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肆 TWENTY-FOUR

貳拾肆 TWENTY-FOUR

貳拾肆TWENTY-FOUR

幾天後,夢嫻去塘口,才有機會告訴雲飛關於天虹的遭遇。

所有的人都震動極了,這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雲飛想到天虹對這個孩子的期盼、渴望和熱愛。頓時了解到,對天虹來說,人間至悲的事莫過於此了。

「好慘!她傷心得不得了,在我房裏住了好多天,現在紀總管把她接回去了!我覺得,孩子沒有了,天虹的心也跟着死了!自從失去了孩子,她就不大開口說話,無論我們勸她什麼,她都是獃獃的,整個人都失魂落魄了!」夢嫻含着淚說。

「娘!你得幫她忙!她是因為這個孩子才對生命重新燃起希望的!她所有的愛,都貫注在這個孩子身上,失去了孩子,她等於失去了一切!你們要多陪陪她,幫她,跟她說話才好!」雲飛急切地說。

「怎麼沒說呢?早也勸,晚也勸,她就是聽不進去。整個人像個遊魂一樣!」

阿超氣憤極了,恨恨地說:「哪兒有這種人?只會欺負女人!這個也打,那個也打,老婆懷了孕,他還是打!太可惡了!我真後悔上次饒他一命,如果那天要了他的命,他就不能欺負天虹小姐了!偏偏那天,還是天虹幫他求情!」

「雲翔呢?難道一點都不後悔嗎?怎麼我聽鄭老闆說,他這些天每晚都在待月樓豪賭!越賭越大,輸得好慘!沒有人管他嗎?紀總管和天堯呢?」雲飛問。

「天虹出事以後,紀總管的心也冷了。最近,他們父子都在照顧天虹,根本就不管雲翔了。雲翔大概也想逃避問題,每天跑出去,不知道做些什麼!我看,天虹這個婚姻,是徹底失敗了!」

雲飛好難過,蕭家姐妹也跟着難過。雨鳳想起天虹的「夢」,沒想到這麼快就幻滅了。大家垂著頭,人人情緒低落。夢嫻急忙振作了一下,提起興緻看着大家。

「算了,不要談這個掃興的話題了!你們怎樣?還有三天就結婚了……」四面看看,「你們把房子佈置得好漂亮,到處都掛着花球和燈籠,真是喜慶極了!」

阿超興奮起來。

「你們知道嗎?那些花球和燈籠,都是虎頭街那些居民送來的!他們現在都知道我們的事了,熱情得不得了,一會兒送花,一會兒送燈籠,一會兒送吃的,一會兒送衣服……有一個賀伯庭,帶着老婆和九個孩子來幫我們打掃,再加我們家的幾個孩子,簡直熱鬧得『雞飛狗跳』!」

「真的呀?」夢嫻聽得歡喜起來。

雲飛點點頭,非常感動地說:「我現在才知道,一般老百姓這麼單純、善良和熱情!娘,我們家以錢莊起家,真的很殘忍,放高利貸這個行業,不能再做了!家裏賺夠了錢,應該收手,不要再剝削他們了!」

夢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就是你這種論調,把你爹嚇得什麼都不敢給你做了!」

雲飛一聽到「你爹」兩個字,就頭痛了,急忙轉變話題。

「我們也不要談這個!娘,你看,這是我們的喜帖,我們把你的名字,印在喜帖上,沒有關係吧?」他把喜帖遞給夢嫻。

「有什麼關係呢?難道我不是你娘嗎?」她低頭看着喜帖,看着看着,心裏不能不湧上無限的感慨,「實在委屈你們兩個了!這樣的喜帖,開了桐城的先例,是前所未有的!這樣的喜帖,說了一個好長的故事!」

「是!」雲飛低語,「一個好長好長的故事!」

雨鳳低着頭,心裏真是百味雜陳。

這張喜帖,當天就被雲翔拿到了,他衝進祖望的書房,把喜帖往桌上一放,氣急敗壞地喊:「爹!你看看這個!」

祖望拿起請帖,就看到下面的內容:

