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第二章

不久,畢秋帆考上了軍機章京,接着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會試中式,殿試的前一天,與同事在西苑值班,應該值夜的諸重光跟他說:「今天要你替我值宿,我得回家好好休息。我們總算字還寫得不醜,有鼎甲之望;像你的書法,就不必作非分之想了。」說完,不待答覆,揚長而去。

畢秋帆的度量很大,一笑置之,派跟班回去,將李桂官早就替他預備好了的考具取了來,以便第二天一早,由西苑進宮殿試。

到得傍晚,養心殿發下來幾道奏摺,其中有陝甘總督楊應琚的一通,以伊犁平定,宜興屯田,奏請留兵五千,奏摺中規劃屯墾,頗為詳盡。畢秋帆夜來無事,將這個奏摺細細讀完。不道第二天「金殿射策」,便有兩道關於屯田的策問,畢秋帆答得頭頭是道。高宗大為稱賞。讀卷大臣進呈的「十本」中,原列諸重光第一、畢秋帆第四,硃筆改為畢秋帆第一。這一來,原來第四名為二甲第一名傳臚,成了狀元;而諸重光到手的狀元,變了一甲第二名榜眼。

對這一樁佳話,有人說是運氣好,有人說是力學之報,議論不一。但若無俠義多情的李桂官,豈有揚眉吐氣的畢秋帆,卻是一致的定論。因此,都戲稱李桂官是「狀元夫人」,一時歌詠其事的詩詞,不知凡幾,傳誦人口的是袁子才一篇長歌中的警句:「若教內助論勛伐,合使夫人讓誥封。」

顧千里說薛燕紅媲美李桂官,指的就是這個故事。但只引起龔定庵無窮的感慨,他自覺經濟學問遠勝畢秋帆。但書法同樣不高明的畢秋帆,生在今日,莫說大魁天下,授職翰林院修撰,只怕想成為翰林院庶吉士都很難。這是個只講表面文章,不重真才實學的朝代,期望鼎甲在他便成非分之想,未免太傻。

可是,那首《摸魚兒》結尾的真意到底何在?他卻始終未能釋懷。睡在烏篷船中,聽夜雨瀟瀟,那種凄涼寂寞,激發出渴望與燕紅相晤的心情,勃然不可抑制;想寫首詞寄情遣懷,亦以心亂如麻,不能成句。

船是泊在胥門外萬年橋邊,就在等候拂曉官鼓聲響,巡司開放關卡時,龔定庵跟阿明說:「你上岸去雇一乘轎子,我要到山塘薛家。」

阿明知道主人的脾氣,勸阻無用,只問:「船改在什麼時候開?我好告訴船老大。」

「等我一回來就開。」

「大少爺什麼時候回來呢?」

這卻很難說了,估量了一下答說:「最遲也不過明天中午。」

「這樣說,今天是睡在薛家了?」

「睡也不會睡了。我跟薛姑娘大概要談到天亮,回來在轎子裏打瞌睡。」

阿明不再多問,上岸費了一番周折,才僱到轎子,龔定庵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起冷泛了!」老僕龔升說,「大少爺,你會受涼,換一身厚衣服再走。」

「來不及了。」

說着,龔定庵已踏上跳板,正要上轎時,龔升從船艙中追出來,大聲喊道:「阿明,阿明,把大少爺的衣服帶了去。」

他倉促之際找了一件灰鼠皮背心出來,阿明將它遞到轎中,順便說道:「大少爺,我要不要跟了去?」

山塘路遠,晚上又賃不到馬匹,讓阿明步行跟了去,不但太累,而且轎夫的腳程快,他也跟不上,因而答說:「你不用跟去了,不過地點要跟他們說清楚。」

「已經說清楚,轎子錢、酒錢都付過了。」阿明又說,「天一亮我來接大少爺。」

「好!我等你來接。」

轎子一起步,龔定庵心定了下來,精神卻很好,心中自問:與燕紅相見以後,該說些什麼?

談正事易於措辭,但談到深夜作不速之客,倘說是想念之情,一發不可復收,說得淺了,跡近虛偽;說得深了,又怕聽起來肉麻。最好還是以筆代口,寫首詞給她看,比較蘊藉。

念頭一定,便思量自己熟悉的詞調。白天讀朱竹垞的詞,有一首《紅豆》,調寄《暗香》,完全記得,便用《暗香》的調子。等路入山塘,未到薛家,已經作成了。

四更將近,山塘燈火闌珊,到薛家敲開了門,聽說是「龔大少爺」,薛太太親自起身來接待。

「大少爺怎麼這時候來?何不早派人來通知一聲?」

「臨時起意。」龔定庵問道,「燕紅睡了吧?」

「還沒有。」燕紅在她屋子裏答應,接着房門開了,延龔定庵入內。

她已經卸了妝,梳一根辮子,穿一件玄綢緊身棉襖,益顯得膚白如雪。

「很冷吧!」她從他手裏接過皮背心,又握住他的手說,「我以為你傍晚會來的。」

「本來不打算來的,只為你那首詞。」他說,「我也作了一首,寫出來給你看。」

「先喝茶,只怕也餓了,」隨後跟進來的薛太太說,「我叫人弄點心來。」

「不餓,不餓,不必費事。」

「一點都不費事。大少爺先息一息再說。」

等薛太太一走,燕紅取出筆硯來,親自磨墨,看龔定庵寫的是:

一帆冷雨,有吳宮秋柳,留客小住。笛里逢人,仙樣風神畫中語。我是瑤華公子,從未識露花風絮。但深情一往如潮,愁絕不能賦。花霧,障眉嫵。更明燭畫橋,催打官鼓。瑣窗朱戶,一夜烏篷夢飛去。何日量珠願了?月底共商量簫譜,持半臂、親也來,忍寒對汝。

「我是瑤華公子,從未識露花風絮。」燕紅不斷默念著,內心不免訝異,原來這位貴公子還是初次結識風塵中人!但「何日量珠願了」,不正就是自己要問他的話嗎?

正在轉着念頭,只見龔定庵突然將他所寫的詞揉成一團,拋在桌上,搖搖頭說:「我這首《暗香》,遠不如你那首《摸魚兒》。算了,咱們好好兒談談。」

「你不必恭維我,更不必自貶。」燕紅將那團紙在桌上鋪平了,抹著皺紋說,「這是你送我的詞,取捨之間就由不得你了。」

龔定庵不作聲,只是含笑凝視,領略「露花風絮」那種不易捉摸的飄忽朦朧之美。

「我媽媽說,從今天起,每天在觀世音菩薩面前,多燒一炷香,保佑你文昌照命。」

「多謝媽媽!不過『場中莫論文』,即使文昌照命,只怕主司瞎眼。」

「你考過幾回了?」

「你是說會試?」龔定庵答說,「兩回。」

「一二不過三。這回一定遇見眼不瞎的主司。」

「但願如你所說。」龔定庵問,「燕紅,你那首詞,最後那幾句,意何所指?」

「『便千萬商量、千萬依分付。』這還不夠明白嗎?」

「多謝你肯如此委屈。不過,我是指『倘燕燕歸來』那三句。顧千里說,你有把我當作離巢之燕,不歸故壘的顧慮。是嗎?」

「不!他弄錯了,你也忽略了,上面有一句『花間好住』,我是想另外找個花木清幽的所在,靜靜地等你的好消息。既已遷居,燕子歸來,就只有認我寫詩之處了。」

「解說得好!」龔定庵很欣慰地說,「這下我放心了。」

「你原來有什麼不放心?」

「怕你不信任我。」

「沒有的話。」燕紅問說,「你是回杭州過年?」

「還不一定。」

「怎麼呢?」

「這回到杭州,是去料理一點家務,如果順利的話,我要到上海陪我兩位老人家過年。不然就在明年正月底、二月初動身,路過蘇州,我要在這裏多住幾天。」

「那時候我不會住在這裏了。」

「噢,對了!『花間好住』,你是不是已經看中了什麼地方?」

「是的。」燕紅答說,「我早就看中了,離這裏不遠,鬧中取靜,花木扶疏。可惜你要走了,不然我領你去看看。」

「這回不行了,我明天一早就得走。」龔定庵考慮了一會兒,暗地裏做了個決定,起身說道,「明天中午,我請顧千里陪你去看房子。」

燕紅有些困惑,房子是早已看好了的,也早就想遷居了,只為與龔定庵一見傾心,終身有托,因而當機立斷,儘快移家。原是自己安排好了的已成之局,何用顧千里陪着去看房子,莫非顧千里說房子不好,自己就得打消原意?

她不知道龔定庵另有想法:他認為燕紅既然表示「花間好住」,是為了守候他會試的捷報,那麼她遷居的一切費用,便須他來籌措,說請顧千里陪她去看房子,實在是請顧千里來為他經紀其事。

回到自己船上,已是黎明時分。龔定庵連衣服都來不及換,便寫了一封信,關照阿興說:「你到顧老爺那裏去一趟,說我有極要緊的事跟他商量,最好馬上能來。」

顧千里也是待朋友很至誠的人,接到信息,即時便隨着阿興來踐約。龔定庵將他昨夜與燕紅會面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隨即鄭重請託。

「千里,我只知道她對那座房子很中意,其餘的情形,房主是誰,她是買是賃,一概不知。我的意思,最好典下來。還有件事,恐怕要費你的心,請你設法借幾百兩銀子給我,讓燕紅付房主作為定金。我在杭州等你的信,典價多少,我一起匯寄給你。」

「給你墊幾百兩銀子,倒是小事。不過,」顧千里說,「燕紅何以匆匆做此決定?她遷居以後,是算『摘牌子』從良了呢?還是另構香巢?這些,先都要弄清楚。」

「我沒有問她。」

「這就是你糊塗了。如果是前者,你當然義不容辭;倘或移居以後,仍舊開閣延賓,你想想,你替她出錢營香巢,算啥名堂?」

「她已經說過了,她遷居是為了等我。」

「果然如此,也還罷了。不過,內中恐怕還有不得已的緣故,等我去看了再說。」

「拜託,拜託。不過,千里,你說還有不得已的緣故,請問,那是什麼?」

顧千里遲疑了一下,答說:「我是瞎猜的。你等我的信好了。」

回到杭州不久,龔定庵接到顧千里的信,道出了燕紅急於遷居的一段內幕,原來從她急於擇人而事的消息一傳,毛遂自薦的人很不少,卻無一能夠入選,甚至有的自慚形穢,只見過一次面便知難而退。

唯一的例外是個姓楊的,行二,蘇州府屬的昭文縣人,父親做過一任道員,因案休致,算是在籍的紳士。楊二本人進過學,風度翩翩,而且頗有文采,燕紅的意思倒有些活動了,但就在論及嫁娶之際,她才發現楊二是個武斷鄉曲,什麼包漕米、把持地方公益事業、包攬訴訟、欺侮孤兒寡婦等等,凡是歪秀才所做的壞事,此人無一不做。燕紅自不免失望,但亦不無慶幸之感,幸虧及時看出楊二的原形,得以懸崖勒馬。

但楊二卻不放過她,經常登門,或者打茶圍,或者請客打牌擺酒。既然懸牌應客,自有門戶中的規矩,縱然不喜此人,卻不能不勉強應付,楊二卻漸漸不能忍耐了,一再向她們母女催問從良的條件。而燕紅也覺得支吾不下去,私下忖度,只有杜門謝客之一途,因而才悄悄去覓新居。

就在這時候遇見了龔定庵,在燕紅的感覺中,恰如絕處逢生,死心塌地賦了那首《摸魚兒》明志。

「伊人新居,清幽絕倫。」顧千里在信中這樣寫道,「房主劉姓,姑蘇式微世家,久慕文名,聞為兄所營金屋,亟言無不可商量。弟言於薛氏母女,照兄所示,與房主議定,典價五百金,以三年為期。一年之內如找補七百金,即作為買斷。弟本已備妥全數,唯燕紅堅謂伊稍有積蓄,只肯受二百金,作為借款。現已成券,涓吉喬遷。」

得此結果,龔定庵頗為欣慰,但有件事放不下心。燕紅遷居,當然是脫籍而有了良家婦女的身份,但楊二既是無惡不作的武斷鄉曲,只怕對燕紅還不肯放手。因此,他切切實實地寫了一封信給顧千里,除了再三道謝以外,鄭重以燕紅相托,請他「保護」,勿使受楊二的騷擾。

這封信剛剛寫好,又接到顧千里的第二封信,打開來一看,信中有信,信面上寫「璱人公子親啟」,下面是用胭脂畫成的一隻燕子,自然是燕紅了。

信中自然亦是談新居,對顧千里深表感激,連日忙着移家;只說定居以後,寫字讀詩,靜等明年初春良晤;對於楊二,隻字不提。這種心情,龔定庵當然能夠了解,事成過去,如春夢之無痕,越快忘記越好,何必再提——她亦可能根本沒有想到,顧千里已將她這段煩惱,向龔定庵和盤托出了。

於是又寫了復燕紅的信,向賬房支了四百兩銀子,將阿興喚了來吩咐,專程到蘇州去投信,四百兩銀子一半還顧千里,一半給燕紅過年。

「你到了燕紅姑娘那裏,悄悄打聽一下,是不是有個姓楊的在糾纏騷擾?」龔定庵格外囑咐,「要私下打聽,不要著痕迹。」

「是。」阿興問道,「要不要等回信?」

「要的。」龔定庵忽然想起一件事,沉吟了好一會兒說,「你把信跟銀子交了以後,不妨問一聲:『是不是有回信?』燕紅姑娘一定會說:『有的。』這時候你就說:『最好信上能帶一筆,問一問少奶奶好。』這話要說得很自然,作為你自己的意思。」

阿興有些困惑,這話做下人的何可胡亂建議?不過主人如此吩咐,只好先答應下來再說。

正在書房中談著,吉雲來了。她是聽老媽子說,阿興要去蘇州,又知道龔定庵在賬房裏支了四百兩銀子,特為來問個究竟。

「我在蘇州搖了一場攤,輸了幾百兩銀子,跟顧千里借的。快過年了,人家等錢用,我不能不叫阿興送去還他。」

吉雲並不懷疑他在撒謊,只說:「那就索性到上海去一趟,晚兩三天再走。」

「為什麼呢?」

「我要做點點心,給老太太送去。」

杭州的風俗,包粽子不在端午,而在年下。包粽子有好幾道手續,所以需要兩三天的工夫。

「遲兩三天倒無所謂,不過東西太多,他一個人照顧不下來。再派一個人吧!」

於是另外派了一名僕人劉成,隨同阿興一起出發。船到嘉興要分手了,往東是上海,直北是蘇州。這是到上海的航船,應該阿興上岸,另行覓舟。哪知他路上受寒重傷風,雖不是要緊的病,體力畢竟受影響,一隻皮箱裏八個大元寶,竟提它不動了。

「阿成哥,沒辦法,你要送我到蘇州。」

劉成同意送他到蘇州,但途徑不一樣,主張先一起到上海,然後轉往蘇州。理由是:第一,這年天時不正,臘月中忽然回暖,如果先到蘇州,再轉上海,耽延日子,那些點心可能會變味;其次,航船直到上海,不必換船,比較方便;最後,到了上海道衙門裏,要人要船,都很方便,不比在嘉興雇船,費錢費力。

「格外還有一項好處,老爺衙門裏有兩位師爺,醫道好得很,請他們開一帖葯你吃,出一身汗,病好了,輕輕鬆鬆到蘇州,有多好?」

阿興為他說動了,跟着他原船到了上海,見了「老爺」沒有什麼話說;見了「太太」話就多了,老家的上上下下都要問到。尤其是對阿興,他是「大少爺」貼身的書童,送點心是「大少奶奶」派的差使,怎麼會派到他。

「我是要到蘇州,大少爺派我去還一筆銀子。」

「是哪個?」

「顧二少爺。」

「是不是號叫千里的顧二少爺?」

「是的。」

「大少爺跟他借的錢?」

「大概是的。」

「為什麼跟他借?」龔太太問,「是不是大少爺賭輸了?」

阿興知道「老爺」「太太」對「大少爺」愛賭這件事,都很討厭,而且事實上也並沒有賭,所以斬釘截鐵地分辯:「不是,大少爺在蘇州連牌都沒有打一場。」

「那麼,為什麼跟人家借錢呢?」

「這,這就不曉得了。」

看阿興支吾其詞,龔太太越發追問得緊:「大少爺這趟回去,在蘇州耽擱了幾天?」

「我算算看。」阿興屈着手指數,「一共四天三夜。」

「為什麼要耽擱四天三夜?」

「因為朋友請客,都留他。」

這是人之常情,龔太太不疑有他,便又問說:「借了顧二少爺多少銀子?」

「二百兩。」

龔太太心想,顧千里家道殷實,二百兩銀子在他不算回事,何必特為派專差去送還?而且這筆款子究竟作何用處呢?

