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使

三國使

晉長樂三十七年,冬至日。

晉失其帝業,諸王五分天下后,近三十年來至為盛大的一次四國會盟於梁國安陽宮中正式召開。巳時正,鐘鼓齊鳴,梁國武士列隊,左相遲延訇、右相兼上將軍重聞,率文武百官於殿外廣場上相迎。

「迎——三國特使!」

重聞今日未曾佩甲,一襲修身武袍,襯得胸膛寬闊,腰健有力。年近七旬的梁國老臣,左相遲延訇精神矍鑠。這大梁國的兩名重臣站在殿外,注視着各國使臣逐一來到。

重聞朗聲道:「有請特使!」

儀仗、隨從浩浩蕩蕩,諸國御者駕車,從安陽宮大敞宮門外長驅而入,各六駕車,象徵王侯親至。

「長陵君!」

重聞難得地微微一笑,郢國左相長陵君親至,長陵君身材矮小,卻自帶威儀。重聞道:「久聞長陵君湛盧舉世無雙,待此良機,可否借小弟一觀?」

長陵君一笑置之,朝重聞道:「但看無妨。」說着解下腰畔佩劍,隨手遞給重聞身旁甲士,雙方心知借劍不過是藉口,入得安陽宮,自當解去兵器,主賓如此相待,各留台階下則以。

而有了名滿天下的郢長陵君除去佩劍在先,各國特使亦不得不除。重聞引長陵君到得殿前,自有內侍前來攙扶,百餘級台階通往安陽正殿,着實將長陵君累得氣喘,搖頭笑道:「天子別都,果然氣派。」

「郢,長陵君到——」

「長陵君安好。」畢頡忙作勢起身相迎,長陵君卻抬手,示意無妨,到得設予自己的案前坐下,笑道:「年前未曾親來憑弔老梁王,今見梁如此繁華氣象,老梁王想必已再無牽掛。」

畢頡心中緊張,卻溫和笑道:「靈漢一戰後,天下久已不啟戰事,百姓安居樂業,自當如此。郢王近來可好?」

「很好。」長陵君撫須笑道,「老臣這番前來,還帶有吾王之命,末了須得與梁王細細分說。」

畢頡想起昨夜重聞前來寢宮前,已見過長陵君一面,想必雙方早已通過消息。如今天下以梁、郢兩國至為強盛,下決定召開會盟前,重聞便提到只要郢王願意參與會盟,要說服四國聯軍,想來不難。郢國位處長江南北,幅員遼闊。郢女更是長相姣美,多年來抱着將公主嫁入梁國的期望,兄長太子商早已與郢公主議定婚期,尚未完婚卻已喪命。猜測現如今,根據重聞的安排,十有八九想讓畢頡娶那本該是嫂子的郢公主了。

娶就娶罷,畢頡也無甚抗爭之念,說來說去,自己這一生,無非也就四個字「接受安排」而已。

「鄭,上將軍子閭到!」

身材與重聞幾乎同樣高大的子閭闊步走來,這名上將軍乃是鄭國如今至為炙手可熱的新晉貴族,其大姐更是梁國王后。畢頡一見子閭,眼眶頓時紅了,一聲「小舅」不禁脫口而出。

子閭眼眶也是紅了,上前幾步,猛力拍了拍畢頡。畢頡想起一年前之事,不禁悲從中來,欲抱緊子閭,卻恐怕當着長陵君的面失了君王威儀,只得勉力點頭。子閭今年四十二歲,甚得鄭王信賴,昔時大姐嫁予梁王為後時,子閭至為寵愛的,就是這名小外甥。

太子商城府頗深,對子閭並無尊敬,只畢頡唯唯諾諾,令上將軍子閭心生憐愛,卻沒想到,當年自己最疼惜的外甥,如今竟是成了梁國的國君。

「容后再敘,容后再敘!」子閭好容易控制住感情,亦到一旁坐下。

長陵君的目光卻須臾不離端坐畢頡身後、正慢條斯理地給古琴上弦的黑衣琴師耿淵。

畢頡注意到長陵君的目光,笑道:「此乃我宮中樂師,今日且令他操琴一曲,祝我等四國會盟同心。」

長陵君笑呵呵地點頭,只聞殿外又唱道:「代,公子勝到——」

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入殿,朗聲道:「公子勝替代武王,會見梁王,梁王安好。」

說着公子勝稍一行禮,也不顧畢頡還禮,自行入席,面上不現喜怒,只朝長陵君點了點頭。

「未曾祝武王關北大捷。」畢頡笑道,心裏自然明白,今日前來參與會盟的特使,除卻舅舅子閭,想來都無人看得上自己,真正主持會盟之人,乃是還在殿外迎接賓客的上將軍重聞。

「中了一箭,」公子勝自若道,「還在汀丘調養,若不按住他,說不得要親自來了。」

畢頡、子閭與長陵君俱是一同笑了起來,西方代國擁有函谷關外的大片土地與巴、蜀兩郡,是任君王別號「武」,傳說用兵如神,雖未與重聞正面交戰過,根據傳聞,定是個強勁對手。更特立獨行的,乃是他身為君王,卻極愛御駕親征,幸而國內有一名異母兄弟,總領代國全境,事無巨細,處理內政外交,正是面前這名公子勝。

