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間風月話

第七章 人間風月話

【寒潭瀑下,月色皎皎。

嘩嘩的流水聲氤氳著冰涼的霧氣,洛無雙孤身一人縮在石壁處,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離家后的辛酸苦辣,對秦淵狼心狗肺的怨氣,全都傾瀉而出。

遠天雲霧散開,洛無雙的嗓子都已經哭啞了,胳膊和腿上也被蚊子咬了無數個包。終於她抽泣著收了聲,準備下去沖個冷水澡讓自己平復些。

她瞧不見,在瀑布另一頭,也有個人脫凈衣衫,跳入了潭中。

兩岸水波無端相碰,洛無雙像條橫衝直撞的銀魚,軟腰一擰一擰,只顧著發泄消耗力氣,根本不顧慮危險,於是猛地撞到一個肉柱子上。

水裏的阻力減少了許多疼痛,但是仍然讓洛無雙亂了真氣,差點憋死在水裏,她忙躍出水面大口喘息。

而那邊,被撞的人也躍出了水面。

粼粼的水光濺開。

洛無雙擦了把臉,大口喘息,很是自然地將濕漉漉的頭髮甩到耳後,明明是不經意的動作,卻在曖昧的夜色下有幾分含糊不清的暗示。

秦策一時愣住了,他想過許多種揭穿洛無雙的方式—沒有一種是這樣的。

待洛無雙眯着眼看清眼前的人,杏眸寫滿震驚,下一秒就緊緊護住胸前的旖旎風光,大聲尖叫。

秦策怕她招來護院的守衛,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一把將人攬入懷中,悶聲道:「閉嘴。」

洛無雙本身就十分畏冷,方才是心虛大亂,不甚覺察。如今醒神,上牙和下牙不停地打哆嗦,神經似乎都麻木了。

秦策將洛無雙禁錮在自己胸前,秦策貼著洛無雙的後背,熱血難涼,透過肌膚傳遞的陽剛之氣剛好是洛無雙十分需要的溫度。

說不上是貪戀溫暖,還是因秦策對她造成的心理壓迫,她竟然只是乖乖地眨兩下眼睛,安靜地閉了嘴。

秦淵如約鬆了手,卻沒有絲毫挪動的意思,只是把捂住洛無雙口鼻的手拿下來,手無意搭在她肩頭。一想到上午秦淵就是這樣肆無忌憚地把她摟在懷中,他心裏就難以平復,將她摟得更緊了。

洛無雙作為未經人事的少女,半夜和一容貌姣好、身材有型的男子在水中相擁,別說普通百姓家不能接受,就算是自詡闖蕩江湖,了解各地民俗的她本人,都心裏隱隱生了氣。

但是她的氣,卻無處可發,因為秦策太用力,她幾乎要被他勒死了。她啞著嗓子,異常艱難道:「放……手。」

秦策這才回神,感慨地推開洛無雙。洛無雙眼明手快,轉身就給了秦策一記響亮的耳光。

「無恥!」

兩人之間隔了些許距離,粼粼波光劃分出一道天然的界限,不承認也不得不面對現實:洛無雙的真身徹底在秦策面前被揭露了。

秦策扭過頭去不再盯着她看,竭力維持嗓音,但依舊有些氣息不穩,他愧疚道:「……抱歉。」

洛無雙爬上岸,快速地套了外衫,既憤恨自己過於意氣用事暴露身份,又憤恨秦策欣賞的目光過於放肆。

總之,今天這道坎是過不去了!

秦策自然也聽到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響,他的臉一會兒白一會兒紅,許久才重新鼓足勇氣說話:「我……我早就知道,你不必怕。」

啊?威脅我?

洛無雙忍無可忍,直接一個飛劍蹭過秦策的耳朵,削落一截髮,發狠:「你知道什麼!」

「我早知你是女身。想來也是因此,戚老將軍才讓你長居中原的吧?你的苦楚,我都懂,我會為你保密的。洛無雙—」

秦策躲得毫不費力,只是開口不大順。

「只要你願意,我隨時都可以迎娶你過門。」

此刻,他未必是多麼愛她,但她確實是特別的。他願意為了這一分特別,娶了她,免去她諸多煩惱漂泊。

洛無雙腦子裏「嗡」的一聲。

看到秦策的手,突然想起傍晚他那個臉色蒼白,失血過多的樣子。

分明沒過多久,為什麼他現在已經生龍活虎地在瀑布冷水中浸泡?原來他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所以那些示弱,都是做給她看的?是為了騙自己幾分同情!

秦策似乎也發覺了什麼,解釋道:「我自幼被當成藥蠱來養,傷口恢復極快。江山也好,紛爭也罷,很多事情並非出自我本意。」

做了就是做了,他的確是故意給洛無雙看自己的傷勢。他不是無名英雄,更不願做背後成全之人。不管是陰謀陽謀,他確實極巧妙地離間了秦淵與無雙的感情。他想要讓她從秦淵身邊離開,這樣的想法幾乎在某一段時間內佔領了他全部的內心。

洛無雙長吸一口氣,極力隱忍維持自己的聲線:「好,今日事過,大家便都忘了吧!我再信你最後一次,你若是敢說出去……我便是拚死,也會拉着你為我陪葬的。」

秦策苦笑道?:「如何泄露?我不是也一樣告訴了你,我是蠱人的秘密?」

經他提醒,洛無雙這才發現……原來他已經主動將自己的把柄遞給了她。

蠱人受人控制,並不能完全做到自我意識的清醒,若是秦策是個蠱人的事被揭開,秦策怕是會立即失去儲君的候選資格。

洛無雙看着瀑布流水中,秦策如星辰明亮的一雙眼,忽然有些為他難受,原來高高在上的皇子也有如此多的不如意:「我也會為你保守秘密的。你我在此盟誓,若有一人膽敢泄露今日之事,必將五雷轟頂,死無全屍。」

「好,我同你起誓。」

寒潭月下,二人與天地盟誓。

「其實,相對於我,秦淵才是真正殺伐果斷的人,他如今對你再好,可他心中都有着大義。他不會為了兒女情長,放棄他這天下萬民的。無雙,我幫你拿到《蒼柏巡山圖》,然後……你離開這個是非地吧。」

洛無雙腳步一頓:「我會仔細想想的。」

洛無雙踩着月光離去,她忽然就不生秦淵的氣了—他心中有天下萬民,她眼中卻只有自己。

這麼想想,洛無雙覺得自己已經原諒秦淵今日的跟蹤之舉了。

說是原諒,但從根本上,秦淵也沒覺得自己做錯任何事。所以,這場由洛無雙單方面生出的委屈惱恨,最後也由她單方面地結束了。

結束的理由很簡單,一半源於她與秦策的談話,另一半,則是秦淵在那之後扭扭捏捏塞銀子給小廚房開私廚。

流水似的點心小灶,就這麼往洛無雙屋裏搬。開始幾天她還有骨氣,只吃尋常的分量,並端著架子表示:多謝四殿下美意,我不用這些。

搞得周圍同窗眼紅又心裏酸,只嘆自己一副臭皮囊,不如人家洛郎看殺衛玠的模樣,得不了官家小姐青眼,更別提皇子的「寵愛」。

秦淵儼然是擺開了架勢要拿食物塞住洛無雙能罵會吵的嘴,窯子泡花娘都沒這派頭。最終沒過一周,洛無雙果然栽倒,而且墮落得十分徹底—她不但從早吃到晚,還連吃帶拿,還招呼秦澄、秦渡一起,恨不得天天八方擺席……