疑雲一起,便私下又找了劉成來問,這一問發現了阿興的話不實在。於是而有第二次的查問。

「大少爺叫你直接到蘇州去的,是不是?」龔太太問。

「是的。」

「你到嘉興要換船。因為箱子太重提不動,要劉成送了你去?」

「是的。」

「箱子裏裝了幾個元寶,你提不動?」

這一下,阿興知道有麻煩了,意慌心亂之下,猶冀打個馬虎眼可以過關,便回答說:「大少爺自己裝的箱,裏頭有多少我不知道。」

「劉成!」龔太太說,「你同阿興去把那口皮箱抬了來,他一個人提不動。」

皮箱是暫存在內賬房,在中門以外,阿興在路上埋怨劉成,不該說實話,劉成自然不服。

「我怎麼曉得大少爺另外有話交代你?太太問我,我當然要老實說,這哪裏好怪我?」

想想也真難怪他,如今只好向劉成問計了:「箱子一提進去,太太當然要打開來看,數目不符,我怎麼說?」

「你不是已經說了嗎?不知道!沒有開箱不知道,開了箱子你就知道了,這是啥道理?」

「啊!啊!」阿興恍然大悟,反正咬定「不知道」就不錯。

於是等箱子一打開,整整齊齊八個大元寶排列在箱內,四周塞著舊棉絮,以防滑動。「大元寶」是俗稱,正式的稱呼名為「官寶」。各省徵收漕米,例有「折實」,即是繳銀代米,那些散碎銀兩,由藩司衙門同爐熔化,鑄成元寶存庫,所以稱為「官寶」,定製足五十兩一個,八個便是四百兩,與阿興所說的數目不符。

「怎麼會是四百兩?」

「回太太,我剛才說過了,大少爺自己裝的箱,我不知道。」

龔太太想了一下說:「大少爺總有信給顧二少爺,你拿來我看。」

阿興無奈,只有把信交了上去。龔太太叫丫頭用熱手巾將封緘之處慢慢燙透,小心揭開封皮,抽出信來一看,真相大白了。

龔太太暗暗心驚,但世家大族,處事另有法度,當時聲色不動,將信重新封好,箱子亦依舊上鎖,吩咐劉成照他們原定的辦法,送阿興到蘇州辦完事,直接回杭州。

到了晚上,等龔闇齋到籤押房去看公事以後,龔太太第三次傳阿興到上房問話。

「這燕紅是誰?」

「是——」阿興心一橫,不再想法子為龔定庵掩飾了,因而清清楚楚地答說,「是山塘的姑娘。」

龔太太在蘇州住過,知道這所謂「山塘的姑娘」便是勾欄中人,當下又問:「你見過沒有?」

「見過。」

「是怎麼樣的人。」

「山西人。」

「我不是問她的籍貫,是問她的人品。」

這一下是阿興發問了:「太太是問她的相貌,還是本事?」

「都要問。」

「相貌是好的。本事會作詩。」

龔太太不覺失聲:「原來是詩妓。」

「還會吹簫。」阿興又說,「大少爺就是聽見她的簫聲,才同顧二少爺尋了去的。」

「噢,大少爺一共跟她見過幾次面?」

「兩次。」

「只有兩次,就要娶她回來了?」

這話阿興就無從回答了,龔太太是從信中看出龔定庵與燕紅有嫁娶之約,阿興卻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

「另外二百兩銀子是送燕紅的?」龔太太問,「大少爺是怎麼交代你的?」

「交代我順便打聽打聽,有個姓楊的秀才,有沒有到燕紅那裏去啰唆?」

「那是怎麼回事?」

「我不曉得。」

「你不曉得怎麼去打聽?」

「不曉得莫非就不能打聽?」

居然是搶白的語氣,龔太太貼身的丫頭月華便即呵斥:「阿興你昏頭了!哪好這樣子對太太說話?」

龔太太倒沒有生氣,沉吟了一會兒說:「阿興,你明天跟劉成一起走好了。回杭州以後,不要跟大少爺說我問過你燕紅的事。」

「是。」

於是龔太太命月華將信照樣封好,交了給阿興。然後跟月華談論心事。

「你看大少爺荒唐不荒唐?老爺要知道了,一定是場大風波。」

原來龔家詩禮相傳,最重敦品厲行,龔定庵的祖父龔敬身,以理學文章自任,以程朱韓柳為宗師;龔闇齋做學問,所致力的是《禮記》。龔家的家規,若非年過四十而無子,不準納妾,更莫說作狎邪游。

但龔定庵生性不中繩墨,只為他才氣大,且為獨子,所以龔闇齋格外容忍。這回准他納妾,是出於龔太太的成全,因為吉雲雖然賢淑,但直率而欠含蓄,缺少一份溫柔婉轉的女人味道,所以龔定庵對她,只有夫婦之義,稍欠伉儷之情。知子莫若母,龔太太認為要羈縻龔定庵,能改變氣質,留意功名,只有柔情,因而以需要吉雲留在南邊為理由,拿納妾作為龔定庵中進士的獎品,好不容易勸得龔闇齋點頭,但龔定庵將來所納之妾,自然是小家碧玉,說娶個勾欄中人回來,龔闇齋是斷然不容的。

月華卻另有看法。「既然准大少爺娶姨奶奶,當然要他自己歡喜的,才能在家裏守得住。」她說,「不是說會作詩嗎?將來陪太太、陪二小姐唱和,也是蠻風雅、蠻好玩的事。」

龔太太失笑了。原來龔太太不但會作詩,而且刻過集子,名為《綠華吟榭詩草》;二小姐其實是長女,子女大排行才稱為「二小姐」,閨名自璋,號瑟君,也善吟詠,一筆小楷,尤其娟秀,與吉雲並稱雙璧。本來龔家就有「一門風雅」之稱,再加上一個燕紅,名氣便越發大了。

「月華,」龔太太問計,「這件事,你看我該怎麼辦?」

「依我說,太太先裝作不知道,看看人品再說。」

「人品再好,老爺也不會答應。詩禮傳家,已經五世,老爺把門風看得極重的,怎麼肯讓這種人進門?」

「這要看太太怎麼勸了——」月華說道,「會吹簫不足為奇,會作詩,看起來是好人家出身,淪落風塵,一定也是迫不得已。」

「這倒也是說得過去的道理。果然是好人家出身,人品又好,『出淤泥而不染』,老爺或許會答應。」

「頂要緊的是大少爺自己要爭氣,但願明年中個鼎甲,老爺一高興,什麼話都好說了。」

「你在說夢話。」龔太太說,「除非二小姐能替他去寫大卷子,不然連點翰林都難。」

連着有四五天,龔太太始終對這件事不能釋懷,少不得又要跟月華商量。「我想叫大少爺到上海來過年,當面問一問他,」她說,「大少爺有一樣好處,在我面前從不敢說假話。」

「太太何必這樣子心急?如果叫大少爺來過年,馬上就會起風波。」

「怎麼呢?」

「太太倒想,」月華說道,「老爺特為叫大少爺回杭州,因為過年供祖宗神像,不能沒有人磕頭。如今把他叫了來,老爺一定會追問緣故,叫大少爺怎麼說?說假話,將來事情更難辦;說實話,不就是一場風波?」

想想也是,龔太太不由得嘆了口氣。

「何況這時候就叫了大少爺來問,也問不出一個究竟。太太關心的是燕紅的人品,現在大少爺正心熱的時候,問他一定說好,倒不如冷一冷再看。」月華又說,「大少爺明年二月里進京,我猜想他一定會先到蘇州去看一看。第二次看到燕紅,如果什麼都沒有變,才是真的好。如果變過了,大少爺的心自然也就涼了,根本不必太太再替他操心。」

這番話說得很透徹,龔太太只好死心塌地,靜等明年二月,再做道理。

阿興守着龔太太的告誡,由蘇州回去,對於在上海被查問一節,隻字不提。問到燕紅的情形,說是還沒有遷移,但原處已經雙扉緊閉,非問清楚了不開門。據說這就是有人上門去騷擾了的結果,但燕紅家諱莫如深,阿興旁敲側擊套問了半天,一無收穫。

燕紅當然有回信,但也很簡略,只說盼望一開了年,早早相晤,又說想請龔定庵為新居題名,自亦須親眼看過才能題。

「顧二少爺呢?」龔定庵問,「沒有信?」

「顧二少爺說,年下很忙,沒有工夫寫長信,請大少爺過了年,早早到蘇州,一切當面談。」

「他是說『長信』?」

「是的。」

為何要寫長信?可見其中大有文章。因而為龔定庵平添了一份心事。過了正月十八,收拾祖宗神像,算是過完了年,便得打點行李進京了。

趕考當然是單身進京,選定二月初二是長行的吉日。假託與顧千里有約,雇定的船是由蘇州轉上海,到了上海打算由海道北上。

船到蘇州,仍泊閶門外。顧千里就住在閶門,咫尺之遙,安步當車,片刻之間便走到了。顧千里老親在堂,龔定庵先執晚輩之禮,請安問好,略作寒暄,然後在書房中密談。

「定庵,」顧千里說,「你有此風塵知己,實在是幾生修到。不過夜長夢多,你要趁早打主意。」

這「夜長夢多」四字,便包含着無數曲折內幕。龔定庵先不忙打聽,只考慮自己的境況。

「千里,實不相瞞,這件事我還沒有把握。第一,寒家的家規,你是知道的,我只為慈母溺愛,納簉室之議,是向家父力爭而得,但必得碰運氣。會試的房官、主考,像我鄉試的向老師、王老師那樣就好了。」

「萬一落第呢?」

「那得等明年。」

「明年又名落孫山呢?」

「這,怕就好夢難諧了。」龔定庵說,「還得等三年。」

「再等三年就是道光六年,連明年算上,一共要等四年。」顧千里說,「即令燕紅矢志無他,可是,這四年之中,會有什麼變化?誰又知道?再說妙齡女子,又有幾個四年?你想過沒有?」

「然則,」龔定庵搓着手說,「計將安出?」

「我替你想過,有兩個辦法:一個是請老太太再向尊公爭一爭,『提前給獎』;再有一個是『先斬後奏』。」

「何謂『先斬後奏』?」

「先圓了好夢,再向堂上負荊請罪。」

「這——」龔定庵躊躇著說,「先斬後奏,未免跋扈,有失臣道,於心不安。」

「那麼用第一個辦法。」

「我怕不會邀准。」

「那就難了。」顧千里想了一會兒說,「你成進士是遲早而已,這個『獎品』終歸亦會到手,依我之見,不如先『偷』來一用。」

「怎麼偷法?」

「現在金屋已經有了,把燕紅深藏於密,暫不說破。到你春闈有了捷報,再稟明堂上,作為新娶。」

「這倒可以考慮。不過——」龔定庵做了一個決定,「我一定得先稟明家母。」

「那在你了。」顧千里又說,「事情要快。」

龔定庵沉吟多時,要快即時就可定局,因為心有把握,慈母頂多說一句從小他就聽慣了的慈愛而無奈的責備:「你啊!教我說你什麼好?」但這樣做,總覺於心不安,已經欺父,何復欺母?

「好吧,我一到上海就先稟明家母,馬上有信給你。」龔定庵急轉直下地說,「能不能陪我山塘一走?」

「少安毋躁。」顧千里說,「我跟你談談楊二的情形。」

原來顧千里與楊二雖是素識,但因氣味不投,平時不通弔問,只知他素行不端,最近由於受龔定庵之託,方始留意其人。哪知略略一打聽,才知道這楊二是個極其卑鄙奸詐的小人。他在燕紅身上,當然是花了些錢的,只為所謀甚遠,不亟於作入幕之賓。哪知正當燕紅左支右絀,窮於應付,迫不得已要讓楊二真箇銷魂時,半路里殺出程咬金,來了個龔定庵,不但壞了他的好事,更打斷了他的久長之計,自是恨之入骨。

「說實話,燕紅對你一見傾心,固然不錯;但初會便論嫁,你不能不謝謝楊二反面激成之惠。因此,」顧千里加重了語氣說,「定庵,如果好事不諧,你簡直對不起自己。」

「也辜負了燕紅跟老兄。」龔定庵介面,「千里,如果辦不成這件事,我在想,你也會覺得可惜,心裏好一陣子不舒服。」

「我心裏不舒服的,還不在此。」顧千里說,「今天的局面是非楊即墨,不歸你就一定落入彼獠之手,仇快則親痛,這才是我最不甘心的一件事。」

「良朋愛我,匪言可喻。」龔定庵想了一下說,「千里,我今天跟燕紅要好好兒談一談;你請放心,絕不會有親痛仇快之事。」

「好吧!」顧千里問道,「山塘之行,是不是還要奉陪?」

「不但請你相陪,還要拜煩嚮導。」

「噢,你還不認識路。好,走吧。」

兩人是坐了馬車去的,一路上顧千里為龔定庵形容燕紅的新居:進門假山,繞過山去,豁然開朗,但正廳已經虛有其表,不能住人,需要大修;不過廳后曲池小橋,另一面竹林掩映中有一排曲尺形的平房,卻還完好,燕紅的香巢,便在「曲尺」轉折之處。

「能把那座楠木廳修好了,作個宴客談藝之處,那是太好了。」顧千里說,「不過,你要享這份清福還早得很。」

這使得龔定庵的功名之心越發熱了,因為早入仕便可早歸隱。他心裏在想,今年會試中了進士,仍歸本班——捐納的內閣中書,變成正途出身的內閣中書,不但升遷比較快,最大的好處是,兩榜出身可應考差,各部司官及內閣中書經考差錄取,得充鄉試副考官,運氣好派到富庶或文風盛的大省,一筆門生的贄敬收下來,買山之資就有着落了。

「如果,」他說,「我今年三十一,預計五十歲隱居,這二十年之中,能夠稍有成就,到那時開閣延賓,交遍天下佳士,方稱平生之願。」

「『交遍天下佳士』下面,還要加兩句話:閱遍天下美人,讀遍天下奇書。」

龔定庵大笑。「千里知我,千里知我!」他一迭連聲地說。

這番重見,龔定庵不期而然地具有遠遊歸來的心境。同樣地,燕紅與她的母親,也覺得是在迎接親人回家,早已備好酒食相勞以外,還替他佈置了一間書房,因為有顧千里同來,接待他們便在這間屋子裏。

