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壺碎

第四章壺碎

「秦磚漢瓦千年地,

豬肚羊筋半吊錢。」

那個小酒館門口貼了這麼副對聯。

那聯紙已經脫色,剝落落的有種衰敗的喜興。象隔了許久回望剛過去的紅紅火火的年;也象結縭年許、快要興緻闌珊的婚事。

要說,咸陽城是最適合看顏色的地方了,因為這裏本沒有顏色。殘存的黑與土塬的黃早已褪盡了澤彩,只剩下煙熏火烤、焦灼灼的餘味了。

所以,在這裏看顏色才最出彩吧?

但這城市偏偏沒什麼顏色可看。古舊舊的城,衰敗敗的街道,破了紙的窗,塵土澎澎的樹,衣服上一拍就拍出一股煙來,那煙色也是濁濁的。望枯了一雙眼,也找不出一點鮮亮來。像渴得喉嚨里冒煙,可並不想濁濁的黃河水喝。

——但、誰想一下子冒出這麼多江湖女紅妝來!

想到這兒田笑就不由一樂,他眯着眼想着這些天來看到的咸陽春色。只覺得身邊一切都可愛起來,連店門口那棵沒長幾片嫩葉的樹,一下子也不覺得它枝幹老丑,只覺得那片片的新葉象孩子的嘴似的噘著。

他和環子這時就在這小酒館里坐着。

他們坐的這個酒館相當僻靜。自從沐澤堂那日後田笑再也不想見到所謂名門世家的人,所以也不往熱鬧處去。

那酒館只外面一間門臉,稍往裏點兒隔了個灶間。裏面只一個廚子,還兼做老闆和打雜的。牆上開個傳飯菜的洞,洞前面站了個跛了腿的夥計。

這時那老闆正和店伙講話,聲音啞啞的,「想得到嗎?你說誰想得到?京中皇太后的鳳輦居然讓人給砸了!」

那夥計臉上露出一點驚駭的神氣,那消息震得他跛的腿都顯得正常了,正常的臉卻跛了起來,一半邊臉歪斜著問:「誰這麼大膽?」

那老闆得意於他的新聞,臉色立時油光燦燦,象一道紅燜的肉。

「還有誰,聽說就是江湖中的那個邪帝。那邪帝成名極久,混跡湘西,跟苗人們打得火熱,在江湖中大有聲名。聽說朝廷里已討厭了他這麼多年,也一直沒能拿他怎麼個樣。他原有個女兒,只是這女兒一向都不是由他親手養的。如今女兒大了,所以他近日才做了輛嫁車,說要嫁女兒。可見過那車的人居然說京中太后的鳳輦要比他這車漂亮。他就說,天底下不能有一輛車比他女兒的車漂亮!也不知怎麼下的手,他就真叫人把那鳳輦給砸了。這事可鬧大了,據說,連武英殿七大供奉里的人都要出來追查此事了。」

店夥計嚇得一吐舌:「這樣厲害的丈人,他家女兒也不知看上了誰,又有誰人敢娶?」

那老闆嘴一努,就努向了門外邊。

兩個人彼此會心,微微一笑,那笑中大半有着得意之色的。

田笑先開始還偷聽得不亦樂乎,這時見終究扯到的還是古杉,一雙眉毛不由就擰了起來。他眉毛本就黑黑的,擰成這樣一個疙瘩卻還少見。

卻聽那老闆還在感嘆:「……唉,也真多虧那古少爺。這幾天,咸陽城裏多出了多少生意來!咱們雖不能跟那些大館子比,但現下多少也有些外路客人來,比平常年份強多了。」

田笑好容易舒坦起來的心情一下子被那老闆這幾句話給打破了。只覺得他聲音聒噪已極,象用指甲在滿是油膩的桌上划字——這耳朵里,這幾天,怎麼到處聽到的都是古杉!