而一屋之隔有些不好意思的秦淵知道后,只是擺擺手,感慨:「隨他去吧,高興就行。」

很快,書院間就流傳開:當今四殿下對三公子愛重,說洛無雙是四皇妃都不為過。

而誰也不曉得這堂堂「四皇妃」,其實只是最近埋頭苦學太累,借飯消愁罷了。

出晴天,悶熱,蜻蜓低飛。

這天中午吃的是粉蒸荷鴨,秦澄大大咧咧,又是飯點不請自來。他跟洛無雙搶最後一塊鴨子時技不如人,只能看人吃着,自己咬手指幽怨?:「所以,無雙哥,你就這麼被我四哥收買了?」

洛無雙的腮幫子鼓鼓的,直搖頭:「這叫什麼話?我……我是接受他誠摯的……喀,道歉!」

秦澄嘟囔:「四哥從來不會道歉。」

嗯,這話不假。洛無雙回味似的舔舔嘴唇,附和點頭,見秦渡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頗為崇拜道:「所以,你真是神仙人物啊!竟然能讓四哥花這麼多心思哄你高興,給你面子……唉,他從前還沒有這樣過呢,難道讀書真能教育人?」

洛無雙聽得稀里糊塗,但也聽懂他是在說秦淵對自己特別。這一想,滿口齒頰留香的酥脆肉味都失卻鮮美了,只有一把鼓槌在敲,每一記都砸在心口。

洛無雙也想問問,為什麼呢?為什麼秦淵對自己特別?洛無雙不是不能想到原因,並且那個原因也曾經讓自己一邊喝着蓮子紅茶,一邊味同含蜜,可當頭腦冷靜下來,她看着自己一身男子裝扮,不由得好笑。

—洛無雙啊洛無雙,你現在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啊!

怎麼會胡想秦淵對自己真有旖旎心意,又怎麼會……

「叩叩叩。」

一陣簡短擊戶聲打斷她的心思。

「四哥!」

洛無雙、秦澄齊齊抬頭,那個在她思緒里漫無邊際、生根發芽的人就站在門前。秦淵見到洛無雙,好像有些不自然,嘴角牽起來:「阿澄,你院裏沒有吃的?偏要跑來蹭人家的!」

秦澄委委屈屈:「哪能一樣啊?誰不知道你給無雙哥做的都是輕易吃不到的東西。」

洛無雙莫名耳根燒起來,她避開眼神,正好錯過秦淵同樣變色的臉。他今天穿一身白,玉山似的立着,輕咳開口,「少說話。我今天來給……呃,送些衣服。」

秦淵拍拍手,兩個侍女捧著幾件新造衣裳進來,打眼一掃就是頂好的料子。洛無雙總算出聲:「我有衣服。」

你這胡亂送,又吃又穿……彩禮似的。

「換新的沒什麼不好,就你那身破衣服,明兒書院有花朝節活動,沒法穿的……你不想被女班的閨秀們笑話吧?」

分明是好事,卻說不出來個好話。洛無雙被這種熟悉的態度擊倒,終於意識到秦淵永遠是秦淵—想讓他改正,不如叫日月同時凌空。

在秦澄興緻勃勃地看新衣服時,另外倆人總算對上眼。秦淵原本想為當日的「跟蹤」委婉解釋致歉,洛無雙已經不大高興掛下臉:「我不想去,衣服你帶下去分了吧,也別浪費……喀。」

秦淵疑心她針對自己不去,撂下一句:「不跟書院活動可能扣平時學分,你看着辦。」轉身就要走,洛無雙愁眉苦臉,心想這不是兩頭堵的買賣嗎?可她光讀書已經頭大,還要分一天出門浪費時間。

她正嘆著,走到門口的人又頓住,瓮聲瓮氣地背對着裏頭說:「……傍晚怕有山雨,若無事,不要出門為好。」

秦淵走後,秦澄摸着衣料,不無敬意地向洛無雙豎大拇指:「無雙哥,若不是我從小認識四哥,我真要叫你一聲皇嫂了。」

「去你的皇嫂子,你全家都像三鮮蒸餃!」

後來一下午,洛無雙半個字也沒讀進去。

新做的衣裳掛在後頭,有一件錦紅緞子的,火一樣靜靜燒着。她瞧著好像嫁衣,不知道秦淵揣了什麼心思挑這塊布。也可能根本與他無關,全是別人做了,他只管送人情。

但不論出於什麼原因,這衣裳現在掛在這兒,洛無雙出神瞧著,一大滴墨漬玷污了書頁。她和秦淵也好似這團混墨,攪和一氣,現在分不開又看不透的。

—啪!

迎窗口撞進來一隻蜻蜓,暈暈乎乎亂飛,掉在案前。

洛無雙去關窗,伸手就是雨絲卷著風在刮,她想起秦淵說「傍晚怕有山雨」,心思更沉,重重把窗合上。蜻蜓顫著細足,奄奄一息似的,忽而就有碩大雨點砸著窗上,一聲蓋過一聲,像場聲勢浩大的儀式。

有人在門口,對着風叫她:「洛無雙,無雙!」

洛無雙「哎」了一聲,聽出來是秦淵,他在雨里賣力地問:「你……明天真不想去嗎—」

這人什麼毛病?

雨聲實在太大,洛無雙覺得心慌,隨口答應:「我去,我去就是了。」

秦淵立在門外,一戶之隔,也不知道腦子裏泡了什麼,半天才竊喜地嚷嚷:「那明天見!」

快走吧,洛無雙攪著袖子也回他:「明天見。」因為緊張,嗓子都有些失去原本音調,像小姑娘應自家情郎。

好在,討債鬼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洛無雙長舒一口氣,坐在床邊打量那件紅裳子。她也穿過嫁衣,遠比這件鮮亮嬌艷,但伸手摸一摸,又沒好氣地拍開,心裏只想:這是件男裝,秦淵是個男人,我也是個「男人」!

怎麼會胡想他對自己的心思,又怎麼會……隱隱動心了?

一定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一定是這樣。

東苑的四殿下與三公子忽然就和好了。

這個消息在前往婉湖的學子間傳播開,比花香還要無孔不入,好些人都議論按秦淵那個手法一通操作,洛無雙就是個石心的也該開竅了。於是當事人還在茫然不知,四皇妃的名號已經穩穩落在她腦袋上了。

夏日風雨都是狗脾氣,愛來不來,愛走不走,昨晚狂風驟雨,今天就忽然好了。日頭照得老高,錦衣玉帶的秦淵急匆匆趕來,手拉扯著洛無雙。秦澄、秦渡湊過來,發現她還穿昨日那身吃荷葉鴨的衣服,睡眼惺忪。

書院女班的娘子們都看着,這倆人跟剛從被褥里撈出來似的,好不要臉,一出活話本子。唯獨秦策沉着臉,目光有意無意,落在二人攥緊的手上。

秦渡笑話:「無雙兄弟,昨晚又頭懸樑、錐刺股?」

洛無雙如實點頭,被秦淵屈指一敲腦門,不耐煩地拎她站直,一邊捏着她軟和腮幫子,一邊冷哼:「學習?學習怎麼隨地打瞌睡,快點兒吧,咱們要上船了!」

洛無雙支支吾吾點頭,像個任人搓扁揉圓的小兔子。

秦渡、秦澄對視一眼:「這是真四嫂嗎?他們能不能收斂一點?」

學子們幾人為伴,將在婉湖邊登舟游湖。

洛無雙趴在舟前喝風,數着同舟的秦渡、秦澄、秦淵……秦策,她問:「呃,你怎麼跟我們在一起?」

划船的兩個弟弟不吭聲,秦策冷著臉:「這是皇子御乘。」

秦淵不置可否,掰著藕餅塞給洛無雙一塊,自己也吃,淡道:「你要覺得擠,倒可以下去。」

含着滿口酥脆藕夾,洛無雙心累,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仇人相見,無刀勝有刀……

接下來的一段湖面觀光,真是她有生以來體驗感最差的游湖。

湖光山色過眼,秦策和秦淵針尖對麥芒,誰也不服誰,搶著給洛無雙介紹沿岸毫無看頭的風景和人文故事。秦策的嘴像刀,又快又狠,每回斬話題一刀就斷,氣得秦淵直掰藕盒,滿桌都是金燦燦碎殼,但凡洛無雙被秦策叫着說上話,一口藕就堵上來?

