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亡魂秘語

第四案 亡魂秘語

第四案亡魂秘語一

常言道,「要想富,先修路」。交通便利了,才會帶動人們的出行。有經濟學家曾說過:「源源不斷的人流,是拉動經濟發展的基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搞活經濟,已是政府部門的頭等大事。如何建立便捷的交通網絡,成了每個地方政府都急需面對的問題。「地鐵公交拉動內需,動車高鐵解決外求」,這是很多地方都達成的共識。於是乎,各種地方政策開始向這個思路傾斜,那些原本偏僻的小村莊,因為政府規劃,很快成了各種交通樞紐,隨之而起的房地產業更是同化了附近的鄉村——一棟棟拔地而起的新農村建築,成了許多地方的新亮點。

居仁社區,可以說是雲汐市最大規模的鄉村回遷聚集區。社區分三期建設,一期為高層住宅,負責安置高鐵南站的回遷居民;二期為多層樓房,主要安置雙港機場的拆遷戶;三期為獨棟洋樓,安置的多為拆遷面積較大的原住民。起初,雲汐市政府是想把這裏打造成類似於小崗村的社會主義新農村,但無情的現實讓當初的決策者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麼叫「窮山惡水出刁民」。

承建方原先的計劃是要引進正規化的物業管理模式對社區進行管理,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偌大的社區,竟無一人願交每月20元的物業管理費,不管是哪個公司,都不可能做賠本買賣,經過幾番博弈,最終沒有一家物業願意入駐居仁社區。從那以後,社區開始逐步進入「散養模式」,社區的管理還是沿用「村主任一言堂」的制度。

居仁社區的居民,大多數都沒接受過什麼正規教育,村裏人的陋習並未因居住環境的改變而改變,在往常農閑時,幾乎家家都養些雞鴨鵝賺點兒外快,如今搬進了社區,很多人依舊我行我素。沒了正規化的管理,居仁社區前後僅用了半年,就成了家禽的天堂。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后,地方政府使出了渾身解數,可多次整治,效果依舊不容樂觀。

博弈取勝的居民,見政府拿他們沒有任何辦法,便把下一個目標對準了社區的綠化帶,花池中那些綠樹成蔭的植被,很快便被白菜豆角取代。本來好好的居住環境,被這麼一「造」,瞬間變得滿目瘡痍。

早先,居仁社區入住率還算不錯,可隨着環境越來越惡劣,外來購房者紛紛搬離,再加上原本就不便利的交通條件,租客也不願選擇這裏。因此,居仁社區又有了另外一個代號:「鬼城」。

相比較而言,社區一二期本身就是人口密集區,因此「鬼」得並不是很明顯,而三期獨棟洋樓區,絕對是拍恐怖片的不二場景。在夜間放眼望去,幾十棟3層小樓,也僅有寥寥幾處燈光。

獨棟樓房最先是開放式設計,樓房的東西兩側為主幹道,南北則為大片綠化帶,設計時參照的完全是別墅理念,可就算設計師再用心良苦,也無法撼動戶主的私心雜念。原先整齊劃一的綠化帶,後來無不被圈進了院牆之內。

私拉院牆可分兩種情況,懂規矩的戶主一般只沿着自家外牆拉一圈了事;不懂規矩的當然是想着院牆越大越好。於是,有些害群之馬便打起了道路的主意。范芳和吳修菊兩家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兩家的洋樓位於社區的東北角,大門朝南,一左一右呈並列式分佈,門前有一條「東開西閉」的入戶路。

拉院牆前,兩家原本說好都拉在一條水平線上,這樣可以保證房前留有足夠的通行空間,可令吳修菊沒想到的是,范芳為了在院中加蓋一間彩板房,故意把圍牆向南延伸了近1米。這樣一來,「進戶路」入口的位置便被整整縮小了1/3。吳修菊修院子就是想買輛轎車出行方便,可被范芳這麼一整,車子根本無法駛入。兩家人為此鬧得不可開交,派出所多次出警都未能徹底解決糾紛。

有一次吳修菊實在氣不過,找了家裏的幾個弟弟,準備來點兒強權;可誰料到,范芳70多歲的婆婆直接躺在地上「哎喲」亂叫,然後范芳報警稱自己的婆婆被打,要求住院觀察。吳修菊哪兒想到對方會來這一招,事情沒解決,還白白扔進去幾千元錢檢查費。

這「吃一塹,長一智」,范芳一家無賴的做法,徹底折服了吳修菊。後來經人一打聽,范芳在原住村就是有名的潑婦。當年村裏分宅,范芳就曾用「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必殺技」,從村主任那裏「鬧」來了一大片宅基地。那時候,誰也沒想到,這鳥不拉屎的村子有一天會拆遷,范芳也因此成了村裏唯一一個舉家搬進洋樓的村民。吳修菊得知了范芳的「光輝歷史」,自知不是她的對手,也只能忍忍作罷。大事不爭,不代表小事不吵,只要某件事吳修菊占理,這跳起來罵街,也是她經常乾的事。

那天,吳修菊清早便把一袋小麥倒在主幹道上晾曬,可等到下午收攏之時,她發現竟然有大片小麥被浸濕了。吳修菊尋跡追蹤,源頭竟然出在范芳家的空調外機上。看到這兒,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麼多年的死對頭,她對范芳家的情況是了如指掌,氣溫30多攝氏度的時候,她都沒見范芳開過空調,現在氣溫還不到20攝氏度,開空調分明是故意的。

「好個范芳,早不開空調,晚不開空調,非等我曬麥子的時候開,這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嗎!」吳修菊恨得牙痒痒,掐著腰沖着院牆內張口大罵。得了理的吳修菊,自然是什麼難聽罵什麼,她是越罵越起勁兒,罵到後來,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過了。她原本以為范芳會像以前那樣,出來「切磋」兩句。可遺憾的是,無論吳修菊怎麼罵,院內始終鴉雀無聲。

對方的沉默,讓吳修菊誤認為這件事絕對是范芳故意而為,怨氣撒不盡的她,拚命地砸著院子大門:「范芳,你給我出來,別當縮頭烏龜!今天你要不賠我麥子,我絕對跟你沒完!」按理說吳修菊鬧這麼大的動靜,范芳再怎麼理虧,也應該出來反駁幾句,可院子裏仍是靜得可怕。

「難道家裏沒有人?」吳修菊一琢磨就否定了這個假設,「范芳兩口子不好說,可那個老不死的和那個小不死的天天悶在家裏,怎麼會沒人呢?」帶着疑惑,吳修菊繞到了樓房後面一探究竟。

「大白天還拉着窗帘?」吳修菊嘗試推了下一樓客廳后牆上的塑鋼窗,「呼啦」一聲,玻璃窗被輕鬆地推開,可當她撩開窗帘的那一刻,眼前煉獄般的場景,讓她「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前段時間天氣一直悶熱難耐,好在這周氣溫總算有所下降,不過溫度是降下來了,我們吃冷飲的「良好習慣」卻一直延續至今。悶熱天,每當吃完午飯,我們都會組團來點兒冷飲降降溫。附近小店離科室有不短的距離,我們這些張得開嘴邁不開腿的懶貨,自然只想動嘴不動腿,后經友好協商,除明哥對冷飲不感冒外,我們其餘三人輪流跑腿。

「老規矩,磊哥,今天該你了,我要東北大板。」

「給我來根蒂蘭聖雪吧。」

胖磊趿拉着拖鞋:「老賢,能不能吃點兒便宜的,我這月的零花錢就快見底了。」

老賢打着哈哈:「這不是馬上又要發工資了嗎?快去,等著吃呢。」

胖磊翻了翻白眼,走出休息室。

「丁零零。」

一聲清脆的電話鈴聲,驚得我和老賢立馬從床上坐起,我倆對視一眼:「賢哥,剛剛是值班室的電話響了嗎?」

老賢不確定地搖搖頭:「好像只響了一次,會不會是推銷房子的?」

我豎起耳朵發現外面確實沒了動靜,隨後我朝老賢豎起大拇指:「賢哥高見!」

就在我們倆剛想躺倒時,胖磊一把將門推開:「4個!4個!」

我迷迷糊糊地打着哈欠:「明哥不吃,買3個就行了!」

胖磊「咕嘟」咽了下口水:「誰跟你說冰棍兒了,我是說人,居仁社區發生命案,一家四口被滅門!」

「什麼!滅門?」

就在我們驚詫之時,明哥已穿戴整齊站在了值班室內:「國賢、小龍,給你們5分鐘!」

發生命案的居仁社區位於雲汐市東南角,臨近高鐵南站,是雲汐市規模較大的拆遷安置小區,雖然這裏靠着個高鐵站,外出比較方便,但對內交通確實讓人傷腦筋。也許是當初規劃有所欠缺,從這裏到市區僅有一趟公交路線,而且趟趟爆滿,乘客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記得有一次我們科室配合分局去那裏勘查一起入室搶劫案,現場提取的物證比較多,分局的一個師弟自告奮勇要坐公交回局,結果等了近2個小時,最後實在撐不住,還是打電話回局裏請求的支援。就連居仁社區的居民都調侃說,從這裏去趟市區比去趟北京都難。

對內交通閉塞,導致居住人員單一,那裏的絕大多數居民都是拆遷還原戶。這些人原先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人,土地被佔用,莊稼沒法種,青壯年選擇外出務工,老弱婦孺則在家養孩兒帶娃,所以居仁社區除了一些雞鳴狗盜的小案件,幾乎很少發生惡性案件。滅門案別說是我,就算是明哥都很少遇到。

胖磊拉響警笛,一路踩油門到底,我們趕到時,市局一把手趙局、徐大隊還有轄區派出所所長全都在現場外焦急等待,中心現場已被拉上了一圈警戒帶,一名50多歲的中年婦女癱坐在警車上嗚嗚咽咽。

我們剛一下車,趙局便走了過來,他的話不多,但字字誅心:「冷主任,4條人命!」

明哥沉重地點點頭:「趙局放心,交給我們。」

趙局拍了拍明哥的肩膀,沒有多言,徐大隊開始簡要介紹案情:「報警人叫吳修菊,和死者一家是鄰居,據她介紹,早上她在現場西邊的主幹道上晾曬麥子,臨近中午時,她發現死者家空調外機向外排水,剛好把一片麥子浸濕。於是吳修菊就找死者理論,結果敲門無人應答,她便繞到後窗想看看情況,當撩開窗帘時,發現一家四口被殺死在客廳內。」

「報警人觸碰過窗框?」我問。

徐大隊:「是的。」

明哥:「現場還有誰進去過?」

徐大隊:「門是鎖著的,沒有人進入。我們都是從後窗觀察的室內情況。」

「死者什麼情況?」

徐大隊翻開筆記本:「死的是一家四口,身份信息都已查實:年紀最大的叫邵芬,女,74歲,雲汐市楚王村人;葛明遠,男,51歲,邵芬的兒子;范芳,女,49歲,邵芬的兒媳;葛亮,男,25歲,邵芬的孫子。邵芬還有幾個女兒,均在外地,這些年,邵芬都是跟兒子葛明遠住在一起。」

明哥看了一眼驚魂未定的報案人:「吳修菊就住在隔壁,她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

徐大隊搖搖頭:「我問了,昨天晚上吳修菊和丈夫在市區的兒子家過夜,早上6點才回到家,她什麼都不知道。」

「葉茜呢?」我問。

「時間緊,任務重,我讓她先帶一隊人去外圍走訪了。」

了解了大致情況,明哥招呼我們做現場勘查前的準備工作。

中心現場是一棟帶院3層樓房,位於居仁社區東北拐角,其北側是一道圍牆,西側是一條南北雙車主幹道,南側為一棟同款式洋樓,東側緊挨報案人吳修菊的住處。

一樓院子為長方形結構,南北寬、東西窄,入口為紅色鐵皮防盜門,房門朝南,十字花鎖芯。

胖磊用相機固定完現場方位,我打開微型痕迹採集儀開始觀察鎖芯,隨着高強光的射入,鎖芯內部情況被拍攝在外接的液晶屏上。

胖磊:「小龍,鎖芯內部有明顯的反光,鎖被人動過手腳。」

胖磊說的情況我早已留意到,要想知道為何鎖芯內部有反光就證明鎖被人動過手腳,這還要從鑰匙開鎖的原理說起:每把鎖都有一個鎖閂,它可以隨着鑰匙的轉動伸縮至門框的金屬凹槽中,防止門被打開。而鎖閂的伸縮,由一個凸輪控制。鎖具內有一排圓柱形的小銷釘,當插入鑰匙時,鑰匙上的凹槽就會使銷釘相互對齊,並成一條直線。這樣鑰匙就可以自由轉動,並通過凸輪帶動鎖閂移動把鎖打開或鎖上。如果插入的不是原配鑰匙,由於凹槽構造不同,不能讓銷釘排成直線,那麼就無法把鎖打開。每把鎖內有多個銷釘,這些銷釘的長短不一,即便是同一種鎖,銷釘排列的方法也有成千上萬種。生產鎖的廠家,只要通過改變銷釘的規格和排列,就可以保證一把鑰匙只開一把鎖。

當鎖具安裝使用后,鑰匙在每一次開啟時,都會從外界帶入大量的灰塵和油污,隨着鎖具的長時間使用,油污會逐漸糊滿整個鎖芯。如果是用原配鑰匙開鎖,匙牙和銷釘之間完美契合,不會產生刮擦。但如果使用工具撬開,就很可能會劃破鎖芯內部的油污層,造成剮蹭痕迹;當強光一打,原本覆蓋在油污下的金屬便會發生反光,只要在採集儀中看見這種金屬亮光,基本就能證實鎖芯曾被撬開過。

知道嫌疑人在鎖上做了手腳,那麼鎖芯必須拆解下來做進一步分析。在確定房門上沒有可疑指紋遺留後,我和胖磊用破拆器打開了院子大門。

進門可見院子東北角加蓋了一間藍白色的彩板房,一條半人寬的拖拽血跡從彩板房一直延伸到樓內,我們可以很直觀地看出來,那間只有30多平方米的彩板房也是兇殺現場之一。

為了快速打開現場勘查通道,我的第二個目標是洋樓一層的棕色防盜門。該門為「A級一字形」鎖芯,經過微量採集儀觀察,此鎖芯也被人動過手腳,但門面上同樣未留下指紋。防盜門是最廉價的工程門,鎖芯極易拆解,前後也就10分鐘,隨着刺耳的「吱呀」聲,房門被緩緩推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直衝鼻腔,眼前的場景,讓我和胖磊都打了個趔趄。

「太……太……太……太慘了……」屋內慘絕人寰的場景,讓胖磊舌頭都開始打結。

我也打了個哆嗦,強忍着噁心開始觀察室內現場。1層的佈局很簡單,靠西側為廚房、衛生間,靠東側是通往2層的樓梯,樓梯下方擺放了一個電視櫃,電視櫃的西側是一套沙發茶几組合。屋內西北角有一台還在運行的櫃式空調,東南角門后擺放着桶裝飲水機。

反「7」形的布藝沙發上躺着3具屍體,分別是邵芬、葛明遠和范芳,3人的腳下均有大片的拖拽血跡,很明顯,他們是被移屍至此的。緊挨沙發的位置有一把木椅,葛亮被人用繩子五花大綁在木椅上,屍體附近到處是噴濺血跡。

寬幅足跡燈掃過,瓷磚地面未發現一枚足跡,走進衛生間,靠左邊的洗手池中,浮着幾條帶有血跡的毛巾,顯然室內已經被嫌疑人仔細打掃過。

痕檢告一段落,明哥帶着老賢走入現場。

明哥踩着踏板,繞屍一圈觀察后說道:「1號屍體,邵芬,頸動脈正面銳器傷,心臟位置兩處銳器穿刺傷。2號屍體,葛明遠,心臟兩處銳器穿刺傷。3號屍體,范芳,左側頸動脈銳器傷,心臟兩處銳器穿刺傷。這3具屍體腳下無噴濺血跡和血泊,他們是在別處被殺死後移屍至此的。4號屍體,葛亮,雙手手腕銳器傷,心臟位置六處銳器穿刺傷,屍體腳下有明顯的噴濺血跡以及大面積血泊,他是在客廳中被殺的。葛亮雙腳赤裸,腳底沾有血跡,地面分佈大量雜亂的血足跡,嫌疑人應該是先割開葛亮的手腕,等他多次掙扎后,才動手置他於死地的。」

「難道是為了泄憤?」我問。

「現場沒有勘查完畢,暫時還不好說,」明哥抽出溫度計,「室內氣溫15.5攝氏度,不算高,屍體暫時不要移動,我們要抓緊時間對其餘房間進行勘驗。」

按照中心現場的建築結構,現場勘查由外至內開始。院中的那間鐵皮彩板房被確定為1號勘查目標。房子為長方形佈局,東西長,南北寬;房門為簡易鐵皮泡沫板材質,朝西,球形鎖,呈開啟狀,推門無聲;進門靠北側牆立着一組衣櫃,靠西牆擺放一張南北向的單人床,床頭朝北,室內其他位置相對空曠。水泥地面,無明顯鞋印。

