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收 禮

第106章 收 禮

巡檢司並無獄牢,進德坊押回之人,便被關在一座空置的殿宇中。早上往巡檢司途中,翟琮頂着血絲密佈的雙眼,沙著嗓子稟告:

「衙內,共押回三十七人。計有教門八人、長興應福禪院六人、商戶十一人、住戶六人、香客六人。身份均已確認。小底着重詢問了六名香客,有兩家確系還願而來,定好的日子,耽擱不得。倒是有一人喚名秦課兒的,初次過來長興應福禪院,他家住淳風坊,小底已令人前往打聽。」

「黑眚作妖,他還敢特意繞大半個洛陽城過來上香。」趙不尤微微蹙眉,問道,「等你的人打聽回來之後再說……長興應福禪院為何與教門發生衝突?」

翟琮訕訕說道:「長興應福禪院為首之人乃前堂首座惠因,據他所言,黑眚出現在長興應福禪院之側,有損禪寺威名,由他們施法趕除最好,這才攔阻了教門眾僧。至於教門眾僧,為首者乃西京教門司錄善端,小底將案件知會了教門,知教令他來做法事……」

之前河南府尹、西京留守同屬一人時,亦兼任功德使之職,總攬西京教門事。其下設知教、司錄、首座、副首座等職。如今局面,杜充才是西京教門之首,不過平常庶務,卻大多由知教措置。司錄善端乃西京教門之第三人,惠因領人攔阻,可謂以下犯上。

趙不尤笑了笑,復又問道:「現場勘驗的結果如何?」

翟琮稍作沉吟,斟酌言詞:「若果真如衙內所言,此案乃人為,則小底以為,賊人是從前院赤腳逾牆而入,而後打開院門,放入在外等候的同伴。」

「同伴約莫三人,入院后,他們先放迷香,隨後將院內之人一一擰斷脖頸,擄了陳家女兒后自後院逃離……腳印表明,他們是從瀛水豁口處出城逃逸的。」

聽到此處,晁沖之忍不住問道:「果真是人為,而非黑眚?」

趙不尤並未回應,他突然停馬,蹙眉望向道路對面。

這是一個普通的冬日早晨,紅彤彤的朝陽懸在東方,像是沒有溫度的火球,趕不走絲毫清冷。駿馬走到了會通橋南,人來人往,耳畔各種叫賣聲、寒暄聲紛至沓來,心頭又像能被人間的煙火氣煨暖。

左前方是一家早食鋪子,鋪子的大伯將熱騰騰的湯鍋與包子擺在道旁,不時有熟客入鋪,腰系青花布手巾的焌糟便端了雜羊碎與包子送入鋪中。湯鍋前不遠處,一位衣衫尚算齊整的青年正眼巴巴的望着,趙不尤看了會兒,目光便在人群里逡巡。

「王爺,何……」

晁沖之正欲再言,卻被趙不尤伸出的食指擋了回去,只能一頭霧水,陪趙不尤停在道旁觀望。

隨後,趙不尤找到了目標——十餘步外,在一行人身後,路旁有頂棚的水井角落裏,面色蒼白的女娘正抱着幼童望向青年,眉目中滿是悲苦。

早食鋪子的大伯也注意到了青年,臉色變黑,抽出腰間的手巾抖了抖,扭頭看向別處。恰好有食客入門,他便笑臉迎上,唱喏問詢,隨後便盛出一碗雜羊碎,取出兩個包子,放在托盤上讓焌糟端去。

如此無聲僵持了許久,那青年終是未有開口,神情黯淡的垂下頭,一步一挪往水井那邊走去,只是不等他走出幾步,便停了下來,站在路邊,頭也不抬,一滴滴淚珠在陽光里折射出五彩光芒后,跌落在地,消失不見。

「兀那郎君!」

早食鋪子的大伯遲疑再三,終於甩開手巾跺腳,張口呼喊青年,幾聲之後,不見回應,他便伸開毛巾,包了兩個包子,隨後再度遲疑了剎那,咬牙又放進三個,閃身出鋪,向青年跑來。在他身後,焌糟大聲牢騷:「邢老三!城裏越來越多,你管得過來!」

