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這回真的出事了!她的直覺就是准。打來電話的是省人民醫院急診室,說是剛剛收治了一個因醉酒而摔斷腿骨的病人,病人名叫黃志剛,聲稱是她的丈夫。如果他沒有說錯的話,請她火速趕來簽字,因為沒有家屬的簽字,就不能進行手術。

楊亞男一聽就知道這事不會有假。她的丈夫黃志剛五年前就開始酗酒,經常夜不歸宿,醉卧街頭的事也發生過好幾回了。但這回居然醉到摔斷腿骨的地步,是她萬萬意想不到的,而時間節點又偏巧是在她忙得焦頭爛額時,彷彿故意要給她製造麻煩,讓她十分忙亂又添十分似的。在接到電話的一瞬間,她近年來拚命壓抑的對丈夫的怨憤情緒就像衝破地殼的岩漿一樣在胸腔內奔突,使她全身灼熱,雙目冒火。但很快她就冷靜下來,簡單地向楊贇說明了一下情況后,便匆匆趕往醫院。走出房門了,她又回頭叮囑楊贇:「千萬別告訴任何人,以免擾亂軍心。天亮前我一定趕回來!」

躺在急診室里等待手術的黃志剛酒早醒了,是嚇醒的,也是痛醒的。他看到遠處疾行而來的楊亞男,猶如大海里快要被巨浪淹沒的落水者見到救生艇徑直向他駛來一樣,因為疼痛而變形的臉上露出了絕處逢生的喜悅表情,繼而又轉換成飢腸轆轆的乞兒面對施主時的那種討好的笑容。先行趕來的母親本來滿臉焦慮,乍見女兒出現,則彷彿一個因災難意外降臨而驚慌失措的留守兒童,忽然發現像大山一樣沉穩的家長回到了自己身邊似的,驚喜地說:「你來了!」隨即又提醒女兒:「你不能怪他!」

唉,母親總是這麼維護自己選定的女婿,哪怕他與當年相比已變得面目全非。楊亞男輕嘆一聲,什麼也沒說,但眼神里掩飾不住的失望還是讓黃志剛如遭唾罵,不由自主地垂下頭去。這幾個月,為了迎接評估,她忙碌的程度差不多可以用「日理萬機」來形容,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照顧正在讀初中的女兒,而由黃志剛一人照顧,她又放心不下———越來越沉溺於「杯中物」的他有時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把女兒完全交給他,就好像拜託癮君子照看她精心侍弄的奇花異卉,清醒時他尚知盡責,一旦毒癮發作,哪裏還顧得上給花卉澆水?於是,她就把母親從老家叫來了。母親一來,就包攬了全部家務,黃志剛也就被徹底解放了。忙得雙腳不沾地的妻子無暇監管他,一向縱容他的岳母又不想監管他,這幾個月他就過得無拘無束,特別自在,終於「自在」到醉后摔斷腿骨的地步了。

黃志剛被送進手術室后,楊亞男與母親在長椅上相擁而坐,彼此竟都有些愧疚。楊亞男覺得母親本該頤養天年了,自己卻還讓她為自己的家事日夜操勞,真是不孝!母親則覺得,出現今天這樣的狀況,從根子上說,自己難辭其咎。這種愧疚感在親情的孵化下很快又嬗變為深入到骨髓里的愛憐。於是,她們又摟緊了幾分。

這時,如煙的往事從楊亞男記憶的縫隙里飄散出來,慢慢聚攏在她眼前———

她從小生活在江蘇中部的一座小縣城裏。比她年長三歲的黃志剛,是她的鄰居。兩家雖不是世交,卻走動得很勤。逢年過節,總在一起聚會,平時有什麼好吃的,也都想着相互送去,而負責傳送的分別是楊亞男和黃志剛。但在楊亞男心目中,黃志剛始終就是鄰家大哥,她從來沒有對他產生過別樣的感覺,在她情竇初開的少女時代,他一次也沒有闖入過她色彩斑斕的夢境。婚後,一些了解其歷史的人稱他們是「青梅竹馬」,她都予以否認,因為在她的記憶中,兩人從來沒有在同一個空間里單獨活動過,也就是說壓根兒沒有過「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親密接觸。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發現鄰家大哥看她的眼神有些異樣了。怎麼形容呢?感覺熱辣辣的,裏面似乎燃燒着兩團不滅的火焰。當與她清澈的目光相遇,發現其中摻雜進了不解和不耐時,他眼中的火焰就開始搖曳了,暗淡了,甚至會暫時熄滅。但等到下次兩家聚會而她又沒有缺席時,它又會在瞬間熾燃。

她有些害怕了,開始有意識地躲避他,尤其是讀高中以後。她承認,正如母親所誇獎的那樣,他很本分,很實在,也很想照顧她,儘管她根本不需要這種照顧。他的確是一個稱職的鄰家大哥,值得她打心底里尊敬。不過,要她像母親不斷暗示的那樣,把他作為自己託付終身的那個人,她卻覺得非常非常彆扭。加上他學習成績又不好,連大學都沒能考上,與她理想中的白馬王子相差太遠,她怎麼可能如母親所願,強迫自己將一點芳心交付給沒有半點感覺的他呢?