謹訂於民國八年十月初六,為小兒蘇慕白,義女蕭雨鳳舉行婚禮。早上十時在待月樓,敬請

合第光臨

男方家長魏夢嫻

女方家長鄭士逵

敬上

祖望大驚,一連看了好幾遍才弄明白是什麼意思。他把請帖啪的一聲摔在桌子上。大怒。

「豈有此理!」

雲翔在一邊火上加油,憤憤不平地喊:「爹!你還不知道嗎?現在整個桐城,都把這件事當一個大笑話,大家傳來傳去,議論紛紛!桐城所有的達官貴人、知名人士,都收到了這張請帖,鄭老闆像撒雪片一樣地發帖子!大家都說『展城南』已經被『鄭城北』吞併了,連展家的兒子都改名換姓,投效鄭老闆了!最奇怪的是,大娘居然具名幫雲飛出面!我們這個臉可丟大了,我在外面簡直沒法做人!」

「雲飛居然這樣做!他氣死我了!我叫他不要娶雨鳳,他非娶不可,偷偷摸摸娶也就算了,這樣大張旗鼓,還要鄭老闆出面,簡直存心讓我下不來台!什麼意思?太可惡了!」祖望怒不可遏。

「而且,這個鄭老闆和她們姐妹不乾不淨,前一陣子還盛傳要娶雨鵑做四姨太,現在搖身一變,成了義父,名字和大娘的名字排在一起,主持婚禮!這種笑話,你受得了嗎……」

雲翔話沒說完,祖望抓起請帖,大踏步衝出門去,一口氣衝到夢嫻房裏,把那張請帖重重地擲在桌上,憤怒地喊:「你給我解釋一下,這是什麼東西?」

夢嫻抬頭,很冷靜地看着他。

「這是我兒子的結婚請帖!」

「你兒子?你兒子?雲飛叛變,連你也造反嗎?」他吼著。

夢嫻挺直背脊,盯着他。

「你好奇怪!兒子是你不要了,你完全不管他的感覺、他的自尊,把他貶得一文不值,叫他不要回家!你侮辱他的妻子,傷透他的心,你還希望他顧及你的面子嗎?」

祖望一聽,更氣,喊著:「人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兒子,他卻弄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蘇慕白,昭告全天下他再也不姓展!我不許他娶雨鳳,他偏要娶,還要娶得這麼轟轟烈烈!他簡直衝着我來,哪兒有這樣不孝的兒子?」

「他已經不是你的兒子了,也就談不上對你孝不孝!他知道你對他所有的行為全體不同意,只好姓蘇,免得丟你展家的臉!這樣委屈,依然不行,你要他怎麼辦?」

「好好好!他不是我的兒子了,我拿他沒有辦法,但是,你還是我的老婆,這個姓蘇的結婚,要你湊什麼熱鬧?」

「沒辦法,這個姓蘇的,是我兒子!」

「你存心跟我作對,是不是?」

夢嫻看着他,悲哀地說:「我好希望今天這張請帖上,男方家長是你的名字!你以為這張請帖,雲飛很得意嗎?他也很悲哀,很無可奈何呀!哪兒有一個兒子要結婚,不能用自己的真名,不能拜見父母爹娘,不能把媳婦迎娶回家!何況是我們這樣顯赫的家庭!你逼得他無路可走,只能這樣選擇!」

「什麼叫無路可走?他可以不要結婚!就是要結婚,也不用如此招搖啊!你去告訴他,這樣做叫作『大逆不道』!讓他馬上停止這個婚禮!」

夢嫻身子一退,不相信地看着他。

「停止婚禮?全桐城都知道這個婚禮了,怎麼可能停止?現在停止,你讓雲飛和雨鳳怎麼做人?」

「這場婚禮舉行了,你要我怎麼做人?」

「你還是做你的展祖望,不會損失什麼的!」

「你說的是什麼話?你就這樣護着他!幫着他來打擊我!那個雨鳳這麼囂張,什麼叫紅顏禍水,就是這種女人!哪兒有一個好女人,會讓雲飛和家庭決裂到這個地步!」

「我勸你千萬不要說這種話,如果你心裏還有這個兒子,他們塘口的地址你一定知道,去看看他們,接受雨鳳做你的媳婦,參加他的婚禮,大大方方地和他們一起慶賀……這是一個最好的機會,說不定你可以收回一個兒子!」夢嫻深刻地說。