單人床為簡易木板材質,床頭位置的白色牆面上,有大量噴濺血跡,床下地面有橢圓形血泊,床頭處放置著一盤熄滅的蚊香。從血跡分佈看,這裏是其中一個兇殺現場。

老賢拿出粉筆和放大鏡,在標註了幾個感嘆號形狀的血跡斑點后,他很肯定地說:「這是頸動脈噴濺血斑,兇殺時,死者處於平躺狀態,噴濺高度在30厘米以內,那名老年死者是在這裏被害的。」

觀察血跡形態判斷出血位置,是理化檢驗員的必備技能。以動脈血管為例,動脈噴濺血是因動脈破裂后,血管壓力促使血液噴射形成的血跡圖形。圖形的形成與兩個因素有關:一個是血管的直徑,另外一個就是血壓。人體內的動脈大致可以分為四種:第一種,頸動脈,血管直徑約6到7毫米;第二種,肱動脈,血管直徑約3到4.3毫米;第三種,尺動脈,血管直徑約1.5到3.4毫米;第四種,橈動脈,血管直徑約1.7到2.9毫米。而成年人正常血壓值為收縮壓90~139毫米汞柱,舒張壓60~89毫米汞柱。有了數據,我們只要選擇相同直徑的軟管,再調整壓強範圍,就能模擬出血液在不同壓強下形成的血跡圖案。動脈血管直徑不同,相同血壓下形成的血跡圖案也不盡相同,當在現場發現多種血跡圖案時,「老司機」僅憑肉眼便能做出推斷。

隨着年齡的增大,心臟收縮功能日趨下降,血跡噴濺高度會明顯降低。青壯年噴濺血最高可達2米,而本案床頭的血跡僅覆蓋在30厘米的範圍,符合高齡血跡噴濺特徵,所以老賢只是稍稍標註出了幾個血跡圖案就判斷出了彩板房是邵芬被害的地方。

血跡分析完畢,老賢又拿起了床頭那盤被血跡浸濕的蚊香。

我很好奇地問:「賢哥,你觀察這麼認真,難道蚊香也能分析出有價值的線索?」

老賢把蚊香從支架上取下,放在鼻尖嗅了嗅:「市面上售賣的盤狀蚊香有兩種,草藥類蚊香和化學殺蟲蚊香。草藥類蚊香點燃時,會散發一種草藥的清香,其煙霧對人體傷害很小。化學殺蟲蚊香因含有666藥粉、223農藥及DDT等化學物質,聞起來很刺鼻,其煙霧長時間吸入會出現頭昏、噁心的現象,而且這種蚊香在不完全燃燒時,還會產生多環芳香烴、羰基化合物、苯等致癌物質。

「從味道上判斷,現場這盤為化學殺蟲蚊香,很廉價,10盤裝的價格在3元左右。它除有害化學物質外,還包括有機磷類、氨基甲酸酯類、菊酯類、碳粉、木屑等。每盤香的總長為102厘米,在無風的室內,燃燒速度為每小時8厘米。該蚊香底座沒有灼燒痕迹,說明案發當晚這盤蚊香是第一次使用。」

胖磊聞言四下尋找,他果真在床尾找到了一個剛拆封的蚊香盒:「賢哥,10盤裝,裏面剛好少了一盤。」

老賢拉開皮尺,測量后說道:「蚊香未燃燒的長度為54厘米,燃燒了48厘米,燃燒時間為6個小時。很多人習慣在睡前點蚊香,由此可推斷兇手的作案時間是在邵芬休息后的6個小時內。」

胖磊豎起大拇指:「社會我賢哥,人狠話不多,牛!」

勘查繼續進行,我緊接着在門口位置有了發現:「賢哥,這裏有一片滴落血跡。」

老賢換了一個大號的放大鏡,他仔細觀察后說道:「殺完邵芬后,嫌疑人應該是站在門口觀察樓內情況,所以才在這個位置形成滴落血跡。兇殺現場滴落血跡有兩種情況:一是嫌疑人受傷,二是殺人工具上有血液殘留。

「嫌疑人作案時,邵芬處於熟睡狀態,這種情況下,兇手受傷的可能性不大,第一種情況排除,那麼只剩下第二種情況。

「已知每滴血的平均含血量為0.05毫升。血滴在地面上最終是什麼形態,取決於血滴離開作案工具后的速度。刀具越長,作用在血液表面的力就越大,血滴離開刀具時得到的加速度也就越快,這樣血滴與地面快速撞擊後會出現大面積星芒狀血斑。我們只要測量血斑的直徑,然後參照『血滴實驗』資料庫,就能推斷出刀柄的長度範圍。」老賢說完拉開捲尺開始測量,「嫌疑人使用的是長刀,刀刃長度在40厘米以上。」

「開山刀、狗腿刀還是西瓜刀?」我開始漫無邊際地猜測。

老賢:「都有可能,現在還不好判斷。」

彩板房現場勘查結束,我們繞過客廳,直接來到了洋樓的2層。2層為兩房一衛結構,西側為南北兩間卧室,東側是衛生間,中間會客廳中擺放了一組沙發。

2樓地面也有大量拖拽血跡,但奇怪的是,兩間卧室門框均有不同程度的劈裂。

胖磊有些納悶兒:「這是啥情況?怎麼還把門給踹了?」

我指著房門:「先不管別的,磊哥你看,嫌疑人在門上留下了兩枚踹門鞋印。」

胖磊湊近瞅了瞅:「小龍,你有沒有搞錯,鞋底一點兒花紋都沒有,能判斷出來個啥?」

「男性,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我收起皮尺給出了答案。

胖磊有些不可思議:「真的假的,你是怎麼判斷的?」

「很簡單,」我指著門框解釋道,「鞋印雖然沒有花紋,但是從尺碼上依舊可分辨男女。踹門時,腿的蹬力作用於門,同時鞋底也受到一個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作用力,如此相互作用的結果就是在門上留下了鞋印。」

「在踹門時,通常會出現三種情況:第一種,高個子踹低腳。這種情況,鞋印前掌反映完整,偶爾有下滑的現象,後跟反映不完整或僅出現後跟前邊緣。第二種,矮個子踹高腳。這種情況,鞋印後跟反映完整,甚至會出現後跟后緣上推痕迹,前掌反映不明顯。第三種,與身高相適應。其前、後腳掌受力均勻,鞋印也相對完整。

「嫌疑人在兩扇木門上留下的就是第三種踹門鞋印。已知正常人上身與下肢比例為1:1.06,只要測量出踹門鞋印距地面的高度,代入公式便能算出嫌疑人的大致身高。」

「誤差有多大?」胖磊很關心這個問題。

「不是很大,正負2厘米左右。」

胖磊收起相機:「那就基本上差不多了。」

鞋印提取結束后,我們從北卧室開始勘查。在北卧室中,靠東牆為一張單人床,其餘的地方均被衣櫃佔滿。南卧室也是相同的佈局。老賢前後瞅了一眼:「北卧室床頭有頸動脈血跡噴濺,范芳的致命傷為頸部,她是在北卧室遇害的。南側房間噴濺血跡不明顯,而葛明遠的致命傷在胸腹部,葛明遠被殺時睡在南邊。」

「室內櫃門呈開啟狀,現場有翻動痕迹。」我補了一句。

胖磊:「難道是入室搶劫殺人?」

我心中一緊:「但願不是,否則以居仁社區的辦案條件,要找到嫌疑人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胖磊悶哼哼地說:「唉!那麼大的社區,連一個管用的攝像頭都沒有,真是渾蛋。」

談話間,老賢把一根沾有血跡的棉簽裝進塑料管:「咱們勘查的古怪案件還少嗎?別抱怨了,上3層。」

就在我們剛走到樓梯跟前時,我突然有了發現:「什麼情況?這層樓梯上不光沒有血跡,甚至連一點兒可疑痕迹都沒有。」

胖磊:「難不成兇手沒去過3樓?」

老賢:「3層是葛亮的住處,而他是在客廳遇害,兇手沒上3樓也不是不可能,咱們上去看看再說。」

2層和3層是同樣的建築格局,只不過這一層的南卧室被改成了電腦房。我們在北卧室並未發現異常,那間電腦房便成了勘查重點。

電腦房門朝東,靠西牆擺放着一個書櫃;靠北牆是一台冰箱,裏邊存放着各種酒水食物;靠東牆是一張1米乘2米的電腦桌,桌上放置有顯示屏、鍵盤、滑鼠、枱燈、音響、煙灰缸、耳機、煙捲等物。其中,煙灰缸內有一支剛被點燃的「金皖」香煙,枱燈以及液晶顯示屏均呈開啟狀。桌下有一台電腦主機箱,機箱耳機孔內連接一個頭戴式耳機,主機箱的電源指示燈也呈點亮狀態。

胖磊是個「宅叔」,他很了解宅男的生活方式,通過觀察室內物品,他分析道:「電腦椅受力滑行至屋子最西邊;煙灰缸中的煙捲剛點燃就被掐滅,說明有突發情況;機箱電源指示燈亮起,主機並未啟動,液晶屏處於屏保狀態;頭戴式耳機丟在鍵盤上;據我分析,死者葛亮在上網時,可能遭遇到了突然斷電。」

我問:「突然斷電?嫌疑人乾的?」

老賢:「是為了引誘葛亮下樓?」

胖磊捏著下巴開始觀察屋內電線分佈:「整棟樓的裝修風格很山寨,應該不是裝修公司所為,裝修時牆體沒有開線槽,也未安裝集成控電板。嫌疑人要想切斷電源,只能從電錶箱上做手腳。」為了證實假設,胖磊從屋中捋出電源主線,然後我們幾人沿着線路在院子的拐角處找到了金屬電錶箱。

老賢:「你們看,箱體上有血跡,胖磊推測得沒錯。」

看着電錶箱上伸出的鎖環,我有些疑惑:「為了防止觸電,一般電錶箱都會上鎖,難道嫌疑人還帶了開鎖工具?」

胖磊是個急性子,還沒等老賢把血跡提取完畢,他便一把拉開了電錶箱:「哎喲我去,還真讓你猜中了,你看,鎖不是在箱子裏嗎。」

我從箱體角落處拿出那把小號三環鎖:「鎖環被剪斷,嫌疑人還真帶了開鎖工具。」

胖磊:「斷面挺整齊的,能不能看出使用的是什麼工具?」

「能造成這種痕迹的工具有兩種。第一種鉗類工具,常見的有液壓鉗、斷線鉗、鷹嘴鉗、鋼絲鉗、胡桃鉗等。鉗類工具一次剪切可形成兩個斷頭,每個斷頭有兩個斜坡面,坡面大小基本一致。第二種剪類工具,常見的有剪刀、鯉魚鉗、電纜剪等,剪類工具形成斷頭的兩個坡面大小不一致。從斷面分析,嫌疑人使用的是鉗類工具中的大號鋼絲鉗。而且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連接電錶的進戶線,也曾被剪斷過。」

胖磊有些不解:「你說嫌疑人不是多此一舉嗎?要想斷電,把閘一拉不就成了,至於把電源線剪斷嗎?」

「這恰恰是嫌疑人的高明所在。」明哥解釋道,「葛亮頭部有鈍器傷,嫌疑人應該是趁葛亮下樓觀察電錶箱時,從身後用鈍器擊打其頭部致葛亮昏迷。假如電閘一推就能供電,那麼留給嫌疑人偷襲的時間便很緊張,他只有把電源線剪斷,才會讓葛亮長時間逗留在電錶箱附近。」

「難道這是一場有預謀的滅門案?」我問。

「還不能那麼早下結論,等所有物證處理完畢我們再碰。」

4具屍體,解剖任務繁重,明哥只能聯繫分縣局的法醫組成聯合解剖組,由他任組長,全程指揮解剖工作。當我們手頭所有檢驗告一段落時,已是第二天中午。飯後,本案的第一次碰頭會在科里召開。

明哥開會有一個特點,最不喜歡說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他向來都是直奔主題:「我先說一下法醫解剖的情況。

「1號死者,邵芬,女,74歲,頸動脈銳器傷、胸腔兩處銳器穿刺傷。動脈創口有大量『Z』字形皮瓣,死者喉管被割開,嫌疑人在作案時有重複切割的動作。穿刺傷將整個胸腔刺穿,從傷口橫截面觀察,作案工具是三棱軍刺,這把軍刺的刃口很長,市面很少有售,懷疑兇手有特殊的購買渠道。我查詢了相關資料,兇手使用的長刃軍刺,高仿貨售價在2000元左右,軍用貨價格要在1萬元以上。明明一把普通刀具就能辦到的事,嫌疑人應該不會大費周折地特意去買一把三棱軍刺,因此我懷疑,軍刺有可能就是嫌疑人唾手可得的東西,選它作案完全是由於便利而非刻意。

「2號死者,范芳,女,49歲,頸動脈一處銳器傷,胸腔兩處銳器穿刺傷。相比邵芬,嫌疑人這次的殺人手法相對乾淨利落,頸部一刀斃命,胸腔兩次穿刺加固。

「3號死者,葛明遠,男,51歲,胸腔兩處銳器穿刺傷。嫌疑人殺人的手法再次簡化。

「4號死者,葛亮,男,25歲,雙手手腕銳器傷,心臟位置六處銳器穿刺傷。從他的傷口分佈可以很明顯地發現,嫌疑人針對他作案時,已遠非殺人那麼簡單。」

明哥稍做停頓,他把幾張照片打在投影儀上繼續說:「除葛亮外,其餘3人衣着單薄,兇案發生時,他們可能處在深度睡眠狀態。邵芬年紀最大,而致命傷最多,表現出嫌疑人作案時極不自信,無法確定自己的行為是否可以造成邵芬的死亡,所以兇手有多次加固行為。結合彩板房的地理位置,4人中,第一個被害的應是邵芬。

「彩板房地面有大片的滴落血跡,兇手在殺死邵芬后曾站在門口觀望,在確定自己沒有暴露后,他打開房門直奔2層,選擇下一個作案目標。2層有南北兩間卧室,南卧室居住的是葛明遠,北卧室為范芳。2層樓梯入口距北卧室較近,范芳身上的致命傷也相對較多,她是第二個被害者。

「按照順序,葛明遠被害時,嫌疑人可能已經知曉了軍刺的殺人能力,所以他的身上僅有兩處穿刺傷。

「通往3層的樓梯面並未發現可疑痕迹,兇手在殺死3人後,沒有選擇上樓繼續作案,他此時來到了院子拐角處的電錶箱前,用鋼絲鉗剪斷進戶線,引誘葛亮下樓。截至我們勘查現場時,電腦房的多數用電器依然處於通電狀態,顯然,兇手在作案的過程中,葛亮一直在3層上網。

「接着我們再回頭看2層的卧室房門。該層南北兩扇門上均有踹門痕迹,也就是說,兩扇門都曾處於上鎖狀態。出現這種情況,有兩種可能。第一,行兇前上鎖;第二,行兇後上鎖。家居睡覺,很少鎖卧室門,嫌疑人能輕鬆作案,也說明卧室門最先沒有上鎖,第一種情況排除;那麼只剩下行兇後上鎖。兇手這樣做的目的,應該是防止斷電后葛亮直接下樓尋求父母幫助。只有在敲門無果的情況下,葛亮才會獨自一人下樓查看電錶箱。

「結合現場物證,兇手的作案過程是:撬鎖進入院內,殺掉彩板房中的邵芬,上2層殺死范芳、葛明遠,將兩扇卧室門反鎖,打開電錶箱剪斷進戶線,促使葛亮下樓查看,偷襲並擊暈葛亮,將葛亮捆綁在1層的木椅上,把其他3人移屍至1層客廳,泄憤並殺害葛亮。」

明哥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繼續對現場進行重建:「邵芬、范芳、葛明遠的屍體除致命傷外,體表無其他明顯外傷。而在葛亮身上,我發現了頭部鈍器傷、手腳捆綁傷、上半身淤青以及臉部巴掌印。頭部鈍器傷呈凹陷狀,嫌疑人使用的為圓柱形鈍器,頭骨骨裂不明顯,鈍器材質較輕,推測為木棒。從力的方向分析,傷口為後擊而成,嫌疑人是站在葛亮身後用全力擊打了這一棒。

「葛亮被擊暈后,嫌疑人將其捆綁在木椅上,接着又把其他3具屍體移至客廳。隨後,兇手對葛亮猛扇耳光使其清醒,葛亮在看到父母、奶奶被害后,因恐懼開始拚命掙扎、反抗,於是在手腳上留下了捆綁傷。」

明哥停頓了一會兒說:「目前來看,葛亮身上的大部分傷痕都可以找到合理的推斷,唯獨淤青有些模稜兩可。淤青,在醫學上被稱為挫傷,是由於一些較小的血管破裂,致血液逸入組織所形成。人死後血液不會在毛細血管中流動,所以淤青必定是生前傷。而淤青會根據人的體質表現出不同的物理特徵,比如有些人稍微磕碰一下,就能形成久聚不散的淤青,而有些人則恰恰相反;葛亮身上的淤青要麼是嫌疑人在行兇時泄憤所致,要麼就與之無關。案件調查結束之前,這個疑點只能暫且放一放。」

明哥點燃煙捲,深吸一口:「本案中,邵芬、范芳、葛明遠均是直接致命,只有葛亮是被擊暈后又打醒,接着被折磨致死。從作案手法上不難分析,兇手一定和葛亮存在某種仇恨。如果該仇恨是單方面的,他不會選擇滅門這種極端的方式。因此我推測,仇恨應該是來源於被害人一家,只不過源頭在葛亮身上。」