連吃大半程,洛無雙心裏恨死秦策的嘴和秦淵的手了。

她捂著胸口向秦渡求救?:「那個,哥,為啥這個湖……叫婉湖啊?」

秦渡茫然看向她,回憶著:「這就有點意思了。

「據說這湖高處觀如同一隻圓碗,所以當地人本叫它碗兒湖,後來建立書院,大家有了學識,院長覺得碗太俗氣,聽着像一群飯桶的浴池,就給改了。」

不等洛無雙發表看法,秦澄忙說:「飯碗多好,我都餓了。聽說一會兒要去樓外樓擺宴,真想吃……」

別說了!

洛無雙飽得要命,聽秦澄這小子又提吃,捂著胸口就往舟邊倒。秦淵見狀來扶,卻見她面色慘然一變,緊接着攥住自己的手險些跳起來。

—「有人!這湖底有人埋伏!」

隨着她嗷一嗓子,平靜無波水面炸起浪花,那幾名殺手刀鋒寒涼,夾着水光向人逼近,一股子送你上黃泉路的肅殺之氣。秦淵本想護著洛無雙,而頃刻間結實的木舟被劈得四分五裂,秦渡拽著秦澄一個猛子就往水裏鑽,洛無雙倉促回望,秦策倒是不知去向,而她手邊的秦淵奮力掙扎,倒是很努力越來越沉底。

壞了,他這是根本不會水啊?!

洛無雙眼前一黑,趕緊深吸口氣潛到水下。這片湖瞧著一般,水下卻有些深度,秦淵晃晃悠悠被身上那些玉帶腰牌拽著,洛無雙心底暗罵,奮力游過去扯住秦淵,丟開那礙事的玉帶腰牌,才算可以使上勁兒來。

此刻水下分不清誰是誰,相當混亂,陸續有人向她伸手,大家奮力拉扯著,好死賴活一幫人到了陸地上……

「喀喀!!喀喀喀!」

狼狽不堪的人里有洛無雙、秦渡、秦澄,還有秦策。

洛無雙喘著粗氣,竟然為秦策關鍵時刻的伸手而感動。她身旁的秦淵被幾人翻過來泄憤似的拍打,一拍一口水,好不容易才悠悠轉醒。第一眼見了前面秦策,秦淵嘴唇顫抖,就見秦策抱着胳膊十分寡淡:「留口氣活着。我剛才做了好事,想知道哪個水鬼被我撈起來了嗎?」

洛無雙抱着濕透的衣服直搖頭,這可能是這麼多年頭一次,秦淵對秦策的挑釁無話可說吧?

環顧四周,大約是婉湖的某一邊岸。只是這裏密林太多太險沒人來,他們要麼淌湖過去,要麼只能等人來救。洛無雙回頭,兩個弟弟已經心很大地撿起柴火扎火堆,而秦淵、秦策一左一右,一個養傷一個采天地靈氣,誰也不搭理誰。

折騰半天後,洛無雙大吼道:「大夏天扎什麼火堆啊?話本看太多了嗎?!」

秦渡猛然一丟柴火,望着自己半乾的衣服懷疑人生。

看這情況,除了等死就是等死了。

洛無雙頹廢抱着自己,坐成兩尊佛前一顆卑微的石子。

天色昏下去,從這個角度,能看見一輪紅日沉進湖心。

秦澄沒出息地吞口水:「我……我想吃麻辣兔頭。」

洛無雙一木棍丟上他俊俏的臉蛋。

兩個時辰后—

「麻辣兔頭、麻辣兔腿、西湖醋魚、板鴨桶子雞……嗚嗚。」

秦澄報的菜洛無雙全部吃過,而之前被洛無雙無情批判的火堆灼灼躍動。她此刻顧不上火焰熾熱,只是與秦澄一道,眼饞著秦策插在木棍上的烤魚。

沒錯,火是他生的,魚是他捉的……口水是大家流的。

可能是人之將死……不是,人總是群居動物。秦策今天真是盡棄前嫌,不但下水撈了兩條魚,還問候了秦淵,雖然他說的是「你愛吃不吃」。

夜風吹野,此刻湖面才是真的無波。

眾人捧著沒滋味的烤魚充饑,秦渡首先疑惑:「今天那幾個人,是怎麼長時間埋伏在水下的?他們身體那麼好?」

秦澄打斷他:「你應該問,誰派他們來的,來的目的是什麼才對!」

秦淵虛弱附和,這個提議好。

洛無雙沉默了。好什麼好?萬一是唐家堡怎麼辦?

誰知道他們神神秘秘的,會不會在水裏藏毒!

一直未動的秦策分析是外邦入侵,被大家切聲反駁。至於日後一語成讖,那又兩說。

此處並不安全,大家警惕心很強,互相提醒,都不讓彼此睡着。尤其洛無雙與秦淵,互相掐得臉蛋通紅,手臂發紫,雙方眨一眨眼都草木皆兵,時刻秉承我不睡你也睡不成的平等原則。

氣氛僵持着,秦渡忽然沒眼力見地嘆氣:「我們兄弟,好久沒有心平氣和地這麼坐着了。」

洛無雙匪夷所思抬頭,果然看見左右護法面色詭異,而秦渡還在繼續?:「四哥,你還記得小時候你跟二哥玩過一段時間嗎?

「那會兒什麼也不懂,你們誰也不是皇子……真好,真好。」

秦淵的眉峰動了動,彷彿也想起什麼,他難得回道:「是,只有一段。後來……你就不見了。」

洛無雙心驚肉跳。

她知道一小段內幕,幾乎可以肯定,在秦策突然不見的時光里—大約是被作為蠱人在煎熬著。秦策的拳頭緊攥,隱忍不去反駁秦淵,他那些須要帶到棺材的秘密,天下間除了死人能聽,現在只有一個洛無雙聽了還活蹦亂跳。

無人知曉的短暫時光里—

老皇帝讓他們個個有機會爭儲君之位,就像編籠里的蛐蛐兒,被身後各大勢力提着去斗……秦渡說得對,在眼下這個荒岸上,不知今夕何夕,明朝生死,沒有權力鬥爭、成王敗寇,幾乎就像要回到那個無憂無慮的童年了。

幾乎。

閑碎的搭話間或摻雜秦淵與秦策賣弄學識,一夜就如此過去。洛無雙靠在秦淵肩頭,逐漸見水面變亮,而不但婉湖,四面八方的黑幕也越來越稀薄,越來越透—

東方既白。洛無雙又見那個麻辣兔頭一樣的太陽升高。

這該是他們五個人這一生見過的最美的日出。

洛無雙想,縱然他日免不了各自為謀,可這一夜難得的促膝長談與朝陽,也不該遺忘。

隨着日光,水面隱約出現一點黑影在靠近,秦澄眼睛毒,猛地跳起來向那黑點招手。等著小舟近了,洛無雙才看清楚霍少謙累死累活的臉。

他說:「你們真會翻,生生漂流出去半面湖……要不是雨萌鬧着不找到洛兄弟,把我也丟進去,我也划不出這麼遠。」

在眾人感激的目光下,洛無雙十分不好意思地撓撓臉。

「你還在驕傲個頭啊,趕緊走啊,餓死了!!」

回到書院,一切都好似浮萍流水,悄無聲息地淡下去。東西苑依舊勢不兩立,而洛無雙也隱約有所察覺:在那一夜后,這兩個人劃分界限好像更清晰了?