邢老三充耳不聞,快速將手巾塞入青年手中,轉身跑回湯鍋,焌糟在他耳邊嚷嚷不停,他只是黑著臉,拿起大勺,在鍋中無意識的攪和。

「莫攪了!」焌糟劈手將他手中大勺奪走,恨聲說道,「你給的是包子!不是炊餅!起早貪黑能掙幾個包子!」

……

正對着趙不尤的道路那邊,青年捧着手巾,嘴唇抽動良久后,轉身跪在地上,朝着鋪子方向狠狠磕了幾個響頭,隨後起身抹了把臉,向妻兒跑去。

「晁公……那焌糟說,城裏這樣的人越來越多……哪來的?」趙不尤雙手挽韁,雙目望向地上青年,似在囈語。

晁沖之也隨着趙不尤的目光看了許久,這時拱手喟嘆說道:「慚愧……晁某不知。」

「去問問。」趙不尤指向水井處那一家三口,「若他們有意,巡檢司的廚房可安的下來?」

晁沖之點了點頭,翻身下馬。趙不尤則催馬向前,停在了早食鋪湯鍋前。很快,焌糟停下了牢騷,擠出了笑臉相迎,邢老三也是仰著頭,手足無措:「大人,要……要用……」

衣紫的俊美郎君,五六名巡檢騎馬相隨,這個時辰途經會通橋,往城北皇城方向……終歸是經營食肆,消息靈通,邢老三霎時猜到了對方身份。

「包子甚麼餡?」

「羊肉。」

「羊湯鮮嗎?」

「……小老見日寅正起身,棒骨熬湯,一日一鍋,隔夜絕不售賣……」

「只賣早食?」

「……要賣到子初……」

子初至寅正,每日可安睡至多兩個時辰。

「不容易啊……」趙不尤嘆了口氣,望見鋪子裏的食客並不算多,扭頭對翟琮吩咐,「存些銀子,日後晚上回來,我可能想喝羊湯。」

翟琮愣神剎那,旋即自錢袋中取出兩塊真花鋌銀,探身下遞。邢老三拿眼望去,赫然是整整端端的十二兩一鋌,合計二十四兩!

且不說邢老三賣了一輩子羊湯,從未見過有往他這裏存錢的食客,便是說存,哪有一下子存下這麼許多錢銀的道理?

這段時日羊肉見漲,一百四十多文一斤,這兩鋌銀子,能買一二百斤肉,七八頭中羊!

邢老三木立當場,壓根不知如何是好。耳際是對方溫潤的聲音:「我叫趙不尤,西京留守,且收著罷,日後來此用飯報我名號者,以此會賬便好,耗盡了再補。」

好半晌,有食客的喊聲將邢老三喚醒,邢老三左右張望,湯鍋前的幾匹馬早已遠去,那兩鋌真銀,正攥在身邊焌糟手中。

……

會通橋上,晁沖之喟嘆說道:「李彥括田到了河清……」至於那一家如何安頓,無需趙不尤費心,他便不再贅言。

趙不尤聞言表情一僵,默然無語。

去年起李彥執掌西城所,京西北路安撫使蔡莊視其為恩主,括田之事在蔡莊的支持下如火如荼,只是安撫司治地穎昌,他禍亂的多是穎昌府、汝州、蔡州等地,如今到得河南府下轄州縣括田,與杜充能無干係?

世道愈發艱難,流離失所的百姓愈來愈多,便是女真人不來,安穩的日子尚能延續多久?

只是這些與他趙不尤有何干係?做好眼前的事,其餘的……見步移步罷!

好半晌,趙不尤呵呵一笑,偏頭向翟琮下令:「除了秦課兒,商戶、住戶與香客先行放掉,至於那些和尚,裝神弄鬼,且繼續關押。」

「查陳六郎到底是做甚麼營生,城內是否還有親戚,是否有相熟伴當,是否有結怨仇人……一一叫來問話。」

「去教門調出兩年間黑眚作案之全部卷宗,拿來巡檢司,便說本王要看。多帶人,但凡敢攔者,許你直接動手!拿來之後,讓晁公助你釐清所有受害者情形,與陳六郎比對,找出共同之處。」

「陳家尚有一雙女兒亟待營救,且再有十多天便是年節,讓兄弟們多多辛苦,儘快查明此事,若得建功,我保大家都過個肥年!」

「喏!」翟琮放開了馬韁,叉手接令。

晁沖之再度發問:「王爺,確系人禍,而非黑眚?」

趙不尤冷笑說道:「這世間哪有妖魔!若果真有,我所至處,鬼神辟易!只管專心查案便是。」

他的確是這麼想的,他不信自己來的是個仙俠世界,若果真是,他只會欣喜不已,至少有了回去的希望。

趙不尤的話令晁沖之心尖猛顫,他深吸口氣,強行壓下震怖,拱手又問:「恕老夫駑鈍,不知王爺自長興應福禪院外押回那許多人又是何意,他們與此案有涉?」

「說不好。」

趙不尤耐下性子解釋:「許多行兇者都喜歡返回案發現場察看,心態千奇百怪,有監視查案進展的,有為之得意的……昨日去往那邊,我特意等了許久才下令抓人,便是存着引之入榖的念想。」