一時,田笑臉上的神色很糞土。

當然,說完整的話,應該是「糞土王侯」。

——咸陽是個古地,四野流傳的多是劉邦、項羽、秦皇的傳說。但看到別人喧赫赫的威勢,田笑沒本事想到像劉邦一樣說出那句集艷羨和陰險於一身、還不至於招來大禍的名句「大丈夫當如是」;也學不來項羽的粗魯勇莽、直捅捅地來句「彼可取而代之」;只很小人的將之立刻連同於糞土。

他瞪眼看向門外,憤憤地想:世家又怎樣!就比如這咸陽,別跟我說它曾是什麼先秦故都。這麼個小破縣城,從東頭到西頭,通共沒有兩里地!以他這樣的腳力,根本放不開步。這樣的地方,就是養人又養得出什麼出色的來?

可這局促之地這多半就是那古杉這輩子的邊框了!

……秦磚漢瓦?那是墳塋地里的妝點,真正活着的誰在乎那個?那些墓磚上刻畫的車蓋雍容的一時權貴者的子孫們又在哪裏?鼓樓街前的張屠戶是不是?城牆根兒底下傻笑着唱蓮花落的婁乞兒是不是……

他就在這樣的思古幽情里鄙薄著古杉。

可環子的一句話卻把他立馬從他的思古幽情里拉了回來。

「田哥哥,我發現你好象在嫉妒?」

環子瞪大了眼睛,已看了田笑半天,這時總結出這麼驚天動地的一句。

「嫉妒?」

田笑屁股上象上了彈簧,突地跳起:「胡說!嫉妒?我幹嘛嫉妒?他又有什麼好值得我嫉妒?」

環子卻直筒筒地道:「你看,我還沒說是誰呢,你卻自個兒連人都招出來了。你看你現在,眼冒紅光,鼻孔上翻,神氣說不出的兇惡。鼻子裏直吸冷氣,嘴裏卻光噴熱氣。唉,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你現在這樣子看起來,真真象那個笑話里說的:耳大無輪,眼大無神,嘴大無唇……怎麼看都象只兔子!那種才見到一隻油光光的皮、尖利利的爪、身材矯健、你怎麼趕也趕不上它的良種獵狗的兔子。」

田笑知道不能跟這丫頭鬥嘴,越是在自己覺得虛弱時,她就越是專挑上自己那塊傷疤,還貌似無心的,哪句話直接,哪句話趕勁,那丫頭保准就說哪句。

……嫉妒?

接着,田笑一時卻忽靜了靜。

——他是在嫉妒嗎?

按說,田笑本是個開心的人,一向並不善於嫉妒。如照以前,古杉那小子愛怎麼鬧就怎麼鬧,跟他什麼相干。甚或田笑都情願他鬧得熱鬧一點,好讓自己久悶的喉嚨可以扯開來給他喝個暴棚的彩。

可是……現在……這裏面卻關聯著那樣一副眉眼……

田笑微微地閉上眼——不知怎麼,這幾天,他一閉上眼,由不得就會回想起前兩天他望到過的那樣一副眉眼。

那是怎樣的一副眉眼?焦灼的、有點憤怒有點勃然的神氣的……眉橫兩刀的,鼻挺一線的……汗毛在陽光下活生生的,桃子麵皮兒上的細絨似的,撩撥着你的心竅的……照常人樣式看來,只怕遠未見得好看的……

可田笑一回想起來,就覺得,無論怎麼着,那麼潑肆肆的一副眉眼,那麼灑落落的一點生氣,說什麼也不能讓她委屈給古杉。

卻聽環子興高采烈地繼續道:「要我說,田哥哥,那些女子雖不是為你而來,可又有什麼關係!你索性就去打擂,把別人都打到擂台下面去,然後打敗那古杉,硬奪了綵球,先把那姓古的搶回來再說……」

田笑聽得眉毛一擰,然後覺得也未嘗沒有道理——他姓古的一個大男人好意思比武招親,自己難不成就不可以上台打擂?

環子卻越說越興奮:「然後,人搶來了,那些女子還不要跟着你追?你妹妹我別的幫不了你,等那些姐姐追來了,我就把那小子藏了。剩下那青山綠水,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嘴一點點的不又都是你的,可着你挑了?」

她這一突發奇想,田笑不由聽得個悠然神往。只覺如果真能這樣,倒也相當熱鬧好玩。

他唯一算不準的是:自己究竟打不打得過那個古杉?可先別管這個,想一想樂樂難道不成嗎?

