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愛的旅途

第27章 愛的旅途

這是一個名叫燈果的少女的故事。

燈果的母親在生下她不久后就去世了,燈果懂事時,身旁可稱為親人的只有酗酒的父親。不知是不是深愛母親的反作用力所致,父親對一切感到絕望,藉由酒精逃避,變得墮落且暴力。燈果並不知道以前的父親如何,所以用「變得」兩字或許不正確。但無論有沒有「原狀」,至少在她祈禱父親恢復原狀的期間內,她還能抱持希望。她只有這個方法可以安慰自己。

燈果在老舊公寓的一室之中受虐長大,被打、被踹、被罵都是家常便飯。父親從來不曾提供她三餐溫飽,半夜把她扔出家門的次數更不只一、兩次。

勉強稱得上幸運的,就是公寓裏有個住戶很關心燈果,以及父親是個顧慮外人眼光的膽小鬼。燈果上小學后,或許父親是擔心學校老師發現他虐待女兒吧,他不再用拳打腳踢這類明顯的虐待,罵人的頻率也降低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漠視。但比起以前,居住環境已改善了許多。她以為父親漸漸恢復原狀了。

或許有一天能像班上同學的家庭一般,成為感情融洽的一家人。

燈果並不憎恨父親。他是唯一的親人,是親生父親,又是個失去妻子的可憐人,燈果無法打從心底討厭他。

十歲生日那天,燈果為了慶祝,親自下廚。當然,她也做了父親的份。她以為父親一定會陪她一起慶祝,因為最近的父親很溫柔,又很疼她,或許還會買禮物送她也說不定。燈果一直想要洋娃娃,如果父親送她洋娃娃——她作著這個幸福的美夢。

晚歸的父親帶了一個男人回來,說是他的朋友。

燈果親手做的料理全被打翻了。

令人作嘔的噁心手臂伸了過來,從未嘗過的恐懼使得燈果大聲哭喊。

這一天起,燈果開始對父親懷抱殺意。

她的父親,把女兒賣了。

仔細一想,燈果根本不知道父親從事什麼行業。

偶爾會有些凶神惡煞的人來討債,但是燈果並不討厭他們。他們外貌雖然兇惡,但是很親切,常買果汁或零食給燈果吃。

「小妹妹,抱歉,我們要進屋裏等。對了對了,我有買漫畫來。我對少女漫畫沒研究,不過聽說這一部很紅。」

尤其是這個留山羊鬍的人對燈果最好,燈果很喜歡他。她悄悄替他取了個小名,叫做山羊鬍。燈果不知道他的本名。

「你爸有沒有在工作啊?他完全不還錢耶!」

等待父親回來的期間,燈果常聽他們發牢騷。

「爸爸跟你們借了多少錢啊?」

牢騷也是種情報,燈果不願錯過任何細節,引導他們說下去。只要是關於父親的事,山羊鬍通常都會告訴她。

父親的收入似乎大多來自於賭博。不知道他的賭本是怎麼來的?討債者對這點很感興趣。他們作夢也想不到錢是眼前的少女賣身得來的。

父親將賣女兒得來的錢拿去賭博,每次輸了就逼女兒賣淫。贏了,也不把錢拿去還債。

燈果不懂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

她恨不得殺了父親,但她知道如果殺了父親,現在的生活就到此為止了。她不想進育幼院,她想保持自由之身。但她是小孩,無法如願。如果自己也有賺錢的能力就好了。不是靠賣身,而是像成年人一樣擁有賺錢的能力。

這樣父親是否就不會逼燈果賣身了?

上了國中以後,燈果常跑到同一棟公寓裏的一個叫阿直的男人家中。他從燈果小時候就很關心燈果,父親都叫他阿直,所以燈果也這樣叫。至於本名是什麼,燈果不知道。

阿直似乎隱約察覺到燈果被迫賣淫。燈果放學回家時,他叫住燈果,告訴她若不想待在家裏可以到他家去。起初燈果充滿戒心,但阿直並未對她毛手毛腳,而是讓她隨意使用房間。阿直告訴燈果,只要別打擾他工作,她愛待多久就待多久。從此以後,阿直家就成了燈果的遊樂場。

「阿直哥,你是做什麼行業的啊?」

他成天都窩在房間里,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有工作。

「和你無關。絕對不可以靠近桌子周圍。如果你違反規定,以後我就不讓你進我家了。」

阿直從不提自己的事。燈果雖然很好奇他在桌邊做什麼工作,但是她可不希望被掃地出門,所以沒有追問。

有時候阿直會叮囑她:「今天別來我家。」大概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辦吧?燈果感到好奇,整天盯着阿直家看,只見有個男人進了阿直家,大約三十分鐘后便離去了。那個男人和討債的人氛圍很相似,莫非阿直也欠債?