胖磊捏著下巴:「這麼看來,本案可以100%定性為熟人作案。」

明哥「嗯」了一聲,然後問道:「中心現場附近有沒有監控?」

胖磊一攤手:「一個管用的都沒有。」

明哥望向我:「小龍,你那邊什麼情況?」

「痕檢方面處理了多個物證,我先說第一種:鎖芯。

「現場一共有7扇門、7把鎖芯,分別是院子大門,彩板房鐵皮門,1層防盜門,4扇卧室木門;7扇門中,除院子大門為『B級十字花』鎖芯外,其餘均為『A級一字形』鎖芯。在顯微鏡下觀察,被撬的鎖芯只有兩個:院子大門和1層防盜門。

「痕迹學上研究的撬鎖方式有多種。常見的有暴力撬開、錫箔紙開鎖、鐵絲鈎鎖以及配鑰匙開鎖。暴力開鎖無技術含量,破壞痕迹大,排除。錫箔紙開鎖是將錫紙條模具插入鎖孔中,來回調試,再利用專業的工具配合,進行開鎖,使用這種方法會在鎖芯內部形成大面積的擦划痕迹,現場鎖芯沒有這一特徵,排除。鐵絲鈎鎖會在鎖芯內部形成線條狀痕迹,這種情況也不存在,排除。最後一種是配鑰匙開鎖,針對『十字花』和『一字形』兩種簡易的鎖芯鑰匙,使用普通電子配鑰匙機便能配製。配鑰匙機的工作原理是:一端夾着原配鑰匙,一端夾着鑰匙坯,機器通電后,鑰匙坯按照原先的鑰匙紋路切割,便能完成配製。新鑰匙的匙牙上會有切割后的金屬凸起,當它插入鎖芯並扭動時,會在鎖芯內腔上留下特有的痕迹,該痕迹與現場撬痕十分吻合。也就是說,兇手使用的是配製鑰匙開門入室。除此之外,賢哥還在鎖芯內發現了大量的金屬殘渣。」

老賢接過話頭:「殘渣的主要成分是含碳量大於2%的鑄鐵。樣本鑄鐵含有大量雜質,像是多種鐵製品熔鑄后的產物;市面上的鑰匙坯為白銅或黃銅的,不可能會用這種劣質材料。我懷疑兇手並沒有用鑰匙機配鑰匙,他選擇的是另外一種方法——塑泥澆鑄。這種方法是將鑰匙用陶泥包裹,製作成模具,隨後在模具中灌入鐵漿,待鐵漿冷卻后,即可完成配製。雜質鐵的熔點是1300攝氏度,陶泥模具在這個溫度下會因水分蒸發縮小一定的比例,因此配製的鑰匙會比原配鑰匙稍小一些,開鎖時需要多次扭轉,這樣就很容易在鎖芯中留下鑄鐵殘渣。不過兇手無論用哪種方式,至少可以證明一點:他接觸過原配鑰匙。」

「第二種物證是鞋印。」我繼續分析,「兇手作案后雖打掃過現場,但血鞋印乾燥后清理起來相當困難,在魯米諾試劑的幫助下,我在地面上發現了多枚足跡輪廓。經測量『步幅』『步長』『步腳』等特徵,可以得出結論:兇手為男性,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青壯年,單人作案。」

「鞋印提取完畢,我又在門把手、衣櫃門、電錶箱、飲水機、空調出風口等多處地方發現了一種很奇怪的指印,印記憑肉眼看不出紋線,當利用設備輔助觀察時,會隱約發現類於指紋的圖案存在,我懷疑兇手作案時手上戴着一種比乳膠手套還要薄的東西。」

葉茜:「比乳膠手套還要薄的東西,那是什麼?」

「去年年初,我配合分局技術室去過一個現場,在那起案件中,也出現過類似的情況。我當時同樣很疑惑,案件告破,嫌疑人供述,他在盜竊時忘記戴手套,便從失竊者家中找了幾個安全套戴在手上。」

胖磊一聽來了精神:「還有這種操作?」

我偷偷瞥了一眼葉茜,見她並沒有什麼異樣,我接着說:「安全套直徑大於手指,膠膜很薄且柔軟,加之有一層油質保護,在一定壓力的作用下,可以在客體上留下少量手指紋線,不過這種紋線沒有比對價值。」

葉茜:「小龍,你是說本案的兇手也利用了這種方法?」

「並不是。一般安全套比手指粗得多,單指佩戴會產生褶皺重疊;多手指並聯佩戴,不容易留下指印,而本案嫌疑人在現場留下的是多根單指指印,說明他每根手指上都戴了一個類似於安全套的東西,這種東西比安全套要細,與手指貼合程度高。」

葉茜:「那是什麼?」

「手指套。」

葉茜:「手指套?好像很少聽過。」

「手指套用途非常廣泛,常見的有五類。

「第一類:生活用指套。多為採茶行業的從業者所用。這種指套很粗且廉價,佩戴時極易掉落。

「第二類:勞保用指套。通常美甲店、點鈔員都會佩戴。這種指套雖然很貼合,因會經常磨損,所以材質較厚。

「第三類:醫用指套。常用於婦科、肛腸科檢查。為了增加接觸的潤滑度,這類指套外側均塗抹了油質。

「第四類:防靜電指套,又稱導電指套。它的作用有兩個:一是防止指尖的汗漬污染到元件,二是安全釋放操作者的人體電荷。為了利於手指靈活操作,這種指套很薄且耐磨度高,多適用於半導體工業、光電工業的從業者。

「第五類:生理指套。它的成分和安全套相同,在特殊情況下使用。

「現場遺留的指印中有少量紋線印記,說明兇手佩戴的指套很薄,那麼材質較厚的生活用指套和勞保用指套便可排除;又因指印上無油質,醫用指套和生理指套也能排除。現在只剩下防靜電指套,但這種指套鋪貨量很大,不具備指向性。不過兇手既會澆鑄鑰匙,又購買了專業指套,說明他具有較高的手工技能,懷疑可能為相關行業的從業者。

「室內有明顯翻動痕迹,但現金、首飾並未丟失,兇手並非針對財物。

「案發當晚室外溫度在17攝氏度左右,氣溫不高,可嫌疑人還是打開了1層的櫃式空調,說明兇手在作案時耗費了大量體力,促使新陳代謝加快產生熱量。人體散熱最主要的方式就是汗液的蒸發作用,所以在運動后,需要補充大量水分,1層的客廳中放置有桶裝飲水機,我懷疑兇手有可能去那裏接水飲用。

「隨後,我果真在附近的垃圾桶內找到了一次性水杯。水杯表面無指紋,杯口也沒發現DNA,也就是說,嫌疑人在喝水時,並沒有直接觸碰杯口。他在殺完人後,還能注意到這個細節,不能不說,他的心理素質絕對異於常人。不過百密一疏,兇手在飲水的過程中,有握拳的動作,我還是在杯壁上找到了殘缺的掌紋。」

痕檢告一段落,老賢開始介紹理化檢驗的情況:「先說胃內容物。分離食糜,4名死者胃內均有未消化完全的海帶、雞肉、豆芽、豆腐泡、雞血等食材,他們晚餐食用的是椒麻雞。我把這一線索提供給了葉茜,葉茜你說一下走訪情況。」

葉茜:「我們對居仁社區附近所有的小商販進行了摸排,發現僅有一家出售椒麻雞的固定攤點,這家店位於一間門面房內,攤主是居仁社區的居民,對死者一家人並不陌生。據攤主介紹,案發當天晚上8點多,葛亮從他那裏買了半隻椒麻雞。當時臨近收攤,椒麻雞湯有些微涼,葛亮稱回家就吃,還特意讓他給加熱了一下。」

老賢:「店主是否可以確定葛亮購買椒麻雞的時間就在晚上8點?」

葉茜:「可以,因為他每天固定在8點鐘打烊。當天攤位上只剩下半隻雞,店主本來是想自己留下打牙祭,剛好葛亮趕到兜了底,所以店主印象很深。」

老賢點點頭,繼續說:「葉茜那邊的調查結果,給我提供了一個時間點,葛亮家是晚上8點后吃的晚餐,正常人用餐時間約為半個小時,那麼吃完晚餐的時間在8點半左右。像葛亮這種年輕人作息不規律,但上了年紀的邵芬卻不一樣。人至老年,尤其是70歲以後,新陳代謝變慢,腿腳不靈活,廣場舞也跳不動,吃完晚飯就休息的可能性很大。邵芬房間內有一盤蚊香,燃燒6個小時后被血濺滅。我們假設邵芬吃完晚飯就點燃蚊香,那麼血跡噴濺的時間就在凌晨2點30分左右。不過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邵芬睡前驅蚊,這麼一來,嫌疑人的作案時間又會提前一些,綜合兩種情況得出,兇手是在凌晨2點半之前作的案。」

老賢接着說:「嫌疑人清理地面使用的是白色毛巾,一共4條,但因毛巾均被水浸泡,提取不到有價值的生物檢材。葛亮的口腔內有纖維殘留,成分與毛巾相同,嫌疑人曾把毛巾塞入葛亮的口腔。

「捆綁葛亮用的是普通塑料繩,從捆綁方向以及打結方式看,均符合單人作案的特點。除此以外,我沒有其他的發現。」

明哥:「葉茜,說說刑警隊的調查情況。」

葉茜:「案發地位於居仁社區東北角,以中心現場為圓點,四周除了吳修菊一家,其他的房子幾乎都在閑置。雖然吳修菊和死者一家經常有矛盾,但大多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可排除作案嫌疑。

「隨後,我們找到了死者原戶籍地的村主任,據他介紹,范芳一家極為難纏,尤其是范芳和邵芬兩人,完全是得理不饒人的主兒,她們以前在村子裏得罪了不少人,但具體得罪了哪些人,村主任也說不上來。」

明哥:「嫌疑人在葛亮身上有泄憤行為,由此看來主要矛盾還在葛亮身上,你們圍繞葛亮開展了哪些工作?」

葉茜:「我們查詢了葛亮的通話記錄,發現和他聯繫最多的是一名叫盛瑞的男子,案發時盛瑞在外地,現在正在趕回來的路上。」

「行,這人我要親自問,人到時通知我。」

「好的,冷主任。」

明哥:「目前我們對嫌疑人已經有了一些刻畫:男性,單獨作案,青壯年,身高在一米七五,與死者有矛盾,作案時間在凌晨2點半之前,作案時準備了大量工具,熟悉4名死者的作息規律,曾接觸過原配鑰匙,與葛亮有仇恨。

「知道了這些,接下來有幾項工作需要去完成。

「第一,查清作案工具的購買渠道。嫌疑人使用的是56式三棱軍刺,這個東西沒有特殊渠道,有錢都買不到。

「第二,嫌疑人作案時準備了軍刺、鑰匙、繩子、鉗子等工具。兇手思維縝密,我懷疑,他除了作案工具外,可能還準備了一套乾淨的換洗衣物。這麼多物品需要一個背包。就算死馬當成活馬醫,也要把周圍的監控延展到極致,看看有沒有新的線索。

「第三,從作案手法上看,滅門案的動機和葛亮有很大關聯,所以務必要查清葛亮的社會關係網。」

灣南省北湖女子監獄會客室內,一位男子正蹺著二郎腿愜意地抽著煙捲。鐵門外,「噹啷噹啷」的腳鐐聲由遠及近。伴着幾次「嘀嘀」的電子門禁感應聲,一位女子被帶進了屋內。刺鼻的煙草味,讓女子不禁皺眉。隨行的女警雖然有些不悅,但她並沒有表現出來,女警將女子的手銬和腳鐐打開,說了句「你們聊」,接着便退出了房間。

「哎呀,這個地方不錯啊。」男子環視一周,故意調侃道。

「你是?」女子警惕地看着對方。

「我覺得咱倆沒有必要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吧。」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陳雨墨!和我前女友丁雨桐名字中都帶一個『雨』字,你們兩個不光名字相像,就連性格脾氣也大致相同,所以你能瞞得住別人,卻逃不過我的眼睛。」

女子緊咬雙唇,沉默不語。

「從你被抓的那天起,我在監獄中就埋了眼線,你在獄中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的掌控。」

「你監視我?」女子鐵青著臉反問。

「怎麼?是不是有種被揭開傷疤的感覺?」男子禮貌地伸出右手,「自我介紹下,我叫樂劍鋒,就是一直被你們迷惑,免費幫你們打掩護的『保護傘』。」

陳雨墨冷哼:「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哦?『最為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句話果然不假。你把一個重要的秘密帶進監獄,一旦出獄,你就會被洗白,你的那個秘密也就跟着洗白,誰也想不到,一個價值5億的毒品線索,竟然會在一個服刑犯身上。這招『借刀殺人』玩得妙啊!」

陳雨墨雙手一攤:「嘴長在你身上,你想怎麼說都可以。我不覺得你能拿我怎麼樣,親愛的樂警官。」

「哦?終於承認自己認識我了?」

陳雨墨一改平時的文靜,變得有些風塵女子的味道:「當初你還在雲汐市當黑社會大哥時,我就覺得你不簡單。」

「你那真真假假的供詞,還真是讓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徹底查清。」樂劍鋒扔給對方一支煙,「我翻閱了所有關於你的資料,並且還親自去了一趟東北,不得不說,我十分同情你被綁架時的遭遇。」

「哈哈哈……」陳雨墨笑得很放肆,「同情?你以為你是誰?耶穌嗎?你的同情有用嗎?」

樂劍鋒起身接了一杯溫水放在陳雨墨面前:「跟我想的一樣,現在的你才是真正的你,你嘴上說原諒這個,原諒那個,但實際上,你誰也沒有原諒,你不單純,只是看起來讓人覺得單純罷了。」

陳雨墨陰沉着臉:「你到底想說什麼?」

樂劍鋒表情輕鬆:「既然你不願意說,那就讓我來說說你的故事。你從小被拐賣不假,後來在東北火家屯遇到阿火三兄弟也不假,甚至給泰國人王志強代孕的事情更是千真萬確,但當你來到雲汐時,你的使命卻發生了改變。

「阿火被槍斃前,醫生曾對他的身體狀況進行過全面檢查,後來醫生確診,阿火已是癌症晚期,你作為阿火的情人,這件事不會不知情。」

陳雨墨沒有作聲,樂劍鋒接着說:「你心裏清楚,阿火一死,三兄弟就只剩下老二『瘋子』、老三『六爪』。『六爪』是個和事佬,撐不起一個幫派,而『瘋子』心狠手辣,極有可能接管阿火的位置。『瘋子』和你有深仇大恨,一旦『瘋子』上位,你也就被逼上了絕路,所以你不得不尋求新的靠山。可無奈的是,阿火在東北的勢力很大,你雖然很想擺脫阿火三兄弟,可在東北,這件事根本行不通,直到你來到雲汐接觸上了鮑黑,這才讓你看到了希望。

「鮑黑這個人重情、好色,喜歡高冷又清純的女性,你從長相到氣質都很符合鮑黑的口味,你為了尋求自保,主動勾引鮑黑。可令你沒想到的是,鮑黑會對你用情至深,你怕阿火察覺,就想暫時疏遠鮑黑,好全身而退。就在這時候,有一個『神秘人』發現了你們倆的秘密,他以此為要挾,讓你任他擺佈,而且這個『神秘人』勢力很大,你得罪不起,只能聽之任之。

「『神秘人』讓你繼續接近鮑黑,從他口中打聽關於『5億毒品』的線索,你利用鮑黑對你的一片痴情,從他口中打探到了消息。鮑黑失去利用價值后,『神秘人』要徹底剷除障礙,於是他想藉助警方的力量一舉端掉鮑黑和阿火兩個販毒集團。

「如今辦案講究證據,要想把這兩個集團鏟得連渣都不剩,就需要有一個知情人為警方提供線索,而你就成了不二之選。按照計劃,在警方找到你時,你會把所知道的和盤托出,這樣一來可以完美地完成計劃,二來又能戴罪立功。雖然到最後免不了蹲幾年大牢,但你的身份也會因此被徹底洗白,所以怎麼算你都不吃虧。

「鮑黑上有老下有小,在警方沒有證據能證實『5億毒品』確實存在時,他自然不會主動交代,否則警方以此為線索查到金三角,白熊武裝軍一定會拿他的親人開刀。鮑黑死後,關於毒品的藏匿地點,知道的人只有你和泰國人王志強。

「毒品被分別藏匿在7個不同的地點,按照金三角的規矩,當時負責運輸的馬仔要全部滅口,王志強很迷信,他找你代孕7名嬰兒,實際上是為了給自己的馬仔祭祀超度。

「泰國黑幫做事心狠手辣,但比起心機手段,王志強絕對不是你的對手。我現在才明白過來,王志強在死前說出的那一半密碼其實就是你給我下的套。而王志強之所以會被你忽悠得連命都不要,其實是他輕信了你的允諾。當天,在開槍時,他嘴裏一直念叨,他說他死後會有人用盛大的儀式超度他的靈魂,他會得到神的眷顧。我想這應該就是你給他的承諾,但是你並沒有信守諾言。

