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經過一夜休整,專家們又精神抖擻地重上戰場,在刀槍齊鳴聲中,開始了第二天的評估。一進校門,組長臉上便不見了頭天晚上的和顏悅色,而代之以凝重如霜的表情,一副即將升堂問罪的模樣。楊贇想起了契訶夫筆下的「變色龍」。不過,那條俄羅斯的變色龍是一個專橫跋扈欺下媚上見風使舵的傢伙,組長比他要善良得多,楊贇產生這樣的聯想,僅僅是因為在「變色」這一點上他們具有某種共性。唉!當今之世,面對高壓的競爭態勢,誰又不會「變色」呢?辭海對「變色龍」的定義是「蜥蜴類的一種。善於變換皮膚的顏色,適應周圍環境,以保護自己」。變色是自我保護的必要手段呀!楊贇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服務組長的過程中,同樣在不斷地變色,昨天晚上就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當然,就這幾天而言,變色的目的與其說是為了保護自己,不如說是為了捍衛集體的榮譽。

這一天的評估內容主要是聽課與座談,都是文件中的規定動作。組長曾在開幕式上表態說「規定動作一個也不能少,自選動作十個也不算多」。意思是,上面要求他們除了實施規定動作外,還要創造性地做好自選動作,自選動作多多益善,上不封頂。此言一出,唬得楊亞男他們魂飛魄散!天哪!這不是要把人折騰死嗎?!但說歸說,做歸做,從今天的日程安排看,自選動作實際上一個也沒有,組長還是網開一面了。那麼,先前的表態只怕是虛張聲勢的官樣文章而已,既嚇嚇下面,也哄哄上面。

聽什麼課,是隨機抽取的。昨天,學院方面提出,能否儘早確定聽課名單,好讓老師們有所準備。組長回答說「無須準備」,在這一點上不肯通融。楊亞男遞了一張「建議聽課名單」給洪青城,希望他去跟組長協商,他表示為難。無計可施,只好電話敦促今天所有上課的老師都要做好被聽課的思想準備。

被抽到的課程共十門,每個專家聽兩門。十位任課教師中,有兩位教學能力偏弱,在「學評教」的榜單上經常「叨陪末座」,院領導很為他們捏一把汗。沒想到,整堂課他們都上得非常流暢,與學生的互動也很充分。專家打分時,院長就在教學監控室里瞄著,一看專家開始往聽課記錄表上寫寫畫畫了,趕緊把畫面拉成特寫並放大,於是清楚地瞧見專家給他倆分別打了81分和82分,都達到了良好成績。院長緊繃的神經這才鬆弛下來,反過來又覺得自己採用的這種偵察手段無異於「偷窺」,實在不太光彩,決定立即將它廢棄。

下課後,其中一位老師悄悄告訴楊亞男:「昨天我一夜沒睡,把教案背得滾瓜爛熟,還讓包括老爸老媽在內的所有家人充當學生,預演了一遍呢!一進教室,看到專家果然來聽課了,好生慶幸自己認真做了準備。不然,肯定得虛脫在講台上。」另一位則說:「剛進教室時有點犯暈,在講台上站定后就平靜了下來。反正已經準備了一個多星期,早有成竹在胸,而且,已經請同教這門課的老師『吹毛求疵』了好幾回呢!」他還問楊亞男:「你要我們在課堂上呈現『最佳狀態』,我應該已經做到了吧?」楊亞男激動地說:「做到了!你為學院爭光了,我代表學院感謝你付出的辛勞!」腦海里卻冒出另一個想法:此時呈現出的既然是「最佳」狀態,自然就不是平時狀態,此前和此後都不如此時,那是不言而喻的。如何才能把這種最佳的戰時狀態延續為始終如一的平時狀態呢?這恐怕是真正需要研究的。不過,對老師們在關鍵時刻都沒有掉鏈子,她還是滿意的。別看這支隊伍平日有些散漫,一旦走上戰場還是打得響打得贏的。

聽課的環節有驚無險,座談的環節最終也化險為夷。座談會總共有三個,參加人員分別是教師學生和校友。教師這頭,院領導一點也不擔心。腦子洗過好幾遍了,大家都知道利害關係,會從大局出發,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就把它爛在肚子裏。後來的事實證明,他們的發言都很得體,既不迴避問題,又積極探討解決問題的方法與途徑,就像訓練有素而又沉着擊發的戰士,幾乎每一槍都射在了靶心上。主持座談會的專家在總結時特彆強調:「老師們愛院如家的情懷讓我深受感動!有這樣敬業愛崗的老師,何愁學院不興事業不旺?」說得大家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因為他們自知剛才的發言中其實有不少水分。

學生這頭也問題不大。都還在讀嘛,學院畢竟還管着他們,如果不是腦子進水的傻二,是不會明目張膽地與學院作對的。輔導員早已深入到每個寢室,與學生們促膝談心,不僅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還少有地誘之以利脅之以勢,使他們人人懂得給學院拆台既不智,亦不義,是一種比毀祖廟挖祖墳還要有違忠孝之道的忤逆行為。楊亞男在動員大會上的講演則要策略得多,她說:「我知道,同學們對現有的學習條件和生活條件並不滿意,比如我們的紙質圖書太少,實驗室面積太小,有的老師教學效果太差,等等,但這些都屬於發展中的問題,需要通過進一步的發展來解決。這次評估,對於學院來說,就是新的發展機遇,通過了,就能獲得更大的發展空間,就能解決同學們迫切希望解決的諸多問題,當然,也就能為同學們爭取更多更好的就業機會,加快你們未來的發展進程。如果通不過,一切的一切就都會成為泡影。所以,同學們,讓我們攜起手來,一起為順利通過這次評估而奮鬥!」這是楊亞男有生以來最具鼓動性的一次講演,句句都說到實處,說到了學生的心坎上。前期既然已經做了這麼多的鋪墊,相對單純的學生這頭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讓院領導擔心的是校友這頭。參加座談的校友名單也是專家組隨機抽取的,這就有不可預測的風險存在。因為校友需要向工作單位請假才能與會,所以專家組昨天就把名單給學院了。院長看到其中有十年前畢業的任天放,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了。此人現在倒是事業有成,擔任一家上市公司的副總經理,但讀書時因考試作弊受過留校察看處分,後來雖勉強拿到了畢業證書,學士學位卻是被取消了的。他會不會依然對母校懷恨在心,而在座談會上詆毀母校呢?院領導不能沒有這樣的擔心。