祖望覺得夢嫻匪夷所思,不敢相信地瞪着她。

「你要我去和雲飛講和?你要我同意這個婚禮,還參加這個婚禮?你還要我接受雨鳳?你想教我做一個『聖人』嗎?」

「我不想教你做一個『聖人』,只想教你做一個『父親』!」

祖望對夢嫻一甩袖子。

「你先教雲飛怎麼做『兒子』吧!你莫名其妙,你瘋了!你自己也學一學怎樣做一個『妻子』和『母親』吧!」

祖望說完,拂袖而去了。夢嫻看着他的背影,滿心傷痛和失望。

婚禮的前一天,塘口的新房已經佈置得美輪美奐。大家的興緻都很高昂,計劃這個,計劃那個。雨鳳的卧室是新房,床上掛着紅帳子,鋪着簇新的紅被子,鏡子上打着紅綢結,牆上貼著紅囍字……一屋子的喜氣洋洋。

雨鳳和雲飛站在房裏,預支著結婚的喜悅,東張西望,看看還缺什麼。

門外有一陣騷動聲,接着,雨鵑就衝到房門口來,喊:「慕白,你爹來了!他說要跟雨鳳講話!」

雲飛和雨鳳都大吃一驚。

雨鵑就看着雨鳳說:「見還是不見?如果你不想見,我就去擋掉他!」

雲飛急忙說:「這樣不好!他可能是帶着祝福而來的!我們馬上要辦喜事,讓大家分享我們的喜悅,不要做得太絕情吧!」他問雨鵑,「誰跟他一起來?」

「就他一個人!」

「一個人?我去吧!」雲飛一愣,慌忙跑了出去。

雨鳳鎮定了一下紛亂的情緒,對雨鵑說:「既然他點名找我,不見大概不好,你把弟妹們留在後面,我還是出去吧!」

雨鵑點頭。雨鳳就急急忙忙奔出去。

雲飛到了客廳,見到挺立在那兒的父親,他有些心慌有些期待,恭敬地說:「爹!沒想到您會來,太意外了!」

祖望銳利地看着他。

「你還叫我爹?」

雲飛苦笑了一下,在這結婚前夕,心情非常柔軟,就充滿感情地說:「人家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都如此,何況你還是我真正的爹呢!來,這兒坐!」

「我不坐,說幾句話就走!」

雨鳳端著茶盤出來,由於緊張,手都發抖。阿超過來,接過托盤端了出去。

「老爺,請喝茶!」

祖望看着阿超,氣不打一處來。

「阿超,你好!今天叫我老爺,明天會不會又打進家門來呢?」

阿超一怔,還沒說話,雲飛對他搖搖頭,他就退了下去。

雨鳳忐忑地走上前,怯怯地說:「展伯伯,請坐!」

祖望盯着雨鳳,仔細地看她,再掉頭看雲飛,說:「我已經看到你們的結婚喜帖了!你真的改姓蘇,不姓展了?」

雲飛愣了愣,帶着一分感傷和無奈說:「展家,沒有我容身之處啊!」

祖望再看向雨鳳,眼光銳利。他沉着而有力地說:「雨鳳,聽雲飛說,你念過書,有極好的修養,有極高的情操!我相信雲飛的眼光,不會看走眼!」

雨鳳被動地站着,不知道他的真意如何,不敢介面。

他定定看她:「你認為一個有教養,有品德,有情操的女子,對翁姑應該如何?」

她怔住,一時之間答不出來。

雲飛覺得情況有點不妙,急忙插嘴:「爹,你要幹什麼?如果你是來祝福我們,我們衷心感謝,如果你是來責問我們,我們已經沒有必要聽你教訓了!」

祖望對雲飛厲聲說:「你住口!我今天是來跟雨鳳談話的,不是跟你!」他再轉向雨鳳,「你教唆雲飛脫離家庭,改名換姓,不認自己的親生父親,再策劃一個不倫不類的婚禮,準備招搖過市,滿足你的虛榮,破壞雲飛的孝心和名譽,這是一個有教養、有情操的女子會做的事、應該做的事嗎?」

雨鳳聽了,臉色立即慘變,踉蹌一退,整個人都呆住了。

雲飛大驚,氣壞了,臉色也轉為慘白,往前一站,激動地說:「你太過分了!我以為你帶着祝福而來,滿心歡喜地接待你,喊你一聲爹!你居然對雨鳳說這種話!我改名換姓是我的事!如果展家是我的驕傲,是我的榮耀,我為什麼要改名換姓?如果我能夠得到你的支持和欣賞,我又何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我那一大堆的無可奈何全與你有關,你從來不檢討自己,只會責備別人,我受夠了!這兒是蘇家,請你回去吧!」