「你的心機不光用在了王志強身上,『神秘人』也被你算計在其中,你之前害怕『神秘人』,是擔心他把你和鮑黑私通的事情告訴阿火,而兩大販毒集團覆滅后,『神秘人』對你的威脅自然就不復存在。在這種情況下,你想的是如何把利益最大化,你雖然知道毒品的藏匿地點,但你卻沒有銷售渠道,於是你便提出和『神秘人』合作,你提供坐標,『神秘人』負責銷售,你每次只會提供一個藏匿點,等一批貨變成真金白銀打入你的賬戶,你才會繼續和『神秘人』合作第二筆,如果我猜得沒錯,你的計劃是,在出獄之前,把那5億毒品全部變現。我說得對不對啊,陳雨墨女士?」

「故事編得不錯,我挺愛聽,你接着說。」

樂劍鋒愜意地續上一支煙,抬頭仰望天花板,他沉思良久后說道:「你之所以現在還在淡定自若,是因為『神秘人』對所有情況都了如指掌,你們心裏清楚,就算我知道了真相,也不能拿你們怎麼樣。因為從一開始,我就被你們圈在了籠子裏,現在想出去何其困難。」

陳雨墨笑得花枝亂顫:「人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這一點你做得很不錯。」

樂劍鋒起身走到出口的位置:「不過,我這個人呢,最不喜歡被別人牽着鼻子走,咱們後會無期。」

十一

會議結束后不久,葉茜打來電話,葛亮的關係人盛瑞已趕到刑警隊,得知消息后,明哥與我一同前往調查。我們在詢問室前與葉茜碰面,她將盛瑞的基本情況打印了一份:「盛瑞,男,28歲,本地人,雲汐市盛世祥和投資公司法人,銀行存款有8位數。」

我有些不可思議:「這麼年輕就有8位數存款,是不是攤上了個好爹?」

葉茜:「這個真沒有,盛瑞起家靠的是『抄錢』,跟高利貸有異曲同工之處,但『抄錢』規避了很多法律風險,市局刑偵支隊曾調查過他,無奈從賬面上根本找不出任何紕漏。」

明哥:「盛瑞和葛亮是什麼關係?」

葉茜:「我們在盛瑞的投資公司找到了葛亮的戶頭,葛亮在賬戶上存了200萬,每月10號,他都會從公司取走35000元的孳息。初步懷疑兩人是投資關係,別的還不清楚。」

明哥:「據我了解,雲汐市大大小小的投資公司不下百家,其中很多公司都是披着合法外衣干著非法的勾當。200萬按照銀行利率,每年最多8萬元孳息,平均下來月息不到7000元,而葛亮每月取走的是銀行利率的5倍。投資公司利息高,但風險也高,它不像銀行那麼有保障,萬一老闆跑路,這些錢就等於是血本無歸。如果兩人不是知根知底,葛亮是不會放心把那麼多錢交給盛瑞去操作的。」

捋清楚其中的關係,明哥帶頭走進了詢問室。

「葛亮的事情我想你也知道。」明哥開口的第一句話,如同朋友間聊家常。

一副社會人打扮的盛瑞點點頭:「微博、朋友圈都在發,說居仁社區發生了滅門案,我看了網友發的照片,很像是葛亮家的洋樓,期間我給葛亮打過很多次電話,可他的手機一直處於關機狀態。這絕對不正常,後來我接到了你們刑警隊的電話,我就猜到了七七八八。」

「你猜得沒錯,死的就是葛亮一家,兇手一共殺死4人,70多歲的老太太都沒放過。」

盛瑞心裏雖然早有準備,但聽到「殺死4人」時,他還是一驚。

「你是生意人,那麼年輕就有上千萬的資產,腦子肯定比我們要活絡,這件事的嚴重性不用我多說,想必你自己也能考慮清楚。我說得對不對?」

明哥說話時的語氣就像是慢慢下降的溫度計,他獨創的「捧殺」式問話方法,可不是誰都能招架得住。盛瑞眼珠一轉,姿態放低了許多:「警……警官您說得是,您想知道什麼,我都儘力配合。」

「好,葛亮的200萬是從哪裏來的?」明哥此言一出,不光是盛瑞,就連在一邊旁聽的我都感覺意外,但仔細一想,這其中的套路不是一般的深,葛亮一個20歲出頭的小子,父母均是農民,家裏裝修如此節儉,他的200萬從何而來,似乎沒有一個人留意過。200萬對誰來說都不是一個小數目,如果是葛亮的不當得利,那麼因為200萬來滅門,也不是不可能。

盛瑞頓了頓,沒有說話。

明哥面若寒霜:「200萬從哪裏來的,你一定知道,如果這錢來路不正,你也不敢把錢入公司的賬。」

盛瑞長嘆一口氣:「我說,這是葛亮套的錢。」

「套的錢?」

「葛亮的姥姥和我奶奶都住在西部的獨木村,我倆打小就認識。後來村裏發現了煤礦,村主任就帶頭開挖,把村子挖成了塌陷區。接着村子不能住人,就要面臨回遷,當時葛亮就找到我,他想借一筆錢,在村裏蓋房套補償款。」

「怎麼個套法?」

「比如說,張三家只有200平方米住房,但他手裏沒有錢加蓋,我們就幫着出資,在200平方米的基礎上幫他加蓋200平方米,然後我們分走100平方米的補償款,這樣張三可以拿到300平方米,我們空手套白狼賺100平方米。當然,真正操作起來,肯定不止就蓋200平方米。在雙方互利的情況下,我們私下裏搞定村主任,由他帶隊挨家挨戶遊說,最後我們和村裏的20多戶人家簽訂改造協議。

「獨木村回遷房的出資方是一家合資煤礦,他們根本不差錢,只要村主任肯出面,就沒有多大的問題,那一次葛亮賺了210萬,我賺了400萬。葛亮後來花了10萬把居仁社區的小洋樓整了整,剩下的200萬就扔在我公司,由我幫他理財,他每月到我這兒領35000元利息作為一家的開銷。」

「你對葛亮的生活習慣是否了解?」

「他這個人比較容易滿足,早幾年還出去幹些事情,自從套了這200萬后,他就基本窩在家裏啥事不幹,每個月就指望利息過日子。」

「葛亮的200萬在你那兒存了多久?」

「有小3年了。」

「在這3年裏,葛亮平時都做什麼?」

「他的生活方式和正常人不一樣,每天上網到半夜,第二天睡到中午起床,下午要麼去我公司坐坐,要麼就去電玩城玩《海底大戰》。」

「《海底大戰》?」

「一種可以贏錢的電子遊戲,類似於捕魚。」

「是不是天天如此?」

「基本是,我倆隔三岔五就會聯繫一次,我就沒見他換過地方。」

「葛亮有沒有女朋友?」

「之前我公司有一個小丫頭追過他,但葛亮死活不同意,說什麼還沒玩夠,想再玩兩年。」

「葛亮平時上網都玩些什麼?」

「我經常看他在朋友圈和QQ空間里分享遊戲鏈接,有時候凌晨四五點還在玩,應該是打遊戲。」

「葛亮有沒有什麼仇家?」

「沒聽說過。」

十二

結束了問話,刑警隊用了兩天時間去證實盛瑞筆錄的可信度,後來經過調查,盛瑞所說句句屬實。葛亮被害的前一天,整個下午都在電玩城。根據電玩城裏的監控顯示,他於晚上7點30分離開,而從電玩城到居仁社區,打車剛好需要半個小時。這與葛亮去買椒麻雞的時間點完全吻合。胖磊隨後調取了電玩城內保存的所有影像資料,經查閱,近兩個月內,葛亮幾乎天天下午都泡在電玩城,偶爾不在的幾天,還是和盛瑞在一起。

辦案最怕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我們一般把調查人的關係網分為兩種,「明網」和「暗網」。「明網」很好理解,就是一些浮在表面的親朋好友,只要隨便一調查,就能摸得清清楚楚;而「暗網」會讓人傷透腦筋。在此之前,我們科室就曾勘查過一起案件,死者是一名女性,公司白領,每天單位、家裏兩點一線,「明網」很簡單,幾乎查不出一絲矛盾點,認識她的人到最後都被排除。可隨着調查深入,偵查員發現,死者家中保存有近千張快遞單,而且郵寄者均為死者本人,這一點有些不符合常理。後來找到快遞公司調查才知道,死者經常往外郵寄一些絲襪、內褲之類的貨物。偵查員順藤摸瓜,找到了死者名為「原味秘書」的微信小號。真相最終浮出水面,死者在「明網」上是一名白領,可在「暗網」中,她卻是一名販賣「原味內衣褲」的店主。而兇手,正是一位經常光顧她家店鋪的老客戶。任何人都有兩面性,有一種暴露在生活中,另一種則隱藏在心裏。一旦矛盾是在「暗網」中形成的,那除非用招魂術把死者喚醒,否則調查起來壓根兒就沒有任何頭緒。

本案中的葛亮就是這種情況,他的「明網」只是電玩城、投資公司、家裏三點一線,沒有任何足以引起滅門案的矛盾點。「明網」既然被排除,那剩下的只有「暗網」。對於一個經常上網的宅男,他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我們不得而知,所以關於葛亮「暗網」的情況,沒有任何頭緒。

3天後,刑警隊那邊傳來了一個好消息,雲汐市唯一一家敢賣三棱軍刺的店鋪就隱藏在古城大市場內。偵查員依照知情人提供的消息,很快將店老闆抓獲,並在店內密室中起獲了大量軍刺、匕首,甚至還有數十把美國「禿鷹」氣步槍。

店老闆名叫宋德,40歲出頭,綽號「三德子」,痴迷軍事,鐵血論壇「軍品鑒賞」的精英會員,從20多歲起便開始經營軍用物品店,3年前曾因非法買賣管制刀具被行政拘留過。

對於一些敏感的軍用物品,宋德都有固定的進貨渠道,明哥根據進貨單確認,宋德出售的所有三棱軍刺均屬於軍用56式的高仿版。原裝56式軍刺為了增大殺傷力,刀身被設計成棱形,三面血槽,整刀經過熱處理,硬度極高,可穿透普通的防刺服,由於三面血槽刺入人體后,會有大量空氣進入,傷口很難縫合,已被聯合國禁止使用。高仿版的血槽沒有這麼兇悍的設計。明哥從店中提取了多把「軍刺」,並用豬肉做了刺穿實驗,結果證實,嫌疑人作案使用的軍刺就是從宋德店中購買的。

「宋老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你這次是人贓並獲,還是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工作。」本次主審變成了我和葉茜。

「『常在河邊走,哪兒能不濕鞋』,這次我認栽。警官,你也別問我上家是誰,我三德子在這行混了這麼久,知道規矩,出事了我自己扛,不連累其他人。」

「夠仗義,我喜歡。」

宋德「嘿嘿」一笑:「我和你們公安局打過交道,你也不用給我戴高帽子,我不吃這一套。」

明哥既然把這麼重要的審訊任務交給我,絕對不是在故意培養我的審訊能力,攻克嫌疑人心理防線有多種方式,而這次恰好是痕迹檢驗派上了用場。

「宋老闆信佛?」我問。

宋德一聽,立馬樂了:「我在店鋪的正中間擺了那麼大一個佛台,是個人都能看到,去抓我的時候你在場,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那好,那我就說一說別人不知道的,宋老闆的佛台前沒有蒲團,我在佛台前的地面上發現了大量的手掌紋、額頭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宋老闆在拜佛時,行的可是『三跪九叩』的大禮,行此禮時先出左腳,手背向上,一跪三拜。宋老闆對佛的虔誠可見一斑。」

宋德不解:「這跟案件有關係?」

「當然有。信佛的人都講究因果報應,假如你賣出去的東西造了孽,你說跟你有沒有關係?」

「來我店裏買東西的都是軍迷,我都知根知底,而且我這生意做了也不是一年兩年,從來沒出過事。」

「哦?」我眉毛一挑,「我想宋老闆整天那麼虔誠地拜佛,也是不想自己出事吧。不過你說得好聽,這賣出去的東西如潑出去的水,你根本不能控制,你心裏清楚,你賺的是黑心錢,所以才用拜佛的方式尋個心裏安慰。我說得對不對呀,宋老闆?」

「你……」宋德臉頰有些發燙。

「這幾天居仁社區滅門案已傳得沸沸揚揚,我想宋老闆也應該聽說了,我也不妨告訴你,嫌疑人殺人用的工具,就是你店中售賣的三棱軍刺。」

「什麼?」宋德的表情變得非常難看。

我也不想和他廢話,我直接把明哥的實驗報告拿到宋德面前,翻到了結論一欄:「漢字認識吧。」

僅有幾十個字的比對結果,宋德足足看了5分鐘。

「你店內售出的每一把三棱軍刺都有編號,編號是生產廠家唯一的識別代碼,我們從你店中扣押的軍刺,全都是出自一個廠家,整個雲汐市,除了你敢賣這玩意兒,再也找不到第二家。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不需要我再說明了吧。」

宋德本身就是靠吃「夜草」長膘的老闆,如果他是個聰明人,絕對會極力跟「滅門案」撇清關係。很快,他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警官,你想知道什麼,我都說。」

「你倉庫中的那些東西,不可能誰來你都賣吧?」

宋德點點頭,長嘆一口氣說道:「我店中的客人從高到低分為黑鑽、紅鑽、藍鑽、白鑽4個等級。白鑽客人只是偶爾光顧一兩次,我只會向他們出售一些衣服、望遠鏡等大通貨。藍鑽客人相對於白鑽等級要高一些,他們可以購買一些特殊用品,比如常規的軍用短匕首、特製工兵鏟等。紅鑽客人比藍鑽又高一個等級,這些人我都知根知底,可以賣一些打擦邊球的貨,比如長匕首、短氣槍、手銬等。黑鑽客人是我最了解的一群人,也都是鐵桿軍粉,他們都是我的老客戶,嘴比較嚴,所以像三棱軍刺、『禿鷹』氣槍這種違法的東西我也敢賣給他們。」

「這些人的資料你有沒有?」

「我手機里有一個叫『黑鑽聯盟』的微信群,所有人都在裏面,一共有453人。」

嫌疑人能買到軍刺,那他要麼是黑鑽會員,要麼就是黑鑽會員的關係人,我本打算拿到名單,挨個「放血」,可誰想到,黑鑽成員竟有400多人,不過失望歸失望,問話還要繼續,「『黑鑽聯盟』成員都是咱們雲汐本地人?」

宋德搖搖頭:「一半一半,也有很多我在論壇上認識的外地人。」

「對於黑鑽客戶,你平時都用什麼樣的銷售方式?」

「只要有好貨了,我都發到群里,外地客戶我會拆分郵寄,本地客戶直接上門取貨。」

「這麼說,外地的黑鑽會員,你都應該有詳細的郵寄地址。」

「有,電子文檔就保存在我電腦的E盤中。」

「你向黑鑽會員銷售的東西,有沒有清單?」

「沒有,平時有貨就往群里一發,誰需要就直接私聊。我從來不記賬。」

十三

我們按照宋德所說,在電腦中找到了那個記錄着288人信息的Excel文件。起先我們的想法很簡單,不管嫌疑人是葛亮的「明網」關係人也好,「暗網」關係人也罷,他們之間肯定會有交集。現在註冊微信使用的都是手機號碼,有了微信賬號,還原出註冊手機號碼並不困難,只要查出哪個手機號碼與葛亮有過聯繫,接着再用殘缺掌紋一比對,便能簡單粗暴地認定嫌疑人。

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在網監部門的配合下,我們將400多人逐一篩選,竟沒有一人和葛亮有過關聯。而且在調查中我們還發現了一個棘手的問題,這些購買違禁品的黑鑽會員,絕大部分的手機號都是用虛假身份註冊的。比如,郵寄到四川的包裹,而收件人的手機號卻是「山東青島移動」。經過多天的努力,我們不得不接受殘酷的現實,雖然我們知道兇手就隱藏在這些黑鑽會員中,但要想從這400多人身上捋出頭緒,簡直比登天都難。

案件進展至此,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沒有任何抓手。每到這個時候,明哥便會把自己關進辦公室,開始重新梳理卷宗。說是「梳理」,其實就是對案件的一次次系統推倒,他習慣將現場平面圖貼於平板之上,一顆代表嫌疑人的黑色磁石會在平面圖上來回移動。每到一處,物證分析情況便會與之結合。形象的描繪,加上明哥逆天的邏輯思維,很多情況下都能給案件帶來轉機。

一天後,他把所有人召集在會議室內。

「本案有三點遺漏。」明哥此言一出,我立刻抖擻了精神。有遺漏就說明還有線索可查,有線索,破案就有希望。我們幾人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出。

他繼續說:「本案嫌疑人作案的手法與一般的滅門案不同。嫌疑人先殺害3人,然後斷電把葛亮引出,擊暈、捆綁接着殺死。從犯罪心理上分析,兇手對葛亮的仇恨最大。所以我一直堅信,本案的犯罪動機一定是因葛亮而起。那麼,要想找到突破口,我們的調查重點還要回到葛亮本身。

「當我梳理完所有案件線索時,發現了三處盲點。

「第一,關於葛亮的生活軌跡。我們目前能查實的是葛亮下午的活動軌跡,而他從晚飯到第二天中午的行蹤,我們一直都是聽信盛瑞的一面之詞,究竟在這段時間內,葛亮有沒有外出,我們並沒有查實。

「第二,葛亮身上的淤青傷是如何造成的?