呃,真的摸不透這些貴胄的脾氣。

儘管萬事無定,天下還如常周轉有序。

七月流火,分班考試臨近。

秦策、秦淵之流自然不在話下,秦渡、秦澄稍加努力也不懼,唯有洛無雙,在聽到這個消息后,一個頭兩個大。她明明是個真學渣,卻有着和學霸一爭高下的期望—做人真的太難了。

洛無雙在做文章上吃過大虧,在頭一次摸底考試「閑人」上出了大糗,有了心理陰影的洛無雙整日愁眉苦臉,竟然就真嚇病了。

此刻日上三竿,屋內秦淵正將冰鑒移出去,唯恐凍著人。

洛無雙頭上綁了條鵝黃色的汗巾子,蒼白的小臉愣是映得大眼黑白分明。她躺在床上,緊緊地裹住自己的小被子,只露出半個腦袋,委屈巴巴地說:「我想家,我不想再在這兒待着了,好難受,我想看我爹爹和娘親……」

秦淵嘆一口氣,一碗黑汁葯送到嘴邊,洛無雙卻把頭一縮,完全遮住自己:「不喝不喝!我沒病……阿嚏!」

秦渡掏出一顆蜜棗捏在手裏,無奈笑:「故意生病也逃不了考試。」

「砰砰砰……」

洛無雙蒙頭在被子裏裝睡,假裝沒聽到。

門一打開,竟然是稷下書院看門人的兒子。

「何事來訪?」

那人正是洛無雙的小弟,神神秘秘道:「我在門口碰上這小子,他說他是家裏派來伺候三公子的。我見他言行有狀,說得頭頭是道,就帶過來了給三公子認一下,話說……三公子身體好些了沒?」

說着就探頭探腦試圖看看屋裏的洛無雙到底是什麼情況,秦渡身子虛晃,擋住了他探尋的視線,輕咳一聲:「人呢?」

「這兒呢這兒呢,快出來!」

一個略帶稚氣的少年怯生生地走了出來,動作拘謹,一雙鹿似的眼睛倒頗為出挑,只聽他道:「我要見我家公子!」

洛無雙昏昏沉沉,這時也感覺出來似乎有些不對頭,坐起身子半倚著頭,道:「誰啊?」

聽到聲音,那少年眼前一亮,嗖的一聲跨過秦渡跑到洛無雙面前:「公子!我是燕歲桐,是老爺派來伺候您的書童!」

洛無雙還來不及反應什麼老爺,那邊又急匆匆塞給洛無雙一個小袋子,沖她使眼色。

一見到那個布袋,洛無雙頓時變了神色。

那日丐幫圍攻稷下,自己所救的丐幫少主以布袋為約,難不成這就是他還的人情?

洛無雙裝模作樣點頭:「是……我爹派你來的?北洲戚老將軍嗎?」

「正是呢,老爺放心不下你。」

那小廝見果真是書童,便領了賞高興地走了。秦渡倒比秦淵心眼多些,問著:「當真認識?」

「嗯,是家裏的小廝,也有幾分面熟。只是爹爹也真是,送人也不提前通知一聲。」

坐在床上的洛無雙一雙眼滴溜溜打轉,打着哈哈兒:「秦渡你先忙去吧,容我主僕二人說說話,我想問問爹爹近況。」

秦渡還沒說什麼,秦淵拉着他就往外走,說是再給她開些葯去,於是兩人也走了。

他二人走後,洛無雙警惕向外望望,招手示意那書童上前。

那書童頗有眼色地關上門,轉身跪在洛無雙床前:「弟子燕歲桐,是少幫主專門派來照顧洛長老的。」

……我一個姑娘家被叫長老。

洛無雙心底沉默了一下。

「你起來吧,我這兒不用跪的。你怎麼一眼認出我的?」

「我們少幫主說長老長相俊美,氣度非凡,自是一眼就能認出。」

這話好聽,洛無雙若有所思地點頭,眼睛眯成兩道彎月:「是個會說話的,你會些什麼?」

燕歲桐面有窘色:「武藝不強。」

那沒關係,我武藝挺好,順手還能罩着菜鳥秦淵,並不需要人來幫襯。

那小童又道:「輕功也差些。」

洛無雙摸著臉點點頭,怪不得分給我,敢情是什麼也不行。

她試探問:「就沒有什麼會的?」

燕歲桐要哭不哭,捂著臉?:「就……就早年讀過書,會寫幾篇文章……少幫主說,在書院裏我許是有用,所以才派我來……公子,你可莫要嫌棄我啊!」

這不是巧了嗎這不是!本是瞌睡,就有人送了枕頭,少幫主可真是個大好人!

洛無雙撐著病體,伸手去扶他:「桐桐,往後你就是我的人了!」

下午悶熱得很。恐是傍晚將有雷雨,洛無雙拉着燕歲桐問了許多,大約就是想看看他能不能派上用場,而那邊兒放了課,秦淵端著葯又來了。

洛無雙老遠聞那苦味就膽寒,眼珠子一轉,對燕歲桐道:「外面那人,你讓他走,就說我快好了,現在睡下了。」

燕歲桐懵懵懂懂地點頭。一開門,果然見秦淵玉山似的立着,高大半頭,他只能仰首道:「請回吧,我家公子休息了。」

秦淵一愣,掃掃面前毛頭小子:「有你擋爺的份?」

燕歲桐也是個臉皮薄的,一聽眼眶都紅了,沒多大力氣推著秦淵道:「你……你小心我告訴我師父—」

「等會兒?你師父?」

秦淵還想多問兩句,燕歲桐心底大叫糟糕,一時間暴露了自己,總不能說自己是丐幫新收進門,派來給洛無雙當徒弟的吧?

憋了許久,臉都通紅,仍然是閉着眼吼出幾個大字:「不用你管!」

說着就砰的一聲關上門。

秦淵捧著葯碗,在外莫名其妙,乾脆也氣呼呼地打轉回去。

這洛無雙,身邊的小廝都跟她一個狗脾氣!

屋內,小童背靠着門,胸口起伏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安和忐忑。洛無雙忍俊不禁,招手叫他過來,眸光溫柔:「你方才想認我作師父?」

燕歲桐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我雖入了丐幫,但根骨不好,無人指點。長老是嫌棄我年齡偏大,不願收我為徒……少幫主說我可憐,這才送來您這裏……」

「我可沒心思養小娃娃……」洛無雙小聲嘟囔道。

「別……公子,我會洗衣做飯,我還能做文章作畫,您可千萬不能不要我啊!」

「好了,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不就是個師父,我當了便是!你抬起頭來。

「你是我收的第一個徒弟,只不過日後若是有什麼師弟師妹,可要替為師好好照看。」

洛無雙雖是病著,但一雙眼睛依舊透亮,瞧得人心底暖洋洋的。

燕歲桐又驚又喜,覺得洛無雙肯接納他已經是天大的榮幸,這下子直接認了師,求之不得,趕忙跪下拜師:「謝師父!」

師父,師父。

洛無雙低念兩句,有一種今日終站上江湖之中的感覺。

—況且……

榻前燕歲桐還沉在突如其來的喜悅中,而洛無雙心裏明鏡兒似的:這孩子什麼都不會,卻會寫文章,這不是天賜福星嗎?

看來自己考入天字班,指日可待!

…………

三日之後,夤夜,月朗星稀。

東西苑在此備考之時,皆是燈火通明,沒人願意懈怠。

洛無雙正捧著腦袋,與燕歲桐死磕那些如黑蟻的卷本,就聽外頭好似有腳步聲,緊接着:

「砰砰砰—」

難道是秦淵又來送葯了!