「這回多虧顧二少爺照應,」薛太太說,「我們母女實在感激。」

「好說,好說,」顧千里也很得意,「總算不負好朋友所託,今天可以交差了。」

「言重之至,」龔定庵特意當着燕紅母女又加一句,「此後還求多多護持。」

「盡我心力。」

他們交換的這兩句話,都有言外之意,燕紅明白,薛太太卻聽不出來,盡自客套。燕紅便暗示她母親說:「娘,時候不早了。」

「噢,噢,」薛太太會意,「我到廚房裏看看去,菜大概都差不多了。兩位請寬坐。」說着,起身而去。

「這裏樣樣都好,」燕紅說道,「就是門戶不大謹慎,我想養一條狗。大爺,你看行不行?」

「大爺」是燕紅新改的稱呼,龔定庵初聽陌生,旋覺親切,連連點頭:「養狗是個辦法,不過,好狗也很難覓。」

「你從上海送一條來。」顧千里介面,「上海洋人多,洋人養的狗好,有些回國的,狗帶不走,往往送人,出賣的也有,只要出善價,不愁沒有好狗。」

「不錯,不錯。這件事,我叫人來辦。」龔定庵想了一下說,「千里,這件事馬上就又要托你了。」

「怎麼樣?」

「在上海找條好狗不難,不過只有先送到你那裏。」

顧千里知道,他的這座「金屋」,一時還不能向家人公開,所以要由他轉交。看樣子以後這種居間的差使還多,是個麻煩,然而義不容辭,便索性慨然應允。

「前面這一大片空地,不妨辟個花圃,」顧千里指點着說,「花愈多愈繁愈好,春來萬花如錦,必有可觀。」

「花圃只能種草本的花,樹還不夠,」龔定庵說,「四周不妨植梅百本,也算是個小鄧尉。」

「真的,」燕紅插嘴問說,「我請你題個名字,不知道想好了沒有?」

「『小鄧尉』,不現成有了?」顧千里介面,「梅花也很合你的品格。」

「我哪配比作梅花,太謬獎了。」燕紅又說,「十年樹木,現在種梅,等到長成,起碼也得三五年工夫,再說要像鄧尉那樣,就算具體而微,也非上千本不可。」

「對!另想。」龔定庵說。

想了幾個,大家都有意見,顧千里便說:「我們來個憑天斷如何?」

「何謂『憑天斷』?」

「是掣籤之意。」顧千里問道,「有韻牌沒有?」

「沒有韻牌,有詩牌。」

「詩牌更好。」

於是燕紅去捧出一個烏木嵌銀的方盒子來,掀開盒蓋,「嘩啦」一聲都倒在桌子上。

「請你都把它翻開。」

詩牌的形式跟牙牌一樣,不同的是花樣,每一張上面刻一個字,另有小字,註明韻腳,選的都是作詩常用的字。顧千里一面幫着燕紅翻牌,一面說道:「我們三個分工合作,一個選牌,一個抽牌,一個拼牌——把抽出來的牌拼湊成文。兩位看如何?」

「這倒也新奇有趣。」龔定庵說,「請你主持。」

「你們兩位先商量一下,題名是幾個字。」顧千里說,「加十倍來選。」

「通常都是三個字。」燕紅說道,「四個也行。」

「四個字好了。」龔定庵問,「如果不能成文怎麼辦?」

「重來。」

顧千里開始選牌,詩牌一共一百六十張,平聲居半,他選了四十張,亦照此比例分配,平聲多用陽平,因為比陰平來得響亮。

「牌選好了。」顧千里將四十張牌復又翻轉,讓牌背朝上,洗了一陣,方始問道,「誰來抽牌?」

「自然是我抽,讓大爺來拼湊成文。」

燕紅說着,已抽出第一張,是個「巢」字,龔定庵脫口說道:「這個『巢』字好。」

第二張是個「雲」字。「這個字妙了。」顧千里說,「我選了一個『吉』字在里,那要抽到了才真巧呢!」

燕紅不由得有些心慌,因為真抽到了「吉」字,合成夫婦的名字,龔定庵一定難以處理,於是她笑着說道:「大爺你抽!」

「為什麼?」龔定庵說,「你怕抽到『吉』字是不是?果真抽到了,不算。」

聽得這麼說,燕紅方又伸手,這回抽出來的是個「鸞」字。

「『科斗拳身薤倒披,鸞飄鳳泊拏虎螭。』」龔定庵念完了韓愈這兩句詩說,「你也該有個巢了。」

「鸞飄鳳泊」是用來形容夫婦離散的成語,燕紅厭其不祥,卻不便直道心境,只說:「我哪裏敢當鸞字?」同時心裏默禱,要抽一個能將「鸞巢」二字拆開來用的字。

因為如此,格外慎重,看了又看,才抽出一張,卻又不似前面三張那樣,一抽即翻,拿在手裏,用手指蓋住了字,一點一點往下移。

「真有趣。」龔定庵笑道,「真像押寶似的。」

「這個字當中,有個『吉』字。」燕紅說着,將牌翻了開來,絞絲旁一個倉頡的頡,可不是中有「吉」字?

龔定庵定睛看了一下說:「這個『纈』字太好了,『雲纈鸞巢』。千里,會得其意否?」

顧千里想了一下問:「『纈』字何指?」

「纈草之纈。」

「我想也應該說是纈草之纈,不是『花鬟醉眼纈』之纈。」顧千里轉眼看着燕紅又說,「纈草紅色,指你;雲自然是吉雲夫人;雄鳳謂之鸞,是定庵自況。『雲纈鸞巢』者,是定庵將來攜嬌妻美妾偕隱之處。定庵,可是此意?」

「正是此意。」龔定庵很高興地說,「由燕紅抽出這四個字來,可稱天意。」

對於這個解釋,燕紅不能滿意,因為她希望有小星之名,外室之實,不與大婦同住,主要的原因是為了她的母親。世家大族除了極罕見的如《紅樓夢》中的所謂「家生女兒」以外,侍妾之母從來沒有跟着女兒住的,如果燕紅必須與吉雲同住,她們母女就註定了要分離了。

轉念又想,只要把這層苦衷跟龔定庵說明白,他必能體諒,許她別居。而且無論怎麼樣,這樣解釋總比「鳳泊鸞飄」要好得多,因而改變心意,也稱讚顧千里解得好。

「不是我解得好,而是定庵排比得好;說他排比得好,又不如說你抽得好。說起來真是因緣有定。」顧千里起身說道,「閑話少說,我該進城了,不要做討厭人。」

「沒有的話,你是『雲纈鸞巢』的特客。」燕紅拉住他說,「我娘一直在說,要好好謝一謝顧二少爺,現在菜已經在預備了。」

薛太太也察覺了,趕進來說:「顧二少爺怎麼好走?特為請你,還怕你抽不出工夫。再說也陪陪我們大爺。」

「來之安之。」龔定庵說,「我也不放你走的。」

「好吧!」顧千里說,「既然如此,我就索性雅它一雅。」

他自告奮勇,要為「雲纈鸞巢」題額。但畢竟沒有能「雅」得起來,因為題額要大紙、斗筆、墨海,燕紅家一樣都沒有。

「今天雖寫不成,不過是說定規了,顧二少可別忘記。但也不必心急,興到揮毫最好。」

「我知道,我寫好、裱好再送來,以五日為期。」顧千里問龔定庵,「那時你還沒有走吧?」

「我明天就得走。」

「明天?」燕紅臉上有黯然之色。

「我家兩位老人會盼望。這回遇着逆風,路上已經耽擱了。」

「多留一天吧!」顧千里說,「老太爺要責怪,推在我身上好了。」

「多留一天,諒無不可。」龔定庵握著燕紅的手說,「請體諒我身不由己。」

「老太爺、老太太在等,我自然沒話說。不過——回頭再說吧!」

於是鋪陳餐桌,開出飯來。餚饌頗為豐盛,最難得的是有松江的四鰓鱸,而且是最講究的做法,煮一鍋好湯,上加蒸架,洗凈的鱸魚蒸熟了,揭開鍋蓋,用筷子將魚肉撥落在湯中,加火腿屑勾薄芡,做成魚羹。最妙的是,恰好有龔定庵從杭州帶來的西湖蒓菜,成為名副其實的蒓鱸羹。

顧千里覺得此筵不可無詩,但分韻唱和,不免耽誤了他們的千金春宵,因而不作此提議,酒足飯飽,摩著腹部說道:「此時最宜黑甜鄉中討生涯,我要告辭了。謝謝,謝謝。」

送走了客人,洗盞更酌,燕紅問道:「這回進京,到底有幾分把握?」

「『場中莫論文』,說實話,無把握之可言。」

燕紅不語,滿腹心事,漸漸浮現在臉上了。

「反正你我已成定局了。」龔定庵問道,「你們母女倆,一年的嚼裹要多少?」

燕紅想了一下說:「五六百兩銀子,大概夠了。」

「好!我到上海先寄三百兩銀子,托千里轉交。你我的事,我先跟我家老太太說明白。如果春闈僥倖,自不用說,否則,你就在門口掛一塊牌子好了。」

「什麼牌子?」

「自然是『龔寓』二字。」

燕紅心想,這倒是謝絕楊二來騷擾的辦法,想一想問道:「能不能加上『仁和』?」

「亦可以。」

「如今唯一討厭的是楊二。」燕紅說道,「掛上『仁和龔寓』的門牌,可以讓他望而卻步,可是不能禁止三姑六婆來跟我母親啰唆。」

「只要你拿定主意,人家也拿你無可奈何。」

「我是早已拿定主意了。『此心匪石,不可轉也。』只是這樣子終非長局。」

龔定庵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安慰她說:「我一定想辦法來安排。」

燕紅愣愣地想了好一會兒,忽然失笑。「也許真是杞人憂天,」她說,「我也該往好的地方多想想。」

「正就是這話。來,來,我們喝個交杯盞如何?」

喝「交杯盞」常是鬧新房用來使新娘受窘的一種把戲——新郎新娘,伸臂相勾,做成一個連環,然後曲肘銜杯,相視而飲。龔定庵這樣說法,自是戲言,但燕紅卻寧願想像為正式結縭,洞房花燭之中,為賓客逼迫而出此,欣然演作,閉着眼自我陶醉。

但等她剛喝下一口酒,發覺酒杯已從她手中移去,張眼看時已有灼熱的嘴唇壓了上來,他抱得她緊緊的,使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定情之夕,必有佳作。」顧千里笑嘻嘻地催促着,「寫來看,寫來看!」

「倘說無詩,你一定不信;若說有詩,只得兩句。」龔定庵朗然吟道,「設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

「少許勝多許,兩句就夠了。」顧千里說道,「定庵,你的詩真如禪宗的頓悟,明心見性,只在當頭一喝之間。我最佩服你的是,眼前情事,人人想得到,卻偏偏只有你說得出來,譬如『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就是。」

「這不是偏偏只有我說得出來,是大家想到了不肯說。」龔定庵微喟著說,「如今忌諱是越來越重了!虛矯之氣,充塞朝野;貌為謹飭,中無所有;最可怕的是講理學講究『不動心』,固然『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這樣的不動心,應該佩服,但哀鴻遍野,視而不見,連惻隱之心都沒有了,這就連禽獸都不如了。」

「罵得痛快。不過,」顧千里庄容勸道,「你連番下第,都因為是話說得太真太切之故,『罔識忌諱』,功名大忌,這一回無論如何要收斂,等進士入手,到了你可以說話的時候,譬如將來當御史,那時候痛陳時弊,也還不遲。」

這段話恰好為剛進來的燕紅聽到了,便即說道:「顧二少爺真是金玉良言。今天下午我也勸大爺,不能三年兩頭為考進士奔波,什麼事都要中了進士才能作打算,何不發一發狠勁,怎麼樣能中進士,就怎麼樣去做,一切都到了那時候再說,豈不是好。」

「你聽聽,」龔定庵苦笑着說,「倒像我能中進士,沒有儘力似的。」

顧千里知道燕紅的心情,話雖說得急切了些,但也不能說她全無道理。

於是他說:「仔細想來,燕紅的話倒實在是個總訣:『怎麼樣能中進士,就怎麼樣去做。』你可做的事也很多。」

「呃,」龔定庵也很認真地說,「倒要請教。」

「第一,」顧千里想了一下說,「先燒燒冷灶,看當朝大老,哪幾位有放總裁的資格,投幾個『行卷』應酬應酬。」

「這第一就行不通,」龔定庵說,「所謂『行卷』,無非平日所作的詩文,先就難中時流的法眼。」

「詩文中有鋒芒的,當然要避免,像『設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這種詩,豈能為規行矩步的道學先生所見?你總也有溫柔敦厚的詩、說理平正的文章吧?」

「有是有。不過——」

「大爺。」燕紅攔着他說,「顧二少是好話,你先不要跟他辯駁,聽顧二少講完了再說。」

「好,好,請說第二。」

「第二,不要矜才使氣,總以平順通達為主。」

「好,第三?」

「第三,千萬不可寫奇字、怪字,文章亦不必求深奧古雅,因為主司看不懂。」

「千里,你講了半天,只有這一句搔著癢處:『主司看不懂。』我要浮一白。」說着,他自己幹了一杯。

「顧二少看,」燕紅無奈地說,「還是狂態不改。」

「你看,」顧千里對龔定庵說,「燕紅真是你的知己,相處不久,已經知道你『狂態不改』了。你真該好好聽她的話。」

「聽,聽!」龔定庵摟着她親了一下,昵聲說道,「我不聽你的話,你會生氣,是不是?」

「我哪裏敢生你的氣?」燕紅輕輕推開了他,「不過,我也聽人說,照學問才氣,龔某某中狀元也有份的,就是他的脾氣害了他。你這看不起人的脾氣——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了。」

「我改!」龔定庵是自知其非的語氣,「我一定要改。」

「但願如此。」顧千里又說,「定庵,還有件事,只怕也是逆耳之言。你才大如海,肚子裏又淵博,什麼事很容易着迷。『玩物』未必『喪志』,但會誤時,這一回進京,琉璃廠這些地方,在試期以前,最好不去。」

「好!」龔定庵舉杯說道,「我答應你。」

「別老談這些俗氣的事了!」龔定庵說道,「尋點兒什麼有趣的消遣吧?」

「算了,算了。」顧千里說,「你們有說不盡的情話,我不在這裏討厭了。」

「不!」龔定庵很堅決地說,「你吃了晚飯再走,最好三更天一起進城,送我上船。」

「怎麼?你天一亮就開船?」

「是的。不然明天趕不到上海。」

顧千里想了一下說:「送你上船就不必了,我飯後就走。」

此時只是下午三點,開飯還早得很,燕紅便即說道:「現成的詩牌,你們作詩吧?」

「作詩不如填詞。」

「用詩牌填詞,還是頭一回。」顧千里介面說道,「不妨試一試。」

「字不夠,不能用長調。」龔定庵隨手翻開一張牌,是個「百」字,不由得笑道,「沒法子,還是要用長調。」

「『百字令』介乎中調、長調之間。不過,填詞不比作詩,重複的字很多,怎麼辦?」

顧千里提出來的,確是一大疑問,龔定庵無以為答,於是燕紅開口了。「多加幾張白牌,隨意聽用。」她說,「本來是樂事,等牌硬湊,就不好玩了。」

「言之有理。」顧千里說,「加八張白牌聽用。」

詩牌不夠多,只好龔定庵與顧千里兩個打。燕紅招呼茶水之餘,便坐在龔定庵身旁,指點商量,有時搶著為龔定庵摸牌,有說有笑,時而還起爭執,她說應該打掉的牌,他偏要留着。當然,最後是龔定庵做主,因為哪張牌有用,哪張牌無用,只有他心裏有數。

「摸一張好的!」燕紅摸牌一看,是個「絳」字,看了看現有的牌說,「已經有了個『紅』字,這個字可以不要吧?」

「哪裏,哪裏!這張牌好極了。我快要『聽』了。」

過不多久,龔定庵摸了一張白牌,將牌一合,燕紅便即問說:「聽了?」

「不錯。」

「聽什麼?」

「我有三張白牌,就是聽三張,不過實際上只聽兩張,因為其中有一個字,是牌中所沒有的。」

正在談著,顧千里打出一個「定」字,龔定庵將牌攤開,拿「定」字嵌在「山」字之上,一面將牌分開,一面念道:

「龍華劫換,問何人料理,斷金零粉?五萬春花如夢過,難遣些些春恨。帳嚲春宵,枕欹紅玉,中有滄桑影。定山堂畔,白頭可照明鏡?」

「這是上半闋。原來是詠君家橫波夫人。」顧千里說,「我這個『定』字原可不打。」

「君家之『君』,應該改一個字。」燕紅笑道,「改個『我』字。」

「啊,啊!」顧千里驚喜地說,「真是巧了!」

原來「定山堂」是「江左三大家」之一龔芝麓的別署,所以顧千里道是「君家」;但「橫波夫人」卻姓顧——秦淮四大名妓之一的顧眉生,因而燕紅說要改為「我家」。

「我也沒有想到橫波夫人出於君家。」龔定庵笑道,「真是巧不可言。」

「還是沒有想到的好。」顧千里也很豁達,「想到了有忌諱,就沒有這樣的好詞了。請往下念!」

於是龔定庵念下半闋:

「記得腸斷江南,花飛兩岸,老去才還盡。何不絳雲樓下去,同禮空王鐘磬。青史閑看,紅妝淺拜,回護吾宗肯。漳江一傳,心頭驀地來省。」

「結句好!真正是史筆。」顧千里說,「這首詞,如果沒有白牌,就不能這麼好。」

「是啊!『漳』字在牌中就沒有。」

「『漳江』指誰?」

「指黃石齋。」龔定庵說,「這個典故,出在余淡心的《板橋雜記》上。」

《板橋雜記》專記明末清初的秦淮風月,燕紅料想這個典故與秦淮「舊院」有關,便不再問,要問的是另外幾個不明白的典故。

「『五萬春花』指什麼?」

「京師廣和樓戲園,有一副長聯,叫作:『大千秋色在眉頭,看遍翠暖珠香,重遊瞻部;五萬春花如夢裏,記得丁歌甲舞,曾睡崑崙。』相傳是龔芝麓所作。」

「『絳雲樓』是錢牧齋的藏書樓,我知道。」燕紅又問,「『同禮空王鐘磬』作何解?」

「那是指柳如是。」

「這首詞當中,有好幾個故事在內。」顧千里為燕紅解釋,「龔芝麓進京,錢牧齋特為到江寧去送行,龔芝麓在秦淮河房張宴,名士美人,一時俱集,是有名的盛會。龔芝麓賦詩,『楊柳花飛兩岸春,行人愁似送行人」,傳誦遐邇。下半闋,『記得腸斷江南,花飛兩岸』就是指這個故事。」

「龔芝麓的詩,確是好!『行人愁似送行人』,是說送行的人捨不得他,他也捨不得離開送行的人。」說着,燕紅別有意味,看了龔定庵一眼。

「也不光是如此。龔芝麓別有寄託,他是明朝的官,入仕清朝做了『貳臣』,是迫不得已。這愁不儘是離愁,送行的人為他失節而愁,他自己為一世清名付之流水而愁。」

「不是說他的失節,是因為顧眉生的緣故?」

「他說:『我原要死,是小妾不肯。』那是託詞。『老去才還盡,何不絳雲樓下,同禮空王鐘磬?』就是說這件事。錢牧齋跟柳如是在絳雲樓下,設佛堂同禮空王;龔芝麓與顧眉生,亦可如此。『老去才還盡』是不忍說他失節,只說才氣已盡,就做官亦不能起什麼作用,這是定庵的恕詞。」

「那麼『青史閑看,紅妝淺拜』,就是指顧眉生了?」

「是的。」

「『回護吾宗肯』呢?這個『肯』字怎麼解?」

「肯就是『惠然肯來』的肯,作『可』字解。不過句法是個問句,就變成『我豈肯回護我的同宗龔芝麓?』」顧千里轉眼問道,「定庵,我沒有曲解吧?」

「是的。不過要跟下兩句合看。」

「不錯。」顧千里說,「下兩句是說明不肯回護龔芝麓的原因。『漳江一傳』指《明史·黃道周傳》,他就是黃石齋,福建漳浦人。為人剛方嚴冷,不畏權幸。相傳他路過秦淮,有人要試試他是否真道學,把他灌醉了送上床,一覺醒來,『軟玉溫香抱滿懷』,黃石齋居然就是柳下惠。所謂『心頭驀地來省』,意思是忽然想到黃石齋,拿他跟龔芝麓來比較,即令真的是『我原要死,小妾不肯』,亦總由龔芝麓為美色所惑,如果是黃石齋就絕不至此。」顧千里再一次徵詢:「定庵,是這樣嗎?」

「多謝,多謝!」龔定庵笑道,「我這首詞並不好,經你一解,倒彷彿很像個樣子了。」

「好的是詞旨溫柔敦厚,言諷而婉,婉而能深。」顧千里說,「江左三大家,論學是錢牧齋,論才是吳梅村,論情深不能不推龔芝麓,他雖事新朝,但照應了許多朋友、後輩,光一個陳其年就累得他半死,陳其年沒有龔芝麓,他的《湖海詞》哪裏會有幾千首之多。」

這一談到順康年間的文壇,可談之事就多了,詩牌亦就沒有再打下去,一直到開飯,方始打斷了這個話題。

飯後顧千里告辭,龔定庵想到蘇州還有幾個好朋友未能晤面,特為挑燈寫信致意,寫到一半,忽然一陣似蘭似麝的香味飄到鼻端,抬眼看時,是燕紅站在他身邊。

她已經卸了妝,鬆鬆梳一條辮子,身上穿一件寶藍湖縐的小棉襖,下面是散腳的玄色軟緞夾褲;盡洗鉛華,膚白如雪,一雙丹鳳眼,兩彎入鬢的長眉,神閑氣靜地在看他寫的信,不由得讓龔定庵想到「秋水為神玉為骨」那句詩。

「你還要寫多少時候?」她問。

「快了。」

「此刻二更還不到,你四更天才走,不如睡一會兒。」燕紅又說,「我已經交代過了,到時候會來敲門,你睡著了也不要緊。」

「咱們一起躺着說說話。」

燕紅點點頭,先去鋪床。龔定庵很快地將信寫完,由燕紅服侍著卸去外衣,並頭睡下,同蓋一床棉被,在枕上細語。

這時候她說的都是蘇州話——蘇州話有特殊的語氣、語彙和語助詞,腔調軟中帶脆,抑揚徐疾之間,有如鶯囀,最難得的是,蘇州話永遠「年輕」,五六十歲的老嫗閑聊家常,如果只聞其聲,不見其形,每每錯當作十七八的女郎在說話。

因此,太湖周遭各地的人,到蘇州光裕社去學說書,先要學蘇州話,像一匹生絹,千錘百鍊,煉得其熟如綿,方算合格。生硬的蘇州話,聽了能令人毛骨悚然。北里中揚幫冒充蘇幫,一開口便露馬腳,「清倌人」黃熟梅子賣青,道是:「奴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貨噢!」這些話常為人當作開玩笑的材料。

燕紅的蘇州話,其實已經及格,但她總覺得不夠地道,所以平時不肯說,如今羅帳昏燈,喁喁低訴時,蘇州話不妨出口,當然龔定庵亦用蘇州話交談。

談的是楊二,既怕他仗勢欺人,又怕他利用山塘的姑娘說媒,糾纏不休。又談她以後的生涯,打算摒絕簫管,好好在詩詞上下些功夫。

「這一點,我不是掃你的興,作詩填詞,在你不過怡情適性,要想作得好,就要下苦功夫。隻字不妥,寢食難安,你就老得快了!再說詩人所寫之情,是惘惘不甘之情,這也不是福相。」龔定庵又說,「最近看到一部《繡像紅樓夢》,寶玉的題詞是一首《西江月》,開頭兩句叫作『無故尋仇覓恨,有時如醉如狂』,你如果沒有那麼多秋怨、閨恨可寫,而刻意要去找詩材,就會走火入魔,變成那種樣子。」

燕紅當然有些掃興,但細想一想,卻是好話,因而問說:「那總要有件事做,才能打發關起門來的日子。」

「寫字。」龔定庵脫口說道,「我家婦女,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會寫字的,寫得最好的是我妹妹。」

「聽說吉雲夫人也寫得很好。」

「她也不錯。」

這一下,燕紅生了好勝之心:「好,我也要把字練好了它,你到上海替我找些好帖寄來,別忘記。」

「不會。」

這自然是極難為懷的一刻,因此對薛太太所預備的豐盛的早飯,龔定庵頗有食不下咽之勢,但禁不住她母女殷勤相勸,勉強吃了一碗鴨粥、半塊油酥餅。其時阿興與顧家派來的四名轎班,早已飽餐,點起明晃晃的燈籠,等他上轎,已有好一會兒,不能再留戀了。

等他站起身來,薛太太識趣,知道他們臨分手時,或許還有些體己話要說,便先避了出去,順手將門帶上。果然,燕紅執著龔定庵的手說:「如果有好消息——啊,」燕紅有些不安,「我不該說『如果』,一定有好消息來,那是什麼時候?」

「會試放榜,在四月十一,不過前一天就可以知道了。報子搶『頭報』,日夜趕路,大概半個月的工夫,報到江南。在四月底你一定有消息。」

「當然是好消息。不過——」燕紅躊躇著。

「怎麼,你有話說啊!」

「你放心去吧!」燕紅忽然又變得放得開了,「一路上自己保重,只當遊山玩水,瀟瀟灑灑,不必過於趕路。」

「我知道。」定庵說,「你也保重。」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上了轎,轎簾一放,門外即是天涯,龔定庵回憶著這宵的光景,不知不覺地作了一首《洞仙歌》,回到船上,剔亮了燈,把它寫了下來,然後取出詞譜,改正了幾個不諧聲律的字,命阿興謄清了。寫的是:

高樓燈火,已四更天氣,吳語喁喁也嫌碎。喜新居靜好,舊恨堪消,壺漏盡,儂待整帆行矣。從今梳洗罷,收拾箏簫,勻出工夫學書字。鴆鳥倘欺鸞,第一難防,須囑咐、鶯媒迴避。只此際蕭郎放心行,向水驛尋燈,山程倚轡。

「大少爺,」阿興問道,「這裏頭的話,到底是燕紅姑娘說的呢,還是大少爺你說的?」

「問得好,你倒有長進了。」龔定庵先嘉獎了一番,然後說道,「裏頭的話,也有我說的,也有燕紅說的。」

「怪不得看起來不大清楚。」阿興建議,「最好在題目上說明白。」

「言之有理。」龔定庵略想一想說,「題目就叫《雲纈鸞巢錄別》。」

正在燈下為顧千里寫信時,龔太太來了,月華捧着她的水煙袋跟在後面。

「娘還沒有睡?」龔定庵急忙站起身來,扶著母親在紅絲絨的「安樂椅」上坐下。

龔太太嘆口氣。「為你的事,」她說,「哪裏睡得着?」

龔定庵大為惶恐。「不曉得娘為什麼事生我的氣?」他急急問說。

龔太太向月華做了個手勢,她便取根紙媒,在美孚油的洋燈上點燃了,連水煙袋一起交到龔太太手裏,接着轉身出「大少爺」的書房,臨走時向龔定庵使個眼色,卻又一揚眉,暗示他的秘密發作了。

「呼嚕嚕、呼嚕嚕」地,龔太太吸了兩袋水煙,方始開口:「聽說你結識了一個勾欄女子?」

「是的。」龔定庵坦然承認,「姓薛,名叫燕紅,山西蒲州人,是薛稷之後。」

龔定庵第一次聽說薛稷其人,還是他母親告訴他的,唐朝人,曾封晉國公,書畫皆有名於天下,宋徽宗的「瘦金體」,就是薛稷的書法化出來的。龔定庵為了裝點燕紅,故意把薛稷抬了出來。

「倒不是薛濤的本家?」

龔太太原是句諷刺的話,龔定庵卻正好做文章。「她雖不是薛濤一家,不過也有相近的地方,好人家出身,有詩才。不過,」他加重語氣說,「人品比薛濤來得高。」

「從何見得?」

「『五侯門第非儂宅,剩可五湖同去』,她一心只想從良,不像薛濤那樣歷事西川。」

「她從良,是要跟你?」

「是。」

「她怎麼說?」

「便千萬商量、千萬依分付。」

「你在念的什麼?」龔太太微有慍色。

「噢,」龔定庵賠笑說道,「是燕紅的一首《摸魚兒》。娘,要不要看看她寫的字?」

「我不要看。」龔太太凜然拒絕,「這種人最會渾水摸魚,你小心上鈎。」

一語剛終,窗外「撲哧」一聲在笑,當然是月華,這一下,龔太太的臉就板不起來了。

「是啊,」龔定庵也有些好笑,「我也不懂,她什麼調不好選,獨獨填一首《摸魚兒》。」

「我現在問你,你到底是怎麼個打算?」

「娘不是答應過我的?」

「不錯,」龔太太說,「我答應過你,不過要身家清白。」

「她只是淪落風塵,情有可原。」龔定庵說,「就算這是白璧之瑕,可也是瑕不掩瑜。」

「好一個瑕不掩瑜!」龔太太冷笑着說,「看樣子你非要她不可了。」

「娘!」

龔定庵只叫得這一聲,但尾音與平時稱呼不同,帶着點乞饒、委屈與迫切期待的意味,他兒時做錯了事受責備,或者所求不遂時,每每喊這麼一聲——此時將龔太太對愛子的記憶,帶回到二十多年前,那顆心頓時軟了。

「好吧!」她說,「只要你自己爭氣。」

意思是只要春闈報捷,好事便成,如果父親反對,有母親擔待,龔定庵高高興興地答一聲:「是。」接下來又問:「娘,萬一我運氣不好,怎麼辦?」

「這話該我問你。萬一你運氣不好,你拿那個什麼燕紅如何處置?」

「娘,」龔定庵跪了下來,「兒子已經先作處置了。」

「什麼!」龔太太大吃一驚,「你,你已經——」

「娘,不是我不稟命而行,只以非當機立斷不可!『好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兒子只好假王命以行,權宜處置了。」

「假王命以行?」龔太太說道,「你好大膽,我告訴你老子,問問他,什麼時候許了你擅自納妾的?」

「娘別生氣,我不敢說是爸爸許了我的。我只說:『我回去請娘做主,娘一定會喜歡你。』」龔定庵接着又說,「顧家老太太下個月六十歲生日,千里說要請娘去吃壽酒。娘親自去看看燕紅,如果覺得她性情不好,或者有風塵中的習氣,娘不許她進門,兒子也沒有話說。」

龔太太沉吟了一會兒說:「這倒可以。這樣子,我對你老子也有個交代。」她接着又說話:「我記得顧老太太生日是六月初九?」

「我不知道哪一天。」龔定庵說,「娘答應去了,我寫信叫顧千里安排。」

「這倒不用。」龔太太答說,「顧家請我吃壽酒,自然會有帖子來。到了蘇州,我先打聽打聽,去不去看她,還在兩可之間。」

「是,好。」

口中這樣答應着,私下還是寫了信給顧千里,同時也寫信告訴了燕紅。安排妥當了,方始動身進京。

龔定庵預定的行程,是由長江水路到鎮江,換船經揚州到清江浦起旱。一路上連揚州都沒有停留,但在高郵卻住了一天,為的是要一游露筋祠。

露筋祠恭奉的是女像,卻不知其名。只記得前幾年湖南安化的陶澍,以御史巡漕,時已逢春,而嚴寒如隆冬,運河冰凍不解,封住了漕船。漕米已經開徵,無船兌運,是件非常危急之事,因此陶澍在高郵以南三十里的露筋祠「禱冰」。不道其應如響,第二天便即解凍,而且北風大作,運河中的空漕船全數出江。陶澍奏聞其事,代為乞封,賜名「貞應」——貞字是由米元章的一篇露筋祠碑文而來的。據說唐宋間有一女郎,冰清玉潔,堅貞自守,夏夜經過此間,露宿僻處,不肯向不相識的人家借宿,以致為蚊所嚙,露筋而死——這也就是露筋祠的出典。