祖望根本不理他,眼睛專註地瞪着雨鳳。

「我今天來要你一句話!我知道你交遊廣闊,請得動鄭某人為你撐腰,你就不怕你未來的丈夫成為桐城的笑柄,被萬人唾罵嗎?如果,你真的念過書,真的是個有修養的姑娘,真的了解中國人的傳統觀念,真的為大局着想……停止吧!停止這個荒唐的婚禮,停止這場鬧劇!如果你真心愛雲飛,就該化解他和家庭的裂痕,到那時候你才有資格和雲飛論及婚嫁!」

雨鵑和阿超一直站在門外傾聽。這時,雨鵑忍無可忍,沖了出來。往祖望面前一站,氣勢洶洶地喊:「你不要欺負我姐姐老實,對她這樣侮辱責罵!你憑什麼來這裏罵人?我給你開門是對你的客氣!今天,又不是展家娶媳婦,跟你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管不了我們!」

祖望嘖嘖稱奇地看雲飛。

「這就是有修養、有品德、有情操的女子,你真讓我大開眼界!」

雲飛又氣又急,他深知雨鳳纖細敏感,這條感情的路又走得特別坎坷。她那份脆弱的自尊心好容易受傷。這個婚事,自己是拼了命爭取到的,兩人都已受盡苦難,實在得來不易!在這結婚前夕,如果再有變化,恐怕誰都受不了!他生怕雨鳳又退縮了,心裏急得不得了,就往前一站,沉痛地說:「你夠了沒有?你一定要破壞我的婚禮嗎?一定要砍斷我的幸福嗎?你對我沒有了解沒有欣賞,但是,也沒有同情嗎?」

雨鵑看到雨鳳臉色慘白,渾身發抖,就推着她往裏面走:「進去,進去!我們沒有必要聽這些!」

「雨鳳!你就這樣走了?沒有一句答覆給我嗎?」祖望喊。

雨鳳被推著走了兩步,聽到祖望這一喊,怔了怔。忽然,她掙開了雨鵑,折回到祖望面前來。她先看看雲飛和雨鵑,滿臉肅穆地說:「你們不要說話!展伯伯來這兒要我的回話,我想,我應該把我的話說清楚!」

雲飛好緊張、好着急。雨鵑好生氣。

雨鳳就抬頭直視着祖望,眼神堅定,不再發抖了,她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展伯伯,聽了你的一篇話,我終於了解慕白為什麼改名換姓了!為了我造成他的父子不和,我一直深深懊惱深深自責。現在,懊惱沒有了,自責也沒有了!你剛剛那些話刻薄惡毒,對我的操守品德極盡挖苦之能事。對一個這樣懷疑我的人,誤解我的人,否決我的人,我不屑於解釋!我只有幾句話要告訴你!我愛慕白,我要嫁慕白!不管你怎麼破壞,不管你用什麼身份來這兒,都無法轉變我的意志!我曾經把慕白當成我的殺父仇人,那種不共戴天的仇恨,都瓦解在這份感情里,就再也沒有力量來動搖我了!」

祖望簡直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篇話,不禁睜大眼睛看着她。

雲飛也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篇話,也睜大眼睛看着她。

雨鵑和阿超全都睜大眼睛看着她。

雨鳳咽了口氣,繼續說:「你跟慕白有三十年的淵源,我跟他只有短短的一年!可是,我要好驕傲地告訴你,我比你了解他,我比你尊重他,我比你愛他!他在我心裏幾乎是完美的,在你心裏卻一無是處!人,為『愛』和『被愛』而活,為『尊敬』和『體諒』而活,不是為單純的血緣關係而活!我認為,我值得他做若干犧牲,值得他愛,更值得他娶!你不用挖苦我,不用侮辱我,那些對我都不發生作用了!隨你怎麼阻撓,你都不能達到目的,我一定會成為他的新娘!和他共度這一生!」

雲飛聽得熱血沸騰,呼吸急促,眼光熱烈地盯着她。

祖望臉色鐵青,瞪着她,大聲說:「你執意這麼做,你會後悔的!」

雨鳳眼中閃著光彩,字字清脆,擲地有聲地說:「哦!我不會的!我永遠不會後悔的!現在我才知道,在你這麼強大的敵視下,慕白為了娶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我太感動了,我會永遠和他在一起,不論前途多麼艱辛,我會勇敢地走下去!我會用我整個生命來報答他的深情!」她吸了口氣,「好了,你要我的話,我已經給你了!再見!」她說完,就轉過身子,昂首闊步,走進裏面去了。