有個小袋子掉在門口,袋中裝了粉末,燈果把它交給阿直。

「……你在哪裏撿到的?」

「就掉在玄關前……你幹嘛露出那麼恐怖的表情啊?」

「今天看到的事不準對任何人說,尤其是你爸爸。」

為什麼?燈果一再追問,但阿直不肯回答。

後來,燈果開始懷疑那是不是毒品,因為課堂上剛教過藥物的危險性。

「阿直哥,你是做麻藥的人嗎?」

燈果直截了當地詢問,阿直死了心,坦白承認。他隱瞞燈果,似乎是因為感到心虛。其實燈果根本不在乎……反正自己也一樣骯髒。

「我可以幫忙嗎?與其一再對我耳提面命,還不如讓我當共犯,比較安心吧!」

阿直不情不願地答應了。這一天,燈果成了「制毒師」的徒弟。

順道一提,燈果的在校成績每科都是第一名。她並不是書獃子,當然也沒補習,平時頂多閱讀教科書和阿直房裏的書籍而已。

連燈果自己都沒發現。

她是個天才。

「欸,把道個分子篇重組成這樣如何?」

阿直啞然無語。燈果想出的點子全都極為新穎,令他望塵莫及。他曾試着讓燈果自由制毒,但燈果想做的毒品太過危險,所以他立刻加以制止了。

阿直稱讚燈果,也畏懼燈果。燈果很開心,得到阿直的肯定讓她獲得了身為人的價值。她獲得了全新的自己,不再是父親的道具。

阿直靠着制毒並販賣給業者維生,燈果也領到了打工薪水,比賣身的錢還多,令她相當吃驚。「聽好了,絕對不能讓你爸爸發現。這是你賺的錢,一毛都別給他。」

「可是……如果不給他,我……」

「如果他又想對你做什麼,就到我家來,我保護你。」

然而,狹窄的家中根本無處藏錢,一下子就被父親發現了。

在父親的逼問之下,燈果招認錢是幫阿直工作賺來的,被父親打了一巴掌。

「有這種美國時間就去給我接客!混蛋!」

抓着燈果的頭髮破口大罵的父親已經不是「父親」了。

燈果的錢全被搶走,疲累地跌坐在地。父親氣喘吁吁,靜靜地俯視着燈果。

令人窒息的寂靜突然醞釀出一股厭惡感。面對趴到自己身上的父親,燈果連慘叫聲也發不出來。這傢伙,這個男人居然對親生女兒產生了情慾。

他想強暴燈果。

「你在幹嘛!」

衝進屋裏來的阿直一拳打飛了父親、「我去跟他把話說清楚。」留下這句話后,阿直便抓着父親外出了。

燈果不想待在和父親一起生活的屋子裏。她跑到阿直家中,抱着不斷發抖的身體,忍着眼淚,等待阿直歸來。

最後,父親和阿直都沒回來。

永遠沒再回來了。

過了一個月,黑道的人來到了阿直家中。

「嗨,小妹妹,你還在這裏啊?你爸回來了沒?」

是山羊鬍。山羊鬍是以這一帶為地盤的鳥羽組組員,公寓裏的住戶幾乎都和鳥羽組有關聯。父親知道嗎?不過,對現在的燈果而言,那已經無關緊要了。