只聽他笑眯眯地道:「那倒也不錯。可你說把古杉交給你。他那麼大個人,你該怎麼藏,又藏在哪裏,帶上個比武召親的男人,你不害怕起雞皮疙瘩呀?」

環子卻早已神遊物外,一隻小拳頭支著下巴,把小下巴都已支出一個坑來。「沒事兒,誰叫我是你妹呢。這兩天,我就光想着他……他呀他……該是何等風神?竟值得這麼多姐姐們拋頭露面,羞都不顧了,跑過來追。這真是、從古至今都沒有過的事,說書先生也編不出來的,比戲台上的還好看。所以你不用客氣,我也不覺得太委屈的……」

田笑輕輕一哼,環子還沒回過神來。

田笑重重地又清了清喉嚨,環子才覺出不對。她抬起眼,看到田笑正一隻眉毛高一隻眉毛低地乜斜著自己,臉上不由騰的一紅——她回回嚷着跟田笑做小時,臉上都沒這麼紅過!

田笑一時心中酸辣雜陳,哼聲道:「那是!你抱着那塊什麼玉,也就再不用念叨著跟你田哥做小了……說別人不怕羞,我看你是連羞字都忘了!」

他正要搖唇鼓舌,抓住機會痛斥這小妹子見色忘義時,卻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小二,再給我來一碟紅油肘子。還要一大盤牛肉,一大盤羊筋。」

田笑側頭向那發聲處望去,只見小店靠里的陰暗暗的牆角下,正坐着一個老人家。

這小店兒不大,那老人要的東西在這隻有三五張桌子的小店裏,可算得上好菜了。也不知以他那乾巴巴的身子,要這麼多菜吃不吃得下。

那老人身邊就是油膩得看不出本色的牆。那老人也髒了吧嘰的,看着不比那牆清亮多少。田笑只看得着他個後腦勺。只見幾根花白的頭髮,稀稀少少,費力挽了個鬏,用一根筷子把那鬏兒插著。可惜他頭髮太少,那筷子隨着他的小腦袋的搖晃,頗有一種搖搖欲墜的危勢,映着他的細脖子小肩膀,顫悠悠的只覺荒唐。

環子回頭一看,忍不住「撲哧」一笑。

這酒館里現在就只田笑、環子和那老頭兒兩桌客。田笑向那老者桌上望去。好傢夥!只見那不大的桌上,堆碗疊盤,已不知放了多少個菜,那盤子都撂起到三層了,居然還要加!

瞧那老頭的樣子,肚子癟癟,脖子細細,也不象什麼肚大的主,偏餓死鬼投胎似的,好象吃了這頓就沒了下頓了,上奈何橋前要搶著填滿個肚子,好讓那肚子漲得突起來隔斷那黃泉路。

他一隻黑手裏一雙筷子翻翻揀揀,在十幾個盤子中間逡巡來去。看臉上那神情,竟有一代名將沙場秋點百萬兵的氣概。

後面那小二應了一聲,與掌柜的皺眉互看了眼,看樣子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擔心。

他們高興的是這麼大點兒個店一個月也難得做到什麼大點的生意;擔心的卻是,以那老頭的窮酸樣兒,不知最後付不付得起這桌菜的菜錢。

紅油肘子是冷盤,有切好了裝了盤的,小二先端著一歪一扭地送上來。

他正打了主意要開口叫老頭兒先把帳結了,還在想這話該怎麼說,絞得**都疼了,一條腿也更跛了起來。他心思沉重,路走得越發歪歪斜斜,眼看走到那老頭兒桌邊了,眼裏望着老頭才要開口,腳下不知怎麼一絆。田笑只覺得眼一花,卻見那小二突然失了重心,直向那桌子上撞去。

他一個殘疾人,本就控不住腳步,這時一跌,手裏還端了個盤子,另一手疾忙向桌上一支,才勉強支住。可手裏盤子已經落地,地上本來就滑,再濺了紅油,那小二兩腿掙扎了下,終於還是滑倒。

