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醫者

第四十四章 醫者

城外,黎橦退兵了,他真的如蕭定山預料的那樣,老傢伙,怕死!

而雲城裏的這場大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破雲庄內延綿至今火舌未滅,後街處堆放着流民與病人,司理院君無雙和大夫正連夜奮戰……

這一切,全部被這火舌所吞噬。

一瞬間,整個雲城中哀嚎連天,君無雙將衙役分撥,一撥留在司理院將流民救出來,撲滅城中的火,另一撥他則帶到後街那裏去,那邊剛才轉移的時候還有許多病人留在那裏。

蕭九下了城樓,又再度發出一聲哨響聲,將原本藏匿在城中準備擊殺黎橦的人全數召喚出來,他從城樓上將沙袋扛下來,系在馬背上。

重踢馬肚,駿馬帶着那的沙袋一路露著沙泥而走,長街上原本的火勢在沙泥的覆蓋下,逐漸開出一條道來。

暗衛與蕭九會合,駿馬高昂,在這周圍民房皆四處起火的情形下,都隱隱透著焦躁,蕭九策馬立於最前端,他道:「擊殺黎橦只此今夜時機,若放虎歸山,日後再難尋,都準備好隨我一併出城。」

身後暗衛,從他當年在錦城時便暗中訓練出來,此刻追隨於他,

卻在蕭九打算策馬而去時,從後街處竄出了君無雙狼狽的身影,披頭散髮,一身被煙熏得碳灰的模樣,蕭九差點就認不出來了。

君無雙也是無計可施了,「阿九,城裏還有這許多百姓,這把火再燒下去就真的什麼都沒了。」君無雙身邊人手少,此時正是最需要阿九相助的時候,他說:「你身邊尚有人手,先派人滅火,再派人將流民與百姓……」

「無雙。」蕭九聲音沉沉的,打斷了君無雙這連說帶喘的話語。

蕭九的目光如水,落在君無雙身上的時候彷彿能夠澆熄他這一身火熱似的,阿九道:「你知道的,我追查了十年的真相,也是當年參與的幕後主使之一,殺父之仇,雁翎軍全軍覆沒之仇,我非報不可!」

蕭九看了一眼這周邊依舊在燒的火,他道:「我速去速回!」

這一句速去速回,徹底澆熄了君無雙對蕭九最後的希翼,「我還以為,你與蕭定山不同。」君無雙喃喃的說着,再次抬起頭看蕭九的時候,眼裏卻滿是怒意與憤慨,「他為了權位不擇手段,你為了報仇不惜百姓,你們罔顧了生民立命,你們有什麼不同?」

蕭九看着君無雙如此憤慨之樣,沉默了一下,別開臉不去看君無雙此時如刀一般的目光,道:「你我,從來都不是一路人,你又不是不知。」

蕭九在說完之後調轉馬頭,在策馬而去的那一刻,只見不遠處街道上,灰驢的身影緩緩的跟隨在那散發的女子身旁。

蘇青鸞此時也一身的狼狽,就連身上也多出了幾道傷來,她牽着白玉驄從破雲庄的方向走來,身後是火光衝天,身前是天街連着天幕,她就像是從天而降似的。

灰驢的背上,還趴着一個小孩,這小孩看上去衣衫襤褸,應是流民中的。

蘇青鸞牽着灰驢停在蕭九的跟前,她道:「阿九,不要追了,留下來吧!」

蕭九沒想到連蘇青鸞也這麼說,而且看她此時臉上儘是狼狽與悲傷的神色,必定是發生了什麼事,阿九問她,「那你呢,不找兄長了?」

蘇青鸞搖搖頭,「找不到了,不找了,死了的人有那麼重要嗎?」她一邊說着,一邊眼淚麻木的滴落了下來,隱約間墨發蓋住了她脖子上的一道於痕。

蕭九卻道:「你說過的,每個人的內心總要有一些堅持的東西,你找了十年,我何嘗不是找了十年?」說完,蕭九不想再耽誤,於是命身後暗衛出發。

蘇青鸞站在蕭九的身邊,終究止不住他策馬狂奔去的身影,微微側了個身跌道在地,她忽然朝着蕭九的方向沖聲大喊:「錯了,總有一些東西比生命還重要,但絕不是執著於過去,那麼多性命,活着的難道沒有死了的重要嗎?」