「有人說曾看到你爸,不過阿直大概已經……」

阿直想替果燈殺了父親、卻反而被父親所殺。所以阿直沒再回來,而父親也畏罪潛逃了。山羊鬍也贊同這個推測。

「雖然我很同情你,但是你得自己為將來做打算,我沒辦法照顧你。」

山羊鬍雖然表示同情,還是沒對燈果伸出援手,他在阿直的房中尋找可用的物品。阿直似乎是鳥羽組的專屬制毒師,這間屋子也是鳥羽組為他準備的。

「要是有白粉掉在地上可就麻煩了,得把這裏清乾淨。小妹妹,你也來幫我。」

「我會做毒品。」

「…………啊?」

「我常和阿直一起做。阿直教過我,我也幫阿直做過。欸,求求你,把這間屋子給我!我會替你們做毒品的!讓我住在這裏!」

山羊鬍大為錯愕,隨即又為了挖到寶而雀躍不已。他大概是認為能夠用比阿直更便宜的價碼,僱用燈果吧!燈果是小孩,不懂自己的價值。

即使這樣也無妨。燈果藉此獲得了謀生方法及自由。

她不知道究竟該開心還是難過。

獲得歸宿的那一夜,燈果像個幼兒一般地哭了。

國中畢業后,燈果搬離阿直家另起爐灶,全心投入制毒。她想設計出沒人嘗過的新型毒品。「了不起,你的貨大家都讚不絕口。來,這個月的份。」

照料燈果的山羊鬍丟了個信封過來。

燈果的薪水是固定的,與營業額無關。和市價及產量相較之下,她的薪水明顯過少。若不經由鳥羽組販毒,賺的錢鐵定更多。但燈果不能反抗鳥羽組,她能做這生意全是依賴鳥羽組。「對了,之前提到的那件事。」

山羊鬍露出了低劣的笑容,如此說道。

「上次你不是說想用小孩當實驗品嗎?實驗新作『喪失』的效果。現在有着落了,雖然得冒點險,你要不要參一腳?」

山羊鬍說鳥羽組計劃綁架一個五歲小孩,進行拷問。

「把過程拍下來,寄給父母。真惡質啊!不過這是最有效的威脅手法。」

「我可以參加嗎?不會扯你們後腿?」

「別擔心,多虧了你,我們賺了不少錢,這點小事組裏還肯通融。再說,這件事不光是鳥羽組,警察也參了一腳,就算出了紕漏,也不會被抓的。」

燈果完全不了解內情,但是她知道不該追問。比起內情,測試『喪失」效果的實驗品更加吸引她,更何況實驗品還是個小孩。這是取得數據的絕佳機會。

「沒關係嗎?我要做的事很殘酷喔!」

「沒關係,這樣才好。畢竟對象是小孩,大家都不想接這份工作。」

「原來這才是真心話啊!也好,反正我不介意弄髒手。」

豈只是手,燈果全身都污穢不堪。別的不說,生為那個男人的女兒本身就是個污點。

就拿那個綁來的孩子來一泄平日積下的怨恨吧!