燕歲桐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很是警惕地起身,出聲詢問:「誰?」

門外是秦築。

秦築不吭聲,只繼續敲門。

洛無雙皺着眉頭。不愛說話,大約是西苑的,讓人瞧着他們來東苑影響也不好。

她示意著,燕歲桐這才慢慢地開了門,門外高個子男人橫眉豎眼:「開個門還這麼慢!」

說着,他自顧自地進了門,從懷裏一大本書卷,洋洋洒洒地扔在洛無雙的床上:「喏,二哥給你的題。」

怎麼又是書?!

洛無雙如條件反射般地抖了抖,躲得遠遠的:「拿走拿走,我不要。」

秦築嘖了一聲,抱着胳膊走到床前,居高臨下:「你好好看看吧,就你這樣,還想考天字班?」

話音未落,一根大雞毛撣子從他眼前掃過。

秦築驚得一再退身,見是那個小童,張著嘴還來不及斥責,就被趕出門外。

後頭再是跳腳,洛無雙也隨他去了。

她收拾起書卷,那上頭題目可真是,拆開來個個字能讀,合在一塊兒可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秦築說的倒是真的,她這樣勤奮那麼多天,都累病了,該不會的還是不會。

也不知道,這回的考試得行什麼樣的大運才能過,又是行什麼大運才能得了第一入無窮洞!洛無雙埋在卷子間嘆氣,本就煞白的小臉皺成一團。

「師父,什麼策論……徒兒能看看嗎?」

一旁放下雞毛撣子的燕歲桐略帶好奇地走過來。

他自然不忍心見洛無雙愁眉苦臉,若是能幫到師父,也不辜負兩人師徒一場的情誼。

「唉……你看看吧,我先睡會兒。」

洛無雙也不敢抱希望,隨手遞給燕歲桐,就和周公下棋去了。

夢裏周公是個臭棋簍子,打空炮還愛賴子,下得洛無雙火冒三丈,一個大吼翻身滾下床,睜眼是燕歲桐驚慌失措的小臉。

「公子,您醒了?」

「阿嚏。」洛無雙尷尬地抹了一把臉,被扶著回了床,「別看了……那些話,看再多遍,該不會還是不會的!」

我都睡一覺了,他還看呢,看來是真的難,瞧給孩子累的啊。

沒想到燕歲桐一聽這個,立刻回身去捧來幾張卷,上頭新字正晾著,洛無雙就燈下掃了一眼,當場就愣住了。

所有題目,燕歲桐一題不落地答了。

紙上白紙黑字,筆力遒勁,真是字字珠璣,連洛無雙這個文盲都覺得文采斐然,真難以想像出自一個少年郎的手筆。

她一邊看一邊拍著燕歲桐的肩膀,直到拍得對方直咳嗽,她才反應過來:「沒事吧沒事吧,我太激動了……

「沒想到我徒弟竟然是個天才!」

洛無雙每每真情實感地夸人,都讓人覺得備受尊重。

燕歲桐也是。他漲紅了臉,嘿嘿傻樂:「這也沒有啥,我就是喜歡寫點東西,能幫到師父,那是最好不過了。」

洛無雙小心翼翼收起卷。

「豈止能幫啊,簡直是救星!」

於是最後幾日,洛無雙閉門謝客,苦心背着燕歲桐的策論,背得昏天黑地,恨不得說夢話都是論述。

果不其然,在秦策出題、燕歲桐做文章的幫助下,洛無雙繼樂理之後,再次嶄露頭角。

當此次紅榜一出,全校嘩然,因為曾經墊底要另書一張的洛無雙,竟然與秦淵和秦策的成績不相上下。這一事真是不可思議,講給誰聽都是一個極其鼓舞人心的故事。

因此,這一戰,洛無雙徹底成了稷下書院的傳奇。

當然,這就是后話了。

「殿下,三公子那邊不讓進門……」

考試結束后的日子,可謂難以言喻地輕鬆自在。

秦淵與秦渡談論著此次論題有幾點難處,就見小廝滿臉愁雲慘霧地回來,報出這麼一句。

洛無雙反了天了?

秦淵眉心一皺。

洛無雙這次能考好,難道不是仔細背了自己送去的往屆例題?還是他尚且賭氣著?也不至於啊?

秦淵問道:「那他之前可受過什麼人的來訪?」

那小廝愣了一下,回復:「二殿下倒是去過。」

又是秦策。

後面的話,秦淵都沒有再聽。

他遣走秦渡,反手砸了屋內瓷器、茶罐,最後坐在桌前,猶是惱恨。

洛無雙明知他與秦策不睦,究竟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與秦策相好?

「難道,你如今真要變成秦策的人了嗎……」

暑日晒著穹頂,一片碧空。

洛無雙一病大半月,眼下才見轉好,就迎來了室外的課業。頂着驕陽,她心內百感交集。

女子果真不該學習,嗚嗚。

她許久未出東苑,許多人瞧她眼熱,不知是因為她身上傳奇事太多,還是她倒霉的時候太多。

而當洛無雙走過去,同時兩道目光射過來,如芒在背。

那正是秦淵與秦策,自從上一場考試以後,她就閉門不見他們兩個。第一是怕見秦策尷尬,第二是……她也不好意思讓秦淵知道,她覺得秦策的題彷彿確實更好些。

當日課倒是有趣,是馬術。

除去上課前站隊的尷尬,騎術的武夫子年輕,是個俊朗的青年人,很和學子處得來。

夫子道:「大家入了書院也有半年的時間,總在室內,今日不妨就馴馬為題,看看大家真正的實力。」

馴馬,可不是比你的騎射。

這裏所說的都是烈性馬,未經馴化。而這一眾貴公子,雖不說全部紈絝,但大多嬌生慣養。出入乘車,來去有轎,真正善騎射之術者並不多。

寶馬良駒非一日練成。

眾皇子中,只有秦淵和秦策心下有所考量。

南部西丹人,近日似乎蠢蠢欲動,不知是否這項考測,也是陛下授意。

兩人都心照不宣地低頭思索。要把馬廄里的哪匹馬拉出來訓練,幾乎進入馬廄的人都在內心犯嘀咕:一開頭,就犯了難處。

這太乖順的,起不到馴馬的效果,太剛烈的又駕馭不了。

沉默間,唯有洛無雙渾身心不在焉,磨磨嘰嘰,也不進去,就在門口和秦渡扯皮:「哎,你說我要是這場比賽過不了,是不是就進不了天班,直接被山長趕出去了?」

秦渡先是一愣,然後誠懇地對洛無雙說:「你之前那樣都不趕你,如今你這成績名列前茅,還怕這個?況且你們北洲人還能不會馴馬嗎?」

洛無雙一被提及這個,當下大驚失色。前面大江大河都闖過來了,若是在此栽了,豈不是要給北洲丟臉……況且進不了天班,怎麼去拿《蒼柏巡山圖》啊。

熬到最後,洛無雙終於滿懷心事地去選馬,轉來轉去,只有一隻單間里小小的,其貌不揚的紅馬和她最投緣。

這馬讓她想起自己的那一匹。

竟然已經過去這麼多時間了,不知家裏一切可還好。洛無雙順着紅馬脖頸梳理,儘管它並不像一匹神駒,但是勝在和自己脾性投緣,並不烈性,倒讓人滿意。

與她所想的不同,自古寶馬配英雄。

在馬廄外,眾人皆嚴陣以待,秦淵的紫赤騮和秦策的烏雲蓋雪,皆是當世良駒。

這間馬廄正如江湖,卧虎藏龍。秦淵與秦策所乘,算是三寶其二,而當洛無雙被催促着出來時,所有人瞧着她都愣住了。

洛無雙騎的不是別的馬,正是皇上寄養在這裏的赤翼飛雲。

眾人都是當朝顯貴,自然都認得這馬,也自然都不敢打這馬的主意。可是洛無雙不認得,而且她膽子大啊。

赤翼飛雲是一匹母馬,由外邦進貢,很是得聖上喜歡。即便是跟隨當今陛下春獵多年,也都不曾有人騎過。大約是去年末,為培育良駒育種,這才牽來養著。

秦淵看着洛無雙一臉懵懂,登時便有些急眼,甩著馬鞭,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放肆,陛下的御馬豈是你可以隨便借用的?」

