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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收假最後一日,甘陶收拾簡易的行李,返回市區公寓。

她永遠也無法忘記那滿懷惡意和黑暗濃濁的一天,眼膜被萬劍穿透,血淋淋,滴在她心口。

不是失望和憤怒,而是震驚和恐懼。

你體驗過那種爬滿全身,陰森詭異的感覺嗎?

四下靜悄悄,一切無常,卻彷彿背後的某個角落,或許是門底,或許是牆縫,抑或是路過那個人不經意瞟你的那一眼……種種你平時不在意,不可觸及的小地方,有一雙眼睛,帶着靜如死灰般的沉寂,盯着你。

甘陶的公寓門口,一整扇門,被貼滿了撕下的彩色漫畫,畫面場景都是精挑細選過的,唯一的相同點——

詭異而血腥。

她慢慢地走上前,眼神晦暗地緊盯那滿門的「猙獰面孔」。良久,她才找回手臂上的力,扯下一張女人倒地嘔血,白眼翻起的特寫畫面的漫畫圖紙。

那紅色的箭頭,劃出一道鮮紅的印記,指著上方被寫上的名字:一隻陶寶。

滿門的崎君漫畫,死者都用紅箭頭標明出了,她的微博名。

她也不知在這扇門前待了多久,久到左鄰右舍圍上她,久到房東阿姨在她耳邊喊話,久到她壓着眼冒金星,滿身雞皮的噁心眩暈感,撕扯下揉攥在手心,又止不住渾身顫抖,掏出手機,對着滿門的惡意連拍了幾張。

房東阿姨急紅了眼,拉扯她的手:「你這時候拍它來幹啥子喲!」

「證據。」甘陶壓着喉嚨眼兒顫抖狠憋的情緒,難如登天地擠出這兩個字,話出口中,難受得幾欲嘔吐。

街坊鄰居紛紛致言——

「沒看到什麼人來啊!」

「肯定是有病吧,搞這種惡作劇,報警!」

「怎麼什麼人都放進來,這種老式公寓小區,沒監控,保安差,早就想投訴了!」

「姑娘,你是不是得罪什麼人了?趕緊報警!一個人住的話,找朋友來,或者回你父母那兒,別在這兒住了!」

「……」

「退租吧,姑娘。」房東阿姨低聲勸,欲言又止道,「你看這樣一弄,人心惶惶,到時警察一來,弄得附近人人都曉得,我、我也不好做啊!而且也威脅到你的人身安全了,這次是貼畫,下次……」

「砰——」

門被重重甩上,有幾張漫畫紙飄落在地,圍在門口的人如遇見傳染性病毒般,紛紛往後退了一步,避如蛇蠍,生怕霉運挨上他們。

海珠緊摟坐在沙發上的甘陶,無論怎樣護她在懷裏,她涼透顫抖的身子,都無法回暖平靜。

老宋在跟到來的警察交涉,男警官手下不斷翻閱那一摞撕下的漫畫紙,神色肅穆。

女警前來安撫兩句,讓甘陶配合他們做筆錄。

「要不要給魏孟崎打個電話?」海珠聲音放得極低。

「不要。」甘陶嘴唇煞白,毫無生氣。

他若出現,她必定號啕大哭,潰不成軍,而他必將替她解決完所有事。

這樣,過去分開,豈不都成了笑話,有何意義。

雖然海珠也真笑話過她:「愛折騰,不把自己活成言情劇里的悲情女主誓不罷休!」

簽了筆錄,老宋和海珠聯繫人,幫忙甘陶連夜搬離了公寓。

一整日的身心折騰,甘陶疲憊至極。等進了衛生間,嘩嘩的水流自頭頂傾瀉而下,她捂實了嘴,泣不成聲。

恐懼、憤怒、傷神、空洞……她覺得世界天旋地轉,想要天地就此毀滅不過如此。

蹲下抱着膝蓋,眼淚混著花洒水滑過全身,哭到脫力。

最後,海珠連連拍門不得回應,門內除了水聲別無它音,她心急如焚,撞開了門。

眼前的場景讓海珠眼圈倏地一紅。頃刻驚愕后,她反手關了門,關了水,扯下掛在一旁的白色浴巾,把甘陶渾身一裹,雙臂張開抱在懷裏。

「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讓你暴露在眾人視線,也不會……

「一看就是崎君的私生飯,這年頭除了殘害明星,連普通的漫畫家和朋友都不放過,太噁心了!

「別怕,因為你的微博有你所在地域和公司地址,說不定有私生飯佯裝你的案主或者朋友,騙過你的同事來找你,然後摸到了你的公寓地址,才幹出這種事。索性只是想嚇嚇你,沒有真的舞刀弄槍,不過諒他也不敢。法律在上,人人平等!

