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
我是阿九。
我的童年,是由很多支離破碎的片段拼湊起來的。
我還記得，我出生在一個很普通的村莊里。
那個村莊和無數其他的村莊一樣，有草有田,依山傍水，有籬笆有院子,普通到多年以後我甚至有些想不起當年的家是什麼樣子。
五歲那年，鬧了旱災。
那是我還小，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
只記得爹娘在逃荒的路上死了，臨死前，將還在襁褓中的弟弟交到了我手裏。
再後來，弟弟丟了。
我不知道我的弟弟發生了什麼，因為逃荒時我都是抱着他睡的。
可一覺醒來，他卻不見了。
他根本不會走路，所以我相信,是有人抱走了他。
他一定......還好好活着。
只是我在那附近方圓幾十里找了他很久。
鞋底早就走破了,腳掌上全是磨出的血泡,吃樹皮,喝樹液,每天恍恍惚惚的走着。
腦子裏只有爹娘臨死前叮囑我的那句話。
「你要照顧好你弟弟,一起好好活着啊......！」
這是爹娘與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可我卻沒有做到。
而且就連我自己......似乎也活不成了。
我抱着弟弟並沒有走多遠，這裏仍舊是旱災侵襲的地帶。
沒有人會搭一把手救我，大家都疲於奔命，甚至要和我一起搶樹皮搶地上的土吃。
到最後,目光所及之處,除了荒蕪的黃土,便是葉子和樹皮都已經被拔禿了的樹。
寸草不生,再無一點活命的希望。
我又餓又累的走了兩天兩夜，眼前是一片白光，好像看到爹娘在朝我招着手。
他們說，太累了，你不如也歇歇吧，早晚弟弟也會主動來找我們的。
爹娘都在笑着，可是我卻很害怕。
不敢朝他們走過去，也不敢歇。
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拚命搖著頭，眼睛已經花了，什麼都看不清，最後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摔倒在了路邊。
我以為......我死了。
因為我好像嘗到了水的味道。
太久沒喝水了，我似乎都忘記了水是沒有味道的。
我拼了命似的汲取著那甘露一般的水，從未覺得，水這樣好喝。
大概是到了黃泉路上，才有機會喝這一捧清水吧。
喝了水，我早已開了一條條裂縫的嘴唇終於沒那麼痛了，眼睛也能打開了。
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我看到了一個神仙般的小少年。
他那麼俊俏，眉眼跟畫似的，眼睛裏還有一分憐憫和淡淡的慈悲。
是他給了我水喝。
這是天上的神仙嗎？
這是天上的神仙吧。
他將那羊皮白玉水壺重新掛到了腰間，而後俯下身來，朝我伸出手，「你願意跟我走嗎？」
「以後有吃有喝，有穿有住，但你要幫我......」這位小少年稜角冷戾，眼睛裏也皆是讓人覺得膽寒之意，「......幫我殺.人。」
我聽着「殺.人」這兩個字，明明從前連村子裏殺雞時我都不敢看的，如今卻一點兒都不害怕了。
我望着他乾淨的掌心，無比堅定地說了一個字。
好。
但是我沒敢讓他扶我起來。
因為我的手太髒了，不想弄髒他的手。
可是他卻一點兒也不介意，反而攙着我的手臂，將我帶上了馬車。
我從未坐過那樣的馬車，那麼寬敞，而且裏頭是香的。
坐着的墊子軟得不像話，幾乎可以陷進去。
他給了我一碟飯菜。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菜，但那是我往後幾十年，吃過最好吃最難以忘懷的一頓。
後來......
我跟着他去了澄都，進了一個名為「暗庄」的地方。
我知道了他的名字，陸寒。
也開始喚他......主子。
正式入暗庄的前一天，他單獨找我說了話。
他說，這往後的日子會很苦，你可願意留在這兒，為我做事？
他還說，你若不想，只管現在便開口，我可以介紹你去做旁的營生。
對我的救命之恩，彷彿他從沒掛在心上，也從來不提。
可是我深深記得，我這條命，是他救回來的。
所以我願意，為他生，為他死。
喚了他這一聲「主子」，我阿九就絕不會再改口放棄。
是的，我有了新的名字。
阿九。
從前爹娘叫我什麼，我也記不大清了。
但是暗莊裏，大家都是這樣的名字。
從阿一到阿九。
我進來后，主子還會時不時的往暗莊裏領人，又有了阿十、十一、十二......