洛無雙在裏頭太久,乍一見天日還有些眼暈。她捂著臉,眸子眯起,被秦淵訓得摸不著頭腦。母馬見了鞭風受驚,蹬蹄嘶鳴。洛無雙摸摸馬鬢,一面低聲安慰,一面反駁:「怎麼就不可以了?既然夫子讓我們挑選,自然是任選即可,你不也挑了一匹紫赤騮。」

秦淵眼前一黑。

這人真是好壞不分,當即板着臉:「牽回去。」

洛無雙回頭望一眼:「我不!」

這裏頭分明不剩了,自己牽回去,如何參賽?

兩人僵持不下,連夫子也不敢多嘴。秦渡見勢只得咬牙上前,把兩個人勸住分開:「好了好了。四哥,陛下是愛馬之人,不會將它留在此又不願意人碰它,想必是會通融。」

山中氣候不定,方才還晴空萬里,此時來了一片厚雲,正遮著日頭。

夫子許眾人賽前試馬,彼此親近。洛無雙與這紅馬脾氣投合,一人一馬正慢悠悠地閑逛著,不知哪裏一聲哨響。

她倒只是一驚,而秦淵登時就反應過來。

赤翼飛雲最懼這尖銳哨響,這下怕是會鬧。而他來不及提醒,洛無雙果然在馬背上被猛烈一顛。

紅馬雙眼變紅,揚起前蹄不安地嘶鳴,好幾下欲甩下洛無雙。就在秦淵策馬趕去的同時,洛無雙一個大後仰,差點從馬背上跌落下來。

幸虧她也不傻,眼明手快,反手抱馬,藉助支點調整自己的位置。馬兒倔人更強,洛無雙向來吃軟不吃硬,你強,我必然要壓你一頭。幾起幾落之間,她竟然制住了赤翼飛雲。

「無雙!」

陰雲逼仄得好似穹頂要落下來。

秦淵翻鞍錯蹬,直接從馬上縱身飛躍,落到洛無雙的鞍后。他叫了一聲,算是給洛無雙穩定心神,接着也顧不得之前的爭吵和不快,一把將洛無雙緊緊地攬在懷裏。

她身上被日頭曬得極燙,連着秦淵的血也滾燙,像要燒起來似的。

秦淵厲聲道?:「說了不讓你騎,你偏不聽,與我對着干,你很開心嗎?!」

身後的胸膛倒是十分結實,在那一瞬間,洛無雙好似被什麼東西當胸一摜,摜進來馥郁烈陽的暗香,連秦淵的訓斥都忘了回駁。

她倒是難得不嗆聲,秦淵當她被嚇著了,伸手煩躁地擰一把人後頸:「好了,沒事了。」

圍來的公子哥一半憂心洛無雙,一半調笑,秦築揶揄道:「四殿下與洛兄倒是真兄弟,比夫妻還親厚些。」

他這話逗得滿場大笑,夫子也頗有意思地跟了句:「三公子還是有天賦的,御術一流。」

御術可謂雙關,不知夫子說的是御馬之術還是馭夫之術,抑或是兩者兼有。總之,洛無雙是完完全全地領會到夫子的所有層可能的意思。

她臉紅得能滴下血,一個激靈,猛地掙脫開秦淵關切的懷抱。

縱身下馬氣嘟嘟地走出去,嚷嚷着沒意思,直往外走。

秦策在人群之中望着她離開的背影,自己都未發覺,韁繩勒得手心發紅。

由於借坐騎的光,這一測試,洛無雙再一次僥倖奪冠。

洛無雙有過太多一戰成名,而這次不同,稷下書院的貴公子們除了知道洛無雙武功高強,還知道她的另一個身份是「四殿下男妃」。

這雖是個笑話,只是到哪兒都有一群人指指點點。促狹的笑容持續了小半個月之久,原本視洛無雙為國民夫婿的貴女們也失望了許多,日日倚靠在窗子旁痴望東苑洛無雙的房間,個個病若西子勝三分,凄凄慘慘戚戚。

好好的男兒,怎麼就有龍陽之癖了呢?

誰也不知道,這春閨夢裏人並非男兒郎,而是個女嬌娘。

正當書院裏的女兒們春心碎了一地的時候,比賽的新人榜單也已經出爐。

排在榜位之首的竟然真的是洛無雙—她可以進入無窮洞瞻仰先賢。洛無雙終於可以帶着《蒼柏巡山圖》回家了。

只是明明該喜不自勝的洛無雙,眼下卻分外困擾。

—「歲桐,你說一個人能在危急時刻不計前嫌地幫助你,是不是沒拿你當外人?」

燕歲桐正挨着冰鑒,為洛無雙扇涼風,歪著腦袋思考半天,然後肯定地點點頭:「沒錯,是這樣!」

洛無雙接着問道:「那你說我要是之前惹到他,跟他道歉,他是不是就會原諒我?」

燕歲桐又是頻頻點頭:「沒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嘛。」

洛無雙驚喜地直拍床板子,對他道:「你可真是為師的小機靈鬼,為師給你二兩碎銀,去小廚房叫一桌子好酒好菜過來。」

燕歲桐望着銀子:「做什麼?」

「晚上我們請秦淵來吃酒!」

雖然不明白同一個屋子住了許久,低頭不見抬頭見,搞這麼多儀式陣仗做什麼,但燕歲桐身為洛無雙座下第一小忠犬,自然是師父說什麼自己做什麼。

暮色四合。

秦淵在城下與人議事,再轉回山門已是炊煙上時。

遠遠地,他就見一個小人影在山門前候着,左顧右盼,好似是洛無雙那個小跟班。

他不以為然,再走近些,果然是燕歲桐。

對方一臉殷勤道:「我家公子有請。」

秦淵眉梢一跳,洛無雙有病嗎?住一個院子請什麼?

他半信半疑地跟着走,直到回了東苑,才了解到洛無雙真的有病。

席間做盡了小廚房能做的一切佳肴,洛無雙不敢在秦淵面前喝酒,倒著酥茶跟勸酒似的,連說:「四殿下,您回來了,實在是辛苦啦,哈哈哈。」

秦淵嗅着洛無雙一身奶味,竟然隱隱覺得這是陣奶香風。秦淵覺得自己腦子也被帶得不大好,隱隱有些變臉。

洛無雙再接再厲:「您……您吃菜,快吃菜。」

秦淵努力強迫自己鎮定,然後對着洛無雙的眼神多了幾分戒備和試探:「你今天是哪兒不對勁兒?古人云,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洛無雙順着杆子往下爬,嘿嘿傻笑:「哪裏的話,我前兩日腦子有些轉不來彎,誤會了你,今天特地設宴賠罪。」

秦淵眉頭一挑,覺得很是有趣:「原是想通了?可別是面上一套,背地裏又是一套。」

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連帶着盤裏的雞腿肉都嚇得抖三抖,很是義憤填膺地嬌嗔道:「我是那種人嗎?我是真心實意地跟你道歉,真心實意地獻殷勤,你怎麼能這麼想我!」

月色皎潔,你一個大男人,好好說話不行嗎?嬌……嬌嗔什麼?