「第三,嫌疑人作案后,僅2層范芳的衣櫃被其翻動過。說明兇手心裏清楚,他要的東西就在范芳的房間內。范芳和葛明遠為夫妻,家中貴重的財物全都在范芳的卧室中,顯然,范芳才是一家之主。由此可見,嫌疑人不僅和葛亮有交集,甚至對其家庭成員都了如指掌。這麼看來,他和葛亮可能還不是普通的熟人關係。人作為一個個體,每天所接觸的外界事物,絕對不是一成不變。而我們所調查的關係網,僅圈定在近1年內。但我們不能否認,有些失聯的關係人,會在某種特定環境中轉變角色。我曾經就經手過一起命案,兇手和死者是同學關係,多年未見,後來兩人在同學聚會上相遇,醉酒之後,兇手主動要求送死者回家,到家后,他強行和死者發生了性關係,並將其殺害。這起案件的嫌疑人和死者就屬於暫時失聯關係人。

「回到咱們這起案件,嫌疑人與葛亮沒有聯繫,但又對葛亮家中的情況了如指掌,還能拿到原配鑰匙,種種跡象表明,他極有可能就是葛亮的失聯關係人。而這一塊,我們幾乎沒有進行任何調查。

「基於以上三點,我們需開展以下工作。

「首先,要對現場進行復勘,並對葛亮身上的淤青傷進行重新檢驗。

「其次,葛亮經常在夜間上網,聯繫網監的同事,看看是否能查出他每天晚上都在幹什麼。

「最後,要擴大走訪範圍,以盛瑞為突破口,儘可能多地找到葛亮的失聯關係人。」

十四

復勘現場對我們來說再正常不過,可重新檢驗屍表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通常法醫解剖后需要把屍體放入殯儀館的冷櫃中冷藏。要想再次檢驗屍表,必須先將屍體解凍。

為了防止給屍體造成二次損壞,屍體解凍必須在恆溫的情況下進行。早年條件欠缺時,屍體解凍全靠天然「太陽能」,倘若遇到陰雨天案情又十分緊急時,只能先點火盆增加室內溫度,然後再將屍體放入慢慢化凍。但不管用哪種土方法,「屍體解凍」都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

雖然現在有了空調、取暖機等自動加熱設備,但「屍體解凍」還是一個比較耗費時間的流程。不過要想觀察淤傷,屍體冷凍後效果極佳,因為在低溫的作用下,血管中的血液會凝結在一起,這會使得淤傷顏色加重,之前不容易發現的淤青,經過低溫反應后,會變得格外明顯。

待葛亮的屍體完全解凍后,明哥開始了第二次屍表檢驗。

「全身共有4處淤青。第一處,左腿膝蓋下方,橢圓形,從形狀上看,很像是跪地后形成的。第二處右臂肘關節,倒三角形,推測是右臂后拉時,觸碰到硬物所形成的。第三處,右小腿,線條狀,此處也符合磕碰特點。第四處,右肩胛骨,祥雲狀,推測是撞擊后形成的。我曾猜測淤青是兇手在殺人的過程中對葛亮施暴后留下的,目前看來,這種可能性被排除。因為從受力角度分析,葛亮身上的淤青,均是主動傷,而案發時葛亮手腳被捆綁,失去了行動能力。而且你們看這裏。」明哥指著屍體的肩胛,「從焦磊拍攝的現場照片看,室內沒有任何物體撞擊后可以形成祥雲狀淤青,所以我可以斷定,葛亮被害前曾在現場以外的地方和別人發生過激烈的肢體衝突。對了國賢,葛亮的指甲樣本提取了嗎?」

老賢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我給忘了。」

「雙方既然有肢體衝突,指甲中應該會留有對方的皮屑。」

「明白,我馬上採集指甲樣本回去檢驗。」

待老賢把死者的十指指甲裝入物證袋后,胖磊毫無徵兆地大喊一聲:「等一下!」

被他這麼一叫,我們都着實被嚇得不輕:「什麼情況?」

「這個祥雲造型,我好像在哪裏見過!」胖磊眯起眼睛在解剖室內來回踱步,「在哪裏,在哪裏,在哪裏……」突然,他打了個響指,「哦……我想起來了,是墓碑,對,墓碑!我一個朋友開了個雕刻廠,我去參觀過,他的主營項目就是雕刻墓碑,在咱們雲汐市,這種祥雲圖案的墓碑最暢銷。圖案是立體浮雕,刻在墓碑的頂端。稍等,我來求證一下。」胖磊說着,掏出手機,按住微信語音鍵:「哥們兒,把你們廠的『銷量冠軍』拍一張照片發給我。」見我們一臉茫然,胖磊收起手機解釋道:「干他們這行的最忌諱說墓碑,一般都說『銷量冠軍』。」話音剛落,微信提示音響起,胖磊把剛接收到的墓碑照片放大,然後和死者身上的淤青進行比對:「瞧見沒,圖案差不多,葛亮生前和人發生衝突的地方,附近應該有墓碑!」

「什麼?去墓地約架?還真夠新潮的。」我對此持懷疑態度。

老賢撓撓頭,不緊不慢地說:「我一直有個疑問,看來現在終於能想通了。」

「什麼疑問?」

「我在現場提取到了4條沾滿血污的毛巾,經過纖維檢驗它們的原色是純白色。1層的衛生間內還有4塊「芳草」牌肥皂,其中一塊被拆開。「芳草」牌肥皂售價低廉,有一股難聞的皂莢味,家庭使用,很少有人會選擇這種劣質肥皂。葛亮每月有幾萬元收入,他應該不會一次性購入4塊劣質肥皂。不是主動購買,那只有被動獲得。按照咱們當地的習俗,一條白毛巾加一塊肥皂,剛好是奔喪的隨禮。若不是胖磊提到墓碑這一茬兒,我還想不起來這事。」

胖磊興奮得無以言表:「賢哥,哪裏會有這麼巧合的事?4份喪禮,死4個人,我覺得問題一定出在這場喪事中!」

十五

結束了漫長的調查,案件終於迎來了曙光。網監支隊傳來消息,案發前葛亮的QQ、微信僅有一天沒有登錄PC客戶端,而這一天葛亮全家恰好在藤蘿山奔喪。隨後老賢在葛亮的指甲樣本中找到了陌生男性的DNA,假如在喪事中真有人和他發生衝突,只要提取血樣比對,就能真相大白。

藤蘿山距離案發現場直線距離不足3公里。搬遷之前,居仁社區80%的人都居住在藤蘿山下,如今大多數村民雖然搬離了那裏,但山中依舊沉睡着村民們的祖輩先人。落葉終究要歸根,一旦有人去世,村裏人還是會將屍體埋在那裏。山腳下有一家名為「西鶴飯莊」的餐館,附近村民只要辦喪宴,都會在這家飯店張羅喪宴。

飯店老闆姓付,藤蘿山土著,經他介紹,當天埋葬的是一名70多歲的老者,名叫竇淑琴,傳言是服藥自殺而死,操辦葬禮的是她的大兒子馮源山。喪席一共籌辦了15桌。按照店老闆的指引,我們來到了竇淑琴的墳前。這是一座由墓地統一修建的水泥墳,面積不大,但很規整。當老賢掃去墓碑前的紙屑時,地面上大片的滴落狀血跡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明哥:「看來我們推斷得沒錯,這裏果真發生過爭鬥。」

老賢心照不宣地用棉簽蘸取蒸餾水,一點兒一點兒將乾涸的血跡轉移至棉簽表面。

待現場處理完畢后,葉茜聯繫轄區派出所,在片兒警的帶領下,我們找到了馮源山的住處。

「有幾個問題想問你。」明哥出示完警官證,直接進入了正題,「居仁社區滅門案,想必你們也知道了吧。」

這麼勁爆的開場白,讓馮源山打了個趔趄:「滅……滅……滅門,這……這……這……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們找我幹嗎?」

「根據我們的調查,案發前,葛亮一家曾參加過你母親的葬禮,你還有沒有印象?」

「葛亮?哪個葛亮?」馮源山被明哥嚇得有些「斷片兒」。

「他的母親叫范芳,父親叫葛明遠,奶奶叫邵芬,被害的就是他們一家四口。」

明哥這「傷口撒鹽」的招數用得恰到好處,來之前我們調查過,馮源山就是個本分的普通工人,他參與滅門案的可能性不大。而老實人都有一個通病,就是不敢得罪人,回答什麼問題都喜歡瞻前顧後、避重就輕。以我們的經驗,要是好言好語跟他聊,絕對問不出來實質性的東西,只有像明哥這樣,直戳要害,才能另闢蹊徑,這就和「在你身後放只老虎逼你跑步」是一樣的道理。

接連的刺激,讓馮源山血壓有些飆升,他坐在椅子上緩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警官,實不相瞞,我本人跟這一家沒有多少交集,可我母親的做法讓我有些不理解。」

明哥:「這怎麼說?」

馮源山:「我父親去世得早,兄弟姊妹4人都由母親一人拉扯大,我上有兩個姐姐,下有一個弟弟,兩個姐姐都遠嫁外地,弟弟也因身患重病於去年去世,這些年母親都是由我一人服侍的,我對母親是盡心儘力。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卻在最後選擇了自己了斷。我大姐和二姐,到現在對這件事還耿耿於懷。還有一件事我也想不通,母親有一套回遷房產,她臨終時留下遺言,要把這套房子無償贈給邵芬一家。」

「這麼說,你母親對邵芬一家很熟悉?」

馮源山點點頭:「邵芬和我母親同齡,她是年輕時改嫁到我們村的,嫁過來時,兒子葛明遠已經2歲多,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個殘疾,村裏人都喊他『馮瘸子』。馮瘸子曾經有一個老婆,是個傻子,兩人婚後生有一女。女兒還沒抓周,他的傻老婆就中風死了。馮瘸子女兒3歲時,邵芬才帶兒子嫁過來。

「馮瘸子嗜酒如命,結果沒到50歲就死了。他死後,他的傻女兒嫁到外村,生了個女娃還是傻子,男方家裏不願養,就給送了回來。說來這個女娃也是命苦,10來歲時就掉進水塘中淹死了。」

明哥:「在此期間邵芬和葛明遠一直都生活在楚王村?」

馮源山:「對,而且活得還很滋潤。」

明哥:「你母親和邵芬關係很好?」

馮源山眉頭直皺:「邵芬和兒媳婦范芳,是咱們村有名的毒舌婦,誰見誰躲,村裏沒人會跟他們一家親近。」

「那為什麼你母親會將回遷房轉贈給邵芬一家?」

「我10來歲就外出打工,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我母親這些年在我面前壓根兒也沒說過關於邵芬一家的任何事,留下這個遺言我也感覺很奇怪。」

明哥接着問:「葬禮上,邵芬一家有沒有和誰發生過矛盾?」

「母親活着的時候曾說過,等她死後要給范芳一家安排上座。藤蘿山只有一家飯店,攏共就兩個包間,我們家用一個大的,給邵芬一家安排了間小的,其他親戚都是在外面吃的流水席,從頭到尾我都招呼得很周到,沒聽說他們和誰發生過矛盾。」

結束問話后,老賢提取了馮源山的血樣,這麼做倒不是懷疑他是嫌疑人,而是想縮小範圍。按照我們雲汐市的習俗,一般農村辦喪事,同村人來奔喪的居多,現在我們已經知道嫌疑人為男性,那麼就可以用Y染色體做甄別,假如兇手的Y染色體與馮源山來自同一個父系,那麼就可以確定是同村人作案,楚王村符合條件的男性不會有多少,只要把這些信息與軍用物品店的黑鑽會員進行比對,就會有重大突破。

老賢的檢驗證實:葛亮指甲中的皮屑與墓地上的血跡來自同一人,而這個人和馮源山的Y染色體基因型完全吻合。隨後,我們在楚王村的戶口底冊上共篩選出了28人。有了身份信息,在電信局的幫助下,我們又掌握了每個人的手機號碼。

當把手機號輸入微信中的「添加好友」對話框時,一個網名為「閑雲野鶴」的男子進入了我們的視線。「閑雲野鶴」真名叫馮靖,男,26歲,灣南工業大學電子科技專業畢業生,目前在雲汐市一家電子元件廠工作。案發後,馮靖辭去工作逃往上海。刑警隊連夜將其抓獲歸案,經掌紋和DNA比對,他就是製造這起滅門慘案的元兇。

十六

馮國平去世那一年,小兒子還在襁褓中嗷嗷待哺。早年村裏發現了煤礦,馮國平響應村主任號召當了一名礦工。無奈那時的採礦技術落後,馮國平還沒來得及多吃幾年礦工飯,就在一次塌方中被埋在地下一命嗚呼。丈夫去世后,4張嘴要靠妻子竇淑琴養活,這日子過得有多苦,或許只有她自己心裏清楚。

按照農村的風俗,馮國平去世后的第3年,竇淑琴便可以改嫁。村裏的馮瘸子曾不止一次無事獻殷勤,想和竇淑琴湊成一對。但馮瘸子是什麼人,竇淑琴心裏有一本清賬,吃喝嫖賭,就沒有他不敢幹的事;這若是嫁給了他,自己絕沒有好日子過。自從竇淑琴用木棒把馮瘸子打出門后,村裏再也沒人敢撮合此事。

說起馮瘸子,在楚王村絕對是反面典型。馮瘸子頭婚時村裏還沒開礦,那時候楚王村就是一個鳥不拉屎的封閉村落,有錢人家都討不來媳婦,何況他還窮得叮噹響,在村裏要是打光棍兒,絕對能被人戳一輩子脊梁骨,於是馮瘸子飢不擇食地從外村討了個傻子做媳婦。結婚的第二年,傻媳婦給馮瘸子生了個女娃,取名馮平平。

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母親智商欠缺,馮平平的腦子自然也不會靈光到哪兒去。馮瘸子經常自嘲,挖礦那點兒工資,自己都不夠吃,還要養活兩個傻子。不過這話說出去沒多久,他口中的「大傻子」便突發急病一命嗚呼。馮瘸子嗜酒如命,妻子死後,他更是變本加厲,每天下工結的錢,都變成了一瓶瓶燒刀子,對女兒從來是不管不問。老婆死了,變成光棍兒的馮瘸子就打起了村裏小寡婦竇淑琴的主意,他原本以為自己是十拿九穩,可誰知碰到了一個硬碴兒,不管他使出什麼招數,小寡婦就是不願就範,馮瘸子每次被轟出屋,都會遭到村民好一陣嘲笑。他雖然只能在礦井中干一些輕巧的散活兒,但收入也很可觀,就算是牙縫裏漏的也夠竇淑琴養活兒女,竇淑琴既然這麼「不識抬舉」,馮瘸子也不想繼續熱臉貼人家冷屁股。

也許是賭氣,馮瘸子懸賞500元錢(相當於現在5000元的購買力),高調讓媒婆給他張羅,前後沒倆月,馮瘸子便尋得新歡,對方名叫邵芬,是外村的寡婦,改嫁時帶了一個2歲的兒子。

重組家庭的馮瘸子依舊懶散成性,可他哪裏想到,邵芬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兩人因經濟問題,經常打得不可開交。邵芬雖然是女人,但馮瘸子卻是個不健全的男人。幾次被揍得鼻青臉腫之後,馮瘸子在家中的地位變得比豬圈裏的母豬還低。經過一年的「努力」,邵芬終於坐上了這個家的「龍椅」。掌握了經濟大權的她,首先想的便是為自己的兒子葛明遠掃清障礙,馮平平還未成年時,就被邵芬掃地出門,嫁給了外村的一個老光棍兒單鞍。接着沒過幾年,馮平平便產下一女,取名單娟。馮瘸子本以為女兒嫁給外村人可以改良一下基因,可沒想到,孫女單娟還是繼承了獃頭獃腦的基因。單鞍已年近半百,算起來和馮瘸子年齡不相上下。馮瘸子靠村裏的礦井還有口飯吃,可單鞍卻享受不了這個待遇。於是單鞍提出,將女兒單娟送給馮瘸子讓他代為撫養。

這個提議,遭到了邵芬的極力反對,但「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單鞍見軟的不行,只能硬推。一天夜裏,單鞍把單娟丟在馮瘸子家門口后,就再也聯繫不上了。不管怎麼說,單娟也是馮瘸子的親外孫女,要是不養,肯定會招人閑話,無奈之下,他只能硬著頭皮把孩子抱進了家。

自打單娟入門以後,邵芬和馮瘸子的矛盾便越發激烈,邵芬經常抱怨:「好不容易送走一個大傻子,這又接回來一個小傻子!」馮瘸子雖然在家裏沒地位,但單娟身上也流着他的血脈,邵芬罵她是傻子,在馮瘸子心裏,那不就是在指桑罵槐?氣歸氣,可馮瘸子又自知打不過邵芬,如此一來,他只能借酒澆愁。長年的積怨再加上過量飲酒,使馮瘸子沒到50歲便一命嗚呼。

馮瘸子的死,成了村裏人茶餘飯後的八卦談資,99%的人都認為,是邵芬將馮瘸子逼上了死路,很多人都在構想,如果邵芬沒嫁過來會怎樣怎樣。可聊著聊著,話題便引到了竇淑琴身上,畢竟很多村裏人都知曉,馮瘸子曾追求過她。話題聊到這兒,就有人開始YY,如果馮瘸子和竇淑琴湊成了一對,又會怎樣怎樣。