「很有武王的作風。」子閭說。

公子勝搖搖頭,自嘲說:「難消停。」

會盟國三名特使已到,梁王畢頡背後,則是一幅巨大的中原地圖,南方是郢的大片土地,以玉衡山、長江為界,接壤梁國。

西方則是代國的領土,梁處中原,與東方濱海之國的鄭擁有大片相鄰國界,中間則是一小塊領地,乃是天下正中的洛陽,仍是晉天子所保有的最後國土。

四百年前,風戎南下,中原淪陷后,晉王朝陷入四分五裂中。而領軍勤王、驅逐外侮的四大兵家,分別建起了鄭、代、郢、梁四國,割據天下。晉帝雖是天下名義共主,卻已無人再聽其號令。

百年前,晉帝派大司馬汁贏領八千騎,欲收復北方領土,重振大晉雄風,孰料汁贏驅退外族后,竟是自立為王,晉帝無奈,只得冊予文書印信,予汁氏雍王之銜。

汁氏自立為王之舉,於中原四國掀起了悍然風波,然而汁贏所佔之地,乃是北方領土,十有六七在長城外,更有遼東的大片無主之地,長城以南四國不過懶得與汁氏一族計較,更從未承認雍國之名。

就在這百年縱容里,雍國竟不斷擴張,開始蠶食南方領地。

與盟者俱注視着畢頡背後那幅員遼闊的天下之圖,如今的雍坐擁玉璧關天險,與百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語,邊境頻繁傳來的壓力,正在反覆提醒南方四國,汁姓一族比神出鬼沒的風戎更危險。

若不儘早對付,待得雍國領土全面越過長城,接下來要面對的,就是北方源源不絕的壓境大軍!

重聞鎮守梁國西北方防線多年,自知雍國野心,梁國先王薨后,畢頡成為了自己最有力的支持者,這是百年中最好的時機,必須及早與雍國在玉璧關下一戰,將他們徹底趕出長城去,接下來只要據守長城,等待風戎與雍人消耗彼此實力,假以時日,再一舉攻陷雍國都城落雁,可競全功。

重聞與遲延訇走進殿內,兩側兵士們隨之推上沉重的大殿銅門,等候在門外。

大門發出一聲巨響,殿內燈火輝煌,宮女擺放上食盒,便從殿後小門退出,將小門關上。

「今日之謀,事關重大,」重聞來到畢頡身畔坐下,與遲延訇各據一席,在畢頡身前分左右之勢,解釋道,「就不留人伺候了,各位請。」

長陵君莞爾道:「本該如此。」

子閭說:「自斟自飲,亦別有一番風味。」

公子勝提壺,給自己斟了一杯。

重聞率先舉杯,說:「各位大人請。」

「慢著,」公子勝端著杯卻不飲,淡淡道,「那位蒙眼的小兄弟,卻又是何人?」

畢頡笑了起來,解釋道:「他是我御用的琴師,今日既無鐘鼓助興,只令他前來撫琴一首,耿淵。」

重聞放下酒杯,頗有些感慨道:「晉失其位已有四百年,這四百年間,天下爭鬥不休,風戎犯我長城,欺我百姓……」

隨着重聞之言,古樸的琴傳出一聲喑啞之聲,其間如揉入了塞外滾滾的風沙與寂寥。

「……惠文十三年,梁、郢兩國玉衡山下一場大戰,死者十三萬,傷者不計其數……」

琴聲中,重聞出神道:「廣順元年,代、梁聯軍與郢血戰荊郡,郢失荊郡,代得巴郡。」

眾人都沉默不語,唯有悠悠琴聲,如訴著血淚,百年前乃至數十年前,畢頡只在史書上讀過的戰事,便這麼從重聞口中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

遲延訇介面道:「長樂十三年,則輪到鄭、梁二國交兵,這場戰爭延續了足足三年之久。」

「這我記得。」鄭國上將軍子閭淡淡道,「在我二十一歲那年,兩國終於休兵,大姐也隨之嫁到了安陽,修百年之好,從此兩國二十年間再無戰事。」說着主動以唇抿了抿酒,隨即望向年輕的梁王,言下之意:你母親死於非命,先前的合約卻還不曾作廢,你終究是鄭國公主之子。