雲飛情不自禁,撂下祖望,追着她而去。

祖望獃獃地站着,有巨大的憤怒、巨大的挫敗感,也有巨大的震撼。

雨鳳出了客廳,就一口氣奔進卧房,雲飛追來把她一把抱住,熱烈地喊著:「你從來沒有說過這些話!你讓我太感動、太激動了!」

她依偎着他,把手放進他的手中。

「你摸摸我的手!」

雲飛握住她的手,一驚。

「你的手怎麼冰冰涼?」

她大大地喘了口氣。

「我又緊張、又激動,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我每次一緊張,渾身都會發冷!從來沒說過那麼多話,覺得自己詞不達意,我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被打倒,我不能失去你!」

雲飛用雙手握着她的手,試圖把她的手溫暖起來。他凝視着她的眼睛,發自肺腑地說:「你完全達意,說得太好太好了!每一個字都讓我震撼!我這一生風風雨雨,但是,絕對沒有白活,因為上蒼把你賜給了我!」他頓了頓,再說,「我要借用你的話,因為我無法說得更好——我會用我整個生命,來報答你的深情!」

她投進他的懷裏,伸出雙手緊緊地環抱住他。再也沒有遲疑,再也沒有退縮,再也沒有抗拒,再也沒有矛盾……這個男人,是她生命的主宰!是她的夢,是她的現實,是她的命運,是她的未來,是她一切的一切。

終於,終於,到了這一天。

雲飛穿着紅衣,騎着大馬,神采煥發,帶着阿超和一隊青年,組成一支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地到了待月樓前面。

待月樓門口,停著一頂金碧輝煌的花轎。圍觀群眾早已擠得水泄不通。

雲飛一到,鞭炮就噼里啪啦響起來,吹鼓手更加賣力地吹吹打打,喜樂喧天。然後,就有十二個花童,身穿紅衣,撒著彩紙,從門內出來。

花童後面,雨鳳鳳冠霞帔,一身的紅。在四個喜娘、金銀花、雨鵑、小三、小四、小五、珍珠、月娥、小范及全身簇新的鄭老闆的簇擁下,走出大門。圍觀群眾一見新娘出門,就報以熱烈的掌聲,吼聲如雷地喊:「雨鳳姑娘,恭喜了!」

雨鳳低眉斂目,只看得到自己那描金綉鳳的大紅裙擺。她款款而行,耳邊充滿了鞭炮聲、喜樂聲、歡呼聲、恭喜聲……她的整顆心就隨着那些聲音躍動着。一陣風來,喜帕微微揚起,群眾立刻爆發出如雷的喊聲:「好美的新娘子!好美的新娘子!」

司儀大聲高唱:「上轎!」

四個喜娘扶著雨鳳上轎,群眾又爆發出如雷的掌聲。

雲飛騎在馬背上,看着雨鳳上轎,心裏的歡喜像浪潮一樣滾滾而來。終於,終於,等到了這一天!終於,終於,她成了他的新娘!

「起轎!」

八個轎夫抬起大花轎。

鞭炮和喜樂齊鳴。隊伍開始前進。

吹鼓手走在前面,後面是雲飛,再後面是馬隊,再後面是花童,再後面是花轎,再後面是蕭家四姐弟,再後面是儀仗隊,再後面,是跟着自願加入隊伍的群眾……整個隊伍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地走向街頭。這是桐城有史以來最大的婚禮!

當婚禮開始的時候,雲翔正氣急敗壞地衝進紀家的小院,大呼小叫:「天堯!今天雲飛要成親,我們快帶馬隊鬧他們去!阻止不了婚禮,最起碼給他弄個人仰馬翻!」

天堯冷冷地看着他,恨恨地說:「這種事我不做了!你找別人吧!」

雲翔一呆,愕然地說:「你們還在生我的氣嗎?可以了吧?我不是已經又道歉又認錯了嗎?不要這樣嘛,等天虹身體好了,我管保再給她一個孩子就是了!」

紀總管嫌惡地看了他一眼,哼了一聲,轉頭就要進屋。

雲翔急忙喊:「紀叔,你不去就不去,我帶阿文他們去,天堯,我們快走吧!」

天堯瞪着他,大聲說:「我說話你聽不懂嗎?我再也不幫你做那些無聊事了!你自己去吧!」

雲翔大怒,氣沖沖地喊:「算了!神氣什麼?我找阿文去!」轉身就跑。

紀總管在他身後,冷冰冰地說:「你不用找阿文他們了!鄭老闆給了比你高三倍的待遇,已經把他們全體挖走!今天都去幫雲飛成親維持秩序去了!你的『夜鴞隊』,從此變成歷史了!」