其事荒誕不經,龔定庵不甚相信,疑心是別有一古人,誤男為女,以致真名不彰。這份疑心,亦不是無因而生,他看過一部書叫《琅琊代醉編》,說明朝在杭州有一座「杜拾遺廟」,有一年修廟,當地的村學究,不知唐朝有左右拾遺的官職,亦不知杜甫曾官左拾遺,所以稱之為「杜拾遺」,誤拾遺為「十姨」,杜甫成了女身,所塑金身,自然就變成了女像。

露筋祠下,便可泊船,龔定庵特為停留一日,細尋古迹,廟中有一方康熙御題的匾額,「節媛芳躅」四大字。朱元璋的碑文也看到了。

祠中的匾額對聯極多,龔定庵細細看去,所欣賞的只有一副集王漁洋詩句的對聯:「湖邊孤寺半煙筏,門外野風開白蓮。」但只是寫出景緻的神韻,那孤寂的貞魂到底是什麼人,仍舊沒有交代。

正在徘徊瞻顧時,只見阿興領進來一個人,身穿行裝,背上斜系一個黃布包袱,龔定庵覺得他有些面善,卻一時想不起來曾在哪裏見過此人。

「他是折差老何。」

「大少爺,」老何屈一膝請了安,「老爺有封信,關照我遇見大少爺,當面交。」

「嗯,辛苦你。」龔定庵先問一問家中的情形,然後拆信來看。信是他父親的親筆,告誡他儘快進京,試前還有定下心來,從容溫書的餘暇,切勿沿途流連,更不可有放蕩的行徑,須知敦品為立身之本,龔氏的詩禮家風,更不可敗壞。

看完這封信,龔定庵心頭疑雲大起,父親明明是有感而發,莫非燕紅的事,他已經知道了?果真如此,他覺得自己受責備是小事,只怕母親為他受父親的埋怨。

轉念到此,內心非常不安,同時覺得唯有照父親的叮囑行事,儘快趕進京去,才能略減對母親的咎歉。

各省舉子到京會試,大部分下榻於會館,會館之會,即指會試。十八行省加上八旗,都有會館,文風盛的省份,會館不止一處,像浙江就有「全浙會館」與「全浙新館」。各府各縣亦往往有自己的會館,杭州就有三處,前門外頭條衚衕的「杭州會館」,西珠市口的「仁錢會館」,崇文門內西城根的「仁錢試館」。

會館絕大部分在城南。龔定庵為了會客方便,有家不住住仁錢會館。珠市口雖有東西之分,但總稱為「南大街」,這條街上的會館極多,所以愛交朋友的龔定庵,交了好些新知,其中有一個叫馮晉漁,他是廣東瓊州——海南島人,志趣與龔定庵相同,希望移家太湖之濱,門外無車馬之喧,門內有琴書之樂。他說他曾兩度夢至弇山,前後所見,毫髮不異,特地請人畫了一幅《夢遊弇山圖》,這時當然要請龔定庵題一題。

弇山在江蘇太倉縣西,風景雖然秀麗,但江南好山好水多得很,無足為奇。弇山之得名,是由於明朝中葉的大名士王世貞定居於此之故,所以弇山俗稱王家山。他的別署叫「弇州山人」,文集名為《弇州山人四部稿》,正續編共三百八十四卷之多,是明朝文集中有名的大著作。

龔定庵從小就相信「轉輪」之說,馮晉漁既然曾兩度神遊弇山,可知必是王世貞的後身,因而題了一首《齊天樂》:

東塗西抹尋常有,精靈可憐如許!兜率天中,修羅海上,各是才人無數。魂兮記取,那半壁青山,我佣曾住。花月濛濛,魂來魂往定相遇。

多君今世相仿,東南三百載,屈指吟侶。花葉書成,雲萍影合,溝水無情流去。賓朋詞賦,好換了青燈,戒鍾悲鼓。翻遍《華嚴》,懺卿文字苦。

這首詞是用了王世貞的語氣,卻又用了好些佛家的典故,懺悔文字宿業。馮晉漁不以為然,因為他是不相信佛經的。

有一天兩人同游琉璃廠,馮晉漁買了一幅畫,名為《莫釐石公圖》,莫釐即是太湖中的洞庭東山;石公是明末袁宏道的別號,他曾做過蘇州的縣官,莫釐是他常游之地。這一來又勾起龔定庵的許多感觸,填了兩首《長相思》,題下有序:

同年生馮晉漁,少具慧根,而不信經典,與予異也。嘗有買宅洞庭、攜鬟吹笛終焉之志,與予同也。軟紅十丈中,塵福不易,恐踐此約大難。兩人者,互相揶揄。一日同過畫肆,見舊冊山水絕妙,晉漁購之歸,乃《莫釐石公圖》也,相對欷歔!予作此二詞,附冊尾,既為禱祝之詞,又以見山川清福,亦須從修習而來,殆不可妄得也。藉以勖之。

那兩首詞是:

山溶溶,水溶溶,如夢如煙一萬重,誰期覺后逢?

恨應同,誓應同,同禮心經同聽鍾,懺愁休更慵。

畫樓高,畫船搖,君領琵琶儂領簫,雙鬟互見招。

茗能澆,葯能燒,別有今生清課饒,他生要福銷。

這種新知舊雨、詩酒流連的日子,很容易打發,試期日益迫近,龔定庵自己毫不在乎,阿興看到會館中大部分的舉子,關起門來溫書的溫書、練字的練字,不由得替他着急,到了三月初一,他終於忍不住要規勸了。

「大少爺,今天交進三月了!初八就要進場,大少爺你也要預備預備才好。」

「考籃早就理好了,還要預備什麼?」

「肚皮里啊!」阿興答說,「肚皮里的貨色要預備。」

「你說我肚皮里的貨色不夠?」龔定庵將自己的腹部,拍得「嘭、嘭」地響。

「大少爺把話說反了,不是不夠,是太多。」阿興作了個譬喻,「好比一爿洋廣雜貨店,東西太多,不理理好,等顧客上門,雜亂無章,一時找不到,顧客是不耐煩等的。」

「這話倒也不無道理。」龔定庵沉吟了一下說,「不過朋友來慣了,要想看書也沒有工夫,只有到廟裏去住幾天。」

原來京中有許多寺廟庵觀,可以租住,稱為「廟寓」。龔定庵略略收拾行李,借了宣武門外達子營關帝廟的一間空房暫住,但靜下心來卻不是溫書,理一理北上途中所作的詩文,直到三月初五那天,方始取出四書五經,大致溫習了一遍。

「大少爺,」三月初六一早,阿興問道,「要不要去打聽主考?」

「也好。」

清朝的考試,關防很嚴,會試及順天鄉試的考官,都是入闈之前,特旨簡放。會試的考官,稱為「總裁」,大抵以四人為準,凡是兩榜出身的一二品大員,都有充任的資格;十八房官則以翰林院編修、檢討為主,進士出身的實缺京官,亦得派充。事先由禮部開列名單,奏請欽派,列入名單的,在三月初六一早,朝服至午門待命,稱為「聽宣」。

其時內閣首輔及京畿道監察御史早就到了,及至乾清門侍衛將密旨齎到,由首輔拆封,會同監察御史,宣旨聽名,派到的不準再回私宅,派聽差回去取來早就預備好的行李,即時入闈。因為舉子要初八方始進場。這兩天之中,可能會發生出賣「關節」的弊端,所以不能不做出嚴格的規定。

這一科——道光二年壬午恩科,所派的四總裁是:戶部尚書英和,禮部尚書汪廷珍,吏部侍郎湯金釗,禮部侍郎李宗昉。龔定庵看了阿興抄回來的名單,心裏很高興,因為這四個人都是品格端方、學問優長、不會埋沒人才的君子,他真希望這一科榜上有名,能成為英和的門生,因為英和是他最佩服的大臣之一。

英和是滿洲正白旗人,姓索綽絡氏,他的父親叫德保,久任禮部尚書。乾隆五十年以後,和珅的權勢炙手可熱,他看中了英和少年英俊、才氣發皇,很想要他做女婿,幾次暗示德保,但德保很看不起和珅,始終裝聾作啞,沒有表示。

但和珅卻蓄意要將愛女嫁給英和,看德保不作理會,便想了很高的一著,面奏高宗,請皇帝出來做媒。哪知德保亦有很絕的一著,得到消息以後,與英和換了公服,去看他的一個同年,此人也是八旗世家,掌上明珠是旗人中有名的閨秀,德保幾次為子求婚不得要領,這天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父子二人,長跪不起,他那老同年感於誠意,終於點頭允許,德保即時下了聘禮,定期迎娶。

第二天進宮,高宗在養心殿召見德保,問起他家裏的情形,閑閑提起:「聽說你的兒子英和,年少多才,中了舉人,何以不會試?」

「奴才備位春官,會試照例『知貢舉』,奴才之子會試,恐滋誤議,所以叫他迴避。」

「『知貢舉』並無子弟迴避之例,本科可以叫他去考。」

「皇上天恩,感激之忱,何可言宣?不過,奴才之子已有聘妻,婚期正在會試期間。奴才遵旨,命奴才之子下科入闈。」

聽說英和已有了聘妻,並且已定下吉期,等於生米已成熟飯,高宗總不能命德保退聘,改與和珅聯姻,便只好默然了。

這一來自然是將和珅得罪了,須防他報復。和珅亦曾經向他的門客表示過,除非英和絕意仕進,否則總有辦法治他。

所謂「總有辦法治他」,在英和來說,便是在會試時阻撓他上進之路。那年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萬壽恩科,由於德保去世,英和丁憂,不能入闈。乾隆五十八年正科,所派三總裁中,有個工部侍郎吳省欽,是和珅門下第一號走狗,因此英和赴試時,不免惴惴然。幸而會試卷子,主考所看到的是經過謄錄的朱卷,原來的墨卷是看不到的,因而逃過一劫。殿試糊名不易書,「讀卷大臣」可以從筆跡中看出是誰的卷子,但和珅託人情跟他為難,至多不讓他列入「前十本」,無法獲得中狀元或者榜眼、探花的機會,卻不能阻止他入翰林,因為殿試後點為翰林院庶吉士,是憑新進士複試、殿試、朝考這三次考試的等第,平均計算,和珅無能為力。

但到庶吉士教習期滿「散館」時那一次考試,關係極重,如果散館不能「留館」,用為編修或檢討,那就是白來一趟翰林院,倒不如殿試后,立即派為六部司員或外放為縣官,至少在年資上不吃虧。如果和珅真的饒不過他,這是最後一個可以阻撓他上進的機會。不過英和不怕,因為和珅儘管官拜大學士,勢焰熏天,但他的出身只是一個連秀才都不如的「官學生」,並無閱卷的資格。

沒有想到,和珅向高宗要了個「巡察」的差使,得以進入「散館試」的考場,走到英和案旁,拿起他的稿子看了一會兒,還很殷勤地慰勉了幾句,方始離去。

英和一想壞了,和珅從來沒有當過這個差使,這天顯然是專門為了對付他來的。散館試卷,亦跟殿試卷子一樣,可以憑卷子上的筆跡認人;而且和珅本人在場,能夠直接看到他的卷子,要打擊他很容易,只要拿毛筆隨便在什麼字上加上一筆,變成白字,那就文章再好,因為違犯「功令」,取任三等,從此就遠隔了玉堂了。

這使他想起一個故事,乾隆十幾年時軍機章京趙翼殿試,蓄意想中鼎甲,那時的軍機大臣都很膽小,而高宗對考試非常認真,軍機大臣奉派「讀卷」,對軍機章京中了鼎甲,高宗或許會責備他們徇私。所以事先就有人告訴趙翼,軍機大臣要避嫌疑,除非沒有人當讀卷官,否則即使你真正有狀元的才情,也絕不會大魁天下。

但趙翼不肯死心,為了瞞人耳目,他改用另一體的書法寫大卷子。果然,軍機大臣中有兩人被派為殿試讀卷,其中還有一個跟趙翼不但是長官與部屬,而且還是東主與西席,竟也沒有能看出底蘊。

轉念到此,英和決定照計而行,他也有歐蘇兩體書法,精勁豐腴,大異其趣,好在和珅所看到的,只是他的草稿,用另一體書法謄清,他一定看不出來。

果然,繳卷以後所發生的情形,一如他之預期,和珅既然奉旨特派監場,以他的身份,當然可以找個借口,干預試務。當時大索全卷,卻茫然不辨,英和終於「散館」而「留館」,依二甲授職編修、三甲授職檢討的例規,成了翰林院最年輕的編修。

這年是乾隆六十年乙卯。前幾年高宗便已宣佈,在位不敢超過他的祖父聖祖六十一年的年數,所以在位滿六十年,便當「內禪」——讓位叫作「禪位」,但那是被迫讓異姓接位,而高宗是禪位於皇子,所以稱為「內禪」。

「內禪」以後的皇帝,尊號名為「太上皇帝」,這是古今數千年最難得獲致的一種身份,但從古以來,凡是內禪的太上皇帝,大致都有一段凄涼的晚境,因為尊號之尊,遠不如實權之實,棄實權而就虛尊,可想而知必是迫不得已,如唐玄宗、宋高宗皆是為太子所迫,甚至生米煮成熟飯,如唐肅宗之於玄宗入蜀以後,詔告天下在靈武即位便是。

因此,高宗之在權力絕對掌握的情形之下,宣佈內禪,便成為曠古盛舉。禮部為此特為廣徵博討,擬定一套內禪大典的禮儀。日期是在丙辰的元旦——六十年前使用乾隆年號的第一天。同樣地,嗣君皇十六子的年號嘉慶,亦在這一天開始見於官文書,但宮中仍稱為「乾隆六十一年」,同時亦仍是「太上皇帝」親裁大政,不過用嘉慶的年號頒發詔書而已,這有個特定的名目,叫作「訓政」。

訓政訓了三年有餘,高宗大限已到,「無疾而終」。嘉慶皇帝——尊謚仁宗才成為真正的皇帝。實權在手,暢行其志,第一件事便是殺和珅。

當高宗內禪未幾,便有川楚教匪之亂如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這當然是政治欠清明所致,而罪魁禍首無疑是和珅。仁宗本就有決心要殺和珅,至此越發堅定,只待太上皇帝賓天,立刻動手。

嘉慶四年正月初九,太上皇帝崩,仁宗親政。人生快意,莫過於恩怨分明,如得其報,貴為天子,亦復如此,仁宗一朝在手,有恩報恩,有怨報怨,等親視含殮了大行太上皇帝,和珅被捕下獄,以大罪二十款傳示中外,而第一款之罪,出人意料,說是:「當上冊立為皇太子時,先期預呈如意,泄機密以為擁戴功。」真如俗語所說的「馬屁拍到馬腳上」,擁戴竟亦成為罪名,彷彿「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反倒將和珅真正的貪黷誤國的種種大罪遮掩住了。

不過仁宗比起他的父親高宗、祖父世宗來,確是仁慈得多了,和珅只是「恩賜自盡」,三尺白綾在獄中上吊后,從他的衣帶中發現寫有一首七絕:

五十年前幻夢真,今朝撒手撇紅塵。

他時睢口安瀾日,記取香煙是後身。

原來他在睢口整治過水災,以此為功,妄冀成神。刑部將這首詩奏上,仁宗批道:「少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也。」亦有些文不對題。這是龔定庵口沒遮攔,曾經不客氣地批評過仁宗、和珅都不通。