田笑心慈,才待伸手過去扶那小二,卻聽那邊那老頭子一片驚呼:「我的壺,我那可憐的寶貝壺!」

原來剛才的碎響之中,不只那盤紅油肘子落地,桌上一片盤傾杯倒,連同的還有那老頭兒自帶的一把紫砂茶壺。

只見那老頭兒顏色大變,人一下從凳子上溜了下來。他腿短,本夠不到地。這時整個人都快閃了架似的,哭喪著臉,居然趴在地上去撿他那壺。

可那壺已碎成無數片。他就這麼揀著,揀一片臉上傷心之色就重上一分,漸漸漸漸,都涕淚縱橫起來。一雙手一片一片歸攏著那紫砂壺的碎茬兒,口裏如喪考妣地哭了出來:「我的壺啊!你跟了我一輩子,傳了祖宗八九代,兩三百年頭的紫砂壺啊!你居然,居然,就這麼個被個笨夥計給撞碎了!」

再沒有比一個老人落淚大哭更讓人驚慌失措的了。那邊那小二早忘了自己的疼,爬起來站在那兒發獃。後邊的掌柜的本來一臉怒色,怒於這夥計的不爭氣,心疼他那盤紅油肘子,這下也被嚇得忘了。

卻見那老人突地一怒跳起,打了那夥計一巴掌,直蹦蹦地就蹦到那板凳上,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拍,拍得桌子杯搖盤響,那撂得三層高的盤子再度遭劫,被震得亂成一片。

重響聲中,卻夾雜着那老頭兒的一聲低哼,原來他手裏還沾著紫砂碎片,想是一拍桌時割著了自個兒。卻見他眼冒怒火,瞪向那小二,口裏大罵道:「你知道我這是什麼壺嗎?賣了這小店加上你和掌柜的兩個也賠不起!這壺可是紫砂極品,三百年前大宋隆慶年間的,我用它喝茶也喝了六十多年了!放水一年都不得餿。我心疼得從來就沒洗過,每天一壺上好鐵觀音——不洗它是為了養這壺啊!那一撮鐵觀音可比你這整桌的菜都要貴。養了這麼些年,壺裏面的茶垢結得總好有幾分厚了,那可都是茶精!偶爾缺了那極品鐵觀音了,我不愛喝別的茶,就是倒上一壺白開水,也沏得出勝過別人家千百倍的好茶來。你個混蛋,居然、居然這麼着就給我撞碎了,我一輩子的心血啊!」

只聽他居然嗚嗚地哭了起來,「這一輩子,我什麼也沒幹成,什麼也沒積下,就剩這一個壺。本以為壺裏乾坤大,茶中歲月長,也不圖什麼了,就指著這壺可以陪我這一世了。可你,可你竟然把我一輩子的成就都給毀了。」

那小二一時滿臉惶然,後面的掌柜的也給嚇住了。小二哆嗦著嘴,想要道歉,可他小門小戶的,一輩子沒見過稀奇玩意兒,一輩子也沒闖過這麼大的禍,掙了半天,都掙不出一個字來。

那老頭兒神情大悲,連這邊的環子看過去,都不由心底愀然。

那小二與掌柜的正惶愧無地時,田笑本也迷濛著,正替那老者惋惜,可眼光一轉,卻見那小二與那掌柜的正急得對視失措之際,那老兒蒼桑悲痛的眼中忽滑過一絲狡獪的得意。

田笑是什麼人?江湖他走得多了,這些下五門的伎倆有什麼想不到!