雲翔站住,大驚失色,猛地回身看紀總管。

「你騙人!怎麼可能?」

紀總管挑着眉毛。

「怎麼不可能?你認為他們跟着你,是因為你肯花錢,還是因為你夠義氣、夠朋友?大家早就對你不滿意了,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今天碰到一個比你更肯花錢的人,你就毫無價值了!你和雲飛這場戰爭,你是輸定了!你手下的人現在等於是雲飛的人了,你還想攪什麼局?」

雲翔大受打擊,踉蹌一退,瞪大眼睛。

這時,天虹扶著房門,顫巍巍地站在房門口,看着他。她形容枯槁,憔悴得不成人形,眼睛深幽,恨極地瞪着他。

雲翔被她這樣的眼光逼得一顫,急忙說:「天虹,你別怪我!誰教你背着我去見雲飛,你明知道這犯了我最大的忌諱!孩子掉了沒有關係,我們再接再厲!」

天虹走到他的面前,死死地看着他,咬牙切齒地說:「讓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你趕不上雲飛的一根汗毛,我寧願去當雲飛的小老婆、丫頭、用人,也不願意跟你!此生此世,你想跟雲飛比,你是門兒都沒有!」

雲翔大大地震動了,看着恨他入骨的天虹,再看冷冰冰的紀總管,再看憤恨的天堯,忽然感到眾叛親離,不禁又驚又駭又怒又恨,大叫:「你們都去投效雲飛吧!去呀!去呀……」

他掉轉身子,像一頭負傷的野獸向門外衝去。

同一時間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在群眾夾道歡呼下緩緩前進。

鼓樂齊鳴,吹吹打打。雲飛騎在馬上躊躇志滿。連阿超都左顧右盼,感染著這份喜悅。

群眾擠滿了街道兩旁,不停地鼓掌歡呼:「蘇慕白先生,恭喜恭喜!雨鳳姑娘!恭喜恭喜!」

沿途,不時有人拜倒下去,一家大小齊聲歡呼:「蘇慕白先生,百年好合,天長地久!」

在人群中,有個人戴着一頂氈帽,遮著臉孔,圍着圍巾,遮著下巴,雜在一堆路人中,看着這個盛大的婚禮。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祖望。他雖然口口聲聲責備這個婚禮,但是,卻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倒要看看,被「鄭城北」主持的婚禮,到底隆重到什麼地步。看到這樣盛大的排場,他就呆住了。再看到圍觀群眾密密麻麻,他就更加覺得驚心動魄。等到看到居然有人跪拜,他就完全糊塗了,納悶起來。在他身邊,正好有一家大小數人,跪倒於地。高喊著:「蘇慕白先生,大恩大德永遠不忘!祝你幸福美滿,天長地久!」

他實在忍不住了,問一個剛剛起身的老者:「你們為什麼拜他?」

老者不認識他,熱心地說:「他是一個偉大的人,我們虎頭街的居民,都受過他的好處,說都說不完!」

他震動了,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些人和騎在馬上的雲飛。心裏模糊地想起,雲飛曾經說過的有關馮諼的故事。

迎親隊伍,鼓樂喧天,迤迤邐邐……從他面前過去了。

誰都不知道,這時,雲翔騎着一匹快馬,正向著這條街飛馳而來。他帶着滿心的狂怒,立誓要破壞這個婚禮。這蕭家姐妹簡直是他的夢魘!而展雲飛,是他與生俱來的「天敵」!他不能讓他們這樣囂張,不能讓他們稱心如願,不能!不能!不能!