風言風語很快傳到了兩人的耳朵里,還沒輪到竇淑琴出去理論,邵芬先奓了毛,她二話沒說,端起一盆屎直接潑在了村委會門口,從那以後,再也沒人敢議論此事。

而說起竇淑琴,這些年日子過得還算平穩,4個兒女都已成家,老大老二嫁到了外省,女婿也都是有里兒有面兒,大兒子在城裏工廠上班,兒媳婦很賢惠,最不爭氣的小兒子也在福建謀了份穩定的差事,找了個打工妹當老婆。

孩子都已成家,竇淑琴也就沒了負擔,思想放輕鬆后,想抱孫子的願望開始變得急切起來。雖說大兒媳婦沒能圓了她這個心愿,好在小兒媳婦在關鍵時刻「給力」了一把。

十七

竇淑琴的長孫出生在福建一個叫靖康的小區的出租房中,所以起名時,就選了一個「靖」字,湊成馮靖這個大名。竇淑琴小兒子兩口子都在服裝廠打工,要想拿到全額工資,每天必須干滿12個小時,如此高負荷的工作量,自然無暇照看孩子。馮靖不到3個月,便被送回楚王村,由奶奶竇淑琴全權照料。和孫子相依為命的日子簡單而快樂,看着孫子在自己的羽翼下茁壯成長,竇淑琴心裏像抹了蜜般甘甜。她原本以為,日子這麼平平安安地過就很好,可隨之而來的一場變故,讓她徹底變得沉默。

那天中午,竇淑琴像往常一樣和6歲的馮靖擠在一張雙人床上午休,就在她半睡半醒之際,她忽然感覺身邊有些異樣,扭頭一看,她發現孫子馮靖雙眼上翻,身體不停地抽搐。竇淑琴也算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但面對孫子的癥狀,她完全不知所措。

她的大聲呼救引來了附近的村民,在鄉親的幫助下,馮靖被送到了鄉衛生院。衛生院的赤腳醫生又是聽肺,又是掐人中,折騰了半晌,總算讓馮靖恢復了些血色。醫生開了幾顆藥丸后,建議竇淑琴還是儘早把孫子送進縣裏的大醫院做全面檢查。

農村人一聽到「大醫院」三個字,心裏都不由得一顫。因為在很多村民心裏,那裏就是個吸錢的地方,甚至還有人編了句順口溜:「只要誰敢往裏去,一天一畝莊稼地。」意思是,一畝莊稼地的收成,都不夠在醫院住上一晚。竇淑琴表面點頭答應,可心裏還是相當排斥那個地方。見孫子已無大礙,她也就左耳進右耳出,全沒當回事。

「竇大姐,你家孫子到底得的什麼病,衛生所的醫生告訴你了嗎?」竇淑琴剛踏進家門,住在屋南邊的柳玥便摸門進了屋。

竇淑琴看着孫子,心如刀絞:「醫生也不知道是什麼引起的,說是讓我去大醫院。」

柳玥聽言,上前摸了摸馮靖的額頭:「竇大姐,你家孫兒發病的時候我也在,那樣子太嚇人了,我看孩子得的不是一般的病。」

竇淑琴一聽,頓時慌了神:「柳玥妹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柳玥站在門口左顧右盼,確定四下沒人後,她拉上房門:「竇大姐,這事不能讓外人聽見,否則又會有風言風語,你孫子這病來得突然,會不會是……」

竇淑琴神色一變,她已猜到柳玥接下來要說什麼:「妹子,你可看清楚了,我孫兒怎麼會沾上那東西?」

村裏的磚牆上雖然到處都刷著「破除封建迷信」的標語,但遇事求神拜佛在村裏依然盛行。柳玥便是其中的一位虔誠信徒,她對鬼神之事「迷之又迷,信之又信」,她說:「竇大姐,你要是不放心,我去給你找個大仙來看看?」

聽柳玥這麼一說,竇淑琴有些為難,如果推辭,就等於壞了人一番好意,如果答應,她心裏也沒有一點譜,糾結良久之後,竇淑琴開口問道:「這能行嗎?」

只要是柳玥「專業領域」之內的事,她向來都很熱心:「我認識一個特別靠譜的大仙,姓張,據說他可是張果老的後人,他家離我們村不遠,我現在就給你請去。」

「哎哎哎。」竇淑琴話還沒說完,柳玥便一溜煙兒地飛奔而去。

許多人看到這兒,可能會認為柳玥一定是收了張大仙的好處,幫他招攬生意。可事實絕非如此,鄉下人的生活沒有城市那麼多姿多彩,偶爾能獵奇一把,也是對生活的一種調劑。也正是因此,柳玥才會那麼熱心。

一個小時后,張大仙徒步而來。「60多歲,雙目犀利,骨骼硬朗」,這是竇淑琴對張大仙的第一印象。

「柳玥,你說的是不是躺在床上的男娃?」

「正是。」

張大仙換上道袍,繞着昏睡的馮靖走了一圈:「印堂發黑,四肢抽搐,怕是真被小鬼纏上了。」

張大仙此言一出,嚇得竇淑琴雙眼一黑,直挺挺地倒在了柳玥懷裏。

「竇大姐,竇大姐,竇大姐……」呼喊聲在竇淑琴耳中逐漸清晰,她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大仙,您一定要把小鬼從我孫兒身上趕走,一定要趕走!」

張大仙一甩拂塵,站立不語。柳玥是過來人,見此情景,她立馬明白了其中的貓兒膩,她把竇淑琴拉至門外,俯耳低語:「你去拿50元錢,疊成方形,放在大仙的乾坤袋中才能驅鬼。」

「還要放錢?」50元在20世紀90年代可不是小數目,竇淑琴有些猶豫。

「你沒聽說那句話嗎,『有錢能使鬼推磨』,要想讓小鬼走,這錢一定要花!」

竇淑琴一琢磨,似乎有點兒道理,於是她按照柳玥所言,把錢放進了桃木劍下的乾坤袋。

見錢已落袋,張大仙將細繩一收,開始手舉桃木劍,嘴中念念有詞,幾分鐘后,大仙端起瓷碗飲了一大口涼水,就在竇淑琴還沒看明白怎麼回事時,那口涼水就已噴在劍柄之上。

「小鬼哪裏跑,快快束手就擒!」張大仙舉起木劍在空中一頓亂舞,不知何時,地上已經一攤鮮紅液體。

如果不是那紅色的液體還在「滴答滴答」落個不停,竇淑琴打死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大……大……大仙,這……這……這是……」

張大仙擦了擦頭上的汗漬:「不用擔心了,你孫子身上的小鬼已被我斬殺。」

「斬殺?那這地上的東西難道是……」竇淑琴剛想把「鬼血」二字說出口,柳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接着一本正經地警告道:「有些話不能說,你心裏清楚就行了!」

之前還對柳玥持懷疑態度的她,現在哪裏還有半點兒不服,她點頭如啄米,用十分敬畏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張大仙。

「竇氏,我來之前,你有沒有帶你孫兒看過醫生?」張大仙問。

「看了。」

「醫生怎麼說?」

「醫生也沒怎麼說。」

張大仙眼球一轉,背過身去:「醫生給開藥了嗎?」

「開了。」

張大仙捻了捻拂塵:「竇氏,鬼已驅走,但你孫兒現在體虛,醫生開的葯還要按時給他吃,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好的大仙,我一定按大仙說的辦。」

十八

小鬼上身,在農村是一大忌,這要是傳出去,絕對比「寡婦和光棍兒鑽玉米地」來得勁爆。你說你家裏鬼被驅走了,誰能證明?這萬一鬼再回來,又咋辦?竇淑琴之前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那家人就沒有避諱,大張旗鼓地找了個老道開壇做法。事情一過,村裏但凡有個風吹草動,所有人都懷疑是冤鬼前來複仇,要找那家討回公道。後來那戶人家被逼無奈,只能搬離了村子。竇淑琴深知這其中的厲害,又掏出50元錢塞給柳玥,要她千萬不能把今天的事情透露出去。收人錢財,替人消災,柳玥裝了錢,自然是滿口答應。

驅鬼風波暫告一段落,可馮靖的病情卻沒有因此而好轉,鄉里衛生院給馮靖開的是一種含有安眠成分的藥物,對於任何病情只是治標不治本,所以赤腳醫生才建議竇淑琴將馮靖送往大醫院。張大仙前來做法時,竇淑琴刻意隱瞞了實情,讓張大仙誤認為醫生已診斷清楚,所以他才敢接這個活兒。就在藥物停掉的第3天,馮靖再次病發,柳玥着急忙慌地又把張大仙請到了家裏。

張大仙見馮靖如此癥狀,也是被嚇了一跳,他趕忙問道:「醫院開的葯給孩子吃了嗎?」

竇淑琴老實回答:「葯剛吃完3天,又複發了,大仙,是不是冤鬼來討債了?」

張大仙聽言,心中暗自推測,孩子病發極有可能是和停葯有關,可被奉為「上仙」的他,自然不能大張旗鼓地勸孩子看醫生,通常遇到這種狀況,張大仙也有自己的一套說辭:「竇氏,上次那隻厲鬼已被我斬殺,可無奈,又有一隻厲鬼上了你孫兒的身,我擔心這些厲鬼是另有所謀。」

「張大仙,您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擔心這些厲鬼上身目的是要拉走一個活人的魂魄。」

竇淑琴「哇」地哭出了聲:「我孫子這麼小,這些鬼為什麼要這麼做?」

「孤魂野鬼不能轉世投胎,在外界遊盪時間長了,盡想着如何作惡。」

柳玥連忙作揖:「大仙,孩子還那麼小,您一定要想想辦法!」

張大仙眉頭一緊,輕輕搖了搖頭:「咱們這片地方,從古至今孤魂野鬼太多了,殺一隻、兩隻,也只是治標不治本,唯一能解決的方法就是……」

竇淑琴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大仙,是什麼方法?只要能救我孫兒,你讓我幹什麼我都答應!」

張大仙糾結良久,最終說出了四個字:「以命換命。」

大仙言畢,竇淑琴的哭聲戛然而止。就連見多識廣的柳玥聽到這四個字,心中也是一驚。

張大仙接着說:「這些厲鬼的最終目的就是取走一個人的魂魄,要想救孩子,那我們就只能給他們一個魂魄。」

「那就給我的,只要能救我孫兒,我這條老命不要了!」竇淑琴回答得毅然決然。

張大仙舉手制止:「他們要的是孩童的魂魄,你千萬不要做傻事,我有一個建議。」

柳玥眼前一亮,似乎捕捉到了峰迴路轉的機會:「大仙,什麼建議?」

張大仙撣了撣自己的中山裝,感嘆道:「現在時代變了,想當年我們都是身穿道服,腳踩祥雲鞋,出行左擁右簇,那是何等氣派,你看看現在,我們這行基本算是沒落了,若是放在以前,憑我師父一人之力,絕對能把這方圓百里的厲鬼給斬殺得片甲不留,可現在……唉……」大仙長嘆一口氣后又說,「不過你們也不必太過擔心,硬的不行,我們還可以來軟的。」

柳玥追問:「大師,您的意思?」

「我用硃砂畫道符,可讓孩子體內的厲鬼不得安生,你們要抓緊時間把孩子帶到一個極陰之地,只要厲鬼能找到合適的魂魄,孩子的命就能保住。」

柳玥:「極陰之地?請大仙明示!」

張大仙沒有回答,而是抽出黃紙一筆成符,隨後他將符文疊好塞進馮靖的口袋,臨別時,他只丟下了三個字:「太平間。」

做他們這行,玩的就是故弄玄虛,張大仙心裏何嘗不明白馮靖的病有些古怪,但如果直接勸竇淑琴去醫院,就等於砸了自己的招牌,於是他只能變個法子指路。「太平間」那是大醫院的標準配備,讓竇淑琴去太平間,潛台詞就是讓她抓緊時間去大醫院尋求良方。試想,如果孩子在大醫院犯病,竇淑琴不會傻到不找醫生,一旦醫生治好了馮靖的病,那他便會順水推舟,說孩子身上的厲鬼是受到了符文的震懾,上了別人的身。這樣一來,既不耽誤病情,也不會損了他的形象。

十九

送走了張大仙,柳玥也沒了主意:「竇大姐,難不成真按大師說的,把孩子送到太平間啊。」

竇淑琴像是丟了魂:「孩子那麼小,我怎麼能把他往那種地方帶?」

「那怎麼辦?難不成就看着孩子被鬼上身?」

竇淑琴也想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她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我再去鄉衛生院拿點兒葯,看多吃幾天能不能好些,實在不行,再按大仙說的辦。」

既然竇淑琴有了主意,柳玥也不好勸說什麼:「竇大姐,這件事也不好往外說,家裏就你們祖孫倆,都說遠親不如近鄰,有事你吱聲,現在農閑,我隨叫隨到。」

竇淑琴強擠了一絲笑容:「謝謝柳玥妹子,又耽誤你半天時間,你也早些回吧。」

柳玥「哎」了一聲,關上房門退步離開。

人如鳥散,空蕩的房間中,只剩下竇淑琴和還在昏迷中的馮靖。望着地面上還泛著鮮紅的「鬼血」,竇淑琴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體會到絕望和無助。她一個人風風雨雨幾十年,把四個兒女拉扯成家,雖然她心裏也期盼可以一家團圓,可一個「忙」字,已讓她連續多年沒吃上一口團圓飯。竇淑琴知道生活不易,不能強求兒女都在身邊,只要能和孫子相依為命,所有的苦,她都能吃,所有的累,她都能受。可現在,孫子病了,天也塌了。她想給小兒子打個電話,可這鬧鬼之事若不是親眼所見,又有誰會相信?而且從福建趕回雲汐,要坐兩天兩夜的火車,就算是現在趕回來,怕也是來不及。

竇淑琴把孫子安頓好,趁著天亮,她又急步朝衛生院趕去。去之前,她拿定了主意,如果再吃兩天葯還不頂用,那就只能按照張大仙說的辦。從楚王村到衛生院需步行十餘里,一路上全是坑窪不平的土路,走起來相當費勁兒,竇淑琴每走一段,就要停下來歇息一會兒,如此時走時停,剛好趕在衛生院下班前買到了葯。

有了葯,她心裏的石頭也落了大半,返程的步履也比來時輕盈了許多,可就在她踏進楚王村的邊界時,一首童謠傳進了她的耳朵,這首童謠叫《馬蘭花》,村裏的孩童都會唱,但竇淑琴此時聽到的卻是沒有一點兒韻調的曲子。那費力的唱腔,讓竇淑琴立馬猜到了對方的身份,她是村裏公認的苦命娃,馮瘸子的外孫女單娟。

自打馮瘸子去世,他的二婚老婆邵芬便成了一家之主,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邵芬的兒媳婦范芳,也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潑婦。單娟天生智障,在這樣的家庭生活,不用想都知道日子會過成什麼樣。

單娟每天渴了就跑到溝邊喝涼水,餓了要麼去村民家討要,要麼就去田裏生吃蔬菜瓜果。邵芬一家對她從來是不聞不問,不管死也好,活也好,彷彿就當這個人不存在。單娟最喜歡唱的一首歌就是《馬蘭花》,雖然只能勉強唱個開頭,但每每唱出,她都能高興好一會兒。那時的人都不富裕,儘管有很多村民都同情她的遭遇,可清官難斷家務事,面對如此複雜的家庭,也沒人願意去蹚這個渾水。

記得有一次,村主任曾勸過邵芬:「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你們一家老小吃着馮瘸子的份子錢,給他外孫女留一口又能咋的,難不成能掉塊肉?」

沒想到邵芬沒開口,范芳帶頭踢開了村委會的大門,她陰陽怪氣地說:「喲,咱們村主任真是長本事了,你哪隻眼看見我沒給單娟飯吃了,您這無緣無故把屎盆子往咱們家頭上蓋,是不是嫌咱們一家是外來戶,好欺負?今天父老鄉親都在,這件事我只說一遍:我們家的事,以後都給我少議論!誰要是覺得單娟可憐,誰領回家養去,我沒一點兒意見!好話誰都會說,只要今天誰敢開這個口,我明天就讓單娟到誰家門口待着去!」被范芳這麼一鬧,村主任也被弄得顏面掃地,從那以後,單娟的事再也無人過問。

竇淑琴尋着聲音走了幾步,看到單娟正蹲在水塘邊發獃。竇淑琴上前叮囑了幾句便繼續趕路。可她沒走幾步,一聲慘叫從身後傳來,她回頭一看,單娟的身體已在水塘中時上時下。

水塘離村子還有一段距離,四周沒個人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竇淑琴情急之中,從地里薅了幾根高粱稈攥在手心中。