「能不能告訴我那個孩子的名字?工作結束以後我還想繼續觀察。」

「……哎,算了。呃,我記得是叫——」

綁架日暮旅人並監禁于山丘上洋房的第三天,上頭下了釋放命令。燈果與共犯一起離開。

一起進行拷問的是一個叫白石的男人,是不是本名並不重要。燈果窺探白石抱着的旅人。

「看來拷問很有用。」

「當然有用,換作是我,八成撐不下去。」

他似乎在同情這個孩子和這孩子的父母。真是個天真的男人。不,每個男人都是這樣,對想像得到的痛苦很敏感,對女人的痛苦卻滿不在乎。

「這孩子倒是很無辜。」

燈果露出陰沉的笑容——他只是運氣不好而已,被我拿來發泄怨氣,真可憐。

「……對了,談判得如何?」

「很順利。對這小子是很過意不去,不過這下子我們……」

「哈哈哈哈哈哈!」

酬勞有多少可想而知。白石如何,燈果不清楚,燈果只對旅人的變化有興趣。

「接下來只要製造車禍就行了。」

聽說他們打算製造車禍死亡的假象,殺了這孩子的父母。燈果沒有憐憫之情,只想知道當這孩子得知父母死亡時,「喪失」會對他的身心產生什麼影響。

「你可別鬆懈啊!我們的目標是完美犯罪。」

「已經很完美了吧?全都是自己人。」

警察和黑道都參與了綁架計劃,有什麼好怕的?燈果說得眉飛色舞,白石卻面露苦澀之情。

「……這麼說倒也沒錯。」

「打起精神來。你的心情我懂,但是我們沒有錯,錯的是下令的人!我們只是做好我們的工作而已!只是領薪水的!想開點!」

「就是這樣!對了,我有個賺錢的好主意,你要不要參一腳?現在我做的『喪失』,不知道能不能不經由鳥羽組販賣?應該值不少錢才對。交給鳥羽組,進我口袋的錢太少了。」

白石這才露出了奸詐的笑容。

人類就是這樣好打發。只要有錢,只要有毒品,連要迷惑心靈都不成問題。

燈果蔑視所有人類。她知道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瘋了。

燈果向鳥羽組謊稱量產「喪失」有成本上的困難,把過去所做的試作品全交給白石保管。這是因為放在家裏會被山羊鬍發現,而她又無意讓「喪失」流入市面之故。

「喪失」是傑作,是燈果在探究心驅使之下製作出來的產品。它和只會破壞腦細胞的老式毒品不同,能夠剌激腦細胞,操縱神經系統,讓人只看見想看的,只聽見想聽的。換句話說,能夠方便地排除使用者厭惡的事物。燈果追求的就是這種催眠葯,只要有這個,就能克服所有心理創傷。燈果拿小孩當實驗品,就是因為小孩比較容易產生心理創傷。

自從父親的那件事以來,燈果患了極度的潔癖,嚴重到無法直接觸碰男人肌膚的地步。雖然和男性恐懼症有些許不同,但她的確具有拒絕男人靠近的傾向。她覺得沒必要治療,只是不能忍受至今仍會夢見父親。

日暮旅人是完成「喪失」不可或缺的實驗品。聽說他被親戚收養了,該怎麼辦?繼續追蹤下去嗎?丟下工作會引來鳥羽組的反感,到時只怕連生意都做不成,燈果必須避免這種情況發生。燈果姑且整理好行裝,等待時機到來。而在某一天,最糟的客人上門了。

「好久不見啦!喂,我找你很久了,燈果。我好想你。」

「噫!」

父親帶着噁心的笑容走進燈果家。他依然渾身酒臭味,雙眼發直地撲向燈果。燈果推開父親,抓起旅行包,衝出門外。雖然亂無頭緒,但她已經沒有迷惘。既然被父親找到她的住處,既然要背叛鳥羽組,她就不能繼續待在這個城市。

燈果逃走了,逃得遠遠的,逃向沒有父親的地方——

少女的故事就此結束。

少女即將成長為女人。

到了現在——

燈果在四下無人之處等待着。

前來赴約的是一個叫雪路雅彥的年輕男人。他一看見燈果,便歪了歪頭。他對燈果沒有印象是理所當然的,這是他們頭一次見面。

「你找我有什麼事?是不是要委託工作?」

燈果深深地垂下頭來。

「我有事想拜託你。」

這是燈果殷切且賭上人生的最後一個「請求」。

***

百代燈衣最近有點奇怪。

「陽子老師,今晚你要來我家嗎?」

「咦?」

等待家長接送小孩的時間,燈衣特地抓住陽子詢問。

「呃~沒這個計劃耶。」

陽子打馬虎眼,不知何故,燈衣鼓起臉頰。

「若你是顧慮其他媽媽的眼光,根本不用管那麼多。去朋友家幹嘛顧慮別人的眼光啊?」

只可惜身為保育員,很難如此理直氣壯。該怎麼辦?陽子搔了搔臉頰。然而,最後她終究輸給了燈衣的期盼視線。

「也對。嗯,那今晚我就上門打擾好了?」

燈衣笑逐顏開。

「我等你喔!」

燈衣揮了揮手,奔向前來接她的龜吉。陽子帶着難以釋懷的表情目送他們離去,此時,小野智子學姐一如平時,若無其事地來到身邊。

「她的心境是產生什麼變化啦?」

「學姐也這麼想?」

不久前,燈衣還視陽子為敵人,現在卻主動邀請陽子去她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對龜吉毫不反抗,也很奇怪。

「燈衣不對勁,你也一樣。你最近好像不太常去日暮先生家?」

「是啊。」

陽子最近捲入了毒品關聯的暴力事件中,得知了旅人的創傷,想支持他的心情更為強烈了。同時,她也發現自己的支持必須是精神面才行。旅人擁有雙親被殺的凄慘過去,但他依然和從前一樣溫厚泰然。陽子察覺自己似乎是用同情的眼光看待失去感覺的旅人,不禁感到慚愧。

就連愛照顧人的雪路都不干涉旅人的生活方式了,和旅人相處,正需要保持這種距離。陽子深深反省自己過去的公私不分和不成熟,雖沒有完全停止,卻也逐漸減少前去幫忙做飯的次數。