秦淵內心吐槽盡出,只強自保持着面上鎮定。他扭過臉去,看着不遠處的書卷,終於可以目光平如水鏡,聲音有些沉,但認真坦誠道:「不是不信你,只是怕你對不起這份信任……時至今日,對我,對阿渡,對我們所有人都很重要,我不希望因為任何人,最後落得滿盤皆輸,哪怕是你,也不行!」

—「他是比我更重利的人。」

秦策的話忽而在風裏散過。

洛無雙明顯一愣,腦子裏有太多的思緒卻不知從何說起,幾次張嘴,最後卻變成了一句:「沒關係,日子久了,人心也能看透了。」

這軟綿綿的一句話,毫無張力,洛無雙看着秦淵八風不動的眼神,忽而悵然。

自己又站在什麼立場上,去說這件事呢?

有時候,想聽到的話永遠聽不到耳朵里,你所聽到的任何一句話都只是別人所想表達的冰山一角。

秦淵沉默了,好一會兒,他開口,嗓子裏含着塊冰,讓洛無雙暑天之中,都脊背發涼。

他問:「你為什麼要進無窮洞?」

這就是關鍵所在了。她不能說自己是林家二小姐,來此就是為了偷寶貝,更不能說自始至終,她都有意無意地在利用秦淵,妄圖使自己達成所望。

她不能,從前是擔心秦淵一怒關了自己,或把自己送回唐門。如今是不願意他傷心,不願意他們的關係,斷在這虛妄的過往上。

「我……我是……」

洛無雙吞吞吐吐:「聽說無窮洞有一本《霓裳羽衣曲》的孤本,嘿嘿嘿,我想着拿出來孝敬教我們音律課的許夫子,畢竟他收了我做關門弟子……」

這真是假得不能更假。

秦淵面色一下子十分難看,他忽然覺得對洛無雙說什麼信任,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寧可洛無雙說自己就是要拿寶貝,或是有其他的秘密,再是難以理解,都能說得通,而眼下洛無雙還是在瞞。

那洛無雙告訴秦策了嗎?

洛無雙和秦策,是否已經背着自己結盟?

酒杯被「砰」的一聲擲在桌上,秦淵一聲不吭,起身直接走了。

「哎哎哎,你別走……誰還沒有些秘密,我……」

聲音漸落,秦淵走得毫不留情,空留洛無雙面對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毫無胃口。

秦淵的心結,她怕是解不開了。

一桌好宴,最後是進了燕歲桐的肚子。

小忠犬打着飽嗝,試探性地詢問洛無雙?:「那個……師父,你們怎麼了,四皇子似乎誤會你了。」

洛無雙空落落地坐在椅子上,苦笑。

就連燕歲桐都看出來了他們之間有誤會,她卻沒辦法和他解釋清楚。怪只怪天意如此,或許……如秦策所說,他們註定沒辦法同走一條路。

酒足飯飽,燕歲桐見洛無雙實在困擾,建議道,有話還是解釋清楚為好,無論是什麼事,說開了,也就不憂心了。

洛無雙氣呼呼地一戳流沙包:「說了也不會信,不說也罷。」

「不是這樣的師父,你覺得沒必要的事情或許對別人來說很重要,說出來或許無法挽回解釋什麼,但是不說,永遠是兩個人心中的遺憾,師父真的要抱着遺憾過一輩子嗎?」

洛無雙望着他,忽然感覺自己這小徒弟倒不愧是讀了書的。

無論結果怎樣,自己總要做出應有的努力,不困於心,不亂於情。

「好!」

洛無雙一咬牙,當下風風火火地沖了出去。

秦淵走了有些時候,洛無雙無頭蒼蠅似的四處亂轉,橫穿整個夫子苑時偶然看到窗紙上的人影。

玉冠束帶,側顏高挺的鼻樑,遠遠一看就是秦淵。

「秦—」

不對,這麼晚了,他們還在說話?

鬼使神差地,洛無雙未出聲,只是慢下腳步靠近,趴在窗下。

裏間,秦淵在問:「這次去無窮洞人選,山長可確定好了?」

「洛無雙雖莽撞,但近幾次的表現也的確可圈可點,只是……僥倖成分過大,怕累及後世稷下學子……」

短暫沉默。

秦淵的聲音傳出來,

「山長考慮有理,我想—」

洛無雙屏住呼吸,秦淵的聲音好似來自遠山,卻比他往日任何一句都清晰。

「我想,不如將此次名額留給舒遙。

「一來,陛下急需丞相輔佐;二來,舒遙為當朝貴女典範,成績也堪稱完美,如此人選再合適不過。再者,舒遙也確實是女班的第一名,這樣也不算違背院內規矩。」

秦淵在說什麼?

「這……恐怕……北洲那邊會以為我們故意偏私。」

山長還有些疑慮,只是沒說完就被秦淵打斷:「顧慮太多隻會畏葸不前,無須考慮,這件事就這麼定了,陛下那邊我自會稟告。」

山長抬臂擦去額頭上的細汗,抬眼偷覷一眼,秦淵明顯不是來與他商議的,而殿下提及陛下,他只好頷首表示贊同。

屋外有夜風吹散了花木扶蘇,洛無雙蹌踉兩步,生怕秦淵走出來看見她,扭頭就跑。

她心裏跳得厲害,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卻找不到源頭。

為什麼?

門扉之內的秦淵明明什麼都知道,他知道自己有所謀,也知道自己為了得這個第一名付出了多少努力,甚至知道……可是這些有什麼用呢?秦淵心中在意的只是舒遙罷了,丞相貴女、當朝典範,總之不是她洛無雙,是她自作多情了。

她跑得太快,從此處到東苑並不遠,洛無雙神思恍惚,臨到廊前時腳下一滑,猛地栽倒下去。

這一晚,燕歲桐等到燭火將息,才等到渾身狼狽的洛無雙。

她什麼都不說,徑直就撲上了被褥間,無邊黑暗籠罩下來,洛無雙慢慢沉睡。

她想起曾經在京陵城外,秦淵緊緊攥着她的手。

如果那個時候就告訴他一切,她是不是就不會有今天?

又或者,其實一開始就錯了。一棋將錯,滿盤皆輸,說的不是他秦淵,而是她洛無雙。

無論是誰愧對着誰,洛無雙再也沒有單獨見過秦淵。

七月十六,進無窮洞的日子如期而至。

青穹遠而高,頭頂上一輪烈日,將所有人間顏色打失。

洛無雙站在最後,即便是隱匿在人群中,她也是最搶眼的那個。

這一天,原本該是她努力得來的殊榮一日。

而前路廣闊,舒遙被眾人簇擁著,紛紛恭賀她是燕冀國女中豪傑,名門閨秀—得此殊榮,自是實至名歸。

周遭也有非議,而無論是抱不平又或看戲,洛無雙都不再言語,雙眼直視看台。山長一身玄袍,有如進山之時,只是他究竟是否仙風道骨,當真是無法定論。

無窮洞中廣含奧秘,舒遙不能由任何人引路,只能自行進入。當她進洞之時,回頭望了一眼。

人群間,洛無雙避無可避頷首。

—明日你能等一等,等到我敬香出來嗎?