但對英和,他是深為佩服的。原來仁宗有恩報恩,與有怨報怨有連帶關係,他心目中以和珅為唯一怨家,所以凡與和珅不和的人,他都視為仁人君子,至於為了保護他而與和珅反對的人,更以恩人看待,像董誥就是。

原來一做了皇帝,父子之間亦會猜忌。清朝的家法,更有「大義滅親」的傳統,太祖殺長子褚英,太宗殺過胞兄,聖祖幽廢太子,世宗殺皇三子弘時,因此以高宗的英騖,加以和珅在一旁操縱,仁宗受禪后,亦仍惴惴不安,一步不敢亂走。

嘉慶二年,仁宗在上書房讀書時的師傅,兩廣總督朱珪內召為尚書。總督起居入座,權威赫赫,但在京的地位不及尚書,所以內召常被視作升遷。仁宗獲知這個消息后,想寫一首詩賀他的老師,詩還沒有作好,和珅已經暗中抄錄了他的稿子,送給太上皇帝去看了。

和珅不但如此,而且當面中傷仁宗,他說:「嗣皇帝莫非要施恩於師傅?」

太上皇帝動容了,其時正當召見軍機大臣時,便向東閣大學士董誥說道:「你在軍機的日子不少,又久任刑部尚書,你看這件事照大清律看,應該怎麼辦?」

太上皇帝左右聽得這話,無不震慄失色,太上皇竟要「法辦」嗣皇帝,這件事會搞得無法收場。哪知董誥神色自若地磕一個頭,平靜地答說:「聖主勿過言。」

聽得董誥公然指太上皇帝失言,大家可為他捏一把汗,可是高宗畢竟是英主,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是大臣!為我以禮輔導嗣皇帝。」

當時如果不是董誥犯顏直諫,嗣皇帝可能會被廢掉,所以仁宗親政后,有恩報恩,將喪母回籍守制的董誥起複后,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此外許多與和珅不和的人,亦都被恩遇。英和有當初拒婚這件事,亦由編修超擢為侍讀學士,從此扶搖直上,早在嘉慶十九年便當到吏部尚書,久在軍機,歷任要差,在位時拔擢賢能,不遺餘力。這才是龔定庵真正佩服他的原因。

不過龔定庵對主考官雖有信心,卻擔心遇見不通的房考官——應考好比生子,房考官看中了,只是「有喜」;將考卷薦到主司那裏,取中了才算誕生;薦而不取是「小產」;亦有取中以後,填榜時發覺出了不可彌補的錯誤,譬如本朝歷代皇帝的御名,應該避諱,文章中不慎誤書,便應撤卷,這等於嬰兒的「夭折」。倘或房考官看不中而擯斥了,那根本就是「不孕」,一切都無從談起了。

「大少爺,」對會試的種種規制已很熟悉的阿興說,「頭一場、第二場,出場以後回會館睡覺,來去太費工夫。我看這一回,臨時借一間房,情願多花幾兩銀子,大少爺一出場就好蒙頭大睡,這樣養精蓄銳,文章一定作得好。」

「文章作得好也沒用,要看運氣。」龔定庵說,「不過到貢院附近去借間房子住,我也贊成。房錢貴一點不要緊,總要舒服。」

「我知道。」

於是阿興要了二十兩銀子到貢院附近去物色。貢院在崇文門內東邊,南臨泡子河,紅荷綠柳,頗饒野趣,是消夏勝地,西北東三面的衚衕,每到鄉會試的年份,家家出賃考寓,稱為「狀元吉寓」,有的人家甚至將妻子兒女送回岳家,騰出屋子來出租。如今試期在即,要找考寓,已很困難,不道機緣湊巧,居然在貢院北面的總布衚衕,發現一張剛貼上去的梅紅箋,大書「狀元吉寓出賃」。

阿興大喜,先將梅紅箋揭了下來,進門大聲說道:「狀元來了!」

四合院的東廂出來一個清癯的老者,身穿短衣,手持旱煙筒,出來打量著阿興問道:「你是今科的狀元?看你的眼色,不像嘛!」

阿興的眼色不像舉子,他笑笑說道:「我是狀元的跟班。請問老太爺,好不好先看看房子?」

「喏,西屋。你來得很巧,原來住的一位江蘇的舉人,因為他家長輩放了總裁,應該迴避,把房子退了。」那老者問道,「你家主人尊姓?」

「姓龔。」

「聽你口音是杭州人,你家主人當然也是。」那老者又問,「內閣中書有位姓龔的,大家說他是杭州的大名士,莫非就是你家主人?」

「一點不錯。」阿興一面回答,一面從窗外打量西廂,軒敞潔凈,不必細看便中意了,「問老太爺,你貴姓?這間房租價多少?」

「我姓達。既然是龔中書要住,租價就不必談了。」

考寓的行情,阿興也知道,每間屋自三五兩至十兩不等,像達家的這間西廂房,應該說是最好的,值得頂高的那一等租價,不過,那是從二月中到京,一直住到發榜,總在兩個月左右,而龔定庵只是臨時借住,又當別論。

他考慮了一下說道:「我家大少爺在京里有寓所,這一回會試住在仁錢會館魁星閣,現在是為了進場、出場圖個方便,省點精神。達老太爺,你府上的房子很不錯,不過,我家大少爺只住幾天,想送你老人家八兩銀子。」

「太多了,太多了。」房東略一沉吟,「這樣吧,龔中書住在我這裏,亦可以說是蓬蓽生輝,住進來以後,飯食由我供應。我親手做幾樣菜來請請他。」

「多謝,多謝!那是再好沒有。」

當下阿興取出十兩一錠的銀錁交了給房東,言明進場以後的食物,亦請代辦,不敷之數到退房時找補。

於是當天傍晚,龔定庵就移居到達家。房東行五,龔定庵稱他「達五哥」,一見頗為投機。達五自言本是漢軍旗,乾隆年間雖已「開戶」成為漢人,但跟旗下的淵源很深,早年一直跟那彥成當「文巡捕」,那彥成是乾隆朝名臣阿桂的長子,兩榜出身,當過兩廣、陝甘、兩江總督,所以達五到過的地方也很不少,見聞既廣,且又健談,這天晚上治餚請龔定庵小酌,一直談到二更,興猶未闌。

使得達五印象特深的一件事是,龔定庵始終不談科場,這跟他以前所見別的舉子不同,忍不住問道:「龔大爺,這回入闈很有把握吧?」

「毫無把握。」

「龔大爺,你太謙虛了。以你的大才,怎麼說毫無把握!」

「文字一道,什麼都有把握,只有八股是例外。」龔定庵答說,「因為我不喜歡說廢話,也不會說廢話。」

不道這句話搔著了達五的癢處。「嗨!」他驀地里一拍大腿,「今天總算遇到知音了!我一直說八股都是廢話,沒有人肯信,後來我也不說了。住在我這裏的,都巴望在八股上求功名,我說八股是廢話,那在人家聽起來,才真是廢話。沒有想到龔大爺也是這麼想。我要請龔大爺看樣東西。」

達五是要請龔定庵看畫。畫是一個手卷,題名《八瞽圖》。八個瞎子附庸風雅,琴棋書畫,一應俱全,但鼓琴的手足無措;下棋的黑白顛倒;作書的滿紙塗鴉;看畫的諷刺意味最深,聚精會神在欣賞的一幅畫,只是懸在牆上的一張白紙。

後面還有好些題跋,有一個題的是:「說猶未說,通而不通。」有一個是擬作八股中的兩股,前一股是:「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實中懷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來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維,曷勿考記載而誦詩書之典要?」后一股亦復是疊床架屋,連篇濫調:「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蒼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億兆民中已非一人矣,思入時而用世,曷弗瞻黻座而登廊廟之朝廷。」

「天地間原不可無此奇文。」龔定庵笑道,「說它無用,有時又有點用處。」他接下來說了一個「真笑話」。

雖是笑話,卻是真事,名之為「真笑話」。據說有兄弟反目,弟弟給哥哥寫了一封「絕交書」,道是:「姑念台端之令堂,原為鄙人之家母。」這種句法,便套自「元后即帝王之天子」,只是一分為二,但卻不能說它是廢話,因為畢竟還念著同氣連枝,絕而未絕,做哥哥的如果還想「復交」,只需請出老母來做調人。這種暗示微妙曲折,於無可措辭中別具機杼,豈非廢話亦有用處?

達五聽得他這段議論,大為佩服。不過龔定庵卻是皮裏陽秋,不屑再批評八股。但談到科場,達五倒有一肚子的掌故。因為那彥成當總督時,有時要代替巡撫「暨臨」,主持鄉試,達五隨侍入闈,科場中的見聞甚廣。

「今年壬午,我倒想起一個故事。」達五問道,「龔大爺,你聽說過沒有,江南、廣東兩闈,頭場四書文,《論語》《孟子》《中庸》都可以出題目,就不能出在《大學》上?」

「聽說過。題目出在《大學》上,闈中必有火災。」龔定庵說,「我們杭州有位姓趙的前輩,乾隆末年有一科放了江西主考,四書題出的是《大學》上的『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兩句,怕像江南闈一樣,觸犯忌諱,闈中鬧災,居然作了一篇短文,祭告神靈,祈求保佑。這位趙先生號鹿泉,是世交,我小時候見過,當面聽他談過這個故事,只不知何以有此忌諱?」

「這就是崇禎十五年壬午科,江南鄉試,四書題出在《大學》上的緣故,題目『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結果是既不靜,又不安,這一科以後,明朝就沒有南闈了。」達五說道,「這是無謂的忌諱,大清天下,安若磐石,莫非出了《大學》上的題目,就會跟崇禎十五年以後的情形一樣?那是絕不會有的事。」

龔定庵點點頭,沉思了一會兒,自語似的說:「吾知之矣!」

「噢,」達五問道,「龔大爺有何高見?」

「這是故意造出來的謠言。四書題撇開《大學》,就成了『三書』,他省考四書,江南、廣東只考三書,豈不比他省便宜得多?」

「啊,啊!龔大爺這話,真是洞見那班取巧的人的肺腑。佩服,佩服。」

「世上什麼事都不是無因而至的。見果察因,自能破此輩伎倆。」龔定庵說,「我將來如果放了江南或者廣東的主考,『下馬』就要出告示,無四書題不出在《大學》上的忌諱。」

「那一來,」達五笑道,「一定有麻煩。」

「什麼麻煩?」龔定庵問,「難道真會鬧火災?」

「是的。」

「我倒不信。」

「龔大爺,你不要不信。將來你放了江南或者廣東的主考,我跟你打個賭,一定我贏。」達五又說,「有人犯忌諱,就會有人縱火。正好把責任推在你頭上。」

「闈中有人敢縱火?」龔定庵不信地問。

「莫說闈中,宮裏要縱火就縱火,哪有不敢之說。」達五停了一下問道,「嘉慶元年,乾清宮那場火是怎麼來的?」

據達五說,宮中太監,平時不斷偷盜,到得要清點時,無以交賬,往往放一把火,燒個精光。嘉慶元年太上皇帝內禪以後,乾清宮由嗣君入主,打算清查原有的古玩文物,這就是起火之因。

「原來如此。」龔定庵嘆口氣說,「君子道消,小人道長。」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是這話。」

接下來話鋒一轉,達五大談太監在宮中的鬼蜮伎倆,然後自然而然地提到嘉慶十八年的「林清事變」——那是九年前的事,教匪林清,勾結太監突入紫禁城,逼近內廷。在上書房的皇次子綿寧,下令關閉乾清門拒賊,用火槍擊斃在月華門搖旗指揮的頭目。宮外王公大臣得到警報,率領健銳營、火器營的官兵,進宮平亂。迴鑾途中的仁宗,下詔罪己,並封皇次子綿寧為智親王,即是當今的道光皇帝。

這段變故,龔定庵並不陌生。那年他是四月間由徽州動身進京,應順天鄉試,發榜落第,又接到家信,元配病歿,正在整理衣裝,準備南歸時,發生了這場震驚京師的事變,他記得那天是九月十五。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鸞飄鳳泊,情懷何似?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

龔定庵朗吟著那年出京時所賦的一闋《金縷曲》,吟到「縱使文章驚海內」,不由得觸動心事,當時落第,不過賦一首詞發發牢騷,今年如果落第,牽連着一意等候捷報的燕紅,那就真不知「情懷何似」了。

貢院建於明朝,本是元朝禮部的舊址,坐北朝南五開間的門樓,門外是一座木牌坊,分成三路,各有題額,中間是「天開文運」,東面「明經取士」,西面「為國求賢」。牌坊之外是圍牆,一共開四道門,名之為磚門。

進磚門,過牌坊,點了名接着便是搜身。龔定庵一隻手提考籃,一隻手提行李,脖子上掛着「卷袋」,走到番役面前,只說一聲:「搜吧!」

他人都是將行李、考籃放在地上,自己解開長袍,聽憑搜檢。像龔定庵這種姿態,番役還是第一次遇見,愣了一下,冷笑說道:「你懶得動,我可不客氣了。」

說罷,便自動手去解他的衣紐,其實是直拽橫拉,動作非常粗魯。顯然是有意跟他過不去。

「住手!」有人喝道,「你怎麼可以這樣子?」

出面喝阻的是乾清門的侍衛良復,此人略通翰墨,最好結交名士。龔定庵由於他的干預,順利通關,少不得在道謝之餘,稍作寒暄。

「龔大哥是哪一號?」

「騰字九號。」

「好兆頭!升騰九霄,今科一定高中。請進去吧!」良復將手中的一張「貢院坐號便覽」看了一下說,「騰字型大小在『東龍腮』,挺好的號子。」

原來貢院分作三部分,搜檢以後入「龍門」,便是號舍,以龍門為界分東西兩區,按照「千字文」編號,所謂「東龍腮」便是在東面接近龍門之處,進場出場都很方便,可以節省好些腳步與工夫。

號舍一律坐北朝南,每一號五六十間至七八十間不等,朝龍門方向開一道門,六尺高、三尺寬,入門一條四尺寬的路,舉子往來須擦肩而過。龔定庵找到騰字型大小,數列第九間,不由得心頭一喜,是「老號」,同時也想起了一個人。

這個人叫陳祖范,字亦軒,江蘇常熟人,雍正元年中了進士,因病未參加殿試,照規制在下一科可以請求補考,但陳祖范寧願以舉人的身份,在家鄉閉戶讀書。乾隆十五年特詔內外大臣薦舉「經明新修之士」,所舉一共四十餘人,只有四個人入選,以陳祖范居首,授職國子監司業。

陳祖范當初之不願參加殿試,是因為在號舍中吃盡苦頭,連帶對科舉制度深惡痛絕,所以不與殿試,表示抗議。龔定庵讀過他的文集,此時想起他所作的一篇《別號舍文》,大致還能記得。

這篇文章的頭一段說:「試士之區,闈之以棘,矮屋鱗次,萬間一式,其名曰號。聞呼唱喏,受卷就位,方是之時,或喜或戚,其喜維何?爽塏正直,坐肱可橫,立頸不側,名曰『老號』。」

號舍四周有兩道圍牆,外牆高一丈五,內牆高一丈,牆上滿布荊棘,所以稱為棘闈。所謂「老號」,是指貢院初建時的號舍,一切按照規定,多高就多高,多寬就多寬,用什麼磚、什麼木料,毫無假借,所以能保持「爽塏正直」。

不過陳祖范赴考二十四次,得住「老號」的機會極少,最慘的是派到「底號」,鄰近廁所,「糞溷之窩,過猶唾之」,到得第二場、第三場,更為不堪,倘或抱病入場,而又住底號,送掉性命,亦不足奇。