「娟子,聽奶奶的話,抓住高粱稈,我拉你上來。」她趴在地上,用盡全力把高粱稈伸向塘中心。

「咕嚕,咕嚕……」單娟似乎聽懂了竇淑琴的話,雙手死死地攥住。

竇淑琴見單娟的身體還在一上一下,救人心切的她,使勁兒將高粱稈往回拉。可就在回拉的一瞬間,單娟雙手一打滑,再次沉入了水塘中。

「快來人啊,救人啊!」竇淑琴拚命地嘶喊,但沒有換來一絲回應。

她折回高粱地,又拔了一些更長的高粱稈,然而當她再次折回時,單娟卻超出了她的施救範圍。

竇淑琴無助地蹲在岸邊,單娟的呼救聲越來越小,在絕望之際,她的腦海里突然蹦出了四個字:「以命換命」。想想自己的孫兒還在被厲鬼纏身,她突然間放棄了繼續施救的念頭。此刻的竇淑琴,內心毫無波瀾,她冷冷地望着水塘中的單娟,心裏竟多了一絲期盼,她盼望那盤踞在孫兒身上的厲鬼能趕緊過來以命換命。不久后,水面恢復平靜,平靜到看不見一圈漣漪,竇淑琴將岸邊的高粱稈清理乾淨,獨自回到了家中。

夜幕還未低垂,村裏的大喇叭便播報了「單娟溺水而亡」的消息,出了這麼大的事,幾乎全村的人都前去幫忙,唯獨竇淑琴躲在家中閉門不見。她如中邪般守在孫子身邊,嘴裏不停地念叨四個字:「以命換命。」

3天後,單娟下葬,竇淑琴本以為孫子的病會被根治,可她哪裏料到,馮靖的病再次發作,這次發病的癥狀,甚至比之前還要恐怖許多。

柳玥見狀,也是嚇了一跳:「竇大姐,可不能耽誤了,趕緊按照大仙說的做,送到縣醫院的太平間吧!」

事已至此,她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在村裏人的幫助下,馮靖被緊急送往50里開外的縣第一人民醫院。和別的病人家屬不同,竇淑琴一進門就要找太平間,雖然那時候「醫鬧」還沒有現在這麼極端,但醫院也不想找虱子在自己頭上撓,竇淑琴奇怪的舉動,被門口的保安彙報給了醫院的高層。

醫院領導問明緣由后,將馮靖送進了急診病房,后經醫生診斷,馮靖患上的是輕微性腦癲癇,這種病很常見,多為孩童時期大腦發育不良所致,好在馮靖的病情並不嚴重,只能划入「輕微」的範疇。住院觀察兩天後,醫生開了一瓶價值10元錢的葯,便讓竇淑琴帶着孫子回了家。

對症下藥后的馮靖終於恢復了血色。然而孫子的痊癒,並沒有讓竇淑琴感到喜悅,相反她的心口像是堵了一塊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她現在就算是再無知,也知道了「以命換命」是個騙局。令她難以釋懷的是,在這個騙局背後,卻真的犧牲了一個人的性命。竇淑琴一直在想,如果她當時沒有袖手旁觀,興許就能救單娟一命。她是個老實本分的農村婦女,心地單純而善良,這種用生命陪葬的負罪感,對她來說是這輩子最大的煎熬。從那天起,竇淑琴突然沉默了,變得不願說話,無人時去單娟墳前賠罪,成了她和單娟之間不能說的秘密。

二十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也許是癲癇的刺激讓大腦有了二次發育,馮靖痊癒之後,腦子突然變得靈光許多,原本學習成績一般的他,不知怎的,名次猛然就上去一大截。馮靖就讀的學校叫孔融鄉第一中心小學,那裏是周圍村落適齡兒童念書的唯一去處。

在楚王村,和馮靖同一年上學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邵芬的孫子葛亮,另外一個是村主任的孫女馮芷萱。楚王村是礦村,每家每戶都能按月領到份子錢,村主任作為最後一道「過濾網」,收入要比普通村民高得多。馮芷萱是村主任的親孫女,有了錢自然捨得給她花,所以她的穿衣打扮和許多農村丫頭相比洋氣不少。

人長得漂亮,穿着又時尚,馮芷萱在學校走到哪裏都能引來同學的注目。作為同村夥伴的葛亮,為了防止馮芷萱「吃虧」,主動擔任起了「護花使者」的職責。不管馮芷萱在哪裏,葛亮永遠像個保鏢一樣,始終保持和她一米的距離。只要馮芷萱稍有不悅,葛亮便會一個箭步衝上前,幫她掃除障礙。

相比葛亮,馮靖就是個悶葫蘆,3人每天組隊回家時,他經常是低頭不語,心事重重。並不是馮芷萱對他沒有任何吸引力,恰恰相反,他也很想像葛亮那樣,有事沒事就圍在馮芷萱身邊。言情小說上有這麼一句話,大多數人對待愛情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默默喜歡,另外一種就是放手去愛。馮靖和葛亮恰好就屬於這兩個極端。從小到大,葛亮對馮芷萱的追求如同似火的驕陽,而馮靖則一直保持着那種若即若離的情意。

從小學時的懵懂,到初中時的青澀,再到高中時的蠢蠢欲動,3人間的情感,因為葛亮的衝動,那種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那是高一下半學期的一天夜晚,馮芷萱和馮靖相對而立,站在校園的操場之上。

「葛亮向我表白了。」

馮芷萱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在馮靖心中激起了萬道波瀾,從小到大,他沒有一天不想着能牽着馮芷萱的手,一起聞着花香,一起走進日落,但這也僅僅停留在「想」的層面上,他從來不敢像葛亮那樣隨意宣洩自己的情感。那天的夜很黑,他看不清馮芷萱的表情,若不是風兒捲起的草根時不時地擦過他的臉頰,他甚至都覺得這就是一場夢。馮靖沉默良久,開口回了一句:「哦,他不是經常向你表白嗎?」

「不,不一樣。」馮芷萱說話時的語氣帶着些焦急,「我能感覺到,這次他是認真的!」

「認……認真的?」馮靖仔細品味着這三個字的意思,「他……他想怎麼樣?」

「他想怎麼樣,不重要,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馮芷萱急轉的話鋒,讓馮靖有些措手不及:「我的想法?我的什麼想法?」

「都到這個份兒上了,你還要忍到什麼時候?」

「我……」

「馮靖,今天就我們兩個人,你敢說從小到大你沒喜歡過我?你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喜歡的女孩兒被別人追走?如果我真的跟葛亮在一起,難道你就不會後悔?你敢說……」

馮芷萱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一股巨大的牽引力把她拽了過去,黑暗的那一邊,是一個男人的臂膀。「別說了,我喜歡你!」那個男人回答得鏗鏘有力。

「馮靖你……」馮芷萱微紅著臉,有些忸怩地趴在男人的肩膀上,一動不動。

馮靖的感情像是開閘的洪水,再也抵擋不住,他用力把馮芷萱摟在懷中:「芷萱,從小我就喜歡你,你幾乎佔據了我的心,我不善於表達,我也不知道怎麼表達,但此時此刻我只想對你說,我以後永遠都不想離開你,只要你願意,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

這段瓊瑤式的對白,通用於那個年代的所有校園情侶,馮芷萱從未想過,一直沉默寡言的馮靖,竟然也有這麼浪漫的一面。

對於葛亮與馮靖的情感,馮芷萱也不是一成不變。在小學時期,葛亮像是一個大哥哥,處處為她着想,只要葛亮在身邊,馮芷萱每天都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而那時候,她對馮靖的感情也僅僅是停留在玩伴的層面。到了初中,葛亮頑劣的性格逐漸加劇,對比之下,馮靖的成熟穩重開始更得人心,當看到葛亮經常為了自己打架鬥毆時,馮芷萱心裏非但沒有感激,反而有了一種抵觸的情緒。

葛亮骨子裏始終認為,刀疤是男人最榮耀的見證;可馮靖卻認為,一個成功男人的標誌是學識和涵養,說話句句爆粗口,絕對不是馮芷萱想要的樣子。觀念的不同,讓兩人變得越來越不一樣。受電視劇的影響,馮芷萱心中幻想的青蔥歲月絕不是和一幫小混混待在一起。從那時起,帥氣、穩重的馮靖悄悄地鑽入了馮芷萱的內心,也許是距離產生美,馮靖越是表現得不遠不近,馮芷萱的心中對他的好感便越是增加幾分。

皎潔的月光下,兩人緊緊相擁,美好的畫面定格之後,兩人私下有了個約定,那就是把這段情感暫時藏在心裏,他們要把愛情帶到一個自由的地方——大學。

二十一

在感情確立之前,馮靖對葛亮的攪擾沒有太過在意;可如今他和馮芷萱已私訂終身,而這時葛亮再像以前那樣口無遮攔,馮靖當然就不願意了。於是每當葛亮調侃馮芷萱時,馮靖不再像以前一樣沉默寡言,從開始的言語衝突,到後來的肢體碰撞,使得葛亮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認識了一個假的馮靖。

逐漸激化的矛盾,被馮芷萱一次次化解:「葛亮的成績也就上到高中畢業,等我們兩個都考上大學,自然就斷了聯繫,如果選擇現在公開我們的關係,以他的脾氣,咱倆的學業都得被他耽誤。你就先忍忍,葛亮再怎麼着,最多也就是嘴巴欠一些,他又不敢真對我怎麼樣。」

不過話雖這麼說,但在感情方面,人都是自私的,馮靖表面隱忍,其實心內始終被一團怒火炙烤得難以忍受。

帶着這種憤怒,馮靖終於忍到了高考。成績下來后,如他所願,他和馮芷萱雙雙考入了省城的大學。看着只考了100多分的葛亮,馮靖再也沒有顧及對方的感受,他當着葛亮的面,將馮芷萱擁入懷裏。

心情原本就低落的葛亮,先是一愣,然後一把將馮靖拉開:「幹什麼呢,幹什麼呢?!」他突然爆發的咆哮,引來了眾多學生的圍觀。

馮靖這次沒有裝慫,他不緊不慢地將分數條收起,然後反手一拳打在葛亮的臉上:「現在所有的同學都在,葛亮,我告訴你,兩年前,芷萱就已經是我的女朋友,我忍了你兩年!」

葛亮捂著臉頰,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馮芷萱,直到他發現馮芷萱不敢與他正視時,他才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馮靖,我要殺了你!」葛亮痛得撕心裂肺,他失心風般地撲向對方。

「打架了,打架了!」圍觀學生的呼救聲,引來了老師和學校的保安。

「葛亮,怎麼又是你!」訓導主任的一個「又」字,很自然地把天平偏向了馮靖一方。

「馮靖,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在一群學生的拉扯中,葛亮依舊拼盡全力要衝到馮靖身邊。

「給我把葛亮抓起來,通知他家長,還反了你了!」幾名保安聽言迅速將葛亮拿下,這場風波在學校的強壓下宣告結束。

二十二

走出校園的馮芷萱有些生氣:「你剛才為什麼這樣做?」

馮靖義正詞嚴:「該來的總歸要來,與其遮遮掩掩,還不如一次性說清楚,等他緩過勁兒來,一切就都過去了。」

馮芷萱本以為剛才的舉動是馮靖意氣用事,但現在看來,這確實是一個最好的解決方式。在學校公開,還有師生可以拉架,如果是在家裏,保不齊葛亮又會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到那時絕對不會像今天這樣輕易收場。想通了的馮芷萱,怒氣完全消散不說,還對馮靖又增添了幾分好感。

晚上7點,校園中已看不見一個人影,葛亮被下班的保安趕出校門。從小學到高中,馮芷萱一直在他心中佔據着不可替代的位置,他有時甚至覺得,這份愛不能用任何東西去衡量,包括生命。可就在今天,這份愛被一個潛伏在他身邊的「小偷」給無情地奪走,而且奪得那麼徹底。

「活着真沒意思。」葛亮從街邊買了一瓶殺蟲劑,做好了輕生的準備。

晚上,葛亮獨自一人跑到了馮芷萱家門前,他擰開殺蟲劑,帶着哭腔喊道:「芷萱,這輩子你我沒有緣分,我們來世再見!」話一說完,他就將一瓶殺蟲劑一飲而盡。

巧的是,那天夜裏馮芷萱的親戚為了慶祝她考上大學,都在她家聚餐,葛亮這麼一喊,院子中的親戚魚貫而出,當眾人看到葛亮手中的農藥瓶時,其中一位當過醫生的親戚連忙大喊:「快去拿水管,給孩子洗胃!」好在救治及時,農藥剛喝進去就得到了稀釋,葛亮在醫院住了一周后,總算保住了一條小命。

二十三

葛亮這麼做,並不是幼稚地想以此去換回馮芷萱的芳心,他喝下農藥那一刻,就做好了必死的準備。可葛亮的所作所為,非但沒有博得馮芷萱的同情,反而讓她厭惡至極。

他清醒后,馮芷萱丟給他一句話:「一個敢拿生命當兒戲的人,有誰敢託付終身?」

也正是因為這句話,葛亮徹底被點醒,看着坐在床邊哭成淚人的父母和奶奶,他用手在床單上寫下當時最流行的兩個字:「葬愛」。

兩個月的時光轉瞬即逝,馮靖和馮芷萱如願踏上了去省城的火車。馮靖考入了灣南省工業大學,馮芷萱進入的則是外國語學院。兩所大學的直線距離不超過一公里。

大一的生活平靜而又愜意,兩人幾乎每個周末都能待在一起。可到了大二,繁重的學習任務開始讓兩人聚少離多。為了增加實踐經驗,馮芷萱業餘時間還兼職給公司做翻譯。馮靖痴迷於軍事,加入了國防生社團,閑暇之餘他喜歡做一些模型參加展覽。兩人在忙碌而充實的大學生活中走到了大四。而面臨畢業的兩人,也在此時第一次產生了分歧。

馮靖走出校門便接到了雲汐市某工廠的用工合同,但馮芷萱糾結的是,若回到雲汐這種四線小城,她的一身本領壓根兒就找不到用武之地,她投出的簡歷無不是向北、上、廣、深這些一線城市的。而馮靖深知,像他這種沒有錢、沒有背景的青年,在大城市絕對是舉步維艱。馮靖要留,馮芷萱要走,兩人在爭論不休后,最終選擇「暫時」分道揚鑣,馮芷萱去上海外企任職,馮靖則回到雲汐學以致用。

分開時,馮靖的想法很簡單,他想藉此機會,把自己學到的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只要把這行摸個透,有了十足的經驗,那也就等於有了在上海立足的基礎。

馮芷萱所在的公司有多名翻譯,按照陪同級別,分為高、中、低3個等級。高級翻譯只服務企業高管,中級翻譯服務中層領導,而剛剛應聘的低級翻譯,服務的對象只是普通客戶。公司有嚴格的規定,除非總經理同意,級別不同的翻譯絕對不能超出自己的職責範圍。

馮芷萱作為最低級的翻譯,每天都要加班很久給客戶核對合同,可誰曾想,也正是因此,馮芷萱抓住了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那天晚上,馮芷萱一直忙到凌晨,就在她剛要離開時,公司的一把手邵總着急忙慌地走進了辦公大樓。

「哎,你!」邵總看了一眼馮芷萱胸前還未來得及摘掉的胸牌,「你是我們公司的翻譯?」

邵總雖然只有40歲出頭,卻是這家企業的核心領導,馮芷萱進公司這麼久,也只是在視頻會議上見過幾次,她戰戰兢兢地點了點頭:「是的邵總!」

「着急回去有事?」

「也沒事,就是剛下班。」

「這麼晚?」

「嗯,加了個班。」

邵總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萬國手錶:「來不及了,這樣,方不方便跟我去三亞出個差,我有個緊急會議要在明天早上7點鐘召開。」

馮芷萱沒有猶豫,直接回了句:「沒問題!」

此次三亞的行程一共5天,結束之後,她又跟着邵總飛了一趟北京,前後十多天的相處,馮芷萱的努力參會人員全部看在眼裏。半年後,馮芷萱被破格提升為公司的高級翻譯,貼身陪同邵總出行。

見慣了大世面的馮芷萱,開始對馮靖逐漸疏遠,從原來的一天一個電話,到後來幾乎沒有電話,僅用了一年。

馮靖是個聰明人,雖然這一年多他也在拚命地努力,可騎電動車的他,哪兒能追上坐飛機的馮芷萱。雖然沒了聯繫,但馮靖依然不敢把「分手」說出口。他當然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可他還是不願意接受現實。為了不讓自己過多地回憶過去,馮靖把所有的休閑時間都放在了製作軍事模型上。

日子又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年,一天夜裏,馮靖接到了母親的電話,電話那邊母親已泣不成聲,在馮靖的逼問下,母親才告訴他實情,就在兩天前,他父親被確診為肺癌晚期,為了省錢,父親拒絕治療。

掛斷電話,馮靖發瘋似的在出租屋內找尋所有值錢的東西。「31000元」,這是他竭盡全力拚湊的全部財產。可這些錢對癌症來說,只能是杯水車薪,馮靖作為家人的驕傲,他是那麼無助,「眼睜睜地看着父親去死」,這個現實太過殘酷。缺乏藥物和化療,他的父親沒有挺過年關。父親的死,對馮靖打擊很大,他曾經相信,知識可以改變命運,但到頭來,他還是被命運無情地蹂躪。