他一時不由心下瞭然。

他又盯了那老者一眼,更加覺得自己判斷不錯。那老頭兒年老成精,此時即做戲子又做看客,欣賞著自己的表演在別人心中帶來的效果。環子還在替那老者痛惜,田笑卻已察覺原來那老頭兒才是個老狐狸。地上驚惜失措的、覺得做錯了事的闖了天大的禍的小二與掌柜的才是兩隻怯懦的綿羊。

田笑鼻子裏一笑,眼珠子一轉,沖環子嘆了口氣,就題發揮道:「唉,說起這壺的事,看看只平常,其實平常的壺裏確實藏着好多寶貝的。這老丈的茶壺且不說了,原來我家裏也有一個寶壺。」

環子突然聽他打岔,不由大奇。

她回過眼,卻聽田笑嘆道:「我那個卻是個尿壺。」

環子「撲哧」一下,差點沒樂出來。

只聽田笑繼續道:「……我家原在開平府那塊地兒。那裏本是個貧瘠之地,原來也曾膏腴過,可惜耕作太勤,傷了地力。說起我家那尿壺,可是從我爺爺的爺爺的太爺爺的祖爺爺的不知哪輩子的爺爺就用起了。那裏面尿繭結得那叫一個厚啊!一壺清水倒進去,都能泡出比哪個壯勞力的尿都濃上一千百萬倍的尿來。方圓百里,再沒有人家比得過的。偏那年開平府大澇,澇后大旱,旱后缺肥,這樣下去四鄉里只怕要餓死人了,還是我爺爺把那壺借了出去,一家一家人捧著拿它接了清水輪流澆地。你猜怎麼着,那壺裏的肥力那叫個壯!那一年莊稼長得那才叫個旺!本來是個災年,沒成想最後卻成了個豐年。多少人豐衣足食,過得了那個年,沒有賣兒賣女,出門討飯,就全靠了它了!那壺由此被鄉人供著,年年燒香舞獅子地拜。可惜太出名了,後來不知被哪個不成材的偷了去,偷去也不知做了什麼用場。我想,不會是做了茶壺吧?」

他這裏一邊廂講,一邊廂冷眼促狹地看向那邊。

環子也是個機靈的,這一年來隨田笑行走江湖,無所不至,也見多了騙詐之道,聽着聽着不由就笑了起來。

田笑本是要點醒那店伙兒。這時往那邊望去,卻發現剛開頭那話聲似乎還傳了過去,店夥計臉上顯出像聽到了。可接下來,那老頭子往這邊望了一眼后,自己聲音枉說得再大,不知怎麼那掌柜的和小二都象沒聽到似的。

田笑一驚,口唇一撮,已用上功力。

他凝氣開聲,那聲音雖凝成一束,若是在曠野,怕不數里俱聞,照說那掌柜的和夥計一聽到只怕要嚇得一驚,可還全無反應。他聲音到了那邊,就象消失不見了一般。

田笑一驚,這是什麼功夫,只覺背後都出了一陣冷汗。

卻見那老頭兒猛地一蹦而起,怒極而叫道:「完了、完了!我老人家了不要活了!現放着謂水河,反正也沒有蓋兒。壺兒啊壺啊,我就陪着你葬進去吧!」

說着,他捧著那碎片,失心瘋似地就向門外跌跌撞撞地衝去。

小二驚慌欲攔,卻也沒有攔住。

掌柜的失措於地,心裏一邊擔心着那老人不要真出什麼事,那可讓自己良心不安;一邊又望着那好大一桌沒有收回銀子的飯菜,痛惜之至!

田笑卻悄悄一扯環子,趁那小二與店主驚惶失措之際,抬步就走。

他們無聲息地走出門外,環子張嘴要問,卻被田笑禁著,走出好遠,轉出了街口,環子才終於得空怒氣沖沖地道:

「田哥哥,你怎麼也越來越下作。那老頭兒逃帳,你也跟着學會逃帳了?」

田笑嘿嘿一笑,忽然轉身。

「你別急,咱們再悄悄回去看。他們有賺的,不差咱們這一點。」

他兩個步履悄悄,又繞回那僻街小店的後面。離得遠遠的,田笑就用手指往唇上一「噓」,抬頦一示意。

環子一抬頭,隔了後窗卻看見,那掌柜的正伸手在那老頭走後的座位上揀起好大一錠銀子。那銀子真是誇張的大,無論官府還是錢行鑄的銀子本都有一定的規模尺度,偏那錠銀子竟比常見的大了足有一倍不止,猛漢子的拳頭似的,握在手裏想必沉甸甸的。

那銀子看來是那老頭兒遺落的。只見那店主人一臉不可置信的神色,表情尷尬,即有塞翁得馬的狂喜,又雜夾着一點擔心——還是擔心那碎了壺的老頭萬一真的沉河去了,自己良心只怕從此不安。

他一臉尷尬,臉上說不出什麼顏色。那小二的臉上卻早已驚呆。

田笑忽拉着環子一縮頭。

環子縮頭時,已疾快地瞥見,原來那店門口隱隱還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那腦袋上頭髮花白,挽了個鬏兒,鬏兒上還插了根危墜墜的筷子,不是那才跑去要跳河的老頭兒是誰?