這是昨晚舒遙託人傳的話。洛無雙原本不打算等,只是舒遙到底對她是好,而這一場陰差陽錯,也並非怪她。

外頭一日竟都無風。

所有人焦心等著,而當到舒遙從無窮洞出來之後,已經是傍晚時分。禮成一刻,山長接過舒遙手上殘香,將無窮洞重新封上。

再一啟,便是三年後。

洛無雙不必同秦淵一道走,便十分自由,如約候在竹林間。舒遙一襲月牙白,純潔如月宮仙子,她走過來時面上的神色讓洛無雙心悸。

舒遙為洛無雙偷來了《霓裳羽衣曲》。

拿着那本譜子,洛無雙幾乎要落下淚來。

「昨晚我才知道,入了無窮洞,便可以選一樣東西帶走。我父親要我取一樣東西,可我沒拿。」

舒遙的嗓音始終如雨雲,帶着水波,滌盪而來:「我聽說……你一直想尋找這本孤本,我……我就幫你拿了出來。」

舒遙耳根薄紅,幾乎要替主人說出心事。洛無雙手忙腳亂地推拒,被舒遙遞迴,反握住手。

舒遙面上羞惱,急匆匆道:「拿着便是。無雙,我喜歡你—我……一切都願意為你做,更何況一本書。」

窗戶紙從此便捅破了。

洛無雙瞠目結舌,根本說不出話。

雖然從一開始就知道舒遙對自己頗為欣賞,但是真正聽對方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了。儘管舒遙百般好,秦淵和秦策都恨不得為她擠破腦袋,可自己……自己可是真沒辦法承諾什麼。

洛無雙欲哭無淚,腦子一熱,直截了當地拒絕:「不可以!」

舒遙含情脈脈的眼波也僵了下來。

她沒料到洛無雙拒絕得如此斬釘截鐵,原本相處下來,洛無雙與自己也是親厚,男女之間年齡又相仿,她怎麼也不信洛無雙對自己毫無念想。

一時間,舒遙也紅了眼圈,咬着唇不肯走。

洛無雙本是惜花之人,又怎麼會惹得女孩子哭呢,的確是自己做得太過分了些,慌張解釋:「是我不好,說話太硬了些!

「我的確是喜歡你的,但並非是男女之情……你就像是我的妹妹一樣,受我疼愛的人,無論何時我都一定會保護你,但你值得更好的,恕我無法答應你。」

只是拒絕,還不足夠讓人死心,這句妹妹,才真是一把利刀。

舒遙神色黯然。

許久,她垂眸攥緊五指,顫聲道:「沒關係。」

「喜歡你是我的事情,你也不必掛懷……其實,其實我們早就見過,幼時宮宴,我曾見過你。」

舒遙的話讓洛無雙更是寒心。

她不是戚風棠,而真正的戚風棠已經葬身山崖下,此刻鷹啄風咬,不知是否屍骨完全了。他若知道有個好姑娘,十幾載為一眼而惦念,不知還是否死得甘願。

可世事如此,非人力可轉。

洛無雙無可奈何地感到悵然。

她騙了秦淵,秦淵奪走了她辛苦爭來的機會。

她騙了舒遙,舒遙替代她進了無窮洞,且帶出來了一樣她用不上的寶貝。

…………

或許,連《霓裳羽衣曲》都是舒遙向秦淵問的。

舒遙一心為的是「戚風棠」,而她洛無雙也為了心裏的事對秦淵謊說想要《霓裳羽衣曲》。一切都有因有果。

山色暗了。

舒遙不好在此久留,擦過眼淚就要走。洛無雙深感舒遙是個好姑娘,更知道秦策和秦淵對舒遙都大動心思,且目的不純。

她想,既然應下舒遙這個妹妹,並答應守她到底,必定要像兄長一樣呵護她。此刻望着舒遙落寞的背影,於心不忍,低聲道:「一定要遠離秦策和秦淵。」

若是這兩個孫子利用她,自己一定把他們扒了皮做燈籠。

洛無雙義憤填膺的告誡,原本是出於姐妹之情,而這不明不白的關心讓舒遙又重新點燃希望。

她垂首道:「不會的,我心中有你,怎麼能隨意接納其他人。」

洛無雙:也……也別吧。

洛無雙知道舒遙一時半會兒是放不下自己,便也不急於一時讓對方斷了念想,一點點地疏離,總歸會讓她看清自己的態度。

霍雨萌知道舒遙約了洛無雙在紫竹林一聚,興沖衝來找,卻在紫竹林聽到兩人對話,瞬間點燃了怒火,一襲紅衣從暗處走到月光下,對着洛無雙和舒遙哭着大叫:「騙子,你們都是騙子!」

「她知道我約了你……」舒遙絞著帕子,目有歉意。

「無妨,我去追她。」

林子很大,洛無雙兜兜轉轉幾圈,仍沒尋到霍雨萌的人,便只能先回東苑,再做打算。但是洛無雙很擔心,她覺得霍雨萌一定會闖禍的—她的擔心並不全無道理。

洛無雙前腳回到稷下書院東苑,後腳就聽到霍雨萌甩着鞭子要打舒遙的鬧劇。

這一下書院可炸開了鍋。

此刻堂內一片狼藉,洛無雙風風火火地趕去,正看到霍雨萌將舒遙隨從打翻在地,揮着鞭子抽向舒遙。

「雨萌!快住手!」

此刻急紅了眼的霍雨萌哪裏會聽?

舒遙一個大家閨秀,哪裏是虎門後代霍雨萌的對手,一見鞭子,頓時嚇得花容失色。她向洛無雙那處望本是本能求救,卻看得霍雨萌滿眼怒火。

「你還演?!你就是這樣與我做姐妹的?說是大家公平,卻私下對無雙哥哥投懷送抱!」

霍雨萌身形很快,高高舉起手中的倒鈎刺鞭,眼看着就要落舒遙的前胸上。洛無雙立馬衝進去,生生替舒遙受了這一鞭子。

「無雙—」

洛無雙悶哼一聲歪開臉,血當即順着下頜淌滾。

那一鞭來得太急,洛無雙實在躲避不開,竟被抽到了臉。

血滴落在地面上,聲音太沉,沉得霍雨萌心驚。

她怎麼會去傷害洛無雙,怎麼捨得傷到臉,可與此相比,她更恨洛無雙這一撲身的袒護。

「無雙,無雙你怎麼樣?」

舒遙又驚又憐,她伸手捧住洛無雙的臉。那一鞭擦過耳根,直到嘴角,幸而是避開了眼睛,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舒遙哭得不能自已,直恨自己連累了洛無雙。洛無雙面上火辣辣的,滿眼血色,只撐著握了握舒遙的手。

兩人在霍雨萌鞭下,如落難鴛鴦,這刺激了霍雨萌,陡然揮鞭又要照二人握著的手而去。緊張關頭,有人撲身一把推倒霍雨萌:「我跟你拼了!」

霍雨萌一個失神,繼而把人狠狠踢開!

鈎鞭落在那人背上,很快地扯下來,哀號之聲不絕於耳。

周遭根本無人敢來勸,直到秦策趕來,燕歲桐整個後背已是血紅一張網掛着,皮開肉綻。秦策根本想不到事情這麼嚴重,奪下了霍雨萌的鞭子,轉身去看洛無雙。洛無雙臉色煞白,看向燕歲桐!

秦築已經上前在為燕歲桐看診,秦策一臂攬過洛無雙,輕聲道:「別怕,院醫馬上就到。」

霍雨萌鞭子一失,當即失了力氣。秦淵趕來時就見霍雨萌捂著臉跑走了,而秦策將洛無雙嚴實抱起。秦淵上前劈手要奪,秦策身形一偏:「滾開,別耽誤。」

洛無雙原本哭得昏沉,聞聲仰起臉,半張面孔上一道鞭傷鮮紅的,看得秦淵一愣,他伸手欲道:「我……我帶他去……」

秦策抱緊洛無雙擦肩就走。

「你?秦淵,如果不是你讓舒遙頂了洛無雙的名額,也不會有今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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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萌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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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人間風月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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