蕭九聽到了她的話,但終究還是咬着牙出城追擊,連帶着歌盡也一併只了出去。

只餘下蘇青鸞坐在長街上,亂髮與血跡糊在一起,這輩子她都么這麼狼狽過。她在那哭着,抬起頭來看着那趴在驢背上的小孩。

小孩已經沉沉的睡去了,長長的睫毛覆蓋在那小小的臉蛋上,沒有了呼吸,這輩子都再醒不過來,蘇青鸞忍不住掩面痛哭了起來。

這是那個蘇青鸞曾經在長街上救下的那個小乞丐,當時是她抱着這孩子去鄰近的醫館里求醫的,她沒想到在今夜兵荒馬亂下,還能再見到他。

卻,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

蘇青鸞一開始前往破雲庄去的,她篤定如果黎橦進城的話,陰兵也定然會跟隨,可最後黎橦退了……

破雲莊裏人已經走光了,蘇青鸞從裏面出來的時候,一心茫然,卻忽然沒有注意到一道鞭子凌空甩了過來,鞭子纏繞在蘇青鸞的脖子處,鞭子一緊便往後拉。

身後,策馬而來的黎熏兒拽着鞭子的另一頭,拖着蘇青鸞一路疾馳,誓要將蘇青鸞拖死在馬下。

馬蹄速度快,那鞭子又纏繞在脖子處,蘇青鸞根本毫無招架之力,她想要從身上摸點可以割斷那繩索的都沒有。

身後,拖着她的黎熏兒高聲喊:「蘇青鸞,你沒想到終有一日會死在我手上吧?」她發誓,蕭九付諸於她身上的,要千倍萬倍的還回蘇青鸞的身上。

「阿九不是最喜歡你嗎?我就成全你們!」

原是黎熏兒啊!

她會出現在雲城裏,蘇青鸞倒是很詫異了。

但是此時蘇青鸞已經沒時間詫異了,她原以為自己會這麼一路被拖到死下去,可誰知道黎熏兒騎着的馬被不知從何處飛出來的石子打到,馬蹄驟然往前崩,連在馬上的黎熏兒也一併撲倒在了地上。

「誰暗算我?」黎熏兒怒喊了一聲。

但只見在黑暗中一個小孩的身影畏畏縮縮的出來,小孩臉上臟髒的,但是卻有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他指著黎熏兒,「你不是好人。」

黎熏兒一怒,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朝着這小孩沖了過去,一把拽過這孩子便勒了過來,「多管閑事!」

黎熏兒勒住孩子的那一刻,蘇青鸞卻從黎熏兒的身後拽住了她,反手一奪她手上的鞭子,將鞭子一繞在黎熏兒的身上打了個結,而另一邊則是駿馬的韁繩,蘇青鸞順勢將黎熏兒一拖往駿馬那邊去,順手將鞭子另一端與駿馬韁繩綁在一起。

那小孩落了下來,還沒來得及起身,又從懷裏摸了一顆石子,從彈弓上一彈出去,駿馬吃痛,這次拖着黎熏兒一路往前狂奔過去。

夜色中,傳來了黎熏兒被拖着快速奔去的嘶喊聲,撕心裂肺。

蘇青鸞無力的癱坐在地上,看着那個小孩忽然認出了他,「是你呀?」當時她在半路上遇到一個生著病的小乞丐,將他抱到醫館去看病的。

那小孩沖着蘇青鸞笑了一下。

蘇青鸞看着這滿城的火在燒,又看着這孩子一臉蒼白的模樣,她鼻頭有些微微發酸,「你還活着呢!」

那小孩又扯了一抹笑出來,他坐在地上似乎就不起來了,問蘇青鸞,「姐姐,你去哪裏?」

「我找我兄長。」蘇青鸞落寞的道,「只是找了這麼久都沒找到。」

「你兄長去哪裏了?」小孩又問。

這話,似乎問到了蘇青鸞的痛處,她車沉默在那裏許久之後,才咬着下唇道:「他死了。」

小孩似乎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答案,他忽然難過的說:「還是活着好啊,死了……哪有活着重要,你說是不是,姐姐?嘶……」