「啊,原來如此,所以燈衣才覺得寂寞吧?燈衣沒有媽媽,對女人很饑渴。」

「你也不用這麼說吧……」

居然把饑渴二字用在幼稚園小孩身上。

「不過,或許真的是這樣。老實說,我也有點寂寞。」

和旅人、燈衣一起圍着餐桌的感覺溫馨又舒適,陽子非常喜歡。

「那今晚你就盡情向日暮先生撒嬌吧!現在燈衣也接受你了,太好啦~」

智子學姐一面竊笑,一面用手肘頂了頂陽子。陽子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

「學姐,你最近性格好像變了。」

「咦?嘿嘿嘿,是嗎?真的嗎?」

她的笑容化為痴笑。實在太明顯了,連話都不用套。

「聽說你交了新男友?」

「什麼新男友,說得好像我三不五時就在換男朋友一樣。哎,不過如果說過去的戀情都是為了邂逅現在的他而經歷的旅程,倒也沒錯啦~」

哇,開始炫耀了。既然說了會臉紅,就別說啊!扭扭捏捏的智子學姐豈只是性格變了,簡直是變了個人。

「趁現在好好構思結婚典禮上的致詞吧!」

「是是是!」

智子學姐幸福就好。如果這時候陪她一搭一唱,只會讓她得意忘形而已,所以陽子輕輕帶過。每回智子學姐失戀,陽子就得陪她喝酒,陽子只能祈禱這種事別再發生。

「山川,你也加油吧!戀愛是很美好的!」

智子學姐露出了絕美的笑容,陽子不自覺的看呆了。

愛上某個人,是極為美好的事。

足以如此改變一個人。

「……」

不知何故,陽子覺得有點心酸。

工作結束后,陽子先去了超市一趟,才前往日暮父女居住的「尋物偵探事務所」。

不知道旅人在不在家?龜吉來接燈衣,代表旅人有工作不能脫身。或許燈衣是因為父親不在,感到寂寞,才邀陽子來家裏玩。旅人不在時,通常是由龜吉或雪路照顧燈衣,但燈衣似乎不喜歡和旅人以外的男人在一起。

「她連對雪路都會客套,不知道要怎麼改掉她怕生的毛病?」

這是個很敏感的問題,即使是成年人也不易改正,不是說改就能改的。

想到這一點,陽子便很高興燈衣肯親近自己。

「打擾了!」

陽子打開事務所大門。她發現門沒鎖,心想旅人或許回來了,便探頭窺探客廳,只見——

「啊,陽子老師,我們正在等你呢!」

「咦?」

見了眼前的光景,陽子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旅人與燈衣坐在擺滿了各式料理的餐桌邊,並要陽子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這是怎麼回事?」

陽子將超市的購物袋放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着桌上的料理。那不是外賣食物,也不是冷凍食品,而是親手做的料理。雪路並不在廚房裏,現場只有旅人和燈衣兩個人。從這些狀況導出的答案是——不行,我完全搞不懂!

「是我們做的。」

「咦!」

陽子發出了連自己都覺得滑稽的聲音。燈衣「唔——」了一聲,一臉不滿地瞪着她。

「幹嘛?你不相信?」

「啊,對不起,不是啦!我只是有點吃驚。」

「那就好。我和燈衣剛才才在說要讓陽子老師大吃一驚呢!」

對吧?異口同聲的日暮父女。燈衣露出了孩童常見的無邪笑容,但是一轉向陽子,表情就變得洋洋得意。

「怎麼樣?我們也做得出這麼多料理喔!」

「哇,好厲害、好厲害!燈衣,你很努力呢!」

陽子再度看向料理,只見菜色相當多樣化,從擺盤拙劣的沙拉、撒了一堆胡椒的牛排、腌小黃瓜和海帶——這些還算好的——到明顯燒焦的馬鈴薯燉肉、皮破肉散的鹽烤沙丁魚、只有豆腐的味噌湯、青椒特別多的炒青菜、出人意表的味噌白蘿蔔串、鱈魚子意大利麵、蛋包飯、法式清湯和番茄汁——菜色缺乏統一,教人眼花繚亂,搞不懂哪道才是主菜,湯品為何有兩種也是個謎。正當陽子煩惱著該如何陳述感想時,旅人面露苦笑說道:

「其實不是我們兩個人獨力做的,雪路也幫了忙。光靠我們兩個切菜,太危險了。」

旅人笨手笨腳,讓五歲的燈衣拿菜刀又太過危險,材料似乎全是雪路準備的。原來如此,燈衣討厭的青椒之所以特別多,是雪路搞的鬼啊!