這些年,與方方面面打交道多了。院領導深諳關係學的功用,便四下打聽當年有哪位老師與他關係比較密切,一時卻打聽不到,似乎都與他沒有交往。通過當地的行政長官或有能力制約他的工商稅務部門向他施壓,倒也是一個辦法,但又怕更加激怒他,索性撕破臉皮,大放厥詞。思來想去,還是放棄斡旋以靜制動為好。

校友座談會的時間是下午兩點,任天放提前半小時就到了,和讀書時一樣不修邊幅,頭髮根根豎起,看上去比鋼針還要堅硬,而這正是桀驁不馴者常有的形象特徵。見到站在會議室門口笑臉相迎的院領導,他倒是都主動稱呼「老師好」了,卻沒有表現出其他奉召而來的校友的熱情和興奮。這讓院領導更加覺得情況不妙。座談時院領導是必須迴避的,由專家單獨與校友對話,主要是了解院史院風以及校友對母校的評價。任天放會說些什麼,院領導一點也沒有把握。

當然,不是毫無預案,已經與兩位一直與母校保持熱線聯繫的校友打過招呼,一旦他出言不遜,馬上加以批駁,並揭穿他的老底,讓專家知道他是挾嫌報復,從而對他的話不予採信。兩位校友都表示:我們與母校榮辱與共,絕不會容忍危害母校的行為,我們會聯手出擊,迅速制伏他的。院長叮囑他們見機而作,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要輕率出手,以免把座談會也弄成了唇槍舌劍的戰場。

但結果卻讓院領導大跌眼鏡。座談會上,任天放搶先發言,現身說法:「學院對院風學風建設一直是抓得很緊的,對學生的違紀違規行為絕不心慈手軟。這方面我有親身體會,當年我就因為考試作弊受過學院的嚴厲處分。很多人以為我是受害者,其實我是最大的得益者。這個處分讓我懂得了做什麼事都不能投機取巧和弄虛作假,如果學院當時高抬貴手放過我,那麼我就不會記住這個沉痛教訓,以後就會摔更大的跟頭,我能有今天,全拜母校之賜!所以,我永遠感激母校!」說完,頗為動容。那兩位奉命監控他的校友,心一直隨着他的發言跌宕起伏,這時才知道院領導的擔心以及自己的警惕都是多餘的。他也是深愛母校的呀!就像一個頑皮到極點的孩子,曾經被父母狠狠責打過,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當時不免怨恨。長大了就明白了,父母那樣做不僅是為了讓自己長記性,也是想給弟弟妹妹們一個告誡。於是他就開始感念父母的好,時時想着該如何報答了。座談會結束時,任天放當場掏出一張支票說,已經與公司高層商定,將在學院設立「獎教金」,每年投入金額不少於五十萬元。包括專家在內,與會者無不報以熱烈的掌聲。

最擔心會給學院拆台的,反倒成了最為學院捧場的,憂喜的轉換就在短短一小時之內。院領導彷彿瞬間走過了冰火兩重天,心情由冷趨熱,在任天放慷慨解囊時達到沸點。世事難料,人心難測啊!從中可以引出的經驗教訓有兩個,一是應該更多地着眼於人性中善良的一面,不要動不動就想到邪惡而自己嚇唬自己,真正邪惡的人其實是不多的。二是今後應當與校友建立更加牢固更加緊密的聯繫紐帶,鼓勵他們像任天放一樣為學院的發展添磚加瓦。當然,學院也應該給他們以必要的回報。任天放離開時,院長一直把他送出校門,表示正考慮聘請他擔任學院的兼職教授———這分明就是投桃報李的意思了。任天放暗想,利益交換的原則,原來在母校也大行其道了。學府不同於官場和商海,但有些遊戲規則還是通用的嘛!

主持學生座談會和校友座談會的是同一個專家,連着聽了兩場層次不同視角有別的發言,他最深的一點感受是,這兒對學生的人格塑造還是相當成功的,專業素質當然也不錯,但他更欣賞的還是他們的精神氣質,在讀的,以高分入學,卻一點不牛;畢業的,大多投身於魚龍混雜的建築業,卻一點不油。而且,他們對母校都有着深切的愛與知。平日裏或許也會議論母校的種種不是,但大敵當前時,就一致槍口對外,盡為母校評功擺好了。看看院長楊亞男楊贇他們,再看看這些學生和校友,有一種東西分明是一脈相傳的,那就是對母校的強烈的認同感和主人翁意識。專家忍不住把這些感想告訴了楊亞男,並說:「從這一點看,你們的人才培養質量還是不錯的。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不代表專家組的結論。」楊亞男順勢說:「那您就努力爭取把個人的看法變成專家組的結論唄!事在人為嘛,只要您有這層意思,還怕不能說服大家?拜託,拜託!」雙手抱拳一揖,又頗有穆桂英的風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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