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當年人

張揚不知道劉前進遇到的麻煩，只覺得他近來在群里很不積極，每次都好半天不回話，回也只說那麼一兩句，私下單聊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他卻只說賣房耽擱，不能按時回國了。

韓勝比他倆都積極，每天在外面不知道跑什麼，還去了趟珠三角，本來要叫張揚一起去的，可張揚走不開，陳晶單位最近總加班，家裏要有人看孩子，這一陣瞎忙只見錢出不見錢進，陳晶已經臉色不太好看了，做飯刷鍋洗碗的事都甩手交給張揚不說，冷嘲熱諷的話也多了起來，張揚辯解兩句，陳晶卻說是為他好，按他這個慢性子，需要用鞭子催才能往前走。

這天中午，陳晶上班孩子上幼兒園，張揚被韓勝邀了喝酒談事，剛下樓打開單元的鐵門，迎面撞上了丈母娘，丈母娘還保留着沒有電話時代的習慣，喜歡不打招呼突然登門，張揚只好一起重新爬上五樓。

陳晶媽叫王越華，就住在隔了一條街的四街坊，陳晶當時力主在六街坊買房也主要是考慮離父母近，日後方便幫着帶孩子，二老也算沒辜負期望，張揚一家隔三岔五去蹭飯不說，有事一個電話別說去接女兒，下雨幫收個衣服都行。

今天王越華來的原因是因為陳晶爸的問題，陳晶爸陳銘雖是工人，卻並非那種大老粗形象，而喜歡穿白襯衣，束在褲線齊整的褲子裏，再配上副金絲眼鏡，當年這付知識分子假象吸引了同廠女工王越華，感覺這樣的有志青年指日可待就能升工程師，結果到退休也就是個中級工。

陳銘退休后對外一直宣稱是工程師，從不和那些工友混在一起喝酒搓麻，也不去公園裏吹拉彈唱，就愛窩在家裏研究養生保健，有一陣搞食療吃全素和雜糧，做菜只加水不放油鹽，搞得張揚兩口子以為嫌他們蹭飯太多故意趕人呢。王越華讓他出門去搞社交，他就去聽小區里的健康講座，漸漸就上癮了，被那些小年輕滿口的「陳工」哄得五迷三道，家裏開始被各種保健產品佔據，從葯療、磁療、火療到電療，一應俱全，不多的退休金都砸在這上面了，王越華一怒之下沒收工資卡，斷了資金鏈，結果他發揮「工程師」的科研精神，學會了擼小貸，前一陣借貸買了權健的負離子磁衛生巾來治前列腺，每天揣在褲襠里，倒沒被發現，直到小貸催收的電話上門，事情才敗露。

王越華生性謹慎吝嗇，當年女兒買房都只願意拿兩萬元錢出來，現在被討債的找上來了，天塌了似的，覺得女婿是搞金融的，趕緊過來問問事情該怎麼收拾。

王越華坐在客廳布藝沙發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張揚也了解自打看清楚陳銘在事業上前途無望后，這老兩口小吵大鬧幾十年了，卻也不離婚。保健品這事他也知道些，老岳父那個脾氣，死倔不聽勸，全家集體聲討了無數次，每次只消停了兩天就重蹈覆轍，最多換家保健品公司。

張揚聽說債務只有幾千塊后鬆了口氣，說欠錢不多就趕快還上吧，以後利滾利欠的更多，丈母娘卻不滿意，說我平時連口肉都捨不得多吃，這可都是我的血汗錢啊，高利貸是非法的，能不能報警把他們抓起來，公司給封了啊，這樣就不用還了。張揚說平台要是正規的不算非法，報警也沒用，還好就買點保健產品，損失也不大，要是投了P2P，那才叫血本無歸了呢。王越華聽了傲然道：「那都是太貪，什麼屁啊屎啊的可騙不了我，建行那些小姑娘天天忽悠我買理財產品，都被我懟了回去，我只存定期，往後誰也靠不上，只能靠自己，我這些錢可容不得半分閃失。」張揚心下冷笑，聽陳晶說過，十幾年前岳母手裏就有十幾二十萬塊錢，當時幾乎夠買套六街坊的小房子了，現在存款最多翻倍，房子卻漲了十來倍。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岳母，張揚趕到飯店已經遲到了半小時，這是家江北風味土菜館，韓勝已經在自斟自飲了，桌上放了瓶淮江大麴，給張揚準備的酒杯中也倒了半杯。

韓勝抱怨說去了幾天廣東，吃不慣，就特別想江北菜，張揚笑他在上海都呆過那麼多年，早該把口味改改了，寒暄一陣轉到正題，韓勝發表了一番南方考察的心得。

「行業里這些產品啊，哪有什麼多高的科技含量，都大同小異，最關鍵的是營銷。廣東那邊做美容化妝產品一站式服務的廠家海了去了，從設計生產到物流全包，你要做的就是加價賣出去。」

「文案上要下功夫，比如咱這個產品，就要這麼說：我曾五次飛往美國，拜會了被譽為最有希望獲得諾貝爾獎的華裔科學家維克多.劉博士，希望購買他的專利產品，都無功而返，最後一次我跟他說，做這件事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五億希望自己變得更美麗的中國女性，你的同胞。劉博士沉默了15秒，說了一句，Iwillfollowyou。」