「我們不知道該做什麼料理才好,所以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提出這個點子的時候,雪路整張臉都搬起來了。」

做完料理后旅人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無謀。明知會如此還默默拿起菜刀的雪路實在了不起。燈衣和面露苦笑的兩人正好相反,得意地挺起胸膛。

「現在知道了吧?沒有陽子老師,我們也能做菜。」

啊,莫非她今天就是為了說這句話才特地邀我來?

看來燈衣舉止反常,只是陽子的誤會。燈衣一點也沒變,依然是想獨佔爸比的小大人。

她的言下之意是沒有陽子出場的餘地。陽子正打算減少幫忙做家事的次數,現在見他們能夠自理生活,當然感到欣慰,但是另一方面,又感到五味雜陳。

「燈衣想和陽子老師一起做飯,所以才練習的。」

咦?陽子抬起頭來,燈衣似乎慌了,一面說:「才~不~是!」一面搖頭。

「才不是這樣!就算沒有陽子老師也沒問題!爸比,不要亂說話啦!」

不知是不是為了掩飾難為情,只見燈衣一臉氣憤地反駁。雖然不知燈衣心中真正的想法,但她若真的討厭陽子,應該不會邀陽子來吃晚餐,這一點陽子也很清楚,燈衣只是口是心非而已。望着你一言、我一語的旅人和燈衣,陽子的嘴角自然而然地綻開了。

真好。

和旅人、燈衣三個人一起圍着餐桌,氣氛既安詳又溫暖。減少做飯次數的事還是以後再說吧!我想在這幅風景之中多留片刻。

陽子如此心想。

然而,燈衣的言行舉止果然還是有些怪異。

「爸比和陽子老師不結婚嗎?」

陽子把嘴裏的番茄汁噴了出來,桌上變得慘不忍睹,她連忙拿抹布擦拭。

啊啊啊我剛剛發出怪聲了!燈衣真是的,沒頭沒腦地胡說什麼啊!

陽子清了清喉嚨掩飾,垂下了頭。一來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變得滿臉通紅,一來是因為她不敢直視旅人的臉。

——不知旅人先生是什麼表情?

陽子手足無措,十分明顯。那麼旅人的反應呢?

「為什麼這麼問?」

旅人用極為沉着的聲音詢問……毫無慌張之色。旅人的態度太過平靜,反而教陽子不敢看他的臉。如果看了,或許會受到打擊。

「沒為什麼,只是突然想到而已。我以後不會再這麼說了。」

燈衣用平板的聲音說道。

「……是嗎?不過,這對陽子老師很失禮,你要向她道歉。」

「對不起。」

燈衣彷彿早已準備好似地,二話不說便道了歉。陽子覺得有點奇怪。

「對不起,陽子老師,請你別生氣。」

「不,怎麼會呢?」

陽子努力讓表情恢復原狀,抬起頭來,只見旅人正用哀傷的眼神凝視着自己。

「……」

山川,你也加油吧!戀愛是很美好的!

陽子明白自己當時為何感到心酸了。

她很羨慕交了男友后喜上眉梢的智子學姐,但她完全無法想像自己沉浸愛河中的模樣。

大概是因為她知道。

即使陷入愛河,也只是一廂情願。

旅人不會和任何人談戀愛。

無論再怎麼努力,旅人都不會回頭一顧。越是努力,陽子越受傷害,而旅人也會一起受傷。這麼做只會讓傷口更加擴大。

看了那雙眼睛就知道,旅人斷然拒絕陽子踏入心房。理由八成和旅人的體質有關。即使陽子想接納旅人,旅人不肯把心交給她,攤開雙手也只是枉然。

即使如此。

正因為如此——

陽子才受到旅人吸引,想支持他。

我喜歡你——說這句話很簡單,但是陽子不說。她不想為了獨佔旅人而造成旅人的痛苦。慢慢培育愛苗吧!她曾如此立誓。

「以後或許次數會減少,不過有機會再一起吃飯吧!」

我已經決定了。

我要盡量陪在他身旁,直到他把心交給我的那一刻到來為止。

陽子忍住眼淚。

陽子回家后,燈衣突然說道:

「爸比不交女朋友,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燈衣?」

旅人雖然困惑,還是面帶苦笑,搖了搖頭。

「不,不是的。我對現在的生活感到很滿足。有你,有雪路,有陽子老師。現在的生活很快樂、很幸福,簡直到了奢侈的地步。」

依然不變的溫柔笑容和依然不變的哀傷眼眸。

燈衣目不轉睛地望着旅人的面孔。

複合型商業設施巨蛋樂園依舊盛況空前,尤其是D區「遊樂設施,遊樂園區」,在今天這樣晴朗的星期日總是擠得水泄不通。燈衣為免被人潮衝散,緊抓着旅人的手臂。

「爸比,你可別迷路喔!如果走散了,就算我再怎麼神通廣大也沒辦法照顧你。」

旅人微微一笑,慢慢地將燈衣舉起,讓她坐在肩膀上。旅人個子高,頭頂上的視野格外遼闊。哇!燈衣發出興奮的叫聲。

「爸比,爸比!你看那邊!我想坐那個!」

旅人循着燈衣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南瓜馬車造型的遊樂器材正配合音樂轉動着。或許是內部有什麼機關吧,從窗戶探出臉來的孩子們都帶着興奮的笑容。

「嗯,那就先坐那個,之後再順路逛其他遊樂器材吧!今天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慢慢玩。」

「不可以慢慢玩!快樂時光總是一下就過去了!好了,爸比,快點!會被其他人搶先的!」

在燈衣的催促之下,旅人開始小跑步,燈衣開懷大笑。

昨晚,雪路前來事務所,拿出巨蛋樂圜的一曰券,對旅人和燈衣說道:

「這是熟人給我的,有兩張。我對這種地方沒興趣,帶着妹妹去玩也不適合我,可是明天就到期了,不用可惜。難得有這個機會,老大明天就別工作了,帶燈衣一起去玩吧!」

「我要去!」燈衣高舉雙手說道,看來根本不用詢問她的意願。

「雪路,那個熟人我也認識嗎?」

面對這個問題,雪路愣住了。在旅人的注視之下,他皺起眉頭說道:

「幹嘛問這個?」

「現在發問的是我。」

「……」

「……」

令人不快的沉默流動着,交互打量兩人的燈衣不安地抓住旅人的衣袖。旅人露出苦笑,摸了摸燈衣的頭安慰她:

「沒事的。」

雪路也覺得難堪,露出苦澀的表情,但仍硬生生地結束話題:「這是我的私事,別過問。」

「爸比,你明天不能去嗎?」

「可以啊!嗯,一起去吧!明天就請雪路代班一天,處理手上的委託案件。可以嗎?」

「嗯,當然可以。你們好好玩吧!」

哄完難以克制興奮心情的燈衣入睡之後,旅人和雪路默默地啜飲咖啡。微妙的空氣流動着。欸,老大——雪路突然一臉不快地呼喚道。他的視線依然沒對着旅人,喃喃說道:

「老大……旅人大哥,如果你打從心底憎恨某個人,你能夠原諒他嗎?」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但旅人立刻給出了答案。

「如果真的打從心底憎恨,我根本不會和那個人一起生活,所以沒有什麼原不原諒可言。」

如果心裏有恨,就不會和對方有所牽扯——這就是旅人的言下之意。旅人的表情柔和,顯示這是他的真心話。

「是嗎?」

雪路放下了胸中的大石塊,露出了豁然開朗的表情。

南瓜馬車中的座椅會縱向旋轉,如果沒系安全帶,就會從座椅上滑落。相對而坐的燈衣和旅人就像盪鞦韆一樣,上下交互翻轉。到了最高潮時,連續轉了三圈,嚇破了旅人的膽。每當旅人尖叫時,燈衣天真無邪的笑聲也隨之響起。