他催著馬,策馬狂奔,狂叫:「駕!駕!駕!」

馬蹄翻騰,踹着地面如飛而去。他疾馳著,聽到吹吹打打的音樂逐漸傳來。這音樂刺激着他,他更快地揮舞馬鞭。

「駕!駕!駕……」

突然間,路邊躥出好多個壯漢,攔馬而立。大叫:「停下來!停下來!」

雲翔急忙勒馬,馬兒受驚,驀然止步。接着,那匹馬就人立而起,昂首狂嘶。

雲翔坐不牢,竟從馬背上跌下來。

幾個大漢立刻撲上前來,三下兩下就捉住了他的手腳,把他壓在地上。他大驚,一面掙扎,一面怒罵:「你們是強盜還是土匪?哪一條道上的?沒長眼睛嗎?我是展雲翔啊!展家的二少爺啊!」

他才喊完,就一眼看到警察廳的黃隊長率領着好多警察一擁而上。他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聽咔嗒咔嗒兩聲,他的雙手居然被一副冷冰冰的手銬牢牢地銬住了。

他暴跳如雷,又踢又罵:「你們瘋了?黃隊長,你看清楚了沒有?我是誰?」

黃隊長根本不答話,把他拖向路邊的警車。一個大漢迅速地將那匹馬牽走了。其他大漢們向黃隊長施禮,說:「黃隊長,人交給你了,你負責啊!」

黃隊長大聲應着:「告訴鄭老闆,放心!」

吹吹打打的聲音已經漸行漸近,黃隊長連忙對警察們說:「趕快押走,不要驚動新人!」

雲翔就被拖進警車,他一路吼著叫着:「黃隊長,你給我當心了!你得罪了我們展家,我管保讓你活不成!你瘋了嗎?為什麼要抓我?」

黃隊長這才慢條斯理地回答:「我們已經恭候多時了!廳長交代,今天要搗亂婚禮的人,一概抓起來,特別是你展二爺!我們沿途都設了崗哨,不會讓你接近新人的!走吧!」

警車開動了,雲翔狂怒地大喊:「你們都沒命了!我警告你們!今天誰碰了我,我會一個一個記住的!你們全體死定了……還不放開我……放開我……」

警車在他的吼聲叫聲中開走了。

他被直接帶進了警察廳的拘留所。警察把他推進牢房,推得那麼用力,他站立不穩,倒在地上。牢門就嘩啦啦合上,鐵鎖立即咔嗒一聲鎖上。他從地上爬起來,撲在柵欄上,抓着欄桿,一陣搖晃,大吼大叫:「黃隊長!你憑什麼把我關起來?我又沒犯法,又沒殺人放火,不過騎個馬上街,有什麼理由關起來?你這樣亂抓老百姓,你當心你的腦袋……」

黃隊長隔着牢門,對他好整以暇地說:「你慢慢吼,慢慢叫吧!今天我們整個警察廳都要去喝喜酒,沒有人在,你叫到明天天亮,也沒人聽到!你喜歡叫,你就儘管叫吧!我走了!」揮手對另外兩個警察說,「走吧!這個鐵柵欄牢得不得了,用不着守着!大家再去街上維持秩序吧!」

兩個警察應着,三個人瀟瀟灑灑出門去。

他大驚大急,抓着柵欄狂吼:「警察舞弊啊!警察貪污啊!官商勾結,迫害老百姓啊……」

黃隊長折回牢房,瞪着他說:「展二爺!你省點兒力氣吧!這些話給咱們廳長聽到,你就永遠出不了這道門了!」

他知道情勢不妙,見風轉舵,急喊:「黃隊長!你放我出去,我一定重重謝你!我好歹是展家的二少爺呀!」

「二少爺沒用了!要出去,讓大少爺來說吧!」黃隊長說完,走了。

雲翔撲在柵欄上,拚命搖著,喊著:「黃隊長!你最起碼去告訴我爹一聲呀!黃隊長……黃隊長……」

他正在狂喊狂叫,忽然覺得有一隻手摸上自己的胸口,他大驚。低頭一看,有個衣不蔽體、渾身骯髒的犯人不知從哪兒跑出來,正摸着他的衣服。咧著一張缺牙的嘴直笑,好像中了大獎。

「好漂亮的衣服……」

他尖叫,急急一退。

「你不要碰我……」

他這一退,腳下竟碰到另一個犯人,低頭一看,這個比前一個更臟更狼狽,這時摸着他的褲管說:「好漂亮的褲子……」

雲翔這一生哪裏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嚇得魂飛魄散,渾身冷汗。定睛一看,屋角還有好幾個蓬頭垢面的人紛紛冒出來,個個對着他不懷好意地笑。他尖叫失聲了:「救命啊……救命啊……」

回答他的,是外面吹吹打打的喜樂,和不絕於耳的鞭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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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天有淚(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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