琴聲中,重聞又說:「所以我想,如今,已是罷戰的時候了。」

席間眾特使表情各異,身負王命而來的眾人,實則各有所圖。

子閭只想查出姐姐之死的真相,同時還得確認小外甥如何被重聞挾持操控。

長陵君的目的,則是重提聯姻。

而代國的公子勝,必須不計一切代價,離間郢、梁二國,方能讓國內武王安心征戰,拓展版圖,預備來日吞併梁國這塊大肥肉。

「北雍來勢洶洶,」畢頡將在心中演練了無數次的話語成功地說了出來,「這些年裏,除卻郢國未正面對敵外,梁、鄭、代三國俱飽受其侵擾之苦,今日拔一城,下月劫一村,玉璧關乃至將軍嶺一帶三百餘里,如今已被雍國奪走,若非上將軍振我中原諸王聲威,奪靈漢郡,再過兩年,北雍便將據有洛陽,到得那時,便更趕不走了。」

琴聲漸漸低了下去,倏然間,畢頡從左右席間諸人臉上,看見了恐懼的表情。

「怎麼了?」畢頡說,同時心想,我說錯了什麼嗎?

殿內的燭火漸漸暗了下去,畢頡忽然道:「上將軍?」

下一刻,畢頡感覺到手背濺上了少許溫熱的液體,再轉頭剎那,只見一柄黑色的劍刃,從重聞粗壯的脖頸前刺了出來,鮮血一股接一股地往外噴著。

重聞張著嘴,口中不停地往外溢出鮮血,席間所有人看見這一幕時,頓時忘了叫喊,遲延訇已不知何時軟倒下去,血液從他蒼老的胸膛前淌出,浸濕了他花白的鬍子與相袍。

「上將軍!」畢頡發出一聲瘋狂的慘叫,就在重聞的背後,耿淵抽走黑劍,攬着重聞的肩膀,把他放倒在地上,繼而提着劍,走下王席。長陵君馬上起身,撲向那厚重的銅門,吼道:「有刺——」

耿淵倏然加快速度,如虛影般掠向堪堪衝到銅門前的長陵君,一劍從肩到腰,如撕紙般將他斬成了兩半。

子閭一聲怒吼,掀起案幾,奈何武器卻已在殿外被重聞收繳,他轉身要逃向小門的瞬間,背後一劍如流星般射來,穿透他的胸膛,將他釘在了殿內柱上。耿淵僅用了一劍,便結果了鄭國上將軍的性命,子閭竟是毫無還手之力,

公子勝臉色煞白,卻沒有起身逃跑,拈著杯的一手不住發抖,再看梁王,此刻畢頡張著嘴,半晌卻叫不出聲。

「你……罷了,」公子勝慘笑道,「我竟死於汁——」

一句話未說完,耿淵已輕輕一劍,將公子勝的喉嚨刺了個對穿。

外頭兵士已覺不妥,於銅門外高呼道:「上將軍!」

耿淵轉身來到梁王面前。

「對不起了,」耿淵淡淡道,「騙了你們這麼多年。」

畢頡張著嘴,所有的力氣都隨之消失了,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光里,他努力地擠出一絲苦笑。

「我以為……以為……」

畢頡懦弱了一輩子,在這時候,有一股無形中的力量,支撐着他緩慢地說出了那四個字。

「耿淵,你這畜生。」畢頡輕輕道,等來了他這最好的朋友刺向他心臟的一劍。

殿中靜得落針可聞,陽光照在銅門外,門縫裏源源不絕地滲出血來,長陵君蒼老的身軀中竟是爆發出了如此豐厚的血液,涌了滿地,甲士們推開門時,已不敢相信自己雙眼所見。

那盲眼的琴師端坐殿中,撫琴奏響此生最後一首曲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寒風從殿外吹來,吹滅了殿內的燈火,死屍遍地。耿淵的頭漸低下去,趴在琴上,瘦弱胸膛中迸發出的殷紅血液,浸滿了他的琴。

臘月,玉璧關外漫天飛雪。

雍王汁琮站在長城上,望向南方的遼闊土地與起伏的群山,英俊的國君一襲黑色王袍在風裏飛揚,侍衛長衛卓快步上了長城,來到汁琮身後。

「說。」汁琮沉聲道。

「梁王、上將軍重聞、左相遲延訇、郢長陵君、代公子勝、鄭子閭全誅。」

衛卓低聲道。

汁琮不現喜怒,深邃的漆黑雙目只望向更遙遠的南方,大雁飛過。

「耿淵大人謝世。」衛卓最後說。

汁琮轉身,沉默地走下了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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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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