走下南瓜馬車后,旅人忍不住搗住眼睛。

「我的眼睛在轉……」

這可是死活問題。

「原來爸比坐遊樂器材會頭暈啊!我有點意外。」

「是啊,或該說是不習慣吧?我不知幾年沒來遊樂園了?自小時候以來,已經過很久了。」

「那下次坐靜態一點的吧丨那邊有旋轉木馬。」

「……如果可以,我想坐不會旋轉的。」

縱向或橫向轉動意思都一樣,旋轉的遊樂器材已經快成為旅人的心理創傷了。

「坐那個如何?慢速遊園的小火車。」

「咦?那個好像很無聊,我想玩更有趣的!」

小火車是觀賞風景用的,不像遊樂器材,燈衣覺得無趣。她想坐更像「遊樂器材」的設施。

「雲霄飛車應該有年齡限制。啊,也有小孩能坐的6」

「那就去坐!爸比,肩膀讓我坐!」

「是、是。」

燈衣開開心心地坐着沒有年齡限制的孩童專屬遊樂器材,平時的老氣橫秋隱而不現,與年齡相符的稚氣全面展露了出來。

旅人舉起向雪路借來的數碼相機。「爸比!」他把焦點對準揮着手的燈衣,拍下她的笑容,寫下回憶的新一頁。

「接下來!接下來!」

燈衣開開心心地攤開導覽手冊上的地圖,旅人提議:

「快中午了,趁著人還不多的時候先去吃飯吧!」

「咦?已經要吃飯了?」

燈衣嘟起嘴巴,顯然認為現在休息還太早。旅人面露苦笑。

「今天很熱,多攝取水分比較好。再說,先坐下來想想之後要坐什麼遊樂器材也不錯啊!」在旅人的勸說之下,燈衣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命。他們前往距離最近的餐廳。

「裏頭好像也有禮品店,待會兒去看看禮品吧!」

遊樂園吉祥物周邊商品及點心滿坑滿谷地陳列於店內,看起來宛若另類的遊樂器材,燈衣也跟着興奮起來。

「爸比,你看那裏!」

「先吃飯吧,趁著還有空位的時候先坐下。」

旅人把燈衣抱在腋下。「唔!」燈衣拚命掙扎,但是臉上卻洋溢着笑容。

坐到座位上,打開菜單,燈衣點了漢堡排兒童餐和蘋果汁后,又立刻拿出導覽手冊。

「不用這麼急,遊樂園不會逃走的。」

「遊樂園不會逃走,但時間有限啊!不趁今天玩個過癮,下次不知什麼時候才能來!」

玩得正在興頭上固然是個很大的原因,但燈衣也用她自己的方式珍惜今天這個日子。她一定隱約地感覺到:會不會有下次很難說。

吃完飯,結完帳,旅人起身去上廁所。

「我馬上就回來,你在這裏等我。」

燈衣沒走出店門,而是衝進了與餐廳互通的禮品店。

剛才,她發現了一個商品,連吃飯時也一直掂記不已。

高高掛在燈衣頭頂上方的首飾。

心型的玻璃項鏈。

長了翅膀的愛心十分可愛,讓燈衣看得出神,她覺得,只要戴上這條項鏈,自己就能變成公主。燈衣用力踮起腳尖,朝着項鏈伸手。唔!看似快碰到了,卻又碰不到,手掌在半空中游移。仔細一看,那是最後一條。

其實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那並不像是會在上午賣光的熱門商品,就算陳列架上沒貨了,過一會兒店員應該就會補貨了。但是,燈衣就是想要這一條,她總覺得若是錯過了這一條,以後就再也買不到了。

「來。」

背後伸出一隻手拿下項鏈,遞到燈衣眼前。燈衣意會到對方是替自己拿,連忙握住項鏈。起先,燈衣以為是旅人。

回頭一看,卻是名不認識的女性。她稱不上美人,而且骨瘦如柴,眼神疲憊不堪,和燈衣說話時的笑容彷彿是硬擠出來的。

「你想要的是這個吧?」

燈衣點了點頭。女性配合燈衣的視線高度蹲下來,指著項鏈說道:

「鑲在心型部位的紅色寶石商,不是貼了張『石榴石』標籤嗎?那是這顆寶石的名字。石榴石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喔!」

女性用手指摸了摸散發鮮艷光澤的寶石表面,望着燈衣的臉。

「石榴石能帶來幸福與愛,你要記住喔。」

女性起身,摸了摸燈衣的頭,走向餐廳。燈衣愣在原地,連謝謝都忘了說。

燈衣天性怕生,一有陌生人對她說話,她便全身僵硬。她不安地沖了出去,尋找旅人,餐廳里卻不見旅人的身影。

「啊…………」

她不敢進男廁,但是要請店員代為確認也需要勇氣。

正當燈衣不知如何是好,來回踱步之際,剛才的女性向她攀談。

「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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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住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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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愛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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