其次是「小號」,不知是哪一年添建的,主事者偷工減料,檐齊於眉,逼仄非凡,人在其中,如蜷縮於木箱。再一種是由於人多舍少,臨時加建的「席號」,顧名思義,可知只是一大片蘆席棚,上兩旁風,受罪猶在其次,最怕是不戒火燭,頃刻之間,延燒一室,陳祖范曾遇到過一次,差一點葬身火窟。

但即令是「老號」,亦非養尊處優的膏粱子弟所能忍受。號舍猶如神龕,三尺寬、四尺深、六尺高,三面磚牆,后牆上方留出一個空格,作為置放油燈之用。左右兩面牆,各有兩道凸出牆面的「磚托」,一道齊膝,一道平胸,托住兩尺寬、三尺長的兩塊號板,一塊在內齊膝,成為條凳;一塊在外平胸,便是書桌,將這一塊移到下面,與在內的那一塊湊攏,便成床鋪,但只有四尺長,只能屈膝蜷卧。

其時天將入暮,舉子均已進場,號舍的柵門上鎖,名為「封號」。上百人擠在這條如鐵鏈樣的狹巷中,嘈雜紛擾,不可名狀,高喊「號軍」之聲,此起彼落,而號軍只得三名,哪裏照應得過來?所以絕大多數的人,都是自己動手。

龔定庵不善於照料自己,直等到號軍略微清閑了,才拉住一個,掏出一塊碎銀子塞到他手裏。這比說好話請他幫忙來得管用,那號軍立即堆滿笑容,請問尊姓。

因為號軍是山東人,龔定庵便用齊魯口音回答:「俺姓龔。」

「俺姓魏。龔老爺叫俺老魏好了。」

說着,老魏不等交代,便自動手,從他的考籃中將燈燭食物,都取了出來,安排停當,又去弄了一壺開水來為龔定庵沏茶。

「你老吃完飯,先睡一覺,養養精神。」老魏說道,「這一回欽命題到得晚,刻工又少,總要到丑時發題。龔老爺儘管睡,到時候俺會送題紙來。」

「欽命題」只在第一場,因為第一場考四書文三篇,所以名為「欽命四書題」,事先以上三屆的題目開單進呈,同時附上《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各一部,凡已出過試題之處,都加黃簽註明。三個題目,《論語》《孟子》各一,另一題或《大學》、或《中庸》,並無定則。

除會試以外,順天鄉試第一場題目,亦由欽命,到了正場前一日,亦就是舉子進場的那一天,鄉試由順天府尹,會試由禮部堂官,在黎明時分到乾清門領取一部密封的四書,欽命題目已在書上用硃筆圈出,然後直接齎送到闈。

迎接欽命題的禮節,頗為隆重,監臨或知貢舉在貢院大門外跪接,捧入至公堂,再轉主考。

至公堂在號舍之後,這一部分為辦理闈務官員的治事之區——入闈的官員,分為兩大類,辦理闈務以監臨或知貢舉為首,稱為「場官」或者「外簾官」,下面是「監試」,欽派御史擔任;「提調」管闈中總務,照例是順天府府丞的差使;「巡察」由兵部派出。再以下就以四所為最重要,這四所是「受卷所」,收受墨卷後送到「彌封所」,將卷面姓名浮簽撕去,拿寫明姓名年籍的第一頁對摺密封,加蓋關防,送到「謄錄所」,用硃筆抄錄,連同墨卷一併送「對讀所」校對無誤,留下墨卷,以朱卷送到至公堂,加蓋監臨或知貢舉的關防,方始進卷。

貢院最後的一部分,以聚奎堂為中心,左右是十八房的房官,前面是內監試、內提調、內收掌辦公之處,以及刻字房、印刷房。主考官及房官為考官,合併內監試等官在內,統稱「內簾官」。內簾與外簾之間有一道門,俗稱「內龍門」,是關防最嚴密之處,外簾不準入內,內簾不準出外,有事商量,傳鼓開門。

會試的欽命題一到,知貢舉叫內簾門,主考官四員,稱為「四總裁」,各穿蟒袍補褂,在門內跪接。同時進「雙供給」——內簾官的伙食燈燭等等,稱為「供給」,逐日送進。只有三場試期正日,內簾門照例不開,稱為「保場」,其實是為了防弊。因為如此,頭一天要進兩天的供給,便是雙供給。

跪接欽命題以後,便是刻題印題,照例由總裁邀請善於書法的房考官三人,至聚奎堂繕寫題目。四書題字數不多,麻煩的是,題目後面要附添注塗改的格式,這也還好辦,最麻煩的是試帖詩題。

鄉會試頭場加考試帖詩,始於乾隆二十二年,詩題亦由欽命,出題必有出處,或用經、史、子、集的成語,或用前人詩句,大致以唐詩為主。唯一的例外是高宗有一次出了個「燈右觀書」的詩題,看書寫字要置燈於左才方便,出題的那晚上,太監將燈擺在他右首,很不順手,高宗親自移燈向左,就燈而言,人在燈右,因而出了這樣一個詩題。全場舉子連主考、房官,無一人知其出處,後來是高宗自己說明了緣故,原來是杜撰的一個典故。但因為如此,唯有望文生義,毫無拘束,反多佳作。

試帖詩五言八韻,限韻用平聲,如為詩句,往往用這句詩的最後一個字,如「賦得春城無處不飛花,得花字」,花字麻韻,便得將「六麻」中所有的字,都寫在後面。麻煩便在這裏,不能脫漏,更不能寫錯,否則舉子在試帖詩中用了這一個字,責任便在考官了。

寫完題紙,立即傳預先在內簾待命的刻字匠至聚奎堂刻題,這是主考最當注意的一件事,因為僅僅寫明四書題及試帖詩題很方便,譬如「『用之則行』三句」,便知是《論語》題目:「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假使是「『大學之道』一節」,題目當然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當刻題之時,正是舉子進場最熱鬧的時候,倘或題目泄露,後果不堪設想。

刻題便是刻板,總要一下午才能完事,接着便是印題,更須嚴密監督,以防私下竊取,傳入號舍。題紙先定數目,較入場舉子人數多得極其有限,大約到得亥末子初,印好題紙,內簾叫門,監臨、外提調、監試,一齊至內簾門外迎接,門外先擊雲板,門內答以梆子,表示人已到齊,門啟則四總裁蟒袍補褂,隔門相互作揖,題紙點數選出,內簾封門;外簾散發題紙,由號門木柵以外傳入,號軍分送,每人一張。

通常子正也就是午夜時分,題紙一定可以到手,但這一回由於欽命題到得較晚,而試帖詩限韻,又是字數甚多的「七陽」,因此龔定庵直到子末三刻才收到題紙。

「四書」文三個題目,出在《論語》《中庸》《孟子》上,龔定庵逐題思索了一番,已有了大意,暫且丟開;再看試帖詩題,是「賦得『萬戶搗衣聲』,得聲字」,不由得精神一振,在他覺得這個題目很容易,但也很難。容易是因為李白的《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二十字中,情致無限,大有發揮的餘地。

難的是在試帖詩名家路閏生的《檉花館試帖》中,即有此題,連限的韻都相同。龔定庵心想,以自己的詩名,不但不能撿便宜,而且亦不能襲其意,即令所見相同,亦須避忌。句法也應該務求不同。假如原作句庸意淺,倒也無所謂,因為出語一定勝過原作,偏偏路閏生的這首試帖詩,是他極欣賞的,真所謂「珠玉在前」,要別出機杼而又勝於原作,那就難了。

難的先動手!他立刻做了決定,因為八股文先作,可能後來時不我與,試帖詩就作得馬虎了。八股不好不要緊,詩可不能落褒,而且夜靜更深,遠比人來人往、嘈雜喧囂的明天白晝,更宜於吟詠。

作詩不可無酒!於是他從考籃中取出一皮壺的白乾;打開油紙包,達五替他預備的肉魚乾;然後將路閏生的原作,默寫出來,一面飲酒,一面構思。

五言八韻便是十六句,試帖詩向來以兩句為一聯,首末兩聯,不用對仗,第一句不用韻,否則便成了五言九韻。

把那首詩分聯排列,下面注十數字,因為試帖詩的八聯,亦如八股,每一聯都有一定的作法,不能任意而為,所以需要註明第幾聯,以免混淆不清:

東西深不辨,空外但聞聲。(一)

共搗三更月,誰知萬戶情?(二)

寒衣新浣出,密線舊縫成。(三)

遠近驚秋早,光陰入夜爭。(四)

力微拼用盡,辛苦說分明。(五)

涼意生雙杵,繁音滿一城。(六)

深閨今日寄,絕塞幾人征?(七)

露布頻聞捷,鐃歌報太平。(八)

試帖詩的作法,入手先看題旨,所以一定要先明出處,光看「萬戶搗衣聲」一句,不知原詩,就抓不住深閨念遠、爭送寒衣的本意,題旨亦就無從發揮了。

這個題目的題旨很容易了解,既然是寫情,便須空靈,而試帖詩的對仗,雖以用典穩妥為上,但求空靈,則用典不如白描。龔定庵完全贊成路閏生的作法。

首先要研究「點題」。試帖詩的規矩,第一、二聯須將題目字全數點出,亦名「出題」,如果題目字數太多,至少要將重要的字眼點出,或者在他處補點。這首詩第二句點「聲」;第三句點「搗」;第四句點「萬戶」;第五句點「衣」,點題共用三聯,彷彿差一點,但立意是以彌補缺點。龔定庵心想,此題之情,重在「萬戶」,如一開頭便寫搗衣,「萬戶」便難照顧;而且不宜正面去寫搗衣的情狀,要像李白一樣,聞聲興感,才能寫得婉轉深刻。是故「東西深不辨,空外但聞聲」,雖不知此聲何聲,但聲音之密,且為同樣的聲音,則已曲曲寫出。

第二聯「共搗三更月,誰知萬戶情」,至此不但緊扣題意,而且李白的原作品寫了三句,只差一個時序;於是第三聯「寒衣新浣出,密線舊縫成」,用「寒衣」點明秋字,而又兼用「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的詩意,說明關切徵人的不僅是深閨嬌妻,還有高堂老母。

第四聯「遠近驚秋早,光陰入夜爭」,是龔定庵最心許的,因為將原作未達之情亦補足了。良人遠征,應送寒衣,早就可以預備了,何必都擠在一起?原來本可從容的,只以這年秋早,就不能不臨時抱佛腳了,下一「驚」字,精警異常,而用「遠近」形容「萬戶」,信手拈來,舉重若輕。接以「光陰入夜爭」,將原作的一、二兩句寫得氣足神充,這也就是非白描不為功之故。

第四聯情景交融;第五聯則專寫關切之情;第六聯又寫情景相生,但不同於第四聯的是,有旁人之情在,若問「萬戶搗衣聲」感覺如何?答覆便是「繁音滿一城」,龔定庵認為這一句值得大圈特圈。

前面六聯,皆在「萬戶搗衣聲」五字內,着力描寫,雖可看出寒衣寄遠,卻不知遊子是負笈他鄉,還是江湖貿遷?第七聯寫出題外,補足題旨,寒衣亦是征衣。於是第八聯頌揚朝廷,這是類似題目必不可少的一筆。

等龔定庵逐聯研究透徹,腹稿亦就大致有了。取出表來一看,長短針指在「三」字上面,已是醜末寅初,曙色將動,正是尋夢的好辰光,便將號軍喚醒了,收拾殘餘食物,鋪上一條毯子,半墊半蓋,蜷縮著睡下,當然睡不安穩,若醒若寐地直到天明。

正場照例供給飯食,一粥一飯,早晨是極稠的白米粥就鹽菜,龔定庵吃得一飽,從卷袋中取出半枝老山人蔘,咬了一段在口中咀嚼,也不知道是人蔘之力,還是心理作用,漸覺精神旺盛,思緒活潑,於是開手作「四書」文,三題作完,已到「放飯」的時刻,一大碗米飯,一塊四兩重的紅燒肉。龔定庵因為詩文初稿都已有了着落,盡可輕鬆,便在號舍中巡視,有那握管沉吟的,愁眉苦思的,面貌傖俗的,都不去驚擾。走到三十幾號,發現有一號的號板已拆了下來,拼在一起,筆硯整整齊齊地擺在一旁,卷袋中的卷子,皆已有了字跡。再看這個舉子,五十上下年紀,花白鬍須,雙眼炯炯有神,生得清癯文雅,一見便讓人樂於親近,便毫不考慮地拱拱手說道:「三文一詩,想來都有了?」

「噢,貴姓?」是廣東口音。

「敝姓龔,尊姓?」

「劉。請教台甫。」

兩人互通了姓名,這姓劉的單名儀,字仲范,江蘇人,因為隨父游幕兩廣多年,所以帶有廣東口音。

「此中是『天之美祿』?」龔定庵指著掛在壁上的一個水壺問。

「正是。」劉仲范說,「足下想來亦好此道。酒雖不多,尚可分潤。」

「我亦攜得有此物。」

說着龔定庵回自己的號舍,取來酒食。號舍逼仄,四尺寬的號板,兩人只能屈起一腿,促膝而坐,將食物擺在裏面,持杯在手,勉強對飲。

「仲范兄觀場幾次了?」

「三次。」劉仲范說,「這一回如果不能僥倖,要與北闈絕緣了。」

「是作何打算呢?」龔定庵問,「就大挑,還是納貲為郎?」

他是關懷劉仲范的出路。舉人會試,三次不第,而年齡日增,生計維艱,必須求得一官半職,以俸薪養家,可以請求「大挑」:由欽派的王公大臣主持,完全是以貌取人,儀錶堂皇的挑為一等,以知縣候補,稱為「大挑知縣」,在州縣班子中,身份低於「正途」——進士或拔貢出身謂之正途,但卻高於「捐班」。

挑為二等的派充縣裏的教官、教諭或是訓導,一概名之為「學老師」,俗稱「豆腐官」,因為是最清苦的官職,但教官補缺容易。因為本省人不能當本省的地方官,只有教官例外,這樣出路就寬了。

如果不願就大挑,即不妨「納貲為郎」,捐個京官做,或者是部里的司官,或者是像龔定庵一樣,捐個內閣中書,遇到會試的年份,仍舊可以請假赴考。

劉仲范卻是兩樣都不願。「人生苦短,貴乎適志,命中沒有官星,無須強求。」他說,「先父還留下幾畝薄田,里居課子,耕讀傳家,亦不失為自處之道。」

龔定庵是極熱心的人,雖是萍水初交,亦不以劉仲范這種退讓的態度為然。他並不熱衷,但認為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個人總要把他的長處發揮出來,才是無忝所生;他之捐官內閣中書,就因為這個職位易於熟悉朝章制度,而在這方面的學問,是他一直感興趣的,所以到內閣以後,常有論說,指陳政事應興應革之道。

此時,他看劉仲范腹有詩書,勁氣內斂,如果做縣官,必是一個寬猛相濟、能得民心的好官,但不論大挑,或者捐班,分發到省以後,倘無門路,補缺不易;而看他中懷淡泊,又絕不是肯去鑽營的人,只有兩榜出身,用為知縣,是遇缺先補的「老虎班」,才能一展懷抱,暢行其志。因此,龔定庵便極力勸他不必灰心,即令這一科失意,下一科仍須再來。

「多謝定庵先生盛意。科名雖有遲早,不過有了出身,年紀不饒人,不能用世,亦無謂得很。」劉仲范接下來又說,「譬如康熙三十八年,廣東有個四十歲入學,六十歲補廩生,八十三歲成歲貢的老儒黃章,這年已過百歲,還進京應北闈鄉試,入場時命他的曾孫持燈籠前導,大書『百歲觀場』,雖成一時佳話,但我實在不明白,這個年紀,何必還像你我此刻這樣子,局促場屋,吃這麼一場辛苦?」