只見那老頭臉上笑眯眯的,像是得意已極,一臉的皺紋這時喜孜孜地像長飽了的核桃似的,正悄悄地欣賞著店裏那一掌柜一夥計臉上那複雜已極、喜憂難辯,最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像個才卸了妝的戲子,躲在帷后偷看驚呆了的觀眾,又象個剛安排好一出惡作劇的小孩兒。

田笑忍不住低聲一笑:「這老傢伙,原來還是個妙人兒!」

一時他拉了環子就走。環子還多有不解,搞不清他們在搞什麼古怪,還在纏着田笑只管問。剛好走到個街角,正要拐彎。猛可里,田笑身子猛地向前一跌,似乎就要摔倒。

好在這小子身腰便利,下盤工夫狠練過的,只見他單腿支地,猛地一旋,就此穩住。可才才站住,竟似又被莫名一絆,眼見摔倒,田笑腿又一彈,憑空躍起。

然後只見田笑一個人咬牙切齒地在那街拐角處就盤旋了開來,練沾衣十八跌似的,又象醉八仙,才才站穩,就又要跌倒,好容易又穩住,卻馬上被絆。把身邊的環子看了個目瞪口呆。口裏直道:「田哥哥,你瘋了嗎?」

田笑漲紅了臉,全神貫注,只是不答。

有一會子,才隱隱聽到有人「咦」了一聲,似驚詫于田笑的始終不倒。

這一聲后,田笑才終於額角見汗的落地。

他好容易穩在地上,雙腿站馬,似乎一下還不敢相信這地是安穩的似的,再不敢懈怠。

熬了有一息,他才鬆了一口氣,直起腰來。可還沒等他站直,卻突然腳下失空,撲地一下臉朝下摔倒地,硬生生地最先碰地的居然是他的鼻尖。

這下把田笑真摔了個眼前金星直冒!

卻聽暗處一個悶着樂的聲音故意崩著,裝着氣哼哼地道:「嘿,你小子功夫不錯啊。但老子做局,有你攪的嗎?你看那古杉不順,找他去呀,居然拿我煞氣。不摔你一摔,你還真不知我壺裏乾坤有幾番的!」

田笑一怒躍起,衝過拐角,怒吼道:「有種你就別走!」

環子也跟着疾拐過去,眼見田笑正憤怒得向前疾撲,可前面的人影卻遠較他為快。

那影子跟鬼魅似的,只遠遠看到前面下一個拐角處,那影子一閃已晃得不見。只見得那是個瘦瘦小小的背影,上面是個稀落着花白頭髮的頭,虛虛的,讓人不經意會都以為是自己眼花。

田笑猛覺得那影子眼熟,腦子裏轉了下,猛想起那日沐澤堂前的老頭兒、胡兔子、還有他彎著腰吐出的七顆牙齒!

他一怔停步,那老頭卻已拐過街角,巷子裏仍留着他嘿嘿的笑聲。

不一時,空中卻又嘶嘶啞啞地傳來一串不成調的歌聲,聲音還是那個老頭兒的:

舊時一塊玉,遺落古長安。

烽火干戈地,凄涼寂寞塬。

華彩翻木訥,銹跡掩斑闌。

價高自不售,孰忍佩襟前。

……

田笑怔怔地聽着,只覺那歌聲搖落,像身邊的時間刷刷地在流,一個字一個字的樂字被時間沖刷掉,四周是咸陽城黯色的街坊,直到那樂字被沖盡了,彷彿泥沙也被衝掉,沖得河床荒荒的,底下露出的……卻是塊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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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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