「當然,事情沒那麼容易,更大的可能是抓不到……試試唄,左右不算費事。」

抓來三十多人,能得一個來歷不明的秦課兒已屬僥倖,其他人放掉也無妨,可那些和尚,趙不尤不喜他們,想再關押幾日,令他們吃點苦頭。

……

到得皇城,宣仁門外已聚集許多人,多是普通百姓裝扮,他們遠遠望見趙不尤,企盼著、畏懼著,卻不敢迎來。

翟琮拍馬過來,目光審視一遍后,喝問道:「可有秦課兒家人?」頓了頓,他又問:「教門和長興應福禪院可有人在?」

片刻后,未有等到回應,他便綳著臉丟下一句話:「且等著,馬上放回爾等家人。日後須以此為戒,少看熱鬧!」

放人之前,翟琮仍會一一問話,他們與陳六郎住在一起,應當知曉陳六郎到底以何為生。

衙內既然說是人為,那便定是人為。是人為,便能查出兇徒。

要說天資,翟琮稱不上過人,可他勝在踏實。幼年習武,該練的套路,不會省下半個動作;該耗的苦功,不會欠缺一個彈指。追隨趙不尤以來,文字算術,咬牙硬學;待人處事,潛心觀察。趙不尤所言,每一句話他皆牢記心間,分毫不差的去做,有了空暇,便思前想後琢磨其中道理,回溯所作所為是否妥帖,日後當如何行止。

衙內曾經說過:世間皆凡人,能稱天才者,百年無一。普通人多被困在眼前一畝薄田、一日三餐、一文銅錢之上,從未想過抬頭看天,若能稍微想想其中的道理、做法,便是聰慧。再耗些苦功,用心思索踐行,活得便會比天下九成九之人,更通透。

翟琮似懂非懂。

翟琮深信不疑。

……

皇城內,趙不尤甫入公廨,尚未坐穩,翟亮便進來通傳,說是知西京教門事、崇德院住持善應大師求見。

洛陽城內佛寺數十,以崇德寺最富。政和初年,徽宗自封「神霄玉清王」,欽點西京崇德院為神霄玉清萬壽宮,記其田產有二萬一千畝,賃舍錢、園利錢等等不計其數。如今復更名為崇德寺,寺中產業現有多少,或許只有主持善應清楚。

趙不尤微微一笑:「讓他進來,我在偏廳烹茶以待。請陳大人過來作陪。」

陳與義詩名在外,與洛陽諸僧詩詞相和,往來甚多,或許會與善應相識。

說是烹茶,動手的倒是陳與義,事實上並非趙不尤偷懶。在趙不尤看來,取出茶團,倒上水,茶便成了,只是每每如此,陳與義皆痛心疾首,直呼暴殄天物,幾次之後,趙不尤索性放手,由着他煞有其事的清心安神、屏息靜氣沖茶、點茶。

善應入門之時,陳與義正取了茶團往茶盞中放,不待兩人招呼,善應已然驚呼出聲:「龍園勝雪!」

陳與義專心致志,頭也未抬。趙不尤指了指對面座椅,善應便不再言語,無聲挽起廣袖,悄然落座,神情端莊肅穆,靜觀陳與義點茶。

過得片刻,三隻建盞中雲霧蒸騰,似龍盤,如虎踞,浮在半空,蔚為壯觀,久久不曾散去。

隨後陳與義端起其中一盞,遞到善應面前:「大師,請用茶。」善應雙手接過,和聲道謝,待到陳與義收回雙臂,那邊趙不尤已自取了一盞,飲了一口。

「果然又是如此……」陳與義臉色一垮,無聲哀嚎。

茶乃雅事,送有方、迎有道,可趙不尤總是蠻橫的直接拿走,不給他奉茶之機,正所謂功敗垂成、正所謂謬以千里,如同在宮宴上品嘗蜜林檎,吃到最後,突然察覺果核處有道蟲眼,直讓人痛不欲生。

趙不尤恍若未覺,伸指在茶案上輕扣:「去非兄,為何發愣?」

陳與義冷哼,低頭端起了自己的茶盞,神色陰翳,卻是連善應也忘了理會。

這一番往來被善應看在眼裏,他臉上浮起微笑,喟嘆說道:「老僧久聞龍園勝雪之名,寤寐思之,卻始終不得其願。今日在王爺這裏得償,實是三生有幸。」

趙不尤詫異望來,不解問道:「出家人六根清凈,口舌之欲坦然言之,合適?」

「青青翠竹,儘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

善應放下茶盞,捻須說道:「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飯,困來即卧,渴來飲茶。老僧喜茶愛茶,從心而言,當也無妨。」