張揚奇道：「為什麼是5次呢，這個五億女性怎麼算出來的，還有劉前進為什麼沉默了15秒，怎麼都是5呢？」

韓勝佯怒，說這就是舉個例子，你要注意內涵，不要糾結具體數字。

張揚反對：「這文案太中二了，一股子微商味道，看多了要拉低智商的。」

韓勝把手上裝白酒的玻璃杯轉了一圈，不屑道：「微商怎麼了，成本低、利潤大、來錢快，還好掉頭，現在是電商時代，這是大趨勢，我們要取其精華。對了，趕緊的，我們得把公司成立起來，以後劉前進負責科研生產，我來做營銷推廣，你管後勤人事，註冊資金按1000萬算吧，把虎皮拉起來，咱們先每人認繳個10萬，剩下的拖着再說。」

張揚聽到10萬塊錢，心下咯噔了一下，不知道能不能得到陳晶的首肯，拿出這些錢來。

「成立公司這事就交給你了，錢我也預備好了，好幾個創業園區正招商，註冊公司還有高額返稅呢。」韓勝接着說。

張揚含糊的應承著，舉杯和韓勝碰碰，抿了一口，岔開話題，把岳母家因為保健品造成的矛盾當笑話說了出來。

韓勝聽了卻是眼睛一亮，說光想着賺女人錢了，忘了還有老人這座金山。

張揚忙勸，說咱們不能昧良心賺黑心錢啊。

韓勝揮着手中的筷子，侃侃而談：「第一，難道我們的產品會損害健康？既然不是那就是物有所值，不能算騙錢，第二，不管真假，這種營銷方式實際上給那些老人帶來了慰籍，花錢買產品，還附帶了子女和家庭給不了或不願給的關愛，這就是物超所值了。」

張揚覺得這話哪裏有問題，來不及反駁，韓勝又補充說，現在人口老齡化嚴重，以後更是趨勢，城市老人孤單寂寞，農村老人更甚，自殺成風，老家村裏這幾年就發生了兩起，起因是生病、婆媳矛盾、兒女不孝等，反正什麼情況都有，相對來說，賣保健品的真算是善人了，假作真時真亦假嘛。

張揚沒辦法，只能強調，不管怎樣，要堅持「不作惡」。韓勝讓他放心，說再壞咱們也壞不過某度和莆田系啊。

最後，韓勝叮囑張揚催催劉前進加快進度，大差不差就行，別太追求完美，另外，看能不能聯繫到有錢人，拉點投資，不然光憑他們幾個這點錢啥事也幹不了，「不多，最好先弄個三五百萬來。」韓勝說。

勸陳晶拿出10萬塊錢比張揚想的容易些，陳晶搞不懂註冊資金和認繳資金的關係，一方面覺得要支持男人做事業，另一方面也想嘗嘗當千萬資本公司的老闆太太的滋味，於是大方的同意了。

正在張揚緊鑼密鼓操辦公司事宜時，李凱又來上海了，這趟是來參加大學同學聚會。

聚會設在浦東八佰伴附近一家獨棟老洋房裏，環境幽秘，早年就是有名的高檔商務聚餐場所，帶位點單的都是上海本地爺叔和阿姨，服務周到得體。

酒局由一個在上市公司作董秘的同學安排，主要目的是接待兩位遠道從美國來的老同學，其中一位男同學姓周，戴着厚厚的眼鏡，穿着一看檔次就不低的西裝，據說在紐約一家很大的專利律師事務所工作，這次回來參加一個行業論壇，另一位叫沈馨妍的女同學常住洛杉磯，湊巧也回國有事。

安排座位時，同學們心照不宣的把李凱推到了沈馨妍旁邊，鬨笑着讓他們好好敘敘舊。

兩個說好要從近江趕來的同學臨時有事沒來，席間除了李凱和美國來客，都是上海本地工作的，大家興高采烈的談論著誰誰又買了哪裏的房子，誰誰跳槽某知名企業，周同學摘下眼鏡揉着有些發黑的眼圈，感嘆說自己每天睡眠時間不足五個小時，沈馨妍在邊上插話：「我要象你一樣一小時諮詢費600美元，覺也不睡了。」大家哈哈大笑的同時肅然起敬。

李凱訕笑着附和著大家，在江北酒場上縱橫捭闔他有點插不上話，同學們倒沒冷落他，紛紛舉杯敬酒，一口一個「李局長」，問些國家經濟政策上的問題，李凱得了機會侃侃而談，氣勢上得以挽回一局。

沈馨妍今天穿了身Gucci的黑色裙裝，塗了橘粉色口紅的雙唇散發着光彩，她語速很快，風風火火的和滿桌人暢談的同時還不忘抽空低頭和李凱說悄悄話，喝了酒，有多事的同學問起她的個人狀況，她落落大方的表示目前單身，尚在尋覓另一半，女同學們開玩笑說可惜在座的男生都已婚沒機會了，男同學們就笑着看李凱。

李凱記得上一次和沈馨妍見面還是2005年夏天畢業季，她流着淚把李凱送上從近江開往江北的火車，那時的她和現在一樣長發披肩，只是說話沒有那麼凌厲，唇上也沒有亮麗的橘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