不過我無暇關心他們每個人的名字，性格還有旁的什麼。
我心裏只有一個想法。
我要成為他們之中最強的那一個。
我要成為主子手裏最快最鋒利的一把刀。
只有這樣，主子眼裏看到最多的才會是我，主子才不會後悔曾經救了我。
......
暗莊裏的生活很苦。
除了吃睡，剩下的日子，我都在修習。
天不亮便起來練功習武是常事。
進行某些特殊的訓練到三更半夜亦是常事。
無論是哪個師傅的課，我都是去得最早，走得最晚的。
功夫不負有心人。
每次主子來暗庄，他關注最多的，便是我。
他說，這些暗衛里，本王最看重最欣賞的，便是阿九了。
聽到這句話，無論流了多少血汗，好像都值得了。
主子喜歡話少的，我便每日越發的沉默下去。
主子素來喜怒難辨，不動聲色，我也暗自的模仿他，學着他的模樣，讓人難以捉摸。
漸漸的，主子有什麼難辦的任務都交給我去。
雖然我年紀尚小，但我完成的總是最出色的那一個。
主子誇我的次數越來越多，而我也越來越努力，從來不肯鬆懈一刻。
因為我知道，我的這條命，是屬於主子的。
只是我心底始終有一個放不下的，便是我的弟弟。
主子也知道，並時常動用人力物力幫我尋找。
可惜始終無果。
我很感激主子，也時常在任務的間隙親自去尋。
然而我的弟弟......好像在這世上沒有存在過一般。
也是，若我的弟弟被人抱走，肯定早已改名換姓。
且他丟了的時候，還是襁褓之時，我又怎知他如今是何模樣。
唯一記得的，便是他的腹下有一顆黑痣。
可是這個地方，實在太難查到。
我心底不抱希望的尋找著，直到有一天，接到了主子給我的新任務。
去保護當今聖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是女子，只覺得她與我弟弟的年紀一般大，聰明懂事，又需要我的保護，像極了我的弟弟。
所以，我便忍不住對她好。
從對她好一些，到對她好很多。
中間也不過是幾年的時間。
她喜歡宮外的很多東西，我便趁每個月圓之夜入宮去，帶給她吃，帶給她玩。
只要看見她笑，杏眼彎成了月牙兒似的，我就好像看到我的弟弟過得很好一般，心底全然都是滿足。
她想學武功，我便偷偷教她。
好像她能自保的話，就和我的弟弟能自保，好好活在這世上一樣，讓我能減輕一些當年弄丟了弟弟的愧疚。
她總喜歡喊我一聲「阿九哥哥」。
每次她清脆的聲音甜甜的喊我，我心裏都會顫一下。
就似乎是聽見我的弟弟在喊我。
我弟弟若能一直在我身邊，也能這樣一聲又一聲的喚我「哥哥」了。
可惜......
他不在了。
所以我拼了命的對她好。
好像是想要彌補在我弟弟身上所虧欠的。
她是個很可愛的小孩子，像小尾巴似的跟着我，我因殺.人而被凝固的鮮血封印起來的那顆心，也只有在她面前時，會變得柔軟起來。
漸漸的，她在我的心裏越來越重要。
甚至，可以與主子相提並論了。
只是我也漸漸開始分不清，我到底是透過她看到了我弟弟，還是我本來就是想對她好。
我只知道，和她共處時，是我最開心的時候。
本以為日子會這樣一直平淡的過下去。
可是我卻不小心發現了主子的秘密。
主子......竟然喜歡她......
而主子還問了我，關於斷袖的看法。
這些我從未想過。
但只要想一想主子和我的「弟弟」在一起......