這使得龔定庵記起一樁軼聞,也出在廣東,有個秀才名叫謝啟祚,年至八十,猶應鄉試。其時他照例可以恩賜舉人,巡撫打算專摺奏報,謝啟祚堅辭不可。這樣過了六科,年已九十有八,居然中了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科的舉人。謝啟祚戲作「老女出嫁」詩,道是:「行年九十八,出嫁弗勝羞。照鏡花生面,光梳雪滿頭。自知真處子,人號老風流。寄語青春女,休誇早好逑。」

「『自知真處子』,意謂憑真才實學,得中舉人,人不服老,有如此者!不能不令人傾服。」龔定庵問道,「仲范先生以為如何?」

劉仲范知道是激勵他的意思,心感其意,卻不願作何表示,顧而言他地說:「如論『真處子』,湖北從前有個『老童』,我覺得倒比謝啟祚還高明些。」

「老童」是老童生的簡稱。劉仲范所說的這個老童,恰好姓也是童,因而都尊稱他一聲「童老」,白髮龐眉,年已七十有餘,還去應考。學校問他幾歲,又問考過幾次。

「初次。」

這個答覆,大出學政意外。「老童不乏其人,七十多歲初次赴考,卻是絕無僅有,」學政問道,「其中可有說法?」

「有。」童老答說,「考試必須功夫做到極處,自信確有把握而赴考,才是正辦。如果讀幾篇腐爛時文在肚子裏,每一回逐隊應考,即令僥倖進學,與學問一道,毫不相干。童生是為了問心無愧,以至於不知老之將至。」

學政笑道:「既如此,試作破題如何?」

「破題」顧名思義,即是將題義破開,規定只能用「二句單行」,即是一逗一結,成為一個長句。破法繁多,視題目而定,大致題目太大,要破得冠冕堂皇;反之,題目太小,無可發揮,便須就題義上為人忽略之處着眼,破以小巧;至於題目太長,或者是摘取四書五經中某一句,聯以他書中的某一句,稱為「截搭題」,每苦於無從以一句話來概括,那是「破題」中的難題。

面試童老的學政,出的就是截搭題,是用《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這四部書的第一句湊成:「大學之道,天命之謂性,學而時習之,孟子見梁惠王。」童老應聲而答:「道本乎天,家修而廷獻也。」兩個短句中,第一句概括了學庸;「學而時習之」為在家進修,進修有得,獻議於朝廷,這正就是孟子見梁惠王的本意。那學政大為佩服,不必再試便取中了,童老不再成為「老童」,而是一名秀才了。

這段佳話是劉仲范隨父宦遊湖北時,親眼所見,娓娓言來,頗為動聽,龔定庵亦就忘了勸他不可消極的原意,由科場故事,談到文字得失,人才消長,兩人的見解,頗多契合之處,自然而然地一見如故,結成好友。

黎明時分,龔定庵已經完卷,收拾了考具,去看劉仲范,他正在「補草」——作文章先有草稿,然後謄正,但謄正後有添注塗改,草稿上亦須照樣改正,名為「補草」,因為卷子解到禮部,「磨勘」時發現「真草不符」,便會受罰。

「馬上就完了。」劉仲范抬眼看了他一下說,「一起走。」

「不忙,不忙,我等你。」

等劉仲范料理停當,兩人走到柵門邊,照規矩滿十個人開柵一次,恰好趕上,相偕出了號舍,頓覺天地皆寬,遙望路中巍峨的「明遠樓」,龔定庵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到「至公堂」前去交卷。

受卷的收掌官,分坐至公堂前,東西兩列,前有柵欄,隔柵投卷,各領一支「照出簽」,靜等「放牌」——交卷舉子集至千餘人,開放龍門一次,稱為「放牌」。大致午前放第一牌,午後放第二牌,放后復閉;至黃昏時放第三牌,龍門不復再閉,以便放雜役入內,打掃號舍,稱為「清場」。

一出龍門,接場的人招手呼叫,亂成一片,來接龔定庵的是達五與阿興,他將考具交了給阿興,回頭想邀劉仲范一起至達家小飲時,不道早已擠散得無影無蹤了。

到得達家,已經預備好了很精緻的六菜一湯,燙上酒來,達五殷勤相勸,同時問道:「頭場三文一詩,一定很得意?」

「場中莫論文。」

這就表示,文字是得意的,卻不知機運如何,達五便又說道:「向來三場只重第一場,必是第一場就薦上去了。」

「只要薦上去,就有望了。」龔定庵說,「這回四總裁,倒都不是有目無珠的人。」

原來卷子由十八房官先看,有佳作上堂呈薦,主考官不會馬上作承諾,因為不知第二、三場的文字如何。而在房考官看,第一場好,第二、三場必不至壞,如果真有傑出文字,愛才心切,往往堅決要求當時定奪,謂之「力薦」。久而久之,漸漸形成一個不成文的規矩:第一場卷子經謄錄,對讀無誤,由外簾陸續送進龍門,進齊以後,主考邀十八房官聚飲,每房各取一兩卷,皆大歡喜,不再啰唣。然後主考官細細閱卷,合意的卷子,副主考批「取」,正主考批「中」。但即令如此,並不表示舉人或進士已經到手,因為往往在寫榜時,還會發現錯誤,譬如犯了御諱、聖諱,抬頭應該「三抬」的,誤成「雙抬」或「單抬」,以及試帖詩失粘出韻等等,皆當黜落,而名次已經排定,重新推排,時所不許,這時候就只有由主考官焚香告天,在「落卷」中抽一本來補位。所謂「場中莫論文」,正就因為有這種不測的變化與機遇在內之故。

「不過,這趟得意之事也有。」龔定庵說,「闈中結識了一個好朋友。」接着,他將阿興喚了來,掏出一張字條給他,同時吩咐:「這是劉老爺親筆寫的地址,你說:請劉老爺明天一早來吃早飯,吃完了一起進場。」

接着,他又將劉仲范的風采文章,為居停細談,達五也很好客,渴望一見。

「請安置吧!」他向龔定庵說,「養精蓄銳,再接再厲。」

龔定庵一上了床,呼呼大睡。一覺醒來,靜悄悄的,卻望得見堂屋中燈火通明,開出房門,又聞到廚房中飄來的香味,心感達五的盛情,不由得想到,這一回如果落第,失望的人可就多了。第一場文字雖說得意,不一定中得了考官的眼,第二場、第三場還得要好好拼一拼,即使第一場未薦,還可以在後面兩場博得個「補薦」。

這時達家上下,發現龔定庵已經起身,便不再噤聲了。達五亦親自出來招呼,等龔定庵漱洗既罷,陪着喝茶,接着是送來一盂蓮子紅棗湯、一盤棗泥定勝糕,龔定庵本就愛甜食,所以不必主人用口采相勸,便大嚼了一頓。

到得鍾打兩下,聽得有人叩門,是劉仲范來踐約,龔定庵為主客雙方引見過後,少不得有一番寒暄。等到告一段落,達五關照開飯,且飲且談,到得黎明時分,隱隱人聲嘈雜,第二場開始點名了。

「時候還早。兩位儘管慢慢兒喝。」達五跟劉仲范也很投緣,因而特訂后約,「第三場進場,請劉先生仍舊到舍間來便飯,也不必半夜裏起身,睡足了,從從容容來,中午進場也不算晚。」

「多蒙厚愛,感何可言。」劉仲范也很爽朗,「恭敬不如從命,我就叨擾了。」

三場已畢,靜候放榜,那是差不多一個月以後的事。

龔定庵搬回自己的寓所了,但與劉仲范時有往來。會試以後,舉子必須在京候榜,因為禮闈得意,接下來便是進士複試,以及為天下讀書人所艷羨的金殿射策——殿試。劉仲范素性淡泊,闈后檢點草稿,發覺第三場策問,「頌聖」應該「三抬」之處,誤為「雙抬」。當今的道光皇帝,最重小節,像他這樣「違犯功令」,主司不致徇情,必遭黜落,因而打算收拾行李,早早離京,只是龔定庵堅勸,說他的三場文字,清醇雅健,必定高中,至於「三抬」誤為「雙抬」是小毛病,這一科的四總裁,都是有擔當的人,很可能會成全他。又說難得北游,應該好好盤桓些日子。

重感情的劉仲范,是由於他最後的兩句話才留下來的,而且也因為龔定庵的關係,常陪他一起游宴——候榜的舉子,患得患失,心情焦躁,每天都以酒食徵逐作為排遣。下館子都是掛賬,記明人名,及至發榜,由中了的人分攤賬款,落第的白吃,其名謂之「吃夢」。

龔定庵交遊甚廣,凡有「吃夢」的場合,十之八九有他,他亦總忘不了要拉劉仲范。白天的辰光容易打發,晚上一靜下來,便有心事了,因為從進京以後,便很少接到上海、杭州、蘇州三地的來信,尤其是出闈以後,隻字皆無。

他心裏在想,不來信恐不止於乏善可陳,因為家信只報「平安」二字便足,如今連此二字都沒有,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了呢?

就這樣在夜夜焦憂之中,發榜的日子到了。

正式發榜定在四月十四日,但「開榜」是在前一天。這天一交半夜子時,四總裁及十八房官,都已齊集聚奎宮,開內龍門將監臨、監試、提調,及對讀、謄錄等官,都請了進來,聚奎堂一張長案,寫榜吏獨踞一方,等監榜大臣一到,開始寫榜。

其時朱卷的名次已經排定,一百卷一束,從第六名寫起,報字型大小、印墨卷、拆彌封,向例副主考寫姓名,正主考批名次,都寫在一張寸許寬、五六寸長的紙條上,由堂上傳到寫榜吏手中,同時高聲唱名。這張紙條並不交回堂上,是執事胥吏的利藪所在,傳到外龍門由門縫中塞出去,自有「報房」的人接應,舉子的籍貫、住處、家世、至親等等,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接到紙條,首報在京的本人。如果是富貴人家的子弟,立刻派出專差,星夜趕到「新貴」的原籍去「報喜」,這是「頭報」,照例必有重賞,當然這筆賞銀,是要跟闈中勾結好的胥吏均分的。

其時舉子們大都在各人的會館等消息,中了的自然是滿面春風,奔進奔出,周旋在賀喜的親友同鄉之中,忙得不可開交;尚無消息的,午前還沉得住氣,午後的情緒,便隨着時間的消逝而越來越焦躁了。倘到夜飯時分依舊音信杳然,大多會失去常度,不是面色如死,話都懶得說,便是大發牢騷,痛罵主司無眼。這時陪着候榜的人,就會安慰他說:「還早,還早,一定是五經魁。」

前五名稱為「五經魁」,向例要到最後才揭曉,不知是誰發明了這個制度,為舉子們留下一線希望,實在是功德無量,不過也有人認為這個法子很「缺德」,就像待決之囚,時間拖得越長越痛苦。

但不管怎麼說,喜歡這個制度的人,占絕大多數。經魁揭曉之時,總在入夜酉時以後,內外簾的官員、胥吏、雜役,哪怕連擔水夫,亦可到聚奎堂前看熱鬧,手中各擎紅燭一支,甚至兩支,照耀得璀璨華麗,過於艷陽天氣,其名謂「鬧榜」。那支鬧過榜的紅燭,吹熄了用來送人,是極好的一份人情,據說兒童啟蒙,用這支殘燭照着讀書,必主聰明,與出場時的「照出簽」可用來催生,都算是科場佳話。

到得五魁拆彌封時,四總裁少不得還要看一看朱卷,不道禮部侍郎湯金釗,看出來一個毛病,悄悄向四總裁之首的戶部尚書英和說:「前輩請看,這『列祖列宗』,是不是應該『三抬』?」

英和接過來一看,不由得也愣住了。「是啊!」他說,「這可麻煩了。」

原來「策問」照規矩低兩格寫,上空兩格,以便「抬頭」,高一格稱為「單抬」;高兩格稱為「雙抬」,大致直接與皇帝有關的字樣,如「陛下」「制敕」「上論」等等,用雙抬;間接有關的,如「神京」「殿廷」之類用單抬;但身份比皇帝還高的,如「太上皇帝」「皇太后」,以及前朝的廟諱,如「世宗憲皇帝」「高宗純皇帝」等等,便應出格書寫,稱為「三抬」。列祖列宗是皇帝的祖宗,當然要比「陛下」等字樣高一格,這一卷顯然違犯功令,應該黜落。

黜落便要在落卷中抽換,抽到過得去的,也還罷了,倘或抽到文理不通的一卷,如之奈何?因此遇到這種情形,主考沒有一個不頭痛的。而況,人家都認為這一卷是難得的好卷子,尤其是策問講時務,明正通達,足見是個胸羅經濟的佳士,入仕亦必能成為好官,由於小疵黜落,實在可惜。

「諸公以為如何?」英和問道,「應該不應該保全?」

「如今的難題,不在應該不應該,是能不能保全?」另一總裁李宗昉說。

「倘或都以為應該保全,老夫自有保全之法,不過為國家選拔真才,是我們四個人一致的宗旨,將來倘或言官論及此事,上頭要我『明白回奏』,我要說『眾議僉同』,諸公肯同擔責任,我再說我的辦法。」

「當然,當然。」大家都認為人才可惜,而況功令雖嚴,論實際只是小過失,說起來也是情有可原的。

於是英和吩咐調墨捲來看,不拆彌封,只看文章,暗暗叫得一聲僥倖。原來闈中主考用墨筆,所以可改墨卷,他打算加兩個字,一個加在「列祖列宗」前一行之末,一個加在「列祖列宗」之上,這一來就變成「三抬」了。但如前一行恰好寫到底,無法再加一個字,這法子便不能用了。

這一卷前一行恰好還剩下一個空格,英和試一試墨色,濃淡相同,便在那空格上添個「我」字,「列祖列宗」之上,加個「清」字,連着讀便是「我清列祖列宗」,文義可通。

劉仲范一早便到了龔定庵的寓所,因為他自料榜上無名,在會館中看他人春風得意,未免難堪,不如到龔定庵那裏等他的好消息,捷報一來,分享良朋之樂,慰情聊勝於無,同時想到龔定庵需要有人為他接待賓客,料理雜務,所以還特為約了達五一起去幫忙。

龔定庵很高興,但也很不安,生恐白等一場,害得好朋友亦為之不歡。這份不安,到了午飯以後,逐漸濃重,每聽鑼聲自遠而近,不由得凝神靜聽,可是報子過門不入,鑼聲復由近而遠,龔定庵唯有苦笑,到得日落時分,連苦笑都沒有了,只是在盤算,怎麼樣才能安慰劉仲范與達五。

但劉、達對龔定庵的信心未失。「還早!」他們不斷地在說,「定公一定是經魁。」

「兩公請回吧!」龔定庵也不斷地在說,「無望了。」

說歸說,等歸等,到得鍾打九下,「鬧榜」應該也鬧過了,劉、達二人亦知龔定庵落第已成定局,卻說不出一個「走」字。正在主客皆不知如何結束這個僵成死硬一塊的難局時,突然間鑼聲又響了,三個人都緊張地屏息靜聽。

鑼聲終於不再由近而遠了,阿興氣急敗壞地奔了進來。「大少爺,大少爺!」他喘著氣喊,「報子來了!」

「恭喜,恭喜!」劉仲范笑逐顏開地站起來,作揖道賀。

「如何!」達五則顯得很得意,「我說一定是經魁吧!」

龔定庵顧不得答話,只從書架上拿起預先備好的,十兩銀子一個的紅包,往外走去,只聽外面在喊:「劉老爺,劉老爺!」

大家都是一愣。「誰找我?」劉仲范說,「誰又知道我在這裏?」

達五比較冷靜,搶步閃出來到了天井裏,抬眼一看,恰好與他的次子打個照面,不由得問說:「你怎麼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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