「噢,禪宗啊。」趙不尤微微頜首。

汴梁城內有大相國寺繁鬧冠天下,洛陽城中有崇德寺富庶甲一方。如今的禪宗,早已將「不得參預世事,結好貴人」的佛陀遺訓棄若敝履,反倒曲解融入《莊子·知北游》之「道無所不在……在螻蟻……在稗……在瓦壁……在屎溺」等等,心安理得的摟財置地、聲色犬馬。說起來倒是秉承了真宗皇帝三教合一的《原道論》。

懶得與他雲里霧裏打啞謎,趙不尤坦然笑道:「昨日本王在長興應福禪院外拘押了幾名當街互毆的僧人,其中一人法號善端。本王對洛陽不熟,回來后詢問去非兄,去非兄說善端大師乃崇德院外堂首座,好精舍、好美婢、好**、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聲樂、好錢銀……世人皆知,本王原本不信,如今善應大師這麼一說,本王卻不得不信了。」

善應唱了聲佛,紅潤的臉龐殊無變化,仍舊笑顏以對:「不敢有瞞王爺,善端他確實喜好龐雜,不過**之言,大抵是以訛傳訛而已。」

只是**?

這傢伙竟然不覺絲毫羞恥?

雖說禪宗不重戒律,講求「即心是佛」、「見性成佛」,可像善端這般,不入十八層地獄,輪迴不入畜生道,那定是佛祖瞎了眼。

趙不尤並不知道,多年後善端病重,焚香禱告佛祖,言若能得歸極樂,則青煙上浮,入地獄則煙氣下沉,隨後青煙果然下沉,善端悚然而驚,須臾驚駭而亡!

眼前的善應,臉肥耳大,油光滿面,與善端一般無二,怨不得陳與義也對他們看不上眼,交遊者皆是龍門僧人。

趙不尤笑了笑,和聲說道:「那便讓善端大師多留幾日罷,本王對他的所好興趣滿滿,得暇會與他探討一二。」

善應大笑相對:「能得王爺青睞,實是善端之幸,讓他多叨擾幾日更好!老僧也為他準備了些吃食用度,待會兒令人送來,尚請王爺多多照應。」

趙不尤自無不可。

過得片刻,陳與義送善應回來,氣猶未消,冷硬說道:「下官與晁公點過了,銀一千、金百兩,平常吃食,足夠善端幾輩子耗用不盡。尚有唐雷氏『霜鏞』古琴一張,可值千金。」

這是為李師師準備的啊,善應曉得趙不尤身家,所謂的銀一千、金百兩大抵只是添頭,這張千金難覓的古琴才是正禮。

「有心了,果然還是為官好。」趙不尤笑着啜了口茶,虛心請教,「去非兄,你認為善應初見杜充,會奉上多少心意?」

陳與義與晁沖之已有討論,斷然說道:「千金已是重禮!」

「呵……看來我這西京留守比河南府尹值錢嘛……」

說起來,這還是趙不尤上任以來首次見到的西京鄉望,收到的第一份見面禮。只是這份禮顯得過於厚實了,趙不尤納悶問道:「去非兄,你說善應大師為何對我如此抬愛?」

陳與義心道你的惡名惡行舉世皆聞,誰人與你相處,不存着十二分小心?也只是我被你的詩詞蒙蔽,上了賊船,如今悔之莫及又能如何?

他哼哧半晌,終於還是梗著脖子回道:「下官不知。」

趙不尤不以為意,笑着說:「昨日晚間,我在家中看到梅樹開花,偶得一詩,要不去非兄你給點評兩句?」

陳與義眼光乍亮,急聲催促:「王爺大才,豈容下官置喙,下官只是洗耳恭聽!」

「呃……就叫『詠梅』罷。」趙不尤皺了皺眉,改口道,「叫『墨梅』更妥帖些。」

隨後他望着延頸以待的陳與義,朗朗誦道:「吾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

就詠詩而言,陳與義的造詣毋庸置疑,趙不尤剛剛誦完,他便拊掌稱妙:「好!絕妙!措辭平直,朗朗上口,卻蘊意拔萃……呃……」

幾句話之後,陳與義陡然想到,趙不尤剛收了善應金銀,如今卻在大言不慚說「只留清氣滿乾坤」,合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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