我有些想吐。
我不經意露出的表情或許深深傷害了主子。
他紅着眼，讓我退下了。
而和她相處時我知道，她是個懵懂天真不諳世事的小皇帝，所以她對主子，並無那份心思。
所以一切，不過是主子的一廂情願而已。
我祈禱著，主子能早日回心轉意，放下自己的心意。
畢竟斷袖......真的不大好。
可是主子卻似乎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看着主子成宿成宿睡不着，越發消瘦清減的那副樣子，我感到很難過。
不久后，我又知道了一個秘密。
我眼裏已經似至親的「弟弟」，她竟然是女兒身。
她慌了神，求我不要告訴任何人。
尤其是主子。
想到主子猩紅的眸子，我猜到主子若是知道了她是女子，會做出怎樣過分的事情來。
所以......我答應了她。
她高興得不得了，一時忘了男女有別，像往常那樣抱着我的胳膊，喊我阿九哥哥，跟我道謝。
以前我不過將她當成弟弟，可今日，我的心卻隨着她的指尖在我衣袖上蹭出的點點熱意，重重顫了顫。
或許我喜歡她。
並不只是對弟弟的那種喜歡......？
自那日起，似乎一切都悄悄改變了一些。
而閭丘連的那件事，我失了理智，也給主子造成了很大的麻煩。
提刀殺他未成，我被貶去北荒之地，也是心甘情願。
只是有些擔心，沒人再能像我一般在她身邊護着她，也擔心主子找不到稱心的人用。
北荒之地，荒蕪孤冷，倒是個錘鍊心性的好地方。
正逢打仗之時，我豁出命的拼殺，不停的殺敵立功，一年的時間不過眨眼就過去了。
我有了回澄都的機會。
可是回了澄都，卻驚聞噩耗。
主子......竟醒不過來了。
我很自責愧疚。
因為我低估了主子對她的感情。
我以為主子不過只是普通的喜歡，時日久了，換一個人便也無妨。
三妻四妾的人那麼多，朝三暮四的人亦有不少。
可主子......卻偏偏是最痴情的那一個。
所以傷得最深的，也是他自己。
所以我最後悔的，便是沒有早些告訴主子，她是女兒身。
若主子早些知道，也不必落得這般田地。
主子一日不醒，我的心便似烈火烹油，在無盡的慚愧和自責中度過。
十三也是一樣。
她對我說。
早知如此，便不會這樣煞費苦心的瞞着主子，即便是主子喪志沉淪也好過如今的一睡不醒。
......
幸好，主子吉人自有天相。
他終於醒了。
而我，也總算有了力氣，不再蹉跎度日。
接下來的一切，都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我心中那一抹淡淡的苦澀暫且壓下不提。
主子和她成了婚。
我們暗庄也被主子當成彩禮送給了她，她成了我們暗庄所有人的主子。
十三心裏的那道坎似乎過不去，自請了去北荒之地戍守。
而我......成了暗庄的莊主。
是她欽點的。
暗庄也分為了黑白二庄，做些明面上的事情，也為皇室幹些見不得的活。
我也有了可以在白日裏行走的身份。
御前帶刀侍衛。
也是她親封的。
她心裏有我，雖只是兄妹之情，於我卻已足夠。
只是還未在御前當幾日差，主子又將我調任了澄都城門守將一職，統領城門兵。
他說，澄都最重要的城門，有我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他才放心。
從那之後，我又很久才能看見他們一回了。
但只是聽見他們的消息，心底就很開心了。
聽說，他們生了個小皇子，那日我去清月樓飲了一晚上的酒，高興。
小皇子的周歲禮那日，我亦受邀前去觀禮。
我只遠遠看了一眼。
才一歲，小皇子就已經有了清俊可愛的模樣，不愧是主子和她的孩子。
只不過我沒再走近。
也不必再多瞧。
知道他們過得很好，我便已知足。
我喜歡她，卻不是想要和她過一輩子的那種喜歡。
我從來是個可以認清自己的人，我知道我與她，並不屬於一個世界。
只有主子，才與她般配，才可以站在她身邊，兩人熠熠發光，讓天下人都如視灼日明月一般仰望着。
能守護着他們，知道他們過得開心，我就跟着很開心了。
真的很開心。
......
三年後，我尋到了我的弟弟。
是她幫的我。
舉全國之力，尋我的弟弟，倒是不難。
我的弟弟不是我所想的那般，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相反，當年他被人抱走，又送去了家境殷實的人家當兒子教養，最後竟是一塊讀書的料子，考取了功名。
而且......他還來了澄都。
兄弟重逢相認，早已磨礪得喜怒不形於色，從來不會有情緒起伏表情波瀾的我，落了淚。
上回落淚，還是我五歲，發現弟弟不見了的時候。
......
好啊......！真好！
我太喜歡這樣的日子。
能守着我的弟弟成家立業，守着主子和她勵精圖治，守着這日漸繁榮的太平盛世。
我的劍很久都不沾血了。
而我這輩子都不曾這樣開心過。
安和喜樂的歲月太難得，我沉浸在這樣的生活里，心底總有說不出的知足和歡喜。
......
又是三年。
我在街上看見了一個多年前認識的姑娘。
我曾救過她，卻不知她的姓名，亦沒放在心上。
她站在人群里朝我笑得特別好看。
她說，我終於找到你了，我的......大英雄！
我因日子平淡安樂而早已寧靜下來的心，忽然停跳了半拍。
或許，這樣平淡安樂的日子，還能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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