「好了,咱們先把衣服穿上,明天上班,去公司請示一下領導。隨意暴露工作人員的住址,又這麼輕易被矇騙,未免太不人道了。」

海珠邊勸邊哄,老宋在門口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海珠揚聲回頭:「沒事!這裏有我!你先聯繫看看你警局的朋友。」

「好,你今晚陪着她。」應了聲,人走了。

海珠替她擦乾髮絲和身上的水,把睡裙塞進她懷裏:「你把衣服穿好,趕緊出來啊!我出去等你。」

等人懨懨地出來,一看眼眶紅腫,鼻頭也紅,一副哭慘的模樣。

「難道愛一個人,就要以傷害和他關係親近的人為代價嗎?愛屋及烏,為什麼做不到呢?」甘陶突然說。

海珠一怔。

海珠捧住她的臉,盯着她的眼,溫和而充滿耐心地說:「陶寶,愛屋及烏是愛的升華,只有澄澈的愛才能達到的至高境界。那些因為愛而不得,想要尋求毀滅的,從來都不是愛,而是瘋狂失智的佔有。有些佔有能迷途知返,將真愛實現;而有些佔有,從他毀滅他人的那一刻開始,也在走向地獄的路上。」

擁著失魂落魄的人兒回主卧,途經堆滿箱子的客廳,和老宋交換了一個眼神,海珠稍稍安心,關了房門。

主卧的茶几上,安靜地擺好了兩杯紅棗枸杞茶水,還有三分之二滿的茶水水壺。

海珠對自家老公的心有靈犀十分滿意,哄著甘陶喝水,又找出吹風機替她吹頭髮。

等甘陶吹乾頭髮,海珠收了吹風機:「早點睡,明天是上班還是……請假?」

「當然上班。」甘陶悶悶瞪眼,灌完茶水,掀被上床,「一堆事沒做,退租,找房子,配合警方調查,公司那邊我也要查一下……煩死了,人心險惡,總算見識到了。」

海珠也滾進被子,摁滅床頭開關,懸在頭頂的燈,暗了。

閨蜜二人挨在一起,亦如那年十六歲縮在同一個被窩聊悄悄話。

「旁敲側擊地問,也許真有人警惕性不高,說漏嘴了,也不是故意把你的地址抖出來的。」

「嗯。」黑暗中,海珠的陪伴讓她稍稍淡忘了那血腥恐怖的白日畫面,她小聲問,「如果魏孟崎知道,會不會覺得是他的漫畫害了我,從此以後……」

「不畫連載?別啊!」海珠的聲音陡然提高八分貝。

「看來還是漫畫比較重要。我想說的是,他會不會就此……遠離我,不只是在微博,還有現實生活中?」

「離開你做什麼?」

「因為他覺得給我造成了困擾和傷害。」

「可這跟他無關。」

「我知道……就是間接緣由。」

海珠停頓片刻,恍若真的在前思后量:「我覺得遇上這種事情,他要是真的離開,那根本不是放手,而是逃避。屁事一堆沒解決,還拍拍屁股走人了。所以,真正的愛是共同面對,當風雨來臨時,你只需緊抱在我懷裏,就算不能一滴不漏地全部扛下,也能最大降低你的傷害。」

甘陶靜默,側身躺着,壓着心跳,能更清晰地聽見它在胸膛搏動。

良久,她翻了個身,才輕聲開口:「我很愛他。」

海珠腦迴路沒接上這頻道:「啊?」

「所以他如果真的選擇阮心,我也會祝福他的,這是我最後的妥協。婚禮……無論如何我都參加不了。」

「咳,陶寶,我們好像跑題了。」海珠鄭重其事道。

甘陶悶悶地將手臂搭上額頭:「這是自然延伸意。」

「OK,那我們來總結一下,今天就畫上句號,充滿勇氣地迎接明天,好不好?」

「老師請作答。」

海珠自胸腔震顫地笑了。

和那年一樣,她們睡在同一張床上,但遠沒有現在的大、軟,也沒有現在的溫暖、舒適。她因為講到什麼話題,惹得海珠直發笑,當時的海珠也是這樣,笑得床都好似在抖,卻是暢快淋漓的舒心快樂。

一切都在變。床在變,室溫在變,環境在變,世界的善意和醜陋在變,愛與罪在變,時間在變,皺紋在變……

海珠沒變。

還是當她一遇到艱難險阻,哭泣痛苦,就會護犢子一般竭盡全力抱住她,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她一些喪失思考能力時,需要知道的道理。

海珠背着她們之間的情誼,翻山越嶺,從未停下腳步,一直在她身邊。

甘陶也沒變。

她們一如那年十六歲,青春無邪,將一杯紅棗枸杞茶的暖暖閨蜜之情,延續至今,無愧真心。

海珠輕挪,挨上她的枕頭,握住那指尖泛涼的手:「如果他愛你,不要害怕他會離開,不要祈求要他離開。因為在他看來,你逃避他推開他,無外乎是你將他割離自己的身體,沒有根的樹,怎麼活,落葉歸根啊。」

魏孟崎曾經告訴過甘陶,她是他靈魂的原鄉。

她替老畫家尋了故鄉的泥土,替銀蔻找到舊時摯友,替案主指引人生的意義。

她一路都走在,替別人尋找故鄉遺夢的路上,卻渾然不覺,自己也渴望安定歸鄉。

「他愛你,一定會從地面扶起你,從深淵拉回你,千里迢迢,翻山越嶺,尋回你。他會來找你,並且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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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與你,如約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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