二十四

竇淑琴在生小兒子時,由於難產險些一命嗚呼。因為來之不易,所以倍感珍惜。竇淑琴打小就對這個老疙瘩很是溺愛,再加上他圓了自己抱孫子的夢想,小兒子在她的心中更是無可替代。「白髮人送黑髮人」或許只是一句話,但在竇淑琴心裏,她根本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自從十幾年前眼睜睜看着單娟溺死後,竇淑琴就經常一個人把自己關在屋內發獃,心中那種揮之不去的負罪感,就像是越聚越多的白蟻,在不停啃食着她的內心。

心中的苦楚無法排解,讓原本積勞成疾的她,身體每況愈下,而小兒子的死,幾乎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73歲是道坎兒,竇淑琴在這道坎兒上遭遇重創,有了輕生的念頭。

像竇淑琴這把年紀的人,最講究因果報應。單娟的死對她來說,算是這輩子造的孽,若是無法化解,怕是下輩子會給後代帶來災禍。退一萬步來說,竇淑琴離開人世之前,最起碼要對馮瘸子祖孫二人有個說法。思來想去,她只能去找馮瘸子的再婚媳婦邵芬。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雖然邵芬和馮瘸子的婚姻關係一團糟,但他們仍是共枕夫妻。單娟的死是他們的家事,竇淑琴要想贖罪,必須得到邵芬一家的原諒。這樣一來,就算到了下面馮瘸子怪罪,她也算是有了一個態度。

邵芬一家人的秉性,竇淑琴再了解不過,單憑一張嘴,要想得到他們的原諒,簡直比登天還難。邵芬貪財,全村皆知,竇淑琴也清楚,這件事除了用錢,其他的一切都不頂用。

她還的是人命債,如果用錢去衡量,那將是筆很大的數目,可竇淑琴這輩子,手中壓根兒就沒有幾張大錢,她唯獨有的,就是村裏拆遷留下的那棟回遷房。

當初房子剛分下來時,竇淑琴執意要將房子掛在馮靖名下,可馮靖總以「那是奶奶的養老地」為借口,不肯接受。孫子如此懂事,讓她很欣慰。竇淑琴一手將馮靖拉扯長大,其中血濃於水的親情不能言表,自己做這麼大的決定,可以隱瞞任何人,唯獨孫子不行。

每周六,馮靖都會雷打不動地去大伯家探望奶奶,這天,竇淑琴見屋內沒人,她把馮靖拉到了身邊:「靖兒,今天奶奶有件事和你說。」

「奶奶,你有什麼事情儘管說,孫子都聽你的。」

自從父親去世后,馮靖是眼睜睜地看着奶奶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從小到大,在他的記憶里,到處都充斥着奶奶的身影,他與奶奶的親情,甚至遠大於父母,所以馮靖向來對奶奶言聽計從。

竇淑琴側卧於床,只顧嘆息,卻不知從何說起。

馮靖看出奶奶似乎有難言之隱,於是他起身將房門關實:「奶奶,門關好了,你說吧。」

竇淑琴嘴角掛着微笑,摸了摸馮靖的額頭:「我孫子長大了,有出息了,奶奶看着那叫一個高興。」說到這兒,竇淑琴眼中閃過一絲落寞,「奶奶怕是沒有幾天活頭了。」

「奶奶,你說什麼呢,你不是跟我說,你還要抱重孫子呢嘛!」

竇淑琴擠出一絲笑容:「對,我孫子說得對,我還要抱重孫子呢。」

馮靖不是傻子,他當然知道奶奶意非如此,他問:「奶奶,你今天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竇淑琴收起笑容:「我想把居仁社區的回遷房送給你那個同學,葛亮一家。」

「奶奶你說什麼?」馮靖一時間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竇淑琴加重了語氣:「我想把我那套回遷房,送給以前跟咱們同村的邵芬,也就是你同學葛亮的奶奶。」

「為什麼?我們兩家從來井水不犯河水,幹嗎要把房子給他們?奶奶,你是糊塗了吧?」

竇淑琴搖搖頭:「你不知道,我欠他們家一條命啊。」

馮靖聽言,心中一驚:「一條命?什麼一條命?」

「葛亮的姐姐單娟,你還有印象嗎?」

「知道,有些傻傻的,從小葛亮就喜歡欺負她,後來聽村裏的玩伴說,她去水塘喝水,結果掉進塘里給淹死了。」

「唉!」竇淑琴醞釀許久,把壓在心中十幾年的秘密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竇淑琴本身就心存愧疚,在說到單娟落水之時,她只是一再強調自己沒有施救,而完全忽略了當時的情況已超出了她的能力範圍。

奶奶的經歷在現在看來,簡直荒唐至極。可馮靖心裏清楚,若不是因為自己,奶奶也不會背上這麼沉重的枷鎖。只要能解開奶奶的心結,一套房子又算得了什麼?所以馮靖當即決定,一定要陪着奶奶勇敢地面對這件事。

二十五

馮靖與葛亮雖然五六年沒有聯繫,但要找到他家的住址也並非難事。因為馮芷萱,葛亮曾與他有過一些不快,然而事情過去了那麼多年,馮靖也就沒有把當年的事放在心上。

又是一個周末,馮靖帶着奶奶敲開了邵芬家的大門。看着馮靖手中提着的禮品,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客廳中,馮靖和竇淑琴坐在沙發上,邵芬、范芳、葛明遠、葛亮一家四口搬著板凳坐在對面。

「我媽把我喊醒,我當是誰來了呢,乖乖,原來是咱們村第一大才子馮靖啊,久仰久仰。」葛亮率先開了口。

馮靖何嘗聽不出對方在嘲諷他,因為今天是帶奶奶來負荊請罪,所以他只能尷尬地賠笑:「當年的事,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

葛亮把手舉在半空中:「別,我受不起,人家都說,『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我是想來想去,都沒有想到你和馮芷萱能勾搭上。」

葛亮說話期間,他們家人沒有一人敢吱聲,從他穿金戴銀的打扮看,想必這些年混得還不錯,指望葛亮父母救場看來希望渺茫,馮靖不得不硬著頭皮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我和馮芷萱已經沒關係了。事情都過去了。」

馮靖原本以為說出這話,會讓葛亮的怒火消失一些,可誰知,葛亮一把將馮靖拽出了門外:「你把芷萱怎麼了?」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屋內的其他人也是一驚,竇淑琴剛想起身拉架,卻被邵芬按在了沙發上:「小孩子之間的矛盾,咱們大人就別跟着摻和了。」

屋內的氣氛因這句話得以平靜,然而屋外卻已劍拔弩張:「馮靖,你是個男人,就告訴我,你把芷萱怎麼了?!」葛亮始終不依不饒。

雖然馮芷萱和馮靖幾乎沒了聯繫,但他們之間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分手,葛亮如此大的舉動,讓馮靖難免會有些醋意:「這麼多年,你還在乎她?」

「如果不是你橫刀奪愛,我現在可能早就和芷萱結婚了!」葛亮雙手拽住馮靖的衣領,兩人近在咫尺,「別以為讀了大學就了不起了,現在大學生吃不上飯的一抓一大把,我葛亮一天大學沒上過,現在身價百萬,有車有房,你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己,你這身行頭,最多不過200元!哦,我終於知道芷萱為什麼離開你了,瞧你這副窮酸樣,怎麼可能養得起芷萱?!」

葛亮的話,戳中了馮靖的痛處,他臉色一變:「不要欺人太甚,我今天來不是跟你吵架的!」

葛亮毫不示弱:「你既然沒有能力,為什麼要從我身邊奪走她?為什麼,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這就是命!」馮靖的這句話雖是說給葛亮聽的,但同時也是在告誡自己。

葛亮不知該如何接話,他惡狠狠地丟下一句:「我這輩子跟你沒完!」然後轉身上了3層。

「都消消氣,消消氣。」出來拉架的是葛亮的母親范芳,她是村裏第一大難纏戶。

馮靖打小就比葛亮要穩重許多,他快速地調整了心情,回了句:「沒事范嬸,葛亮之前跟我有些誤會,也沒多大的事。」

「沒多大事就好。」范芳將馮靖送來的禮品拎進屋,接着又把馮靖重新拉到沙發上坐穩,「你和你奶奶今天來家裏,究竟是什麼事?」

既然風波已過,馮靖便代奶奶將這些年的封塵往事娓娓道來。

事情說完,范芳一把將馮靖和竇淑琴從沙發上拽起,她右手指著竇淑琴大聲喊道:「姓竇的,你這個老不死的心怎麼這麼狠,你竟然眼睜睜地看着我們家的娟兒淹死,我家娟兒呀,這麼多年來,我才知道你是枉死的啊,你死得冤啊……」

聽到范芳當面辱罵自己的奶奶,馮靖有些不悅:「范嬸,你也不用表現得那麼難過,單娟當年在你家過得怎麼樣,村裏人都有目共睹,我奶當時沒有及時施救,是存在私心,可她這十多年來過得也很煎熬,這件事如果我奶不說,絕對不會有第二人知道,既然說了,我們也是誠心實意來道歉,你也沒有必要借題發揮,咄咄逼人!」

「馮靖,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告訴你,我們家娟兒是枉死的,就算你奶不說,她死後娟兒也不可能放過她,你奶表面上是來賠罪,說白了還是怕死後下油鍋!」

「行了!」馮靖大聲地喝止了喋喋不休的爭吵,「范嬸,來之前我們已經商議過了,如果我奶能得到你們的原諒,她的那套回遷房就歸你們了,今天這種情況,不適合大家心平氣和地談,你們要是想好了,我們下周再來!」

二十六

今天發生的種種,讓馮靖對葛亮一家充滿了厭惡,他從未想過,人竟然可以無恥到這種地步,若不是要解開奶奶的心結,他這輩子都不想再和這一家有任何交集。

一周時間還未到,范芳就帶話給竇淑琴,希望面談此事。於是馮靖不得不請假帶着奶奶再次前往。

「竇奶,你說你親眼看着我姐被淹死,我覺得不太合理。」這次主持局面的是葛亮。

「葛亮,你什麼意思?」馮靖何嘗看不出,對方又想故意刁難。

「上次來的時候,我在樓上聽音樂,不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你們走後,我母親把事情的原委告訴我,我有一個地方想不通。」

「什麼地方?」

「見死不救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竇奶願意送一套房子來彌補罪過,這禮是不是有些大了?」

馮靖臉色陰沉,等待着弦外之音。

葛亮走到竇淑琴身邊,小聲問道:「竇奶,你實話告訴我,你當年為了救你的寶貝孫子,是不是故意把我姐推下了塘,然後眼睜睜地看着她被淹死?」

葛亮此言一出,竇淑琴突然跪在地上,失聲痛哭:「你們可不能這麼冤枉我,我當時真的是儘力了,我要是故意把娟子推下塘,我不得好死!」

竇淑琴已經70多歲,就這麼跪在地上無一人攙扶,此情此景,讓馮靖的心都擰在了一起,他紅着眼睛,把竇淑琴從冰冷的地面上拽起:「奶奶,你快起來,你快起來啊!」

「葛亮!」馮靖怒睜雙眼,「你們不要欺人太甚,若是我奶有個三長兩短,我會用你們一家的命陪葬!」

「好了,不要吵了!」葛亮剛想爆發,被范芳一把拉住。葛亮是范芳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心裏清楚,這隻不過是葛亮故意激怒馮靖的說辭,再說,就算是竇淑琴故意把單娟推下水,這麼多年了,還找誰查去?現如今搞到房子最重要。范芳擔心,如果把對方搞毛了,萬一下次對方不來了,這房子還怎麼要得到?挖苦的話,等拿到房子以後再說也不遲。

於是范芳好言勸和:「都少說兩句,馮靖,我們這次找你們祖孫,是本着解決事情的態度來談的,對於你上次說把回遷房給我們的事,我們全家在一起議了一下,既然你們態度這麼誠懇,那就給我們立個字據,回遷房沒有房產證,有了字據,我們心裏也有了數不是。」聽母親這麼一說,葛亮不再言語。邵芬和葛明遠在家中沒有地位,他們自然也不會出聲。

屋內重歸平靜,馮靖將奶奶扶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行,我給你立個字據,但你也要給我們寫個諒解書。」

范芳笑得花枝亂顫:「行行行,就按照你說的辦!」

二十七

回到家中,馮靖將諒解書放在床邊:「奶奶,都過去了,你就不要再想了。」

竇淑琴把那張A4紙緊緊地握在手裏,欣慰地點點頭:「靖兒,壓在奶奶心口這塊石頭沒了,沒了。」

「奶奶,你睡吧,我還要回去上班。」

就在馮靖剛要起身之時,竇淑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馮靖從未感覺奶奶的手掌如此有力,他疑惑地問道:「奶奶,怎麼了?」

竇淑琴的雙目飽含深情:「沒有,奶奶就是想再看你一眼。」

馮靖微微一笑:「等周末我就回來陪你,過兩年,一定讓你抱上重孫子。」

「哎,好,我孫兒最乖了。」竇淑琴笑着鬆開了手。

奶奶的事情完美解決,馮靖以後終於可以擺脫葛亮一家,可誰承想,事情遠非他想的那麼簡單。

那個周五,馮靖突然接到大伯的電話,得知奶奶喝了農藥,正在醫院搶救。掛斷電話的馮靖,失心風般地跑到醫院,醫生告訴他,竇淑琴喝下的是百草枯,基本沒有救治的可能。當天下午6點,竇淑琴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奶奶的輕生,讓馮靖失去了理智,他認為這一切都是源於葛亮一家的羞辱。從醫院把遺體送回家的當晚,馮靖將那把磨了無數遍的三棱軍刺握在手中,準備與葛亮一家同歸於盡。凌晨,當他站在葛亮家院外時,憤怒最終還是被理智戰勝。倒不是因為馮靖怕死,只是他還有太多的事情無法放下。

按照當地風俗,停屍3天下葬時,前來弔唁的親朋全部要上山拜祭。

馮靖大伯按照老人的遺囑,將葛亮一家敬如上賓,招待於包間之內,由馮靖代為招呼。農村講究「老喪並喜」,不管老者如何歸去,只要過了73歲,那就要請草台班子搭台演戲,這種民間藝術頗得中老年人喜愛,但像馮靖這樣的年輕人卻怎麼都欣賞不來。

喪宴過後,所有親朋全都聚攏在舞台之前,包間內只剩下微醺的葛亮和悲傷的馮靖。

「一個殺人犯,還請草台班子。」葛亮冷哼的一句話,讓馮靖拍案而起:「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葛亮白了馮靖一眼:「怎麼,想打架?別看我今天喝了兩杯,但你照樣不是我的對手!」

葬禮上到處都是遠道而來的親戚,若在這裏發生爭執,馮靖不敢保證葛亮不會亂說,於是他強忍着怒氣:「葛亮,你敢不敢跟我去墳地,有種你當着我奶的面說!」

葛亮把酒杯往地上一摔:「有什麼不敢?」

兩人閃出人群,嘈雜的嗩吶聲也隨着兩人遠去的腳步變得安靜。

「你剛才說什麼?你再說一遍!」馮靖在奶奶的墓碑前停下腳步。

葛亮早就想和馮靖干一架來發泄多年的積怨,面對馮靖的質問他也懶得回答。

葛亮不緊不慢地脫掉上衣、拽掉墜物:「少廢話,咱倆今天必須分個輸贏!」

都到了這個時候,馮靖自然也不會裝孬,他也脫掉上衣,拉開了架勢。

葛亮從小就以打架為傲,實戰經驗比馮靖強太多,兩人交戰不到20分鐘,馮靖便被打倒在地。

葛亮一腳踩在馮靖的頭上:「來,讓你這個殺人犯奶奶看看,看看你有多廢物!要錢錢沒有,要力力不行,你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我要殺了你!」馮靖臉貼着地面,死命地掙扎。

葛亮朝地面啐了一口唾沫:「殺我?你是不是在搞笑,你有本事先從地上爬起來再說!」

月光下,竇淑琴面帶微笑的黑白照片映入馮靖的瞳孔,那種笑容,讓馮靖想到了兩個字:「解脫」。因為他沒本事,所以馮芷萱離他而去;因為他沒錢,所以只能眼睜睜看着父親被癌症折磨致死;因為他沒保護好奶奶,所以奶奶選擇了輕生。有句話葛亮說得沒錯,他活着確實沒有什麼意思。

「奶奶,你把這輩子都給了孫兒,孫兒絕對不會讓你死後再背負罵名!」

見馮靖趴在地上不言語,葛亮撿起上衣往肩膀上一搭,哼著小曲走下山去。待他走遠后,馮靖手心一翻,一串鑰匙被他握在手中。

在馮靖的租住處有一個房間,在那裏他能用金屬做成任何東西,仿造幾把鑰匙自然也不在話下。為了不打草驚蛇,馮靖把鑰匙配好后,又連夜將原配鑰匙扔到了墓地,果不其然,葛亮第二天一早便返回山上撿走了鑰匙。有了鑰匙,馮靖開始了復仇計劃,經過了多天的觀察,他終於等到了動手的最佳時機。

那天晚上,馮靖用了兩個小時,結束了所有恩怨,當葛亮家的房門被他重新關閉的那一刻,他內心有一個聲音突然在質問:「這麼做,是否值得?」

這個問題馮靖無法回答,從小到大,他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感受過父愛、母愛,作為留守兒童的他,是奶奶將他一手拉扯長大的,所以不管值不值得,這件事也必須有一個交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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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滴水·屍案調查科系列(完結版·全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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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案 亡魂秘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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