕不懂事,若一時冒犯了城主,還請包涵一二。」

葛闐嘿嘿連聲,說:「大風堡的名頭,看來是越來越不響亮了。冒犯我打什麼緊,只是敢和靖歆作對,那可真有氣魄,怪不得能做羿兄的貴客!」說着手一揮,歌歇舞止。「哈管帶,帶我的話,請這兩位貴客進堡喝酒。」

不過片刻,那駝子哈管帶的聲音在廳外響起:「小招搖山靖歆上人到,有莘不破公子到。」

葛闐起身和靖歆見禮,道:「上人清駕辱臨,本城上下未曾遠迎,怪不得上人西市發怒。」

靖歆聞弦歌而知雅意,還禮道:「小可在壽華城與無知豎子發生口舌,實是大失分寸,死罪死罪。」

「哈哈哈,剛才還說什麼『葛闐要追究,我也有話說』,現在怎麼哈頭哈腦的了?」人隨聲到,一個少年大踏步進來,後邊一個長鬍子老頭亦步亦趨,跟得賊緊。

他話聲一落,葛闐怒色未發,羿之斯截口說:「看你衣衫完整,敢情這場架沒打起來?」

有莘不破道:「就差一點。」

羿之斯道:「好好好,沒犯壽華城的規矩就好!壽華城是講道理的地方,不是動手打架的地方。只要道理說明白了,這裏頭都是成名的人物,自有公道。」

葛闐聽羿之斯話里大有回護之意,便道:「既然如此,我們便聽聽兩位的公道。上人,請上座。」

江離往羿之斯的方向挪了一下,讓出一個空位,對有莘不破說:「你坐這裏吧。」有莘不破隨手抓起一把椅子,放下、落座,正好處在江離和羿令平中間。羿令平見他如此無禮,又是暗怒,又是厭惡,心想:「你惹了靖歆,多半沒好下場。」

有莘不破在外城轉悠了半天,肚子早已前胸貼後背了,屁股一有着落,看見滿桌酒菜,哪還客氣,叫聲「請請」,筷子也不用了,用手抓了就吃。眾人聽他敢和靖歆這樣的人作對,本以為是個多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哪知道沒半點風度,就像鄉下來的野小子,無不側目。

葛闐眼睛半闔,似看非看;札羅面色不動,心下算計;靖歆滿臉春風,就像不干他事;羿之斯早已見怪不怪;只有江離,無意間微露欣賞之意。

老不死老而成精,早已看出廳中雖然幾大高手互相牽制,但一場暴風雨會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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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經密碼(全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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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經密碼 第一章 箭神后羿的血脈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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