考上北方的一所大學后,擺脫了他的視線,也擺脫了母親的嘮叨,她感到無比輕鬆。這時,才想起他的種種好處。他從來沒有糾纏過她,甚至從來沒有向她表白過。不,準確地說,是她沒有給過他表白的機會。每當他趁無人時囁囁嚅嚅想說些什麼,她就覺得厭煩而不顧禮貌地迅速跑開了。但他並沒有因此而表現出一絲羞惱,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竭力呵護她,也呵護她的家庭的姿態。她是獨養女兒,家中的粗活重活後來他全包了。兩家聚會時,口拙舌笨的他雖然很少說話,卻眼明手快,看到她的筷子伸向哪一隻碗,馬上就把那隻碗移到她面前。她喜歡吃泥鰍,他冬天也會下到冰冷的河水裏為她去摸,不惜凍傷。理由是,市場上賣的泥鰍都是養殖的,味道不及野生的純正。想起這些,她也不免有些感動。但感動之後產生的念頭只是,將來一定要想辦法報答他,絕不欠他的人情。這樣想,就意味着她的心裏根本就沒有給他留下位置。

後來,她真的報答他了,但採用的卻是她本來絕對不願意接受的報答方式。那都是母親苦苦相逼的結果:讀到大四了,因雙雙下崗在家而倍感經濟壓力的父母鬆了一口氣,但父親突然持續低燒乏力,身上還發現不少出血點,去醫院一檢查,竟診斷為白血病,需要幾十萬的治療費。天哪!已經家徒四壁了,到哪兒去籌得這筆巨款?母親一夜之間就愁白了頭髮,而父親則決意放棄治療。就在這危難之際,聞訊趕來的黃志剛好似以濟危拯難為己任的大俠一樣慷慨地解囊相助了,他安慰二老說:「別擔心,有我呢!」

這時,經過幾年的艱苦打拚,他與朋友合作經營的棉紡廠已有較好的收益了。他把廠里的流動資金拿來交納了首期十萬元治療費。以後,他也都按時將後續的治療費用打到醫院的賬戶上。父親終於得救了!得救的同時,他們也背負了沉重的良心債務。黃志剛從沒說過要他們還錢的話,他們也完全沒有償債的能力。但黃志剛好像也從沒說過這是無償援助,根本不需要償還。他幫助他們的目的,他清楚,他們也清楚,只是誰都不願意說破,說破了,就彼此難堪了。債是一定要還的,人家不遺餘力地救咱,咱也不能揣著明白裝糊塗,辜負人家呀!父母想來想去,只有對女兒「逼嫁」了,這是一個固守傳統觀念的家庭在遭受無妄之災后想到的唯一可以補償救命恩人的辦法,何況他們從心底覺得女兒與他雖然有學歷上的差距,但他也算事業小有所成,人也踏實可靠,女兒嫁給他並不委屈。

於是,以父親生病為由,連發十二道金牌,急召楊亞男回家定親。他們哪兒知道女兒的心房正在為一位對她窮追不捨的男同學悄然打開。所以,父母的話還沒說完,就遭到她的斷然拒絕:「怎麼?你們還想包辦婚姻哪?」這之前,父母怕她分心,一直沒敢告訴她父親患白血病的事。對治療的過程以及黃志剛的鼎力救助,她也就一無所知。此時迫於無奈,母親只好把一切的一切和盤托出。

楊亞男矛盾極了。她理解父母的苦衷,也不否認黃志剛過去的好以及可以預見的將來的好。父母並不是想把她往火坑裏推,他們認準黃志剛可以給女兒帶來幸福,讓女兒嫁給他,在他們看來,既是一種有效的報恩方式,也是把女兒推向幸福生活的一種可靠途徑,可以說是兩全其美。然而,要她離開自己剛剛愛上的人,去嫁給一個自己從來不愛的人,她怎麼可能做到?可如果不這樣做,她又怎麼忍心看着含辛茹苦撫養她長大的父母在日益沉重的良心債的壓迫下無法呼吸,生不如死?見女兒一直沉默,卻淚流滿面,母親先哭出了聲:「孩子,為了讓生你養你的父母下半輩子過得心安,你就依了我們吧!要不,我給你下跪?」她連忙拉住要彎下腰去的母親,大聲哭喊著說:「別這樣,我聽你們的還不行嗎?」這天晚上,她直哭到撕心裂肺,為了苦命的父母,也為了自己即將親手把它扼殺在搖籃中的愛情。

大學畢業后,她被分配到東海大學所在的這座國際旅遊城市工作。不久,她就與黃志剛成親了———與別人說起與黃志剛的結合,她始終使用「成親」這個詞,因為它帶有較多的舊時代的色彩,包含着受制於父母之命的意味。新婚之夜,她才從黃志剛的口中得知,她大學四年的學費,有一大部分也是他資助的。但成親前,他卻從未提起過,這讓她對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於是,當他迫不及待地為她寬衣解帶時,她也就閉上眼睛任其折騰了,但內心被抵債的感覺卻揮之不去。

「手術很成功!」一位護士走出手術室向楊亞男報告,打斷了她的回憶。母親本來已經靠在她身上睡著了,這時也醒了過來,聽說愛婿安然無恙,直呼「阿彌陀佛」,臉上因極度疲勞而增深的皺紋也被撫平了一些。楊亞男卻波瀾不驚,一副對方生死都與己無關的淡漠神情。接下來她所做的事情就瑣碎了:把黃志剛送回病房,叮囑他好好養傷;與臨時請來的護工商量有關事宜,特別提醒她擦洗腿部時要格外小心;讓母親回家休息,並將她送上計程車;去24小時便利店買來水果點心,放在黃志剛伸手可及處;告訴值班的醫生護士,自己這幾天有特殊情況,不能前來照看,有事請電話聯繫———說這些話時,她有意讓黃志剛聽到,也算對自己的行為有個交代。這一切處理完畢,她果然在天亮前趕回了賓館,就像一個因突發事件而不得不暫時離崗的戰士在戰鬥打響前重新回到了他誓死守衛的陣地。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儒風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