蘇青鸞這下注意到了這小孩的異樣之處了,他說話不止無力,且還有痛呼的聲音。蘇青鸞深覺得不對勁,起身來將那孩子掰過來的時候,赫然只見到那把匕首插在孩子的身體里。

「你受傷了,你怎麼不和我說?」蘇青鸞不敢去動那把匕首,她抱起了這孩子,竟不知怎麼的渾身顫抖著,「你別怕,我帶你找大夫,你不要害怕,沒事的。」

蘇青鸞差點沒能抱住,只強撐著抱着孩子一路跑。

小孩在她懷中哭了起來,「他們全都死了,為什麼會死……活着難道不好嗎?」

「能活的!」蘇青鸞應和著。

那小孩的手緊緊的拽住了蘇青鸞衣衫,在她懷裏嗚嗚的哭了起來,「死了,哪有活着重要啊,姐姐,姐姐……」

在小孩的哭聲之中,蘇青鸞慌亂的步伐跑着跑着驟然停了下來,她彷彿看花了眼,遠隔着這重重火光,她看到了火光的對面,那僵硬著行走過的身影。

那身影映在街道的房屋上,就宛如木偶提線一般,慢慢的往遠處走去。

蘇青鸞呆住了,看着那邊的身影稍縱即逝,她在這一刻將懷裏的孩子抱得更緊了,她看着火光那邊的方向,眼淚無聲的落了下來,可嘴上卻依舊道:「對,死了,哪有活着的重要啊!」

活着最重要!

她奮力的跑着,想在這大街上尋找一家醫館,可醫館不是被燒的燒,空的空,她跑了這麼久居然找不到半個大夫!

最後,蘇青鸞乾脆沖着一家還沒被火燒起的醫館進去,她將孩子放在桌上,她道:「沒事的,我找到醫館了,有葯就好了,我也是大夫……我能治,我能治好你的!」

她翻箱倒櫃搜來了金瘡葯,還從規上找來一條白帕,她將帕子捂在小孩的傷口上,先將那匕首拔了出來,一邊喃喃的說着,「不要怕,止住了血就不會疼了,姐姐一定……一定不會讓你死的!」

蘇青鸞一邊說着,一邊木訥的做着拔匕首,止血,上藥的動作,動作麻木,但是卻不肯停下來。

身為大夫,她是清楚的,她比誰都清楚,這孩子不動了。拔出匕首的時候沒有血液噴出來,上藥的時候也不喊疼了。

身為大夫,她比誰都清楚怎麼回事。

可是,她就是不願意去面對,她不願意去承認……只看着他緊閉着眼的睡顏,長長的睫毛覆蓋在那張小臉上,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那清澈的雙眸了。

直至此刻,心裏這個想法一流出來,她便再也忍不住抱着那孩子痛哭了起來,心中所有的被悲慟全被這個素昧平生的孩子給勾了起來。

她甚至,連這孩子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唯獨記住他說的那句話,「死了,那樣活着重要啊?」

是啊!

她為何直到這一刻才醒悟過來?死去了人,執著了這麼多年,哪有眼前活生生的人重要啊?不止這個孩子,還有城裏許許多多的百姓!

她枉為一個大夫,枉稱醫者仁心,到最後卻沒想到是自己病入了膏肓,直至此刻痛徹心扉,才明白了過來。

外面,各種聲音都有,隱隱夾雜着漫長黑夜中嚯嚯嚯的驢叫聲。

蘇青鸞的抱着那孩子從醫館出來,臉上淚痕還在,卻沒有任何情緒,她放眼看去的時候,白玉驄在街道上似乎被嚇到了,四處亂竄,直到看到了蘇青鸞才安穩下來。

蘇青鸞便牽着灰驢,帶着這個孩子,一路走,一路走,直到見了蕭九,他問自己:「你不找兄長了?」

她說:「找不到了,不找了,死了的